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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常,没有被疏散吗?”

要是对你这么说就完蛋了,我那时候可不是脑子里想着小常而淋着太阳雨站在门口发呆,没那种事。啊呀,说不定就是那么回事。我当时可能就是朦朦胧胧地看着射击游戏室,然后装着欣赏绣球花又摆一些造型呢。但我绝对不是陷入对小常的迷恋而在门口想着要不要去找小常而独自徘徊,绝没有那回事。首先,我们已经不是做那些事情的年纪了。那时候,我真的只是无所事事在门口站站而已。我本来就不讨厌小常,再加上我确实很在意她和那个轻浮士兵的传闻,说我只是站在门口完全没看向她家的射击游戏室也是谎话。人的心啊,其实不像你们写的小说那样有很明确的分类,实际上是很朦胧、模棱两可的东西呢,难道不是吗?特别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心情,会因当时所处的场合而做出一些意外的事也说不定。你别笑我,你一定也有这种经验吧?喜欢还是讨厌,心里根本没数。总之,小常跟我打了招呼后,我就若无其事地朝她家店里走去。

“跟你们一样,死也好,房子被烧也好,根本不理会哟。”

疗养所的斜对面有一家射击游戏室,小姑娘在店里红着脸笑着。那小姑娘叫小常,二十岁左右,没有母亲,父亲在疗养所里干活。个子很大,皮肤很白,每天很自在地笑着,没有东北女人的坏心眼,也没有对男人的戒备心。伊豆的女子大多如此,果然还是南方女子好啊,哎呀,那些是题外话。总之,小常在我们兵队里很讨人喜欢。那个时候有些传言,说一个操关西腔的年轻的轻浮的士兵和小常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我十分恼火。

“真厉害。”我除了这句没别的好说了。小常一定是和那个关西腔好上了,我心里默默地下了这个结论,突然感到有种奇怪的寂寞。

“士兵先生,会被雨淋湿哟。”

“要不要射给你一只麻雀瞧瞧?”说着,我拿起气枪。

那是某个初夏时节,那些中小城市差不多被陆陆续续轰炸,热海伊东的温泉地带也被炸得一片狼藉,到处呈现的都是行李的疏散、老幼者避难的悲伤氛围。就是那个时期,有一天,到了中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我在疗养所的大门口站着,无所事事地看着街道。太阳雨,真是个好天气,但是时不时会有几滴闪着金光的雨飘下来。燕子飞得很低,肚子都仿佛快贴到街上了。我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街对面一黑色墙板下开着一株绣球花,那朵花至今还留在我的脑子里,是不是说明我当时还有一些很不合身份的思乡愁绪呢?

在那个射击游戏室里,最难的要数打麻雀了。

果然日本人呐,把脚步从国内迈出到国外的时候,就像是迷失了自己一样,就轻飘飘的,感觉脚不着地,然后就全然不行了,日本人是不是都背负了这样的宿命呢?在国内,坐上两三个小时的火车,就觉得是一场旅行一样累得不行;在国外,坐上十几二十个小时的火车,也不过是从这个村到隔壁村的距离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说国内的生活密度很大,而且我们脑子里的齿轮也和这种生活密度吻合,所以才觉得心情紧张的一小时的旅行都足以让人觉得像是完成一件大事那样疲累。总之,伊东的半年很长久,很苦累,但是很充实,有很多回忆。其中有一件事情,大概过了十年二十年,哦不,大概到我要死的时候都不会忘记的一件奇怪的事。就说说那个吧。

马口铁皮制成的麻雀模型,像一个钟摆似的左右晃动,我要用小小的铅弹把它打掉。即使打中尾巴或者打中身子,麻雀也不会掉下来。必须打中嘴巴附近的一点才会掉下来。但是我已经掌握了气枪的使用方法和技巧,每次都是一枪就解决。

华中两年,南方一年,现在想想都觉得是个遥远的梦。跟着军队到处奔波的时候,仿佛自己不是自己。当时那些事情,真的不想说了。即使说了,也会觉得像是在编故事。相对于那三年,在伊东温泉的半年对我来说才是永恒的,然后才感知到我这么一个苦大仇深的人是活着的,痛也痛得切肤,乐也乐得彻骨。然后,在我三年半的军队生活中,最想跟你们分享的是这最后六个月的疗养生活。

小常拧好箱子的发条后,那只麻雀咔噔咔噔地左右摆起来。我瞄准了以后,扣动扳机。

那天晚上,我听他讲了这样的话。

咔噔咔噔。

我如约三天后来到庆四郎君家。那一升清酒他一点都没喝,原封不动地等着我。我们马上喝起酒,他把他那身材高大也很稳重的妻子介绍给我,还给我看了他的三个孩子,其中大儿子十三岁了。

