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笨蛋,原来打着小算盘呢。”妻子佯装生气地敲打儿子。
“对呀!我要妈妈陪我睡。”小春和吃完饭,探出半个身子从桌对面抽出一张纸巾。
那顿饭在嘻嘻哈哈中结束了,沈禹铭收拾碗筷时,身心都感到放松。这是他盼了太久太久的平静生活,李怡珊和小春和脸上没有因时刻注意他的情绪而产生的紧张感,一家人打打闹闹,无比松弛。
“你放心啦,儿子最近十点就睡了,我哄他睡觉一样的。”李怡珊跟小春和眨了眨眼睛,“咱们要陪爸爸拿冠军是不是?”
等沈禹铭陪小春和在iPad上学习了汉字和英语,带他洗完澡、换上睡衣后,李怡珊就接过孩子进了卧室。
想到之前的自己也是放下工作,全心全意地训练,沈禹铭暗骂自己没记性,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关门之前,她还探出头来对沈禹铭说:“老公,加油哦!”
“可你都跟公司请好长假了。”李怡珊简直不能理解,“休假还工作,也太敬业了吧。而且,我连一个月后的班都调好了,就为了给你加油助威呢。”
得到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肯定,沈禹铭终于穿上了跑步时的战袍,从鞋架上取下了跑鞋,披着夜色出了门。
“这个……”沈禹铭一时找不到理由,于是囫囵着说,“工作太忙,根本做不完。”
此时,天上明月朗照,寥寥几朵云彩被月光赋予了阴影,更有着白日难得一见的立体感。沈禹铭终于跑起步来,感受着双腿的律动。耳畔呼啸着的风声,还有那强劲畅快的奔跑感,终于让他安下心来,那种疏离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这一切确实都是真实的。
一时间,李怡珊的表情堪称丰富,惊讶中透露着迷惑,“不参加了?为什么呀?”
跑完十公里,他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人畅快地呼吸着,仿佛天地都在为自己助力喝彩一般。
“我不参加了。”沈禹铭咬了一口鸡胸肉。
就在他意犹未尽,准备继续奔跑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原来在这个世界里,自己还没有参加成马,难怪家庭美满,岁月静好。
那是一位老者的声音,他应该从未听过那样的音色,但声音萦绕耳畔时,却有某种熟悉的感觉,甚至让他感到无比亲近。那声音仿佛是李希发出的,又仿佛是父母的述说,又像是妻儿的声音,让沈禹铭不得不驻足停留,与之对话。
“是啊,训练,你不参加成马啦?”说着话,李怡珊戏弄般地夹了一块白水煮的鸡胸肉到他碗里,“你自己说要吃的,再难吃也要咽下去哈。”
“你现在不能发起‘二段跑’。”
“训练?”沈禹铭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谁?”沈禹铭连忙问道,在寂寥的夜空下四处张望。
就在小春和说累了,用力扒饭的时候,李怡珊转头看向沈禹铭,“你今晚就开始训练吗?”
那声音说得无比郑重:“我是帮你实现愿望的人。”
饭桌上,小春和颇有些反常的变得话痨起来,一直在分享幼儿园的趣闻,分享他跟小伙伴的趣事。李怡珊则非常适应这样的小春和,全程在跟他互动。沈禹铭却感觉有些不解,记忆里,儿子虽然也属外向,但也没有这么开朗。然而,一旦沈禹铭陷入沉默,不接小春和的话,那种异样的感觉又会涌现出来。
帮我实现愿望?沈禹铭心里一惊,试探性地问:“你是……祂?”要知道,沈禹铭之前从未跟祂发起过对话,哪怕沟通拯救李希的方案时,也是通过技术人员写程序。可今天,祂竟然自己说话了。
可就在他被推开的短短一瞬间,沈禹铭感到无比强烈的“离线感”,仿佛自己正在跟世界失去联系,不舍和热切顿时消失无踪。短短愣神后,沈禹铭悻悻地去洗了手,然后坐到了桌前。
“是的。”
小春和嬉皮笑脸地说:“羞羞羞。”
“你真的帮我找到了可以挽回错误的时空!”沈禹铭激动的样子,就像是在感谢神恩,“谢谢你。”
“你干啥。”妻子急忙把沈禹铭推开,“围裙上有油,别弄到你身上了。快洗手吃饭了。”
“能不能挽回错误,依然取决于你。”那声音停顿了一番,仿佛斟酌着言辞,“我根据你‘一切重头来过’的愿望找到了这个时空,但不要忘了,你现在依然处于‘试融入期’。”
然而,沈禹铭并未听从妻儿的指令,而是走上前去,一把将妻子拥入怀中。
沈禹铭想起了文教授对“试融入期”的说明,于是问道:“我留在这里的方法是什么?”
