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日元。”
“多少钱?”
每次都是如此。
后来,我经常在邮局碰见这个老头。他每次一见到我,就诡异地笑笑,并招呼我过去给他填写东西。
从此之后,我向他打听了不少事情。不出意料,他确实嗜酒如命。每次取出的四十日元都用来买酒了。原来,这附近还有很多倒卖黑酒的呢。
“她本人已经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他唯一的儿子奔赴前线至今杳无音信。大女儿嫁到北津轻镇上一个卖桶的人家。在老家房子被烧之前,他和小女儿两人相依为命。但是,一场万恶的空袭不但让他们丧失了家园,小女儿也被烧成了重伤,医生救治无效死亡,临死前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喊着:“大象来了,大象来了。”
他接过钱,耸耸两肩头,“哎、哎”地应答了两下,然后狡猾地笑着朝我走来。
“竟然梦见大象了,多么愚蠢的梦啊。切……”我以为他笑了,没想到他竟哭泣起来。
“以后尽量让她本人过来。”专管员说罢,把钱递给老头。
她口中的大象会不会是“增产”的意思呢?[2]据说,小女儿一直在机关里工作,所以“增产来了”应该是机关内部别有含义的词语,只不过是成了她的口头禅而已。但是,文盲父亲对大象的解释更让人觉得悲哀。
“不是。是我女儿,我的小女儿。”
我激动不已,竟语无伦次起来。
“竹内鹳先生。四十日元。您是本人吗?”专管员询问道。
“太过分了。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的一场争论竟然毁掉了整个国家。如果只有理发店的人唯唯诺诺,就不至于酿成这样的悲剧了。”
“到。”老头平静地应道,然后朝窗口走去。
我疾言厉色地发表自己愚蠢的意见,激动得面红耳赤。
他把专用纸递进窗口,然后和我并排坐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只听负责支付现金的专管员在另外一个窗口叫道:“竹内鹳先生。”
“竹内鹳。”专管员喊道。
存折上录入的旧地址“青森十×町×号”已经用横线画掉,旁边写着新的地址“北津轻郡金木町××”。可能是青森市的家遭遇了火灾,所以才搬到这儿来的。我胡乱猜测着,没想到竟然猜中了。姓名:竹内鹳。可能是他老婆的存折吧。不过猜错了。
“到。”老头答应着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我在付还存款专用纸上依次填上“四十日元”、存折账号、住址及姓名。
“有时间一起去喝点。”我竟然还想和他多聊会儿。
“四十日元。”
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回答我:“下次我……嗯,我也这么想。”
“多少钱?”
我的存折虽然不是女儿的,但里面的金额却远远不如竹内鹳的殷实。我并不是对存折上的钱的多少感兴趣,而是担心这笔钱会招惹不祥的事端,于是赶紧从兄长家跑出来,把钱从邮局取出来,以防悲惨事情的发生。不巧,这时正好有人要转卖给我十瓶威士忌,而且需要花掉我全部的存款。我稍微琢磨了一下,立马草草地决定全部用来换酒。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呢?我犹豫不决起来。
老头把存折、付还存款专用纸以及印章递给我,对我说:“帮我填写下吧。”不用多问,我也知道他让我干吗。
明年我就三十八了,却仍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不过,一生都碌碌无为的我也可以算作一种奇葩吧。我带着这种愚蠢的想法走出邮局。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邮局设置的砚台盒方向走去。
“先生。”
说话的是个老头,小头小脸小身子,他不安的脸上露出些许狡猾。肯定是个酒鬼,我用同类的敏感,一眼断定。青紫、颓废的脸衬托着一个泛红的鼻子。
那个老头来了。
“这位先生,可以帮我填写点东西吗?”
我走到窗口旁正要取专用纸,老头阻止道:“今天不取钱,存钱。”说罢拿出一沓皱巴巴的十日元纸币,“这是发给女儿的保险金,我打算今天把它存到女儿的名下。”
邮局里总是吵吵嚷嚷。我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号。
“可以。不过今天我取钱。”
在邮局的长椅上,我结识了刚刚提到的那位文盲父亲。
真是奇妙的发展啊。不大会儿两人就把事情办利索了。我从窗口接过现金,发现竟然是老头刚才存入的那笔钱,这让我非常不自在。
遭受过灾害的人应该知道,有很多人一遇到灾难,就往邮局跑。我曾经两次遇难,并最终逃离到远在津轻的兄长家,过起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但我也时常奔走于邮局,办简易保险啦,变卖债券啦,等等。后来,我开始在仙台的报纸上连载题为《潘多拉的盒子》的失恋小说,寄送原稿、回电报等诸多杂事迫使我更加频繁地来往于邮局。
当把这笔钱交给那个卖酒的人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我是在用竹内小姐的保险金买酒。
我并不是在尝试解说柳樽。由于前段时间偶然遇到一对文盲父亲,才突然想起这段川柳。
几天后,威士忌被送到我的房间。我对妻子说:“这些威士忌融入了一位二十六岁年轻女孩的生命。喝了它,我或许能写出辞藻华丽的美文来。”
这样的教训太不恰当了。
然后,我把与这位可怜的文盲老头在邮局相遇的故事向妻子徐徐道来,但她听了不到一半,就打断说:“骗人,骗人。你又是在构思文章了吧?是吧,儿子?”
“骗人,‘亲’是一个字啊。”[1]“嗯,假如说一个字能顶三个字呢?”
说罢,她把身边两岁的儿子抱起来放到腿上。
“不管你走到哪儿,无论你从事什么工作,都不要忘记‘父亲’这两个字。”
[1]日语原文是“亲”一个字。有“父亲”的意思。
“文盲父亲也是父亲。”这是一支悲哀的川柳。
[2]日语中“大象”与“增产”同音。
侯绪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