打不到。

最后,庆四郎君拿走了那一升清酒,我也不得不在三四天后去他们家拜访了。

“怎么了?”小常知道我一直都能一枪解决,看我没打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列车到了金木站,我们一路上就为那一升的清酒纠缠。

“你让开些,你挡到我的视线所以没瞄准。”我随便编了一个很烂的借口。这种时候,东北人毕竟说不出什么“猴子也会写错字”之类的借口,这种轻微的戏谑也不会,真是不行啊。

“没,没。金木啊,现在还没有这种清酒呢。不管怎样,今天你必须把这些酒带回去。”

实际上小常确实影响到我的观察了。每次我们准备射击的时候,小常基本都在我们瞄准的目标旁边绕来绕去,捡捡子弹啊,把目标台上的模型摆放好之类的,但我之前从没有觉得碍手碍脚。但是这次她就站在麻雀模型的旁边,既危险又影响我瞄准目标。

“那好,两三天以后来我家玩玩,这个酒就不需要了,我家大概也会有。”

“走开走开。”我生硬地笑笑,重复着说。

“那就免了,绝对不干。两三天以后倒是可以。”

“好,好。”小常一边笑,一边让到旁边一尺多的地方。

“不不,一起喝吧。今晚上你要是能带上这个来我家玩玩,对我来说是最高兴的啦。”

我瞄准,扣扳机,嘭,发射。

“哎,我就算了吧,要是你老婆觉得我碍事就不好了。总之你就把这个拿回去吧。如果你没有告诉家人今天要回来,那他们肯定没有准备好酒菜。你不是想喝酒吗?刚才你看见这个包裹的时候,眼神都变了呐,你肯定想喝。拿回去,然后把它全给我喝干净了。”

咔噔咔噔。

“要是你也来,我倒是要喝上几杯。”

没打中。

“你拿着这个回去吧。喏,这可是好酒啊,拿回去吧,现在金木里还没酒卖呢。和老婆那么久没见面了,带着这个回去,好好跟她喝几杯。”

“怎么了?”又问。

“嗯,入伍的时候我让老婆和孩子搬到了离这边远的地方。有什么好告诉他们的?要是带回来一些国外的特产倒好,什么都没带回来,没什么好说的。”说着,把脸背过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热,默不作声又装上第三枚子弹。嘭,发射。

“那怎么行,老婆、孩子是不是都回到金木了?”

咔噔咔噔。

“大概不知道吧。倒是在寄去的明信片里写过最近可能会回家。”

没打中。

“你今天回来的事,家里人知道了吗?”

“怎么了?”问。

“是啊,伊豆的伊东温泉嘛。在那儿疗养了半年呢。在华中待了两年,南方待了一年,因病倒下,虽然后来去到伊东温泉疗养,现在想想,在伊东的那六个月是我过得最漫长的一段日子。还想着等身体治好了又要回到战场去,实在是很不乐意,听到停战的时候,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和那些战友分开的时候,我喝了很多酒。”

然后第四枚子弹,没中。

“伊东?”

“真的,怎么回事?”小常说着,蹲了下来。

“真想喝。”庆四郎直爽地回答道,“肺上的病啊,抽了烟就会咳嗽,实在是不行,酒的话就没问题啦。那时候在伊东和大家分别的时候,也喝得很爽快啊。”

我没回答,又装上第五枚子弹。小常蹲着的时候,从她的裙裤那儿看去,她的膝盖圆圆地鼓了起来。这个混蛋,原来已经不是处女了。

“这样啊。那么喝酒吗?这里有酒。”说着我提起脚边的布袋子,说:“有肺病的人烟是不能抽,但是根据身体素质的不同,酒或许是个好东西呢。”

我突然嘭的一声朝她的膝盖发射过去。

“哎呀,我不能抽烟。”庆四郎君拒绝了,“这个。”说着他轻轻地敲敲他的胸口。不一会儿,列车开始动了。

啊的一声,小常扑倒在地上,然后马上抬起头,说:“我又不是雀。”

“是吗是吗?”我有些狼狈地慌忙点头,从兜里拿出来刚刚买到的香烟,递给庆四郎君。

听到她的话,我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呆在那儿一动不动。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说一千遍恐怕也挽回不了了吧?天真的一句“我又不是雀”,比任何强烈的抗议控诉得更尖锐、更痛心。小常皱皱眉,就蹲在地上捂着她的膝盖,“哎哟哎哟”地喊疼。血从捂着膝盖的手指间流出来。我把气枪扔到一边,从后门跑进店里面。

“嗯,还算好。”庆四郎君平心静气地回答道,“差一点儿就要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怎么样了?”