“还是饿嘛!今晚有烂肉青豆哟。”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你需要扮演这个时空的自己,亦步亦趋地过他的人生,让自己彻底成为他。每一次迥异的行为模式,都会引发异样的感觉。如果相差过多,则会触发世界的排斥,从而被弹回现世。”祂平静地说道,“一个月后,当你彻底融入他的行为模式,当你可以左右这具身体,当这个世界默认你就是他时,只要你的‘二段跑’到达了一定的距离,你就可以取代这个世界的自己,在这个时空永远生活下去。”
“你不是在幼儿园里吃了晚餐嘛。”妻子点了一下小春和的额头。
难怪今天总会有那种奇怪的“离线感”,因为自己随时处于会弹出的状态里。他现在需要观察生活当中的蛛丝马迹,深入到另一个自己的内心。
小春和也急不可待地说:“快去快去!我肚子都饿扁了。”
“融入后,这个时空的我会怎样?”沈禹铭问道。
回到家时,李怡珊正把菠菜肉丸汤端上桌,轻轻地把发丝挽在耳后。见沈禹铭踏进门,她微笑着说:“快去洗手吃饭吧。”
“他的意识会与你融为一体,届时你将彻底取代他,就像更新迭代了一个新的人格一样,因为你们的意识本就处在‘时间量子纠缠态’的状态下。”祂答道。
此时,路灯正护卫着他,引导着他回到妻儿的怀抱中。
“那……我需要跑多远?”
当他走出地铁站,往家里走去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街道两旁的灯光就像都市人的守卫一样,为每一个讨生活的行人指引着方向。
“42.195千米。”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也不会放弃你的。沈禹铭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
听到这样一个数字,沈禹铭的脑中仿佛响起一声雷鸣,他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难怪我现在醒来,因为一个月后我要参加的成马,或者说他要参加的成马,全程正好是42.195千米。”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勇敢和怯懦会在命运之中不断流转切换。
“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现实的能源已经很难维持我的运转,如果这次失败,我将无法再次为你寻找合适的时空。”
他想起过去看过的一本出版很多年的科幻小说,几个少年拼尽全力寻找被抹去存在痕迹的好友。初读时,他身为一名成年人,总不太理解那种非要找回来不可的少年心性,可现在自己遇上了类似的事情,却瞬间打定了找回好友的主意。
那个声音说完之后,陷入了静默,仿佛从未出现一样。
沈禹铭感觉心里燃起了一团火!不行,不论如何,也要把李希找出来。没理由妻儿复活了,陪自己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兄弟却被扔下不管。
万籁俱静,宇宙变得模糊不清,有着用完即弃的凋零和惆怅。
李希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怀着满腹的心事和憧憬,沈禹铭走回了家。此时,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有书房里的那盏昏黄的台灯还亮着。只见李怡珊穿着睡衣,正坐在电脑前看着工作室这个月的财报,以及助手发给她的最新的妆造方案。
结果还是一样,李希并不存在,至少不存在于他的生活里。
他知道,若是曾经那个李怡珊,肯定已经跟孩子一起睡了。凭她超强的工作能力,根本没有加班的必要。
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在微信里搜索起来,可不论怎么变换ID搜索,都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头像。之后,他索性点开了微信列表,在近两千个好友里细细寻找。
但沈禹铭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他走到妻子的身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在这条美好的时间线上,他还好吗?
