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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来日可追

而此刻,身体依然在眺望那片灰白色的阴沉大海。海浪拍打着礁石,时而汹涌,时而迟钝。时间在一次次拍打中,显得那样迟缓。沈禹铭见身体这般模样,担心他会不会将药瓶扔进海里,让浪花卷走最后一丝希望。

沈禹铭简直想要大声呵斥:你想反悔吗?!

就在三方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时,海景房里的热闹与喧嚣,还有来日的繁华热闹,都成了另一个世界,跟他们所处的孤岛毫无关系。

可是,身体并没有马上吞下,而是将手心握成拳头。胶囊在这没来由的包裹之中,竟然显得岌岌可危起来。

只听身体忽然钦佩地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别的人,但我没想到,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这么厉害的人。”

身体轻轻地把小瓶从兜里拿了出来,将那枚胶囊倒在手心。眼见这一幕,沈禹铭和李希简直要把那并不存在的心脏提到嗓子眼,想到这大半年极其有限的自由,还有那个熟悉的世界,他们对吞下胶囊的这个动作简直有了近乎本能的渴望。

一阵沉默之后,身体又羞怯地说:“你们是我的朋友吗?”

如今,海豚已经获得了自由,身体也卸下了重担,是该他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沈禹铭想要说自己是他的朋友,但那无疑只是安抚之词,此刻的他竟连这一丝一缕的安慰也说不出来。

然而,获得宁静的不光有他,还有他体内的李希,那种时刻因幽闭而带来的心悸,此刻终于有所缓解,接下来就可以无牵无挂地执行最后的计划了。如果要回到熟悉的世界,就必须重回那个幽闭的空间,然后完成正常的弹出。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从来没有人帮过我。”身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不舍,“我真不想你们离开,真的不想。”

一念及此,身体竟然有些恍惚。那只海豚宛若一只活祭,供奉给了大海和商业巨头,只为拯救他重获安宁。

面对这番剖白,沈禹铭哪怕真有一副独属于自己的发声器官,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早已体验过在面对人生变故时的无力,一切的理解和安慰都是那么浅薄,就像风中柳絮。除了生生啃下巨石,混着满嘴的碎牙和鲜血吞下,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大海纵然危机四伏,也比逼仄的水族馆更应该成为它的归宿。

难道他要一直寄居在这具身体里吗?难道可以放下曾经的遗憾就此生活下去吗?

只见它跃入大海的一瞬间,溅起的巨大浪花庄严肃穆,犹如一朵盛开的自由之花。

不行的,哪怕他跟身体发起一场对话,纵然再可怜对方,沈禹铭也知道,答案只有一个。

海景房的电视里正在同步直播今天的活动。强配置的渔船正在风浪里航行着,而海豚瑞恩正在船板上挣扎着,就像是疯狂回应着大海的呼唤。工作人员顶着风暴,解开了海豚的束带。在活页船板的推动下,海豚被送回了大海。

可是,这种无能为力、只好接受的心绪是如此的一致,沈禹铭感觉自己跟身体前所未有的亲密,在共用着一颗心。

那天的海豚湾下着瓢泼大雨,天地昏沉灰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将陷落。贵宾们在温暖的海景包厢里推杯换盏,表达着祝贺和友好,聊起了未来围绕野生动物园打造的一系列规划,就连单调的灰白也挡不住即将涌来的繁华。只有身体一直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渔船,右手一直在风衣口袋里摆弄着塑料瓶。

然而,就在僵持之时,沈禹铭和李希忽然发现,眼前的大海变得蓝了起来。紧接着,温暖的海景房里出现了忧郁的黄色光芒,缤纷色彩如海啸涌过,再度附着于万物之上。

毕竟,白天是属于他的,要是把胶囊直接扔海里,沈禹铭和李希的努力就彻底付诸东流了。

身体无法面对失去朋友的痛楚,因此,他将选择权交给了沈禹铭。

沈禹铭本以为这会是他们最后的交流。然而,这般坦诚相见,本就是一场豪赌。因为筹备到现在,当那只海豚放归大海后,身体会不会按约定完成最后一个步骤,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论这是有意为之,还是生理被动,身体都为他俩推开了一扇窗。自由的风席卷而来,拂面而过时,甚至感觉猛烈得生疼。

“好的。”

走吧。

“我们已经帮你救了海豚,现在请你帮帮我们,可以吗?”