“不过,哎呀,还算好。”我说了句糊里糊涂的话。因为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什么怎么样了,还能怎么样?铅弹打中了膝盖骨,一定受了很重的伤。看来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我稍微迟疑了一下,突然从她后面把她抱起来帮她站起来。小常喊着“啊,疼疼疼”,把手从膝盖放下,脸转向我,小声地问:“该怎么办呢?”然后悲伤地笑笑。

庆四郎君站起身来,啧的一声,一只脚咚的一下踩在地上,脸上露出了十分悔恨、可惜的表情。那些动作神态,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无法忘记。一说到庆四郎君就会马上想到当年那些神态动作,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庆四郎君是个很可爱的人。小学毕业以后,庆四郎君去了弘前的中学,我进了青森的中学。之后,庆四郎君去了东京的K大学,我也去了东京,但是很少能遇见他。偶然又一次在银座相遇,但那时候我身无分文,所以由庆四郎君请我吃了一顿饭。在那之后就再没有遇到过。只是后来听说他在东京的某所中学当了老师,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去疗养所请他们处理伤口吧。”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庆四郎君跟我是小学的同班同学。他的相扑在全班数得上是第二厉害的。最厉害的是忠五郎。有时候他也去挑战第一名,班里的同学都手上捏一把汗在一旁观战,但他还是赢不了忠五郎。

小常似乎不能走路,我用左手臂扶住小常,把她带到疗养所,带进了医务室。虽然血流了很多,但是伤口还算小。医生用镊子把扎进膝盖里的铅弹夹出来,然后简单地给伤口消消毒,又用绷带包扎起来。听说女儿受伤了,正在干活的小常父亲飞奔进医务室来。我很抱歉,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他也脸红,我也脸红,一慌张,反正就先握握手吧。

“哎呀,实在是……”我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那些抱歉的话我又实在说不出口。

“这样啊。”

那时候她父亲的眼神,我始终无法忘记。他平日里很和蔼,甚至感觉有些胆小,但那时他瞟我一眼的眼神,是憎恶,或者说是敌意,唉,真是带着一种恐怖的光芒,我当时就被吓了一跳。

“战争这种东西,再怎么谨慎,还是受了两次伤。”

小常的伤很快就好了,这个事件也没有让我在疗养所的待遇有什么变化。嗯,就是被朋友戏谑了两三天,但是我的思想,由于这次事件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我从那天开始,十分厌恶战争。给别人的皮肤造成伤害这件事就足以让我难受。人不是雀儿。还有,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时做父母的那种愤怒的眼神。战争啊,跟你说,的的确确是个坏东西。

“你怎么样?”

我不是什么虐待狂,我没有那种倾向。但是那一天,我伤害到了别人。那一定是我还没有从战场的影响中走出来。在战场的时候,我伤害敌人,但是,我,可能终究是迷失了自己吧,关于这一点,我却并没有反省,我却没有否定战争。然而,当我把战场上的杀戮带回家乡,伤害到别人哪怕只是一点皮毛,我竟然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很奇怪。可能是因为日本的生活密度的确是太高了吧。双脚一迈到外国,那种生活观就会空转,日本人是不是都有这种宿命啊?在国外、在国内,虽然都是自己,但总是觉得自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真想看清自己。

“你真是受苦啦。”我马上觉察到这样打招呼的方式实在是不妥,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庆四郎君结束了他的告罪,这时候,他的妻子又拿来一瓶酒,一言不发地帮我们斟酒,然后又静静地走开。我顺势马虎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愕然。她的一只脚走路的时候有些不灵便。

“呀,庆四郎。”我答道。加藤庆四郎穿着白色罩衫,胸前挂着伤残军人的徽章。就这个徽章足以让我明白所有事情。

“她就是小常吗?”

“呀,修治。”有人叫我的小名。

他的妻子说的话没有一点津轻口音,是纯正的东京腔。大概是有些醉了吧,我竟有这样的错觉。不是说小常皮肤很白而且个子很高吗?

到津轻的时候是八月份。过了一个月,我从津轻的金木町乘坐津轻铁道,一个小时左右到了一个叫五所川原的地方去买些烟和酒。终于买到三十根金丝烟和一升清酒,于是我又坐上了开往金木町的轻便铁道。

“傻瓜,说什么胡话呢!脚吗?昨天去取分配的木炭的时候走了一里[1]多地,她说脚底长了个泡!”

李月婷 译

[1]里,日本古代里程单位,1里=36町,约相当于公制3.924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