“早点睡吧,明天再弄。”
此刻,他感觉回家的路好远啊,就像在跑马拉松一样。就在百无聊赖地等待时,他忽然想起了李希。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祂再也没有出现。沈禹铭小心翼翼地生活着,适应着话多的小春和,深夜忙碌的妻子,以及离了婚却没有反目成仇的父母,还有身为市场总监的自己。
一连串的疑问从沈禹铭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但他现在无心细究这一切,只是快步通过闸机,搭上了依然拥挤的地铁。人们或看着手机,或偏偏倒倒昏昏欲睡,一切如常。
虽然生活有了一些变化,但看着那些亲切的面容,他感到幸福且安心,那种熟悉的生活滋味都已经回来了。
难道他们换了伪装?难道他们更换了地址?难道,在这个时间线里……祂并不存在?
而在每日的摸索中,沈禹铭正在跟另一个灵魂不断贴合,而且随着扮演的程度越来越高,在某些时刻,他已经有了影响另一个自己的能力。比如,当他跑上三十公里时,会感觉是自己在跑步,是自己在控制那具身体,而另一个自己是在无知无觉地跟从。
当他走进地铁站、穿过商业区、满心想要回到家时,沈禹铭下意识地搜寻着那家神秘的快餐店。然而并没有霓虹灯牌放出来,之前的位置现在是一间服装店。
这就是取代对方的前奏吧,沈禹铭想。
他收拾了一番后,关掉了办公室的灯,跟还在加班的同事点头道别,快步离开了公司。他现在只想回家,想要见到自己爱的人。
在这一个月里,沈禹铭发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不仅事业上成功许多,对家人也更加贴心。对方每天都送孩子上学,抽空给家人做饭,晚上给妻子按摩。沈禹铭一边扮演着对方,一边情不自禁地加倍做得更好,因为他想要弥补之前的过错。而剩下空余的时间,他则全都用来训练,执着于成马的准备。他时不时会想起过去那段时光,为了胜利,为了虚荣,他没日没夜地训练。此刻,他却为了重回生活,为了重新拥有过往的人生而奔跑着,不禁感觉过去的自己是那么虚妄。
开完三个会,修改了两份营销方案的PPT之后,沈禹铭终于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而出。此刻,夜晚已经徐徐降临于成都,昏沉的天光就像闹钟一样,催促他现在应该回家了。
现在,每一步奔跑,都是为了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安放。
一念及此,感恩之余,沈禹铭终于打起精神,点开桌面上的待办事项,开始处理一项项工作。
专注的人生总是过得很快,成都再度来到三月。这座老城弥漫着一种独有的人间气息,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不过,如果当时自己不是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现在应该也坐上市场总监的位置了。看来,这才是正确的时间线,全怪自己踏进了另一条河流。
成马召开那日,细雨又一次将城市笼罩,金沙遗址博物馆的门前聚集着各式各样的跑者。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不过是自己的陪跑而已,可是,当沈禹铭看到基普洛特的身影时,那个天生的跑者之姿,让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体里有着鲜活的灵魂。
祂不仅让时间倒流,还给自己升了职?沈禹铭简直不敢相信祂有这么贴心。
那一刻,沈禹铭的心里燃起了想要登顶的欲望,命运将他推回起点,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再跟对方比试一次。
沈禹铭轻轻地推开门,办公室里没有人,索性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当他绕到办公桌前,发现桌上放着几份已经签署的文件,签字栏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当好胜心被激起的那一瞬间,他知道,另一个自己也想要战胜基普洛特。
自己竟然坐上了暗暗憧憬了许多年的总监位置?
当然了,毕竟他们都是沈禹铭。
这……沈禹铭虽然完全不了解情况,但感觉同事不像是哄他开心,于是打了个哈哈,半信半疑地走向那间办公室,走近了才发现门上铭牌写着:市场总监。
这时,他越过人群,在观众席里看到了李怡珊,还有好不容易被举起的小春和挥舞着的小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待发令枪响,笃定地向着终点前进。
只见她咽了一口唾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遭受职场骚扰的惶恐,踟蹰地指了指前方,“您的办公室啊。”
没跑一会儿,沈禹铭眼前就出现了介入引发的空间波动。
“啊?”沈禹铭闻言也是一蒙,“我不坐这里坐哪里?”