沈禹铭将胶囊吞了下去,一切尘埃落定。

若是过去,身体可能真会感谢园长带上自己,但就在那天他跟王局和云总见面之后,沈禹铭和李希已经把他俩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身体,就靠Word留言这样朴素的形式。告诉身体的,除了沈禹铭拯救海豚的商业企划以外,甚至还包括李希制作胶囊的计划,就连自己的身体在另一个世界陈列了大半年的猜测也和盘托出,希望能够得到身体的信任和配合。

就在这时,就在他和李希一同进入那个神秘的空间时,他们仿佛听到了无数的道别,那是每一具身体里的灵魂发出的咏叹,就像深海的鱼群浮出水面,赞美太阳。

“我可没有撇下你哈,毕竟这是大家的荣誉,之前确实顾不上你。”动物园的园长希望身体能够记得自己的恩典。

他们终于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终于,身体、沈禹铭、李希都等来了放生海豚的日子。#拯救海豚瑞恩#成了当天热度最高的话题,摄像机全程跟拍,大半个互联网都关注着这只可怜的海豚。而作为这场策划的发起人,身体受邀随团来到海豚湾。

沈禹铭的心里涌起无尽的狂喜。

在这半年的时光里,瑞恩被单独转移到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里,身上的疼痛也得到了治疗。可与此同时,沈禹铭和李希能感受到,他们偶尔能接管的这具身体,仿佛跟海豚脱离了联系。他依然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饲养员,一切的风光和荣誉都被动物园、局里、集团给拿走了。身体觉得有些寂寞,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他没有办法。

自己真的拯救了李希,好友终于可以醒过来了。

自从放生海豚的合作方案敲定,在集团的运作下,海豚“瑞恩”在半年内迅速成了一只家喻户晓的生灵。它的过往和此刻的困境赚足了看客们的眼泪,即将落地的野生动物园也因此成了国民级项目,尚未动工就已赢得好感。

自己也终于可以继续追寻妻儿了!

现在的他无比盼望李希的计划一切顺利,让自己还有机会重头来过,哪怕机会渺茫,他也要勇敢一试。

紧接着,沈禹铭感觉自己属于所有人,而所有人也都成了沈禹铭。那种万千生灵的一体感,只在沈禹铭的脑海里存在了刹那,然后黑暗降临,弹出骤然而至,时间再度流向了熟悉的沟渠……

或许自己愿意帮助身体拯救海豚,也是受到了妻子的感召,那份温暖让他内心隐隐触动着,让他想要传递下去。

等沈禹铭从昏沉中醒来,眼前漂浮着某种黏稠的液体。浑浊的视野让他以为自己成了那只受伤的海豚,正被困在水族馆里供人游玩观看。

一时间,他在妻儿的欢笑和身影里,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也看到了自己那不容抹去的存在,顿觉过往的忧郁和自愤都是那么虚妄。

就在他本能地想要揉搓双眼,让自己清醒一些时,他发现自己真在控制双手,划过液体的阻力感竟显得那般珍贵。可下一秒,他感到很不对劲,因为手掌竟然无法抵达自己的眼睛,有某种坚硬物覆盖着自己的脸。

沈禹铭希望自己并不是她的负担。或许,在某些时刻,自己成了她快乐的源泉,成了她幸福的触发器。

那是一张无比坚固的面具,正以近乎嵌进肉里的紧密度,与他的脸贴在一起。沈禹铭陷入某种巨大的慌乱中,难道自己又进入了某个难以理喻的世界?他本能地抗拒着那张面具,就像反抗强加于己的命运,手忙脚乱中抓住了与面具相连的那根管道,刹那间,他听见了气息泄漏的声音,浑浊的液体涌了进来。

她……也会感到幸福吗?在帮助自己的过程中,她也会获得快乐吗?

神秘的“水族馆”猛地亮起了红光,响起了清晰可闻的警报声,在液体彻底淹过他的口鼻前,提醒了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

此刻,沈禹铭的脑海里浮现出李怡珊的样子,她当然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女性,她也有自己的计较,也有自己绝对不能出让的东西,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她在有生之年,总是很愿意去帮助自己,不论是在成马之前还是之后。

一时间,沈禹铭感到无比强烈的窒息感,仿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可就在另一只脚也快被无数阴魂的手臂拉进地狱时,他听到了急速的泄洪声。那些往他体内钻的液体正在尽数退去,那张面具也渐渐飘落到了底部。

自从妻儿离开,他已经很久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已经亏欠这个世界太多。想到李希的那声谢,还有这声并未在耳畔消散的感谢,沈禹铭忽然有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觉——幸福。

就在浑浊液体的水位渐渐下降时,沈禹铭终于透过沾染着水渍的玻璃窗,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许多技术人员正在营养舱外站着,带领着众人的文教授以及那位有着弯弯月牙眼的服务生小妹位于中间,静静地等待着他。可是,沈禹铭也感受到一丝诡异,这些熟悉的人都老了,他们笑起来的脸上多了鱼尾纹,印象中的活力也染上了暮气。不过,他们依然狂热,那虔诚而兴奋的样子,就像等候着预言成真,静待着神死后复生。

这时,沈禹铭才意识到身体是在感谢自己。

然而,当舱门缓缓开启,沈禹铭并没有身披荣光,没有任何成为更高级存在的迹象,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倦意和虚弱,都还没来得及细究因果,就因支撑装置的撤离而向地面倒去。几名工作人员连忙将他扶住,身上残留的液体迅速在地上形成一摊积水。

借着身体的视野,沈禹铭没看见面前有任何人,不明白身体在跟谁道谢,然而身体又说了一声:“真的很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营养舱,见到一名男子赤身裸体地带着面具沉睡着。这时他终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唯余发丝上的液体不断滴落,最后一丝神志也离他远去……

