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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但是,偶尔也会有那种完全感觉不到我的情调的女人。八十岁的老太婆呀,五岁的小女孩呀,这些倒是没问题,但是正值盛年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女人都没法调动我的情绪,这种情况还是有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和你是小学同学,又是同岁,今年三十七了,呀,不是,再过两三个星期到昭和二十一年的时候,我们就满三十八了。可能你会觉得我问得很奇怪,到了这个年纪,怎么样,我还是有一些情调的吧?啊呀,我没有在说笑,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问了。我的头也秃成这样,还有四个小孩,手也变得皮糙肉厚,指尖长很多倒刺。这样的手要是碰到了女人柔软的和服,说不定衣服要被挂破的吧?我这么个狼狈样子,实在没有勇气谈爱情什么的。但是情调这个东西还是会有一些的吧。跟一个稍微漂亮点的女人单独聊天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氛围。你呢?嗯,可能我比一般人要多些情调吧。其实我吧,虽然变成这么个半大老头,但还是不能镇定地和女人对话。那些一起聊天的女人喜欢我这样的蠢话我倒不会说,但是心里会被某种东西牢牢牵住。真是不舒畅。总之就是不能像和男人聊天那样舒坦自在。自己的心里,绝不能有那种含糊不清、混混沌沌的东西。我自己是觉得这应该就是源于个人的情调,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些事情,最近我是越来越搞不清楚了。但是以前我是这么想的:同处一室却没有让我感觉到尴尬不安的女人,证明她并不打算向我展现她的女性魅力,所以这个女人可能是一个精神水准很高的人;在聊天过程中让我感受到某种牵挂和不安的女人,虽然她心里可能并没有明确的喜欢或不喜欢的情愫,但她身上就是有那种难以察觉、猜不出来、朦朦胧胧的情趣,才让和她说话的人感觉到某种胶着、不安和尴尬。哎呀,总之我以前就是那么想的。总之一句话,聊天过程中能让男人的心情无法平静的女人,虽然不到放荡的程度,但至少能说明她是个有情趣的女人,但是这样的人我并不会敬佩她。那种能跟你平静交谈的女人才让我心悦诚服。

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没必要搞什么拐弯抹角了,直接说了:“我是专门来拜访的。”但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在意,平静地在炉里添了两块柴,然后又继续缝衣服。

又说起这个圭吾的媳妇儿,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况怎么样,总之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微妙的氛围。现在的话,地主也好,农户也好,都不一定有这种气质。这个媳妇,本是我家佃户家的女儿,小的时候就很沉稳。身材苗条,皮肤白嫩,当时在百姓人家可不常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儿。现在长大了,脸有些凹下去了,说难听些有点地包天,但是镇上的人都公认她是美女。平常少言寡语,干活的时候很用心,最难得的是她从没让我感到过刚刚说的那种尴尬的氛围,所以才给圭吾牵了红线。

我也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哦不,是想要拐弯抹角地说但又觉得很麻烦最终不能那么说,所以即使会尴尬,但我一直都是有话直接说。虽然有时候会因为说话太直而惹一些意外的麻烦,但是即使这次婉转说话可以成功,也难保下一次。

尽管我跟她是亲戚关系,但我和她本来没什么血缘,我也还没老到步履蹒跚的地步,再加上她长得那么俊俏,而且她的丈夫又行军在外,这么晚我还来找她,然后孤男寡女在暖炉旁说话。正常的话,心情肯定是有波动的,但是我只对这个女子没产生什么下流的想法,所以我就理解成这个女子人品十分高洁,所以有什么话也就很顺畅地说出来了。

“我吗?没,没去哪儿,我是专门来拜访的。”

“其实,今天来这儿,是有个请求。”

“十分感谢。今天又要外出吗?这么晚。”

“啥?”圭吾媳妇放下手中正在缝的衣裳,心不在焉地看着我的脸。

“嗯,也就那么回事了吧。你也很辛苦呐。不过现在的日本,根本就不存在幸福的人,再痛苦,也要暂且忍耐下去。要是有什么担心的事情,一定来我家商量商量啊,知道吗?”