时机到了。沈禹铭有意地停了下来,让自己保持静止,然后重新开始奔跑,努力跟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保持相同的节奏。
正当他打算报修时,一名面生的女职员怯生生地站到了他身后。她看上去大学刚毕业没多久,满脸写着不谙世事的青涩。只听她小心翼翼地说:“沈总,您怎么坐在我的位置上?”
此时此刻,他开始了取代另一个自己的“二段跑”。
当他乘坐拥挤的地铁,好不容易来到公司的工位上启动电脑时,却发现开机密码怎么也输不对。试了好多次,心里越发焦躁,那种“离线”的感觉也愈加明显。
果然如祂所说,这次的“二段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出现那些迫使他停下来的异象。随着他的奔跑,那种合二为一的感觉越发强烈,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另一个自己,共享着同一具身体,同一片天地。
送小春和上学后,他立刻前往公司去上班。虽然不知道祂是怎么做到的,但生活终于恢复正轨,内心的喜悦就像挡不住的春草一样冒了出来。
此刻,他就是混入云间的一缕蚕丝,随着风悠游,只待彻底归入天际。
小春和什么时候换了幼儿园呢?还是说,小春和一直都在这里上学,只是自己的记忆混乱了?沈禹铭感到有些困惑,不过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点点小挫折而已,只是自己太久没有体验亲子生活,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跟之前一样,行程至中段,他的前方就只有基普洛特一个人了。他依然是那样稳定,保持着惊人的节奏感,依然是高原一般的存在,用生命挤压出来的大地褶皱,可以横亘到沧海桑田的尽头。
原来自己每天都要送小春和上学。
然而,沈禹铭已经感受到了疲惫,那种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再度陷入撞墙期。
“爸爸,你每天送我上学,今天怎么连路都不认识了。”小春和在进校门前专门提醒道,“明天不要走神了哟。”
我果然是个废物……回忆和现实都在告诉沈禹铭,他练得再好,也不可能战胜眼前的跑者。
那个早晨,与其说是自己送小春和上学,不如说是小春和领着他认了幼儿园的门。
当灰暗的心情拖慢他的脚步时,沈禹铭眼前竟然出现了异象!
跌跌撞撞出了门,沈禹铭正想领着小春和往熟悉的方向而去,却见小春和用力拉扯他的手,“错了呀,是这边。”
他惊讶地发现:身边的万物都在倒流,整个人世都在渐渐离他远去。他越是想要往前,越是无法前进,那种“离线”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另一个宇宙或许已经发现端倪,正在强迫他弹出。
重要的是,祂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一切真的可以从头再来,时光真的倒流了!
可就在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了李怡珊的声音:“输赢不重要!跟着自己跑完就行!”
然而,对此刻的沈禹铭而言,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祂借用李怡珊的声音在沈禹铭的耳畔大声提醒,让他不要忘记此行的目的。
每当他拿错的时候,就有种“离线”的恍惚感,某种不属于自己的感受也会涌上心头。
在妻子的呼唤下,沈禹铭意识到自己的核心任务是什么。眼下,胜负不过烟云,妻儿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惧怕的必要,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在眼下这个阶段,一定秉持着单纯的拼搏意志继续奔跑着。
在孩子的催促下,沈禹铭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行头。虽然这是他的家,但沈禹铭感觉有些不对劲,家里不仅有早就扔掉的跑步用具,牙膏牙刷等各种小东西摆放得也并不顺手,自己的包和衣服也收纳到了不同的地方。
沈禹铭彻底明白了,之所以出现异象,全赖自己因恐惧而放慢了脚步,跟不上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妈妈今天换了班呀。”小春和拉起沈禹铭的手,“你快点啦,不然要迟到了。”
还得靠妻子啊,在最关键的时刻,她依然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你妈呢?”沈禹铭下意识地问起,可脑子里猛地冒出一个念头:你们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沈禹铭努力甩了甩头,抛开了眼前的杂念,试图重新同调。不多时,异象彻底消逝,世界的尺度恢复如常,他终于迈过了内心的那道魔障,继续迈步向前。
小春和遗传了妻子的眉眼,孩童的面容还未经历风霜,那肉嘟嘟的面部线条柔和无比,简直跟妻子如出一辙。
赛程已经所剩无几,他全神贯注地向前奔跑,专注于眼前的跑者,专注于脚下的42.195千米。就在快接近终点时,他再一次感到心浮气躁,可那种磨人的情绪并非来源于自己,而是如毛刺一般,在另一个自己的心里疯狂繁殖着。
就在他还未撑起身体、审视周遭时,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爸爸,快起床啦。”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很奇异的梦境,却并不痛苦。这就是祂代为受难的结果吗?