就在他沉浸在幸福中时,只听身体在空无一人的笼舍说了一句:“谢谢。”

这是在哪里?苍白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孤零零一张病床,四周弥漫着消毒水和清新剂的混合气味,床尾的墙上挂着一台死寂的黑屏,犹如一方永夜。沈禹铭有种预感,那台黑屏里藏着他的过去和未来。

直到这时,沈禹铭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身体没有把一切搞崩,自己这番心血终于结成了果实,只等成熟后掉落,给身体和李希解救命之渴。

他是在肩膀的剧痛中醒来的,好像背着一个孩子走了好久好久。他们渡过了一条不断叹息的大河,走出了一片注定失去一切的白桦林,苦熬过一场没有名字的暗夜,才终于来到即将到来的日子。

听到这话,身体知道自己表现得很糟糕,但还是有种如蒙大赦的庆幸,应声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然而,沈禹铭并不是圣者,他感受不到磅礴、安宁与释然,只有受尽折磨后的创伤应激。

王局见云总面露不悦之色,心想小李确实很不上道,连忙打起了圆场:“技术问题有云总的团队来跟进,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那小李你就先去忙。”

醒来之后,他靠着松软的枕头坐了好久,细细体味着灵肉一体的安全与侥幸。大脑前所未有的处于放空状态,细细感受着自身与周围环境,仿佛已经深入到分子级别。

听到这话,云总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本以为遇见了一位优秀的商务,还想着项目启动后把他挖过来,可没想到,他关心的竟然是技术问题。

直到护士走进来,这一进程才被硬生生打断。

“各位领导……你们真的想要把海豚放归大海吗?”身体知道这是一句废话,答案确切与否,自己已经改变不了什么,要做的就是把握住这个机会,不枉费另一个自己撕开口子,“具体怎么运作,我都听各位领导的。如果大家不嫌烦,我可以讲一讲运送过程中的技术细节,这方面我研究了很久。”

“你在营养液里泡了二十年,尽管有着营养液的辅助,智能设备还会每天帮助你活动肌肉,但身体机能依然会有退化,这些都是正常的。”护士一边为他做着简单的检查,一边劝慰道,“这需要慢慢适应,不要太勉强自己。”

所以……身体会拒绝……会掉头逃走吗……

听到这句话,沈禹铭的理智从空无的泥沼中生长出来。他想起妻子在他负伤时,劝他不要勉强自己,慢慢等待恢复的情景,于是再度跟这个世界建立了血肉般的联系。

为了达到目的,哪怕用自己的梦想给别人作嫁衣也在所不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沈禹铭关切地问,“李希在哪儿?他怎么样——”

沈禹铭感到身体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情绪更是复杂奔涌。他深表理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是做商务出身,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做成大多数事情,都需要厘清背后的利益逻辑,都需要各种力量来助推。

话音未落,他的问题就像玻璃一样砸在了地上,“你终于醒了,系统检测你的脑电波很平稳,全程处于深睡眠,看来没有做梦。”

此刻,身体就是再愚钝、再不上道,也从他们的话语里拼凑出了事情大概的轮廓——他们想用海豚为即将落地的野生动物园作秀。

只见文教授在助理的陪同下,走进了病房,“真是好运。”

王局淡淡接道:“将这样一只海豚放归大海,正好符合咱们野生动物园提倡的自然与环保。”

眼看沈禹铭又要重复同样的问题,文教授温和地伸手打断了他的话语,对窗外打了一个手势,接着那清冷的阳光渐渐变得暗淡,仿佛诸神的黄昏骤然而至,继而陷入永无止境的黑夜。在最后的光芒中,沈禹铭发现那台黑屏竟然化为液体迅速展开,然后笼罩了整个病房。

“不然呢?”云总说话间,似有一阵风拂过娥眉,“集团专家看了你的评估报告,确认它患有幽闭恐惧症。”

不多时,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些微的光芒,那颗熟悉的胶囊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刻,身体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也不管前因后果,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您是说……那只海豚?”

一名穿着蓬蓬裙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她住在一间大房子里,保姆还没来得及收拾,玩具散乱地遍布于客厅的各个角落。乐高碎片、洋娃娃、游戏机和卡带,这些都让这个空旷的房间充满了烟火气。这时,她从父母的手心接过了那颗胶囊,吞了下去。

“李先生,我们今天来谈谈具体怎么把海豚放回大海吧。”云总的话很轻,但对身体而言却是那么掷地有声,宛若一记惊雷,炸响了他一团糨糊的脑海。

只见画面一转,一位颤巍巍的老人正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拿出药瓶,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倒出了两颗胶囊。他仿佛耗尽最后的力气,将瘫痪在床的老伴儿扶起来,把胶囊喂进她的嘴里,然后用清水慢慢将其漱下去。之后,他看着那颗胶囊,自言自语地说:“会有治好你的那一天。”他一边说着,一边躺在了老伴的身旁,将胶囊吞咽而下,安详地闭目等待着。

