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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但现在可是民主革命的大好时机呢。”

话不这么说的话就不实在啦。

“嗯,是,大好时机。”

“是啊,很累啊。”

“要是现在错过了机会,就永远都……”

“每天真是辛苦啊。”

“不不,但是,我们可不能绝望啊。”

我曾经,也稍微哭过一次。

又是失败的社交辞令吗?真难啊。

工会?老版辞典里说了,那是前前后后到处周旋之后让人疲惫、让人伤心流泪的东西。真是忙碌的系统。

“一起去喝茶吧。”

“不不,是工会的……”

敲诈你一笔。

快看,都不会脸红。

“嗯,好,不过今晚就失陪了。”

“是讲座吗?”

真是老奸巨猾。但是谁要是娶了这样的老婆,丈夫就省麻烦了。肯定两人能够很顺利,而且她也算风韵犹存。

是什么要紧事呢?肯定是骗人的。过来和男人约会的吧?还说什么从报社来。这些女性社会主义者,虚荣心强得让人头疼。

看了四十岁的女人,这个女的就是四十岁的长相。看了三十岁的女人,这女的就是三十岁长相。看了十六七岁的姑娘,就是十六七岁。贝多芬。莫扎特。山名老师。马克思。笛卡儿。皇族的各位大人。田边女士。但我身边,已经谁都不在了。只有风。

“我,要坐地下铁回家了。因为刚刚在报社有点儿事……”

吃点什么呢?胃有些不舒服……可能听音乐会会伤胃吧。想忍着不打嗝儿,但还是没忍住。

好像安心了,这样的话,她们是有必要常常去听音乐会。

“喂,柳川君!”

“啊,是吗?”

啊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跟川柳[1]完全相反了。柳川锅。太难听了,明天开始我要改一个新的笔名。话说回来,这家伙是谁来着?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想起来了,是来我们报社投稿的文学青年啊。真是遇上个无趣的家伙啊。喝了个大醉,可能是想勒索我。我要赶紧疏远他。

“去音乐会。”

“呃,对不起,你是哪位?”

要小心谨慎。

有时候,说不准真的会被勒索。

“你呢?”

“是某天拿着稿子到你们蜡笔报社去投稿,被你说是模仿永井荷风,画虎不成反类犬,然后就被你退了稿的男人啊。您忘了吗?”

“你去哪儿呢?”

他不会是要讹诈我吧?我应该没说过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话吧?模仿,哦不,我大概是说过仿造品之类的话吧。总之,他拿来的那份稿子我一页都没有读过。是题目起得太不好了,嗯,是什么题目来着?《舞女的无意告白》,反倒让我狼狈得面红耳赤。世界上真是有一些笨蛋啊。

“不不,彼此彼此。”

“想起来了。”

“是的,上次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只能郑重地处理这种男欢女爱的文章了。不管怎样,这人真是个蠢货。要是被他暴打一顿就不好玩了,但是,他看上去很弱,动手的话,我应该赢得了这个家伙。但是也有人不可貌相的说法,我还是必须小心谨慎。

那只是我的假名字,我还有个真实的名字,但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我已经把题目给改了。”

“啊,失敬,柳川先生。”

我有些惊讶,难得他还能觉察到是他的题目不行啊。好像也不是个纯种傻帽。

你还想让我把名字都说出来吗?又不是得了慢性鼻窦炎。

“是吗?改了之后说不定会好一些。”

“蜡笔报社的……”

没兴趣,没兴趣。

你近视眼吗?我差点儿叹一口气出来。

“我改成了,男女混战。”

“你是哪位?”

“男女混战……”

从身后拍拍她的肩。天哪!绿色的贝雷帽,跟她一点儿都不搭。不戴这帽子该多好。意识形态会严重阻碍风趣情趣吗?但是请考虑一下她的年纪,年纪。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蠢货白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像个臭虫一样的家伙。

“田边女士。”

别靠近我,别弄脏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文学青年。

那位老师,蓄着胡须,但不懂老师为什么蓄胡须,这么做的趣味到底在哪儿呢?嗯,说不定那个老家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作趣味呢。嗯,对,所谓评论家,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所以,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吧?可能我也是这样吧,真是悲哀。但是,胡须……倒是听说过蓄胡须会使牙齿变得坚固,是不是要咬住谁?怎么可能?西装下穿一双木屐,然后,那一圈胡须可是真够精彩的。可怜的是,为钻研音乐心理而痛苦劳累。是不是可以说有种逼迫他的胡须和他的生活对峙的感觉?他睡觉时候的模样一定很惊人吧?要不我也试着蓄胡须吧?之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我能理解的事情冒出来呢。马克思的那圈胡须到底是个什么?那到底是个什么构造?有种像是把玉米塞进鼻孔里的感觉。不明白。笛卡儿的胡须,就像是牛鼻涕一样,难道那就是所谓的怀疑思想……诶?那是,谁来着?是田边女士,没错。四十岁,但是女人家到了四十岁的话……手上总有点零花钱,有指望。其实她也就是身材矮小才看起来年轻,真是省事。

“很畅销。”

听了贝多芬,就说贝多芬好,听了莫扎特,就说莫扎特棒。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

“啊?”