终点就在眼前,可他无论多少次超越基普洛特,最终都会在其坚定的步伐前败北。这时,沈禹铭忽然有一种“离线”的感觉,因为身体的加速开始不受他的控制,另一个自己想要最后放手一搏,放肆冲刺,就像那时的自己一样!
也不知这方不系之舟漂荡了多久,等沈禹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熟悉的房间里。那是自家的卧室,枕套上有着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
无数的记忆涌上了沈禹铭的心头。
之后,有人把沈禹铭这具残木从森林里拖了出来,花了七个昼夜,凿成了一方独木舟。只见那人将所有的家当都放进了孤舟之中,但自己并没有乘上小舟,而是解开了缆绳,将沈禹铭推到了一条大河里,任他在波浪里颠簸前进。那人站在岸上,远远看着,像是要跟过往的一切作别……
就是因为自己不顾一切的提速,造成膝盖严重受损,最终把妻儿都推向了生活的深渊里。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棵树,在经历了一道灼热的雷霆劈砍后,曾经的参天之姿,正在熊熊烈火下变成灰烬。庆幸的是,雷鸣之后暴雨倾注而下,终于将那险些焚尽巨木的大火给浇灭。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虽然比他更加优秀,但他毕竟也是沈禹铭,依然有着不可抑制的好胜心。在这样关键的人生节点,他毫无疑问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吞下新型胶囊后,沈禹铭果然没有再次经历可怕的异象,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沈禹铭明白,现在量子纠缠的程度非常高,两个意识已经无限接近融合,自己完全可以让他停下来,保住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身体,挽救另一个世界的妻儿的命运。
此刻,沈禹铭感觉自己被注视着,或许是祂正在看着自己,那无穷无尽的眼睛透露着浓浓的悲伤。
可一旦停下来,一旦被弹出,他就再也去不了另一个宇宙,再也见不到李怡珊,再也见不到小春和了。
沈禹铭看着对方的眼睛,目光坚定地说:“我想好了。”
是重蹈生活的覆辙,还是让自己永远孤独地活着?
文教授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沈禹铭微微一愣。
就在犹豫之际,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膝盖的疼痛。
那是本能的渴望,是生命最原初的冲动。
那种切肤刺骨的痛楚,让他想起了抑郁崩溃、渴望自毁的时光,想起了妻子的崩溃大哭,想起了小春和的敏感忧郁,想起了李希为他而死,想起了妻子的父母抱着女儿和孙儿的骨灰返乡……
他知道痛苦无法消除,他知道幸福刹那幻灭。但眼下的他,依然无法扼制寻回妻儿和好友的冲动。
所有人经历的所有痛苦,让他在下一秒,毫不迟疑地做出了选择。
“把胶囊给我吧。”沈禹铭默默说着。
只见他控制着另一个世界的身体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基普洛特跑过了终点,而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妻儿露出了微笑。
沈禹铭猛地驻足,回头望向那间灯光已经熄灭的病房。他想要走回去,想要伸手去抓虚空中那一丝美好。
妻子的眼里闪着泪花,不知是难过,还是为他感到高兴,抑或是她看出了什么。
为什么都要走向不得不面对的毁灭?
这个世界的沈禹铭比自己成熟贴心,对家人更好。取代他真是为了照顾家人、弥补过错,还是为了满足自己渴望家庭美满的私心?
为什么已经活得足够人畜无害、遵纪守法了,依然有那么多的求不得,依然有那么多难以平复的心绪?
沈禹铭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被规训,都要活成别人眼中的理想人格?
但我们有同样的胜负欲,那是无法压抑的奔跑的冲动,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这场比赛就是他人生的坎儿,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坎儿。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忍受自己和别人的愚蠢?