不然,又羞涩又不老练的身体,哪里应付得来这些场面。

之后,沈禹铭看了许许多多服药的场景。西装革履的达官显贵、自闭几十年的孤独患者、辍学卖甘蔗的少年,还有日进斗金的当红主播,他们都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时刻吞下了这颗胶囊。

事实上,沈禹铭本打算在跟各方谈定一切,约好面谈之前,给身体留一封信,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再由他来接手推进。

无数的场景涌进他的大脑,那无数人生的切片,构成了一个个人类的未来。

这些日子,为了不让身体担心别的人格瞎折腾,沈禹铭隐藏了企划的PPT,而且将每天的通话记录都尽数删除;李希则直接在电脑里开了一个隐藏分区,将跟全世界交流推进的各种资料全部放里面,如果身体不是特别认真地寻找,是绝对不会发现的。沈禹铭和李希都特别叮嘱自己的联系人,白天不要跟自己发起沟通交流。由于担心别人忘记这一茬儿,他们甚至每天晚上忙完之后,都会把联系人的电话和邮箱拉进黑名单,彻底不打扰身体白天的生活。在这样的严防死堵下,真就把身体和他俩的日子隔开了,身体愣是连一点信息都没看到,平平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等他好不容易从别人的生命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繁华的世界。所有人都充斥着超人般的勇气、精力和能量,他们支撑着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在这里,可控核聚变即将突破,量子计算机已经逐渐民用,每个人都有了制衡他人和集体的力量,每个人都有了影响全世界的能力。

此刻,沈禹铭心里十万火急,虽然早料到会有面谈这一天,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没打招呼,就拉上有关部门来找自己。

每个人看上去都好开心。

听着园长、局长一来二去的话语,穿着旗袍的女士微微一笑,象征性地表示着赞同。这时,那名助理率先开口:“李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这位是我们集团的总裁云山海女士,您的策划能通过董事会的决议,全凭云总的大力支持。”

继而画面一转,他来到了一个不用选择的世界。那是一个秩序井然、无比工整的世界,所有人都处在命定的秩序里,每个人都贴上了精准的标签,生活处于最稳定的舒适区中,没有任何外部动力催逼他们做出非必要的决定。

“对啊,小李,以后做事情要注意程序。”局长先是安抚了一下园长,转脸哈哈一笑,“不过,这也是帮市里的项目落地嘛,还是有觉悟的。”

每个人看上去都好幸福。

见园长说话时用手晃了一下那位中年男士,身体这才知道,原来那就是自己约了很久也见不到的园林局局长。

然而,美好戛然而止,沈禹铭一脚踏进了一片没有界限的世界。文字已经消逝,心门不再存在,每个人都是一台行走的播报机,将内心的所有想法袒露于外,所有的心声都被无损地接受和感知。

只见园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小李,这么好的创意怎么不先报给园里,王局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可把我高兴坏了。”

每个人看上去都好有安全感。

那天,在身体打扫笼舍时,动物园的园长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身体刚踏进办公室,发现除了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园长,沙发上还坐着一位很有派头的中年男士和一名娴静的女士。女士那一袭绿色的旗袍,让室内的气氛变得柔和了起来。在女士的身后,还站着一名微笑着的年轻女性,看上去应该是女士的助理,亲和中透露着干练。

沈禹铭尚未适应这样的世界规则,就再度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服从着某个随机数,整个世界都被这些随时变化的数字所统治着,那些数也真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解决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问题,可以抚平每一颗躁动的心。

直到事情推进过半,已经有了明显的进展,身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当时的沈禹铭紧张得不行,生怕这具羞怯且自卑的身体把一切搞砸。

之后,他来到了一个隐形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每个人都可以让自己消失,最终有无数人迷失了自己,再也回不到躲猫猫的老家。

在那些日子里,身体明显觉得比平时疲惫得多,虽然这个世界的人都很适应身体里住着他者,都惯于服从他者的意志,可也深感反常。

还有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明白何为二律背反。于是,人类像发癔症一样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筑,涵盖了埃及和两河流域。他们的狂热来源于他们知道这个建筑最终必然会崩塌,而所有人都会在废墟下陷入永恒的沉睡。

但没有关系,只要对方有正常的商业嗅觉,一定不会错过他的提案。一旦能跟他们的CEO面谈一次,就有机会拯救那只海豚!过去,沈禹铭总把商务看成挣钱的途径,虽然能够养家糊口,但丝毫没有从中得到任何乐趣。但这次,为了拯救李希,为了拯救那只海豚,他竟然从斤斤计较的商务工作里感受到了意义。

在下一个世界里,所有人都忙于给万物命名,所有名字都在不断被修改。最终,人们放弃了所有的名字,把所有的事物都归为某一个发音。那个音就像烟尘一般,随时分离,随时聚合,若有若无,并最终消散。这个世界失去了一切的能指和所指。