“啊,这样啊。失礼了。今晚能和老师聊了这么多,十分荣幸。”青年两手插在裤兜里,稍稍说了些礼貌话,和老师分别后,转头向右拐向了银座方向。

“很畅销,我的那部作品。”

这里是有乐町车站。

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啊,是不是又一颗新星出现了?我有些反胃。这种外貌堪比厉鬼面具的齉鼻的家伙,说不定还是天才呢。我被吓得战战兢兢。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擅长和文学青年打交道。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些敷衍的话就行了。

“我在这儿上车。”

“谁让你的题目那么引人注意呢!”

于是青年开始借势逞能,说:“近代音乐的堕落,我认为是从贝多芬这些人开始的。逼迫音乐与人们的生活对峙,我认为是歪门邪道。音乐的本质,充其量只能是个生活的伴奏。今晚我得以再次听到莫扎特,更深地领悟到,音乐就是……”

“是啊,那是因为我跟着时代的节拍走嘛。”

太好了,老师的心情好像开始好转了。打个赌吧,老师遮在外套领子后面的那张脸,一定缓和了不少。

当心我揍你,这个畜生。给我适可而止吧。你会吓到神仙的。和你绝交!

“虽然也不能这么片面地说……”

“今天,拿到稿费,数目多得惊人啊。刚刚到处喝了很多酒,但稿费还剩一半以上呐。”

打算挽回刚刚失败的客套,突然想起山名老师曾写过的某篇有关莫扎特礼赞的小论文,惊慌得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说。

那是因为你喝的都是便宜的酒。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啊。因为有钱你就了不起吗?我猜你还剩下三千元,不对吗?等等哟你这家伙,你肯定是悄悄跑进厕所数过还剩多少钱吧?你要是没那么做,怎么能断言说还剩下一半以上呢?!数了,你绝对数了。这些人太常见了,在厕所或是在哪个胡同小巷的隐蔽处,醉醺醺地一张两张地数着剩下的钱,叹叹气,说着什么“看看天空中忧虑的飞鸟”之类的,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着,真是些可怜虫。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啊。

“音乐,就数莫扎特了啊。”

“我打算今晚就把这些钱全部用光,你能不能陪我呢?你要是有哪家熟悉的店,带我一起去啊。”

这个青年,虽然是东京某所大学的学生,但是并不穿学校制服、戴帽子,只是穿着宽松的夹克和秋天穿的西服套装。好像父母从不给他寄生活费似的。有时候会去帮别人擦皮鞋,有时候会去卖彩票。最近,在板报或是某个出版社帮忙打杂,而且这不是胡说八道的,他暗中还会参与一些不合法的买卖,相比之下,手里还是有点儿票子的。

失敬,我刮目相看了。但是,你是真的有钱的吧?到时候的酒钱要是平摊,可就不好玩了。以防万一,我要试着问一下。

糟糕!青年暗中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有是有,但是那里有点贵,带你去了以后你别恨我……”

“有写啊。”

“没关系的。三千元,总够花了吧?我把这些钱都交给你好了,今晚我们两个一起花了它们吧。”

“我很崇拜您,是老师的音乐评论的支持者。最近您好像没有写什么评论呢。”

“啊,那可不行,让我掌管他人的钱财,责任实在太重大了,我喝酒都不香甜啊。”

“有什么事吗?”

跟你那张丑八怪脸比起来,嘴巴还挺会说的嘛。果然能写小说的男人,一定有某些过得去的地方。真潇洒啊。听莫扎特,莫扎特就的确悦耳;遇见文学青年,果然有文学青年的帅气之处。那会自然流露出来,所以很不可思议啊。

“我吗?”青年捋起乱发,笑着说:“只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人物……”

“那么,今晚,我们何不畅谈文学?你的作品,我从一开始就很欣赏了,只是那个总编,是个相当保守的人啊。”

被搭腔的那只乌鸦,是一个中年、发胖的绅士。他没有回头看青年,继续朝着有乐町的方向走,一边问:“你是?”

带着他去竹田酒家吧,在那儿我估计还有个一千元左右,差不多让他帮我付钱了。

“是我,不过……”

“这里吗?”

开腔说话的那一只乌鸦,是一个没戴帽子、蓬头垢面的、穿着宽松夹克衫的瘦高青年。

“是的,虽然有些脏,但是我就喜欢在这种地方喝酒呢。你呢,如何?”

“那不是……山名老师吗?”