所以,让我来帮他过吧。停下来就好,停下来就过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经受不该自己承受的痛楚?
虽然他也会遗憾,但他比自己强大,更比自己善良,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拥抱家人和生活。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
自己就不要再去打扰家人了……一念及此,沈禹铭才感到自己真正为妻儿做了点什么。
在文教授的陪同下,沈禹铭浑浑噩噩地往自己的病房走去。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就像当初陷入祂的世界里时见过的那么长。前进的路上,他没有回头,身后是无尽的痛楚。沈禹铭不得不把李希留在了过往的岁月里。
人或许都会犯错吧,但我已经错过一次,就不想一错再错了……沈禹铭想对妻子说,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文教授推开了门,说话声就像枯枝败叶落到了地上:“走吧。”
转眼间,除了沈禹铭,所有人都像断电一样瘫倒在地上,就像所有的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眼前的世界瞬间化为密密麻麻的躯壳之海。
就这样各自走向命运的两端,走向各自的愿望。
四周的万物开始崩塌消逝,化为了无穷无尽的劫灰。
他们都知道,这一转身,这辈子应该没有机会再见了。
热闹与繁华不复存在,世界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一片荒原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
沈禹铭连着叫了两声李希,但好友都没有理他,执拗地下着逐客令。
沈禹铭毫不惊讶,或许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他心中无一丝懊悔和遗憾,反而有着无限的平静。
往昔的岁月,那无限的疲倦,无限的伪装,无限的不理解,都从他的话里倾泻而出。可是,并不汹涌,甚至连一朵浪花都没有,就像晨间的一颗露珠般不值一提。
他保卫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生活,哪怕胜利的成果并不为他所有。
“兄弟,你要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把我们都放在心里就行。”说完这句话,好友微微陷进了柔软的病床,轻轻闭上了眼睛,“我想走了,你也走吧。”
可他们值得,李怡珊、小春和、李希、父母,还有那个宇宙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哪怕这其中没有他。
沈禹铭连忙追问李希许下什么愿望,可好友并没有回答他,仿佛并不值得为这样的问题占用宝贵的时间。他只想说此刻想说的话。
当另一个世界烟消云散之际,沈禹铭在现世醒来了。
李希疲惫地摆了摆手,“我已经许下了愿望……剩下的就是等死。”
他缓缓张开眼睛,等待着休眠舱的开启。耳边传来吱吱嘎嘎的齿轮声,仿佛机器的哀鸣。印象中,上一次休眠舱的开启十分顺滑,想来机器已经老去,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迫不及待想在另一个宇宙里重生。
“你可以许愿啊!祂一定有办法让你活下来!”沈禹铭也不管祂的意志,哪怕下一刻会被拖走绞碎,他也要让好友活下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一刻祂无知无识。
“你醒了。”沈禹铭的耳边响起了祂的声音。
“下次骗人记得眨巴眼。”李希深呼吸了一番,强撑着露出微笑,“我什么都知道了,关于祂,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胶囊……所有人都走了……”
“我睡了多久?”沈禹铭问道。
“你不能这样想,你还有母亲要照顾。”沈禹铭心痛地说。
“一百二十年。”那个声音平淡地说出了一个跨越沧海桑田的数字,“此时此刻,你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类。”
“最后一段路,我想自己一个人走完,不想你看我面对死亡时痛哭流涕的样子。掌握不了生,我至少想要掌握死亡,让一切都体面一点。”李希费劲地笑了笑,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动,“这世上每个人都受困于自己的过去、情绪、执念,哪有什么真正的勇敢啊,都是普通人罢了。”
“谢谢你能等我到现在。”沈禹铭微微点头致意。
“走?难道是……”沈禹铭忽然明白了好友的打算,感觉眼前的他已经化为一缕游魂,风一吹就会散,“不要!你疯了吗?!你是那么勇敢的人!”
“拯救所有的人类,是我存在的意义。”祂说道,深邃的声线一如梦中,一如百年之前。
“你别这么丧气,这可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聊天。”李希那越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熟悉的狡黠光芒,“跟你说完话,我就准备走了。”
沈禹铭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告诉我,李希许下了什么愿望?”