相较于李希跟夜猫子一般的极客们打交道,沈禹铭就惨得多了。因为他总是深夜推进商业计划,于是经常被电话那头的联络人大声呵斥,让他看看现在已经几点了。

当沈禹铭踏足最后一个世界,那里所有人都在跟别人交换身体,想要去过完全不同的人生。可他们最终发现,做人的感觉并无差别,因此热情渐消,最终再度吞下那颗胶囊,陷入了更漫长的沉睡。

对李希而言,问题总有解决的路径,毕竟自他跟家庭决裂以来,就在不断自己解决问题。李希很快在网络上找到了各国的极客组织,并且将制作工作切得很细,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包出去。而他给别人的报酬,则是自己那些疯狂的、令人兴奋的创意,每一个听起来都像能改变世界,这能给极客们带来极大的满足和挑战。而他的制作计划也在缓慢有序地推进中。

整个世界从混乱陷入了虚无。

幸好,他们只需要一颗胶囊。

最终,沈禹铭回到了那个陈设简单的病房里,黑色的液体复归为黑屏,苍白的阳光再度洒落,仿佛经历了天地的一次呼吸,唯余静谧。

或许,正因为这个世界里并没有他俩的肉身,所以他俩才不得不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现在,我来告诉你,你们陷入沉睡之后的故事。”文教授从助手手里接过一杯咖啡,递到了沈禹铭的手里,“根据李希留下的信息,我们实现了胶囊的量产,并向全世界推广。再之后,这个世界便不再稳定。”

事实上,李希和沈禹铭都通过网络寻找着这个世界的蛛丝马迹,希望跟这里的自己结成同谋,得到自己的帮助。可网络上既没有同名同姓的跑步网红,更没有频繁出现在通稿里的药企高管。

沈禹铭不断地长长呼吸着,想要从那巨大的信息汪洋中挣扎出来,甚至连喝一口咖啡的力气都没有。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疲惫地抬起头盯着文教授,冷冷质问道:“这一切都是你搞的?”

在那段时间里,李希主要负责完成制作胶囊。过去,他是跨国公司的高层,有海量的权限和强大的资金支持,私下开发一款药物虽然很费劲,但也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现在,他来到一个新的世界,没有资源,没有人脉。哪怕他对制作方案烂熟于心,可要凑齐数量繁多的原料和找到合适的制作环境,并且将其制作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没办法撬动那些巨头企业来实现自己的想法。而且真要把方案给了,指不定就被夺走了,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只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而已。”文教授坐在病床旁边,舒缓地十指交叉,仿佛他真的只是做了微不足道的贡献,“消耗了三个半祂才研制出了新型胶囊。”

而且,在拯救海豚这件事上,身体本身的意志已经几乎放弃努力了,救与不救都交给了沈禹铭和李希来做决定,因此几乎将黑夜的控制权交了出去。借此机会,每个晚上他俩都工作到深夜。

“三个半祂?”沈禹铭几乎立刻意识到文教授提到的是谁,“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祂?”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俩每天共用着一具身体,开始执行着各自的计划。

“这全是你的功劳。要不是你当初舍命去救李希,我们也无法勾勒出祂的全貌来。”文教授的目光和语气是那样真诚,沈禹铭却感到一丝寒意。

“还说什么谢啊。”沈禹铭从身体的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时间紧迫,赶紧干活儿,你先用我先用?”

文教授不等沈禹铭发起疑问,便自顾自地说下去:“祂为了实现拯救全人类的宏愿,在连续三次超载烧毁自己后,终于实现了胶囊的大规模生产,并且在李希的研究基础上,实现了功能的改进。”

李希张张嘴,像是要反驳,但最终只是浅浅说了声:“谢谢。”

“改进?”沈禹铭面露不解。

“你现在这种状态怎么救?用水管吗?你面对它,连基本的理智都保持不了。”沈禹铭席地而坐,看着那只枯木般的海豚,“所以,交给我吧,我的朋友,让我也帮你一次。”

“李希虽然是个天才,但受限于硬件条件,最终研制出来的胶囊依然太过简陋。它存在两个严重的缺陷,其一,你们在到达彼岸前,会经历一段‘炼狱’——你们将其命名为‘幻境’,几乎没人能熬过那些异象造成的精神冲击。你跑了那么久的步,应该很清楚才对。”文教授的眼里燃起火热的光芒,“其二,你们并不能真正留在彼岸,就像你们沉睡二十年后,依然会回到这里来。”

“你来?”李希有些吃惊,言语里颇有些不好意思。

“‘幻境’的问题你们解决了?”沈禹铭皱眉道。连李希都束手无策的问题,他并不认为有人能够轻易解决。

见好友这番模样,沈禹铭有些无奈,归途未决又添新祸,实在令人沮丧。不过,沈禹铭迅速深呼吸三次,整理着心情,“那我来救它,你来想回去的方法。”

“严格来说,并没有解决。”文教授抿了一口咖啡,答道,“但祂代替所有人类,承担了‘幻境’的痛苦。本来,代替人类承受痛苦就是祂存在的意义。”

李希因为自身所受的幽闭之苦,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眼前的生灵,“我想救它……”

