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潘多拉的盒子 > 列车

列车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雨。

四五天以后,我收到了汐田寄来的快递,里面的明信片里简明扼要地写着“接受了朋友们的忠告,为了两个人的将来,明天两点半的火车,我会尽快让阿哲回家”。虽然没有人拜托我,但我当即决定明天去送送阿哲。我就是有那种单凭性情就轻率做决定的可悲习惯。

妻子很不情愿,我催促着,之后两人便一起出门向上野车站走去。

那时候我已经和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姑娘结了婚。曾经还为汐田的事情有过气急败坏的心情,但那种青春少年的情怀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渐渐变得不痛不痒。汐田的突然来访让我多少有些惊诧失措,我不明白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不会是专程跑来传达给他曾经的知己一个少女出走的事情?难道这样就能令他满足了吗?面对他的狂妄自大我有些生气,我很怀疑他对阿哲到底是不是真心。残忍的是,我的这种怀疑的确是事实。他对我表现了一阵狂喜和感激之后,却又皱起了眉头,像是在与我商量似的轻声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开始我懒得理这场没营养的游戏,我一针见血地对汐田说:“你真是变得能言善辩了,你若是觉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阿哲了,只有说分手这一条路了。”汐田的嘴角露出了很明显的笑容,沉思着,说,“可是……”

那辆编号103的列车,在冰冷的雨中吐着黑烟,等待着发车时刻的到来。我们仔细地搜索着每一扇车窗,看到阿哲坐在最靠近火车头的三等车厢里。三年前通过汐田介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可是这次看来,她的脸色苍白了很多,还长出了双下巴。阿哲也没忘记我的模样,我跟她打了招呼,她马上从车窗里向外伸出半个身子,高兴地应了我一声。我让阿哲和妻子握了握手。妻子和阿哲一样,也是出身贫寒的姑娘,所以我才带她一起来见见阿哲,该用怎样的态度和语言才算合适,妻子一定比我明白。于是我断定妻子一定会替我好好地安慰阿哲。但事实却并非如我所想,阿哲和妻子,都相互拿出贵夫人的语调互相寒暄了几句,之后彼此就沉默不语了,仅此而已。火车皮上有一串白色喷漆文字:SUHAFU134273,我不知这是一串什么符号,就拿着雨伞无聊地在它旁边咚咚地敲来敲去。

汐田在与我断绝亲密联系之后的第三年的冬天,却突然来到我在郊外的家里,告诉我阿哲要来东京的消息。原来阿哲等不及汐田毕业,一个人跑到了东京。

阿哲和妻子就天气说了三言两语,对话结束后,大家都觉得无事可做。阿哲活动着轻轻搭在窗边的十根圆滚滚的手指,一会儿伸张一会儿收缩,眼睛就只盯着一个地方看。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无趣尴尬的光景,就悄悄地离开,在月台上逛了几圈。从列车下翻腾出来的蒸汽,此刻变成冰冷的水雾,白茫茫的一片在我脚边徘徊。

后来,汐田和我都高中毕业了,一起在东京上了大学,之后,过了三年。这三年对我来说实在是很艰难的年月,但汐田好像并不这么觉得,每天都过得很自在。我已开始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租了房子住,汐田有两三次还去那儿找我住过。可环境的不同、思想的不同,让我们慢慢少了联络,两人也渐行渐远,再也不能奢望拥有像以前那样纯真的友情了。大概是我的脾气不好吧。如果那个时候阿哲没有来东京的话,也许汐田一辈子都不愿再见到我了吧。

我在车站的电子大钟旁站着,远远眺望着列车。列车已被雨水淋湿,反射着柔和的光芒。从第三节三等车厢里伸出一张黝黑的脸,他抽抽搭搭呜咽着,伸长了脖子向来为他送行的五六个人表示惜别。那时候日本正在和某个国家交战,这位想必是被动员的士兵吧。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光景,心里难受得像是快要窒息了。

阿哲和汐田青梅竹马,关系十分要好。我上高中的时候和汐田住在同一间宿舍,时不时地会聊起一些恋爱的事情。阿哲家家境贫苦。家庭稍稍殷实的汐田家不同意两人的婚事,因此汐田每次回到家都和父亲争吵得很激烈。第一次吵架时,汐田由于过分激动差点摔倒,最后鲜血一滴一滴从鼻子里流出来。这么愚直的轶事,对于当时年轻的我来说,是多么的浪漫而又轰轰烈烈,我的心灵受到了一次震撼。

多年前,我曾和某个思想团体有些关系,后来找了一些没志气的借口脱离了那个组织。现在,就这么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士兵,再望望受尽屈辱即将返乡的阿哲,回想当时的那些不起眼的借口,它们成不成道理,已经无所谓了。

就是去年的冬天,是汐田把阿哲送到老家后返回的时候的事情。

我再次抬头看看车站的电子钟,再过三分钟火车就要开动了。心里又一阵难过。对于任何人来说,作为一个送行的人,发车前的这三分钟都弥足珍贵。该说的话似乎都说了,只剩下相顾无言。再加上现在这种场合,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妻子要是再聪明一些,再善解人意一些,或许就不需要我来多费劲了。可是,看吧,妻子只是站在阿哲旁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板着脸,沉默地站在那儿。我狠了狠心,干脆走到阿哲的窗边。

光看这个编号就够让人心情沮丧。从一九二五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八年间,这辆列车拆毁了多少万人的爱情?而我现在也在这辆列车上,正承受着心里煎熬的痛苦。

马上就要发车了。列车即将踏上前方四百五十英里[1]的行程,月台上一片混乱。我实在是没有去体贴他人的才能与胸怀,安慰阿哲的时候,竟然用上了“灾难”这个词。而此时,脑筋迟钝的妻子正努力攒集着她的疏浅学识,盯着横挂在列车一侧的青铁牌上的几个沾满水珠的文字,低声地读了出来:FOR A-O-MO-RI(开往青森)。

一九二五年,在一处名叫梅钵的地方,生产了一辆C51型的火车。在同一个工厂,同一个时期,制造出了三节三等车厢、一节餐车、一节二等车厢和一节二等卧铺车厢,还有三节用于放邮寄物件和行李的货运车厢,一共九节车厢。这九节车厢承载了两百名游子和十多万封信件,以及围绕着他们的多少令人痛心疾首的故事。无论刮风下雨,每到下午两点半,活塞一启动,列车就从上野开往青森。旅途中,有的人在“万岁!万岁!”的欢呼声中被送走,有的挥舞着绣着对方名字的手绢惜别,有的呜咽着这无奈的生死离别。列车编号是103。

[1]1英里≈1.609千米。

李月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