这是沈禹铭第一次见李希示弱,在等待死神的迎接时,他终于放下了一直以来的骄傲,给自己换来一丝轻松和惬意。
“他希望彻彻底底地消失,从未以任何形式存在于任何世界。”祂回答道。
“我的脑子转不动了。”李希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太阳穴,“这个宇宙太复杂,我也搞不明白。”
“从未?”沈禹铭感到一丝难以置信,心里忽然感受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
面对注定的未来,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沈禹铭想要安慰,想要说些什么话给李希鼓气,可千言万语都陷落到了喉咙的黑洞里,只有一句“你别乱说”逃了出来。
“至少,他存在于你的心里,你的记忆之海里。”祂轻轻诉说着,仿佛在给一个孩童讲述古老的英雄神话,“哪怕他许下彻底弃世的愿望,我也在他内心深处发现,他并不想被你彻底遗忘。”
直到这时,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了,那种熟悉的失去感迅速穿过他的身体。
一时间,沈禹铭感受到了某种安慰,也终于理解了好友所做的一切。自己成了好友存在过的证据,成了他存在过的最后一个锚点。
沈禹铭的心被揉了一下。
让自己陷入彻底的虚无吗?这确实是摆脱轮回宿命的一种方法。
可这时,李希发出一记几不可闻的笑声,气若游丝地说:“别胡思乱想了,又不是你的错。”
只有李希才会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吧。在面对死亡时,他还是像西西弗斯那般勇敢。
看到好友这副样子,沈禹铭心神动摇。自己救他到底对不对?与其像现在这般受苦,或许永远停留在另一个世界,附着在另一个肉体上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内心那个隐秘的角落,自己做这么多,与其说是救好友,更多还是为了自己……
自己也要勇敢一点吧。想到这里,沈禹铭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休眠舱。双脚沾地的瞬间,他感觉腿不由自主地发软——身体沉睡了这么久,无论维护得多么到位,总无法避免肌肉萎缩的发生。现在的自己能够活动已经算是幸运。
“他之前过量服用安眠药,肝肾脏处在衰竭边缘,加上这样一番遭遇……为了救他,我们尽了全力,可是……”文教授将沈禹铭送到病房,便不再往前,仿佛那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说话间轻轻带上了门,“你们慢慢聊。”
沈禹铭用了好些时间才稳住身子,然后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走到了实验室的大门前。他原本还在担心大门会锈死,但在祂的帮助下,尘封的厚重金属门终于还是打开了。
可是,他的目光很平静,尤其是看到沈禹铭时,那模样就像是准备安然离去的老人。
当看到一百二十年后的第一缕阳光,沈禹铭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就像一个悲惨的人初遇幸福。
看到好友的那一刹那,沈禹铭感觉李希消瘦了不少。他像是遭遇了海难,独自在大海上漂流了无数个日夜,等被人救上岸时,整个人已经脱了相。此时,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身体也只剩皮包骨头,脸上带着氧气罩,手腕上也插满了细管,整个人都跟维持生命的机器绑在了一起。
适应片刻后,他离开了基地,在无人的城市废墟里漫游。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高楼大厦变成了爬满植物的断壁残垣,但依然可以发现人类留下的痕迹。唯一跟人类在时不同的是,这里太安静了,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安静。哪怕不时有小动物穿梭其中,寻找着人类留下的物资,但那种安静也会透到人心里去。
李希的房间里放着一盆塑料海棠花,那淡粉色的花瓣为冷冰冰的病房嵌入了一丝春意,哪怕是假的,也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可一种微妙的不和谐感充斥于空间之内,那盆海棠花竟有了几分艳鬼的意味。
原来,人类才是嘈杂的根源。
见沈禹铭如此执拗,文教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要有心理准备。”
沈禹铭走累了,迎着阳光,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做了个压腿的动作。
自从他俩被工作人员带离营养舱,就在各自的专用病房里进行疗养。沈禹铭虽然还不能顺利下地行走,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自己的好友。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祂问道。
在决定是否许下心愿之前,沈禹铭去看望了从昏沉中苏醒的李希。
看着这个无人的世界,他再度想起了李怡珊和小春和,想起了过去的美好与坎坷,但心里只觉放松,“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