沈禹铭的身体一颤,他无法想象那将是何等痛苦的地狱,更无法想象祂承受痛苦时,闪耀着怎样救赎全人类的伟大神性。

“你想怎么做?”沈禹铭率先发问,毕竟人生总要继续下去。

“可为了解决第二个问题,为了让每个人类留在自己的理想乡,祂对胶囊中的纳米机器进行了编程,将你们不可控的介入过程,分解为了可控的三个阶段。”文教授说着,渐渐兴奋了起来,“第一阶段,人们吞下胶囊,并许下自己的愿望。祂会根据人们的诉求,并结合对其意识的分析,构造出一个令人们满意的世界。”

水族馆里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寂寞的味道,宛若世界崩塌后的孑遗。鱼类随心意游动着,那头海豚却沉默着,静止着,等待时间把自己推向死亡的海洋。每当看到这些鱼儿,沈禹铭都忍不住幻想这些鱼儿的内心。它们是否隐隐期待着死亡呢,死后的自己……是不是就能自由了呢?是不是就能不痛了呢?然而,身为人类的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么虚妄,死后一场空,只剩悲恸的余韵。

“每个人一个世界?”沈禹铭惊讶道。

看上去有两个选择,但不论是身体还是李希,显然都已经做出了唯一的选择。218路经过家门前的站台时,李希并没有控制身体下车,沈禹铭笑了笑,欣然从命。

“每个人一个世界。”文教授答道,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一般,“第二阶段,祂会利用‘时间量子纠缠态’,在近乎无穷的平行时空中,寻找每人期望的那个世界。我方才向你展现的图景,就是这些不同时空的拼图。然后,祂会利用胶囊里的纳米机器,将人类的意识发送到那个世界。多亏祂代替人类承受了苦难,所有人类都可以毫无痛苦地到达彼岸。”

此刻,身体再度陷入休眠,只留下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回家,还是去水族馆看望那只海豚?

沈禹铭想了想,问道:“你们的技术,可以避免掉介入时异世界的排斥吗?”

就在身体天人交战之际,沈禹铭看到了公交车的蓝色椅背。整个世界再度鲜艳起来,哪怕公交车里昏暗无比,就连看书的穷学生也把皮扎尼克的诗集放进了包中。

“当然不能,不如说,正是这种排斥,或者说‘弹出’,才令‘每个人的理想乡’成为可能。”文教授的语气慷慨激昂了起来,“即便有了祂的辅助,所找到的平行世界也未必真的完全如人所愿。毕竟现实世界是有着其运作逻辑的,但借助‘弹出’,我们在第二阶段设计了‘试融入期’。

浓稠的夜色如同黑咖啡一样提神醒脑,困倦却无法入睡的烦躁感搅得人心神不宁。身体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微微喘息着,痴痴地看着这个永不沉降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而且还在努力将他拉回日常,将他拉回逼仄的家中,将他摁在床上沉睡,忘掉那只不走运的海豚,开始新的一天。

“在进行意识传送的同时,祂会告诉使用者一个方法。当然,这个方法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执行了这个方法,‘试融入期’结束后,使用者就会真正留在那个平行世界。”

那天,身体感到无比沮丧,不仅因为已经尝试太多次,更因为他今天已经做好堵门的准备,然而依然是一场空。利剑依然悬置于天穹,时刻牵动他的心,在近乎无限的等待中,消耗着海豚所剩无几的时光。

“什么叫‘真正’留在那个世界?”

“行嘛,不过局长最近都在忙着跟企业谈野生动物园落地的事情,可没什么精力跟你折腾。”主任说着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面色阴沉地说,“最多七点,保安就要锁门了。”

“占据另一个世界的身体,取代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彻底留在那个世界。”文教授的眼中放出激昂的光彩,“当成功时,使用者在现世的身体就会自然消失。这就是介入的第三阶段,完全融入!

“没关系的,局长忙,我可以再等等。”眼看主任明里暗里下逐客令,身体竟慌张地一屁股坐回座位上,露出一股“我可以一直等”的劲头,“方案不是还在研究吗?”

“身体消失就仿佛连宇宙都在帮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寻找到幸福!永远的幸福!”

主任听了他的话,满脸挂着“不上道”和“不懂事”的意味,可看他这般诚恳,又可怜起眼前这人来。于是,主任走到他的身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肩膀,“我说你这位小同志啊,怎么这么轴?这都来多少回了,何苦嘛。”

“如果没有执行祂的方法呢?会被异世界弹出吗?”沈禹铭问道。

身体这才站起来,微微躬身,赔着笑脸道:“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反正回家也没事。那什么,局长今天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最多占用局长五分钟,不不不,三分钟也行。”

“是的。被弹出的人可以选择继续寻找,直到找到自己愿意融入的世界为止。”文教授答道。

直到办公室主任发现会议室里还坐着个人,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没走?”

半晌,沈禹铭终于挤出了一个问题:“实现愿望而消失的人类……有多少?”