“不用不用,你缝着衣裳好好听着我说就行。这个,与其说是为了国家,不如说是为了这个镇,哎呀,是为了你全家,你一定要好好地听着。第一是为了圭吾自己,其次是为了你,然后是为了你婆婆,再然后是为了你们的祖先、子孙后代,你这次一定要答应我这个请求。”

“做梦可是妈妈最喜欢的事儿啦。”圭吾媳妇一边缝着衣裳一边笑着答道。

“是什么?”圭吾媳妇补着衣服,小声地说,用满不在乎的表情。

圭吾的母亲失明了。

“虽然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吃惊,但是你一定要镇静。刚才警察署长到我家……”我也不管什么委婉的绕圈子的语言艺术了,把署长要我传达的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嗐,圭吾虽然犯了这样的错,但是这世上的人谁没犯过错呢?就像是着了魔,或者说是鬼上身那样的,人总会犯些奇怪的错。那些奇怪的力量总有一天会把人与生俱来的邪恶想法勾出来。所以,既然错误已经造成了,就应该不要再让错误扩大,这个才是你和我现在最迫切希望的,不是吗?连署长也说了他会网开一面,他是绝不会骗人的。为了咱们这个镇的名誉,这两三天之内,你要是帮忙找到了圭吾,署长一定会想一个好的理由向政府汇报,让他免于责罚。署长,还有我,绝不会对别人说。怎么样?就拜托你了。圭吾一定会回你这儿来的。他回来之后,你不用考虑别的,直接到我们家告诉我一声。这么做才能最好地保住圭吾、你、你婆婆,还有后代。”

“你婆婆睡了吗?”我问。

圭吾媳妇听我说了这些,脸色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句话不说继续缝衣服,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真是太傻了。”说着,用左手手背擦了擦眼泪。

“哦哟,真是佩服啊。我老婆那样的可是吃了晚饭后就立马和小孩一起睡觉了,鼾声还特别大。你不愧是出征士兵的妻子啊,佩服、佩服哇!”我就这么很不自然地说了几句奉承的话,脱下外套。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亲戚,也无须拘束于礼节,我就若无其事地懒坐在暖炉旁边。

“你也一定很难过,但是只能请你体谅了。但是,现在的日本,比你难过千倍万倍的人多了去了,对这件事,你一定要坚强。千万千万,圭吾一回来,就马上来告诉我。拜托!我之前从来没有求过你们任何事情,但是这次,我给你行礼了,拜托你了。”

圭吾的新娘子当时还没休息,正在暖炉旁缝补衣裳。

我双手触地跪在地上。夹杂着风雪的声音,从马棚里隐约传来一声咳嗽,我抬起头,“刚刚,是你咳嗽?”

走到了那个家伙的家门前,署长和我沉默地道了别后,我进了他家的泥地房间。虽说你之前常住东京,但你毕竟在这出生的,这里农户家里的构造你大概也清楚。进了泥地房间后,左手边是马棚,右手边是架着大暖炉的居室和厨房,哎呀,总之圭吾的家也大概就是这么个式样。

“没有。”新娘惊讶地看着我,静静地回答道。

于是我和署长一起在暴风雪中走向那个家伙的家。路途很遥远。当时我就觉得,人这一生中啊,真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像我这种被免除兵役的人,哪来的能耐去说服一个帝国军人的妻子呢?

“那么刚刚是谁咳嗽?你没听到吗?”

署长的意思是,圭吾这个家伙即使逃跑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在这暴风雪中,无论花多少时间,他一定会翻山越岭跑回家里来。死倒是死不了。一定会回家。不管怎么说,这只“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娶的新娘子长得很漂亮,所以他一定会回家。“所以,我有个请求。你算是这对夫妻的媒人,而且他们一直都很敬重你。——哎呀,我可没在开玩笑,这是件严重的事情。那么今晚就辛苦你,请你去一趟他们家,好好劝劝他的媳妇,别让她动什么歪脑筋,要是圭吾回来了,嘱咐她一定要悄悄地来知会你一声。要是在这两三天内找到圭吾,我可以保证他不受到任何惩罚。反正雪那么大,交通又那么乱七八糟,我会想一个好的理由打一个报告,就说那个家伙是在路上耽搁了。镇里出了个逃兵,是整个镇的耻辱。为了镇里的名誉,我来请求你辛苦走一趟。”