“不错啊。”

晚秋的夜里,音乐会也结束了,无数的黑乌鸦,结成各种队式,互相推搡、拥挤着络绎不绝地从日比谷公会堂出来,终于面向各自的家的方向,一群一群啪啪地起飞。

“那我们算是趣味相投了,喝吧,干杯。趣味这种东西,可真是很难懂啊。一千种厌恶的东西里面才会有一种趣味。要是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了。喝吧,干了。今天咱们就开怀畅饮、畅谈吧。没想到你的话还挺少的嘛,别沉默啊,要这样的话我可就输了,沉默是我最大的敌人。能这样闲聊,可是很大的自我牺牲哟,几乎是人类最不计报酬的劳动了。但是,我们还应该爱敌人。我啊,总是忍不住喜欢那些刺激我活力的人。因为我们的敌手,总是在刺激我们,使我们更有活力呢。喝吧。那些笨蛋,总是相信胡闹就一定是不认真的,而且还觉得不该说俏皮话。然后,态度就越发直率不懂圆滑。但是直率的人,会更加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不够敏感。不承认别人的想法思路。所以,感受性过于强烈的人,越是容易懂得他人的痛苦,就越难以变得直率。所谓直率,是种暴力。所以,我总是无法喜欢那些有经验的老专家,那些人的智慧,是相当恐怖的。坦然地说着‘狼不能吃羊,因为那是不道德的,而且是令人不愉快的。因为我才是应该吃羊的人’,有这样语言暴力的人到处都是。说到底,所谓的直觉准什么的,完全靠不住,没有智慧的直觉,只不过是一场巧合。歪打正着。喝吧,干杯!聊聊吧。沉默是我们真正的敌人。越说就越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提醒,想悄悄地转身回顾一下。我,果然不行啊。最伟大的人物,是能够果断地信赖自己的人,最傻的家伙,也同样是这种人。但是,抱怨的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自己,都不是多么高雅的人。而且,本来这种抱怨里,满是大众的吝啬的劣根性。喝吧,谈谈文学吧。文学论,真是有意思啊。遇上新人便成新人,遇上专家便成专家,那种感情会自然流露出来,所以才那么有意思。那我们试试考虑一点:你今后将作为一位新作家登上舞台,为了赢得三百万名读者,你该怎么做才好?这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是不能绝望。你听好,这件事情啊,比让特选出来的百人以外的读者讨厌你的作品更难。那么,有几百万名读者的作家,常常都会很喜欢自己的作品,而那些只有少数读者的作家,基本上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作品。这是件惨事。幸好,你好像很喜欢自己的作品,所以我预想你一定会成为拥有三百万名读者的大作家的。千万不可以绝望。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你很有潜质。喝吧,干杯!作家大人,您希望您的作品被同一个人读一千遍,还是被十万个人只读一遍?您选哪个?我这么问之后,这位文学青年满不在乎地回答说,要让十万名读者每人读千遍。那请吧,放开了去做吧。你很有希望。无论你是不是模仿永井荷风,结果还画虎不成反类犬,不管怎样,都无所谓。本身这种原创的问题,就像是胃的问题,从别人那儿吸取到的养分,关键看自己之后能不能消化。要是你就依葫芦画瓢,吃进去什么形状,拉出去的还是什么形状,那就太拙劣了。只要能消化掉,就是好的。从前,可是根本不存在什么创作型文人呢。不是没有人值得这个称号,是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所以你大可放心。但是有时候,也有一些人装出一副所谓的‘我们就叫作真正的创作型文人’的嘴脸,徘徊在街头,他们,就是真正的蠢货,没什么好害怕的。唉,值得叹息啊。你的前途,的确是宽阔无边。路子很宽。对了,下次你写小说,题目就叫作《宽门》,怎么样?‘宽门’这两个字眼里,的确有时代感啊。失礼了,我要吐一会儿。……已经没事了,嗯嗯,没事了。这个就不是很好啊。啊,舒服多了。刚刚就一直很想吐了。一边赞赏别人一边喝酒,很上头啊。说到那个瓦莱里[2],啊,还是说出来了,‘我自然而然地拜倒在你的沉默里’。我在这里说的,基本上都是瓦莱里的文学论,不是什么原创,也算不上是垃圾。胃很不舒服,消化不良,最后吐出来一些固体物。比起自己继续说,不如直接给你这本瓦莱里的书还方便些。刚刚在一家旧书店里买的。都是我在电车上看到的新知识,所以我还能记得清楚,到了明天,我可能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读了瓦莱里,你就是瓦莱里。读了蒙田,你就是蒙田。读了帕斯卡尔,你就是帕斯卡尔。‘自杀的权力,只赋予那些完完全全幸福的人们’,这也是瓦莱里说的。不错吧。我们,连自杀都做不到。这本书,送给你。——喂,老板娘,来算算账。所有的账哟。所有的。——那么,我就先失陪了,不是像羽毛,而是一定要像一只鸟那么轻盈,这本书上是这么写着的呢。该怎么办,才是好呢?”

——但丁·亚利基利

没戴帽子,蓬头垢面的、穿着宽松夹克衫的瘦高青年,如一只水鸟一般,突然,呼啦一声,飞上天空。

外表快乐,内心痛苦。

[1]川柳,日本诗的一种。以口语为主,多用于表达心情或讽刺时政。

李月婷 译

[2]保尔·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诗人、评论家、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