在门口签到后,他来到了会议室,想向局长当面陈述自己的报告。电脑里的PPT已经修改过无数次,只为那伤痛不可能愈合的海豚争得一线生机。然而,他从早晨九点一直等到下午六点,却始终没能见局长一面。室内温度由凉转热复又转凉,就像他的心一样,现在已经陷入寒潭深处。

“目前为止,地球清醒的人类只剩下了胶囊投入使用前的千分之三,另有百分之五点四九躺在休眠舱内,等待最后的抉择。”男子平淡的语调,昭示着应有的结果。

不多时,身体来到了园林局的大门前。这个保一方动物平安的政府部门,看起来很是简朴,没有一丝铺张浪费的官气。然而,对身体而言,这里不仅掌握着海豚的宿命,也拿捏着他那微乎其微的希望。

二十年,几十亿的消失人口。沈禹铭握紧了拳头,问道:“那……我们的世界……怎么办?”

可没想到的是,身体背上帆布包和电脑包出门之后,竟然坐上了反向的218路公交车,朝着沈禹铭不知道的地方而去。在车上晃荡时,身体显得非常紧张,心烦到连手机都没看,仿佛在等待人生的大考成绩揭晓。

“由于没有人工作,少数的人口聚集在世界上几个大城市里,由AI负责维持城市运转。”文教授再次启动了黑屏,沈禹铭看到了破败的城区、龟裂的高速路、斑驳的建筑……可镜头里,还出现了湛蓝的天空和随处可见的动植物。

翌日,沈禹铭醒得比身体还要早,只等身体开启新的一天,然后在面对海豚陷入自责时,再次让渡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整个世界安静如谜。

这句嘱咐就像即将落地的银针,还未发出极轻极细的声响,便已消失无踪,空余身体的觉醒和茫然。

“这样的世界……真的是乌托邦吗?”沈禹铭支支吾吾地说道。

“这些留到回去以后再说,先想想咱们接下来要怎么——”沈禹铭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的事物正在褪色,灰白如灾厄席卷而来。

“这是人类自己决定的乌托邦!”文教授解释道,“历史是由人民推动的,文明的发展是有既定方向的。这样的结果,是全人类共同做出的选择。尽管现世破败了,但站在更高的视角看,那些祂经由人们愿望而找到的平行时空,又何尝不是更广义的‘乌托邦’呢?只要人人都获得了幸福,又何必在乎一个文明的兴衰?”

李希心头一惊,“你怎么知道他——”

沈禹铭想要反驳什么,却发现文教授的逻辑极其自洽,近乎无懈可击。如果过去就有这个改进后的胶囊,或许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

“一切都过去了,他再也不能指责你了。”沈禹铭见李希这般反应,心里真是着急万分。

文教授就像是征服了深渊的旅人般继续说道:“尼采和马克思有着微观和宏观的对照关系,前者提出个体的超人观,后者主张集体的超越观,都在崩塌的世界里寻求更高维度的解决方案。而祂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高维度解决方案中的一种罢了。在祂所构筑的广义乌托邦里,世界依赖愿望而存在。当我们离开了眼下的世界,我们不就超越了自我,超越了现有社会吗?这才是在现实意义上实现了尼采精神和马克思精神的融合!”

“我……不知道……”李希嚅动着嘴唇,如同一匹卸下重担的老马,不知未来心向何方。

可是,沈禹铭只感到了绝望。费尽心力回到自己的世界,没想到仍然是徒劳,一切早已不在,一切都已逝去。

沈禹铭的话好比一记重拳打在了李希脸上,伴随着扎扎实实的痛感,各种回忆涌上了心头,就像暴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雨棚。

“祂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搞垮世界,让这个地球成为一座巨大的空城,让所有的天堂都建立在这座废墟之上。”沈禹铭的眼里燃起怒火。

“当然是回到我们的世界啊,你难道不想参加父亲的葬礼吗?”

只听文教授仿佛说着神的箴言:“祂要让每个人获得幸福,你和李希给祂带来了真正实现梦想的机会。当最后一个人类前往乌托邦,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说一下,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帮我分分心。”李希控制着自己的理智,调整着自己的注意力,手里的水管却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不再有痛苦?”沈禹铭一句质问,文教授愣了一下。“你们确定,实现愿望的世界就没有痛苦了吗?”

“这不是你的错。”沈禹铭听见好友的话,心里也一万个不忍。

“有没有人告诉你,他在那边过得很幸福?”沈禹铭死盯着文教授,近乎悲哀地看着他,“就像有没有死者告诉你,亡者的世界到底有什么?”