“唔,什么都没有啊。”说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这个家伙连火车都没坐过,接到召集令后,是我一路把他送到青森部队军营门口的。可是,署长竟然说他没有入伍。难道他进了营门又悄悄地溜了吗?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哆嗦了一下,全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是的,这个我也知道的。但是那边的宪兵队打电话来说他一开始就没有去过。一般情况下,他们宪兵队会来这边搜查,但是这雪有那么大,估计暂时是没法来,所以命令我们当地的警察先搜查。我今天来,是有个请求。”圭吾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当时一直住在东京可能不知道,再说现如今,是任何话都可以说的年代,虽说明确地介绍这个人也可以,但这毕竟不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细细说明他姓甚、名谁、什么来历对我来说也是件痛苦的事。嗯,就请大概记住他叫作圭吾。他是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刚刚娶了媳妇的年轻小百姓。

“他回来了?喂,你可不要骗我呀!圭吾是不是在那间马棚里?”

我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忙不顾一切胡乱地说着:“啊,但是,那个……我确实是把他送到了青森部队军营的门口啊。”

圭吾媳妇大概是见我慌张的样子很滑稽吧,把膝盖上放着的缝好的东西夹在腋窝下,深深地低下头,呵呵呵呵笑得气都接不上来。过一会儿,她抬起头,紧紧咬着嘴唇,强忍住笑,仰起涨红的脸,捋起散乱的头发,突然很严肃地正对着我说:“放心回去吧,我可没那么傻。要是他回来的话我肯定会去你家告诉你的。到那个时候,还请你多关照他。”

“这种事情,在我们镇上还是头一回呢。你家那个叫圭吾的亲戚,对吧,他没有入伍。”

“喔,这样啊。”我苦笑着,“看来刚刚那声咳嗽,是我幻听啊。这么看来,女子还真是比男人家更可靠啊。那么,就拜托了,我走了。”

听他这么说,最初我想到的,大概是有人从监狱里逃跑了吧,然后我什么也没说,听他接着说。

“嗯,知道了。”她很认真地对我点点头。我这才放心。

“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有人逃跑了。”署长说。

我正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从马棚处传来一声:“蠢货!别糟蹋你的命!”那的确是署长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令人恐惧的噪声。

我们俩围着暖炉面对面站着。

说到这儿,名誉议员用火钳扒扒炉子里的炭灰,沉默了一会儿。

我趿拉着拖鞋走到泥地房间,什么也没说把他带到鸡棚里。为了给小鸡保温,我在鸡棚里放了一个暖炉。我们俩悄悄地走进那个漆黑的鸡棚,甚至都没有惊动那些鸡。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我追问道,“他在吗?”

唔,总觉得有些不寻常。再怎么叫嚷着“大雪快停啊,大雪快停啊”,它还是一个劲儿地下。这位署长十分好酒,跟我是很好的酒友,本来我们关系很好,相互从不会有什么顾忌,但是那一天,他十分见外地站在泥地房间,扭扭捏捏地说:“哎呀,今天……”他再三想了一会儿,说,“今天是有点儿事情想请你帮忙。”看来出什么事儿了,而且肯定是不一般的事儿,我也开始有些紧张了。

“在或者不在都……”说着,他把火钳深深地扎进炭灰里,“其实他两天前就回来了。是不是很过分?两天前就回来了,和老婆商量好躲在马棚房顶后面的横梁上。嗯,这边管那个地方叫间木,就是放些干草什么的地方。当然是这个媳妇儿的主意了。老母亲眼睛瞎了,就这么敷衍搪塞过去。后来听圭吾说,他媳妇悄悄地把他藏起来,然后一日三餐送到马棚里去。他媳妇倒好,一句话不说,到如今都还一副不知道的样子。那天晚上我那么掏心挖肺地跟她讲道理,一个大男人,双手伏地地请求她,结果呢,她还不是一脸镇定地骗了我?反倒是圭吾在马棚的间木里听到我们对话,觉得十分愧疚,在马棚的梁上挂了一条绳子准备自尽。