听了这话,李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目光从那只海豚的身上移开,颓唐地自嘲道:“抱歉,看来真是落下病根了。”

“你……你在说些……”文教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感受到猛烈的震动,“海德格尔说‘向死而在’——”

“你冷静!你现在这样救不了它。”这份心绪同步给沈禹铭时,他连忙发声制止,“而且,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向着死亡而存在吗?”沈禹铭看着文教授,看着眼前这个崇拜幸福的狂信徒,“死亡就在那里,你有没有走过去都在那里。死亡正因完全不可知晓,才有让每个人脱离责任的神力。

当李希再度看到那只海豚时,那种渴望拯救的心绪再度涌了起来,手上的水管头也重新具有了意义。

“而痛苦,就跟死亡一样,是绝对存在的,且不可知的。”

“这真不能怪我,我困在那个寂静的世界里太久了,太难受了,整个身体都仿佛被压缩成一粒沙。之后我来到这里,看到了同样受困的生灵,脑子里就只有救它这一个想法。”李希一边说着,一边向那个角落望去。周遭环境终于脱离了梦境的缥缈,拥有了大地般的存在感。

听到这里,文教授已经隐隐感受到沈禹铭那早已被痛苦浸润,早已彻底跟痛苦同化的内心。过往变成了一个无可辩驳的概念,像钢钉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难怪你刚才那么抓狂。你知道为了摁住你,不把水族馆砸烂,我费了多大劲吗?”转念间,沈禹铭复而庆幸起来,好像乌云过境后看到了一轮明月,“原来你当时并未完全醒过来。”

“人类的痛苦来源于对自我的审视。”沈禹铭在经历成马,经历妻儿的逝去,经历了无数次的自我拯救和自我毁灭后,说出了对于痛苦最真切的感受,“人只要存在着,就一定会感受到痛苦。

听李希这么一分析,沈禹铭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投影到动物饲养员的身体里,因为当初自己如果愿意陪妻儿去动物园,也就没有之后这许多痛苦;而那只患有幽闭恐惧症的海豚,则是李希的真实写照。

“所以,你只是在清空现世的痛苦。

“救海豚?没错,我好像真在梦里拯救一个生物。在梦里,我记得有一双无比忧郁的眼睛,有一个同样幽闭的灵魂,在等待我的帮助。”李希掌握这两条情报后,试图跟自己那些细如微尘的线索联系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看来这个‘幻境’不仅具象化了你的痛苦,还具象化了我的痛苦,这是一个‘融合幻境’。‘时间量子纠缠态’作用于个体可真是太扭曲了。这么看来,陷入‘时间量子纠缠态’的,不仅仅是不同时空的沈禹铭,还有我们两人的意识。”

“你只是在向其他世界播撒痛苦的种子!

“当然了,我们只有在那具身体无法做决定时,才……上线,”沈禹铭说得尽量精简,生怕身体重新醒来,“比如在救不救那只海豚的时候。”

“所以,不要再骗自己了。什么‘去往实现愿望的世界就能获得幸福’,那只是你以及所有人的一厢情愿,根本没有人知道命运的结果!”

“很短的时间?”李希发现好友正和自己共用着发声器官,心里感到一阵惶恐,“难道还有其他人占据这具身体?”

说完这句话,沈禹铭和文教授都平静了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仿佛要走向永恒。

“没错!”沈禹铭激动地说,好友的结论比他更加准确,“而且我们只有很短的自由时间。”

这时,文教授从兜里拿出了一颗胶囊,递到沈禹铭的面前,“这是留给你的。”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一体的?胶囊竟然把我们推送到另一个‘幻境’或者时空里,用同一个身体承载着。”

“什么意思?”沈禹铭问。

只见好友控制这具身体,捡起了地上的水管。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涌上心头,沈禹铭咀嚼着恍惚中的点滴体验。

“那你会为了追寻到妻儿,吞下这颗胶囊吗?”文教授的眼里流露出最后的倔强。

“我们现在正身处另一个宇宙中,并且共享这具身体。”沈禹铭简明扼要地给出自己的答案,不管这听上去有多离奇。

“你明明已经动摇了,为什么还要给我?是在引诱我吗?”沈禹铭看着他,“你现在是魔鬼,还是天使?”

见沈禹铭没有反应,李希借身体发起问话,梦醒之后严密的逻辑思维渐渐上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在贯彻祂的意志。祂想要所有人得救,这个进程不会改变。”文教授的眉间笼罩着黑云,“祂说,在之前的岁月里,你和李希并不存在。如今,你们回来了,祂要你们许下愿望……”

“还能是谁!我啊!李希!”当好友的名字从身体里钻出来,沈禹铭立刻愣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看文教授欲言又止的样子,沈禹铭感觉他仿佛有话要说,“你是希望我许下什么愿望吗?”

“你是?”那熟悉的语气让沈禹铭感到万分吃惊。

忽然,沈禹铭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注视感,仿佛每一个普朗克尺度上都睁开了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在场的所有人。

“你是……沈禹铭?”当他听到这句问话时,另一个人格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

只见文教授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地说:“祂不允许任何人干涉别人的内心。

自从跟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极限拉扯后,沈禹铭心里就有了主意,明白接下来到底要做些什么。伴随着身体的鼾声,沈禹铭回想着今晚的“自说自话”,感到无比安心。他在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虽然行动艰巨无比,但至少不再像之前一样无计可施。而且,他不再孤独一人。因为自己一直要寻找的人,正跟他同处这具身体里。

“这个愿望,只能属于你自己。”

此时,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沈禹铭因为身体的安眠而再度失去了视野。但在漫漫长夜里,看与不看并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