这个正月里,日本全国虽然都下了大雪,但是对于这个乡村来说,已经是好几年都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雪了。街上的雪厚得踩上去像是能碰到电线似的。院子里的树也被折断了,围墙也坍塌了,还有一些房屋也被压扁了,那损失比得上一场大洪水的灾害。连天的狂风暴雪,使这一带的交通都瘫痪了二十来天。我要讲的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署长和我分开后,出于职业特性,就在那周围走来走去监视着。他确实感觉到马棚里有人,就从泥地房间偷偷地看了一眼马棚,看见圭吾吊在绳上摇摇晃晃。然后当即大喝一声:‘蠢货!别糟蹋你的命!’我们跑到马棚的时候,署长正把圭吾从绳子上解救下来。署长喊出‘蠢货’那一声的时候,圭吾媳妇装出一副侧耳专心听马棚的声音的样子,哎呀,真是骗到我了!真是太可怕了。然后我们急忙赶到马棚,圭吾被署长擒住。圭吾媳妇明明当场被揭穿谎言,却在我身后看着圭吾小声地说:“啥时候回来的?”要是圭吾后来没告诉我他其实是两天前回来的,我估计会永远相信他这个媳妇儿之前也不知道圭吾已经回家了,一定会是那样的。那媳妇从那以后什么话都不说了,时不时地轻轻笑一笑,完全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今这些话说出来也无妨了,当时这可算是高度秘密的事件了。在这个镇上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这里的警察署长(这位警察署长在事件发生后就调职了,是个很好的人)和我了。

“虽然我以前很尊重那种很收敛、不随便让男人感到情调的女人,但是现在我想,说不定能够稍稍勾起男人情绪的女子才是善良正直的人。不管怎样,反正从那件事情以后,我是再也不相信女人说的话了。

“嗯,不过两个说法不都是一样吗?只不过女人说起谎来可是不得了啊。哎哟,今年正月里发生的一件事真是让我毛骨悚然。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再也不相信女人了。我的老婆,就那么一个脏婆娘,说不定都在外面养汉子呢。哎哟,这些真的……谁能说得准呐?”他笑也不笑,给我讲了一段在乡下发生的秘闻。下文中的“我”,指的是事情发生当年的这位名誉议员,当时他三十七岁。

“那之后,圭吾拿上署长开的证明,立马去了青森,顺利地参军,战争结束后马上回到家,夫妻俩又过上了和睦的日子。那件事情让我领教了他的媳妇,所以在那之后我也很少去圭吾家。哎呀,谁让她那么恬不知耻地撒谎呢?等这些女人都能满不在乎地撒谎的时候,日本也要完蛋了。你说呢?”

没想到他就这么彻底地反驳,我差点打个趔趄,说:“那又是为什么呢?”

“但是,要说女人,不光是日本,全天下的女人不都一个样吗?但是,”这么轻薄的感想,我脱口而出,“那个小媳妇没喜欢上你吗?”

我的家被炸毁以后,我回到了老家津轻,每天就这么吃着闲饭,自己也闷闷不乐。一个小学同学偶然到访,他如今是这个地方的名誉议员,我就胡乱对着他说出了这番愚蠢的言论。这位名誉议员笑了笑,说,“嗯,有道理。但是,不应该反过来说吗?难道不是男人丢掉欲望,女人不再撒谎吗?”

名誉议员听了也没发笑,歪了一下头,认真地回答我。

“战争结束后,虽然我到处巡讲一些什么什么主义,还因这些言论下流地搞出些动静来,但实际上我从来不相信这些所谓主义什么的东西。什么主义呀思想的,谁管得了这么多?要我说啊,只要男人不再撒谎,女人丢掉欲望,就足够建设出一个新的日本国了。”

“没那种事。”他清清楚楚地否定了(过去在东京生活的十五年中,我从没听过那么坦率的话)。接着他一脸严肃地轻轻叹了口气,说:“但是,我老婆跟她关系很差的。”

李月婷 译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