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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一到秋天,镇上所有的中等学校都开始进行各种运动竞赛。我从乡下来,甚至连棒球比赛都未曾见过,只有在小说中了解过满垒、游击手和中间手等术语。不久之后,我虽已学会如何看棒球比赛,但却热衷不起来。不管是棒球、网球还是柔道,只要是和别校比赛,身为啦啦队的队员,每一场我都必须去为选手们加油。这件事又更加深我对中学生活的厌恶。

学校的学习愈来愈无趣。在空白地图上用水彩笔画出山脉、港湾以及河川等作业,是最令人憎恨的。我是一个对任何事物都很讲究的人,这件彩绘地图的作业,我花了三四个小时才完成。就连历史课也一样,老师特地要我们把讲义上的重点整理成笔记,可是,老师的讲义读来和教科书没两样,所以自然而然除了把教科书上的文章全部照抄成笔记之外,也别无他法。由于我还是很在意成绩,所以每天也还是很卖力地在誊写。

啦啦队有一名队长,故意打扮得脏兮兮的,手持画有太阳的团扇,爬上校园一角的小高岗演说。这时,学生们就会开心地指着他大喊:“脏鬼!脏鬼!”比赛时,在每局的开档,队长便会挥动扇子,大叫:“全体起立!”于是我们就得站起来,一边一起挥动紫色小三角旗,一边唱着“强敌!强敌!不管有多勇猛”的加油歌。这对我来说,是很丢脸的事,因此我便趁机逃离啦啦队,跑回家去。

假期一结束,我就难过了起来。再次别离家乡,来到了这个小城镇。我独自爬上布庄二楼,打开行李时,差一点眼泪就掉了下来。每当遇到这种悲伤的时候,我就会到书店去。当时也一样,我快跑到附近的书店。即使只看一看陈列在店中的许多刊物的内容,我的忧愁也会神奇地消失无踪。书店角落的书架上陈列着五六本我很想买的书。我经常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那些书的前面,双膝微微颤抖,偷看上几页。不过,我之所以到书店去,却不只为了看那些看来好像医学书籍的资讯。因为对我而言,任何一本书,在当时都是一种休养和安慰。

可是我也并非没有运动过。我的脸色蜡黄,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是自慰造成的,因此只要有人提及我的脸色,我的心就会扑通扑通跳,仿佛自慰的秘密被揭穿了一样。我很想通过做什么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好一点,于是便开始了运动。

某天晚上,小哥哥来到我的寝室。他压低声音说:“阿治,很稀奇的动物喔!”同时斜眼将一包用卫生纸轻轻兜着的东西从蚊帐下方,悄悄地放进来给我。这是因为哥哥知道我正在收集稀有的昆虫。纸团中传出昆虫划动双脚拼命挣扎的沙沙声。我透过这微弱的声音,顿时感受到一种骨肉亲情。我急切地打开了小纸团,哥哥似乎要停止呼吸地说:“喂!跑掉了!喂!”我一看,原来是只普通的锹形虫。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这种鞘翅目昆虫列入所采集的十种珍贵昆虫之中,交给了老师。

很早以前我就为脸色不好所苦。小学四五年级时,从最小的哥哥那里听到有关民主的思想,甚至还听见母亲向客人们抱怨,因为实施民主政治的关系,税金明显增加了许多,收成的稻米大半都被抽税抽走了。对此,我的思想充满畏惧与恐慌。在夏天我帮着男佣们割除院子里的草,冬天则帮他们一起铲除屋顶上的积雪,在帮忙的同时,我顺便向男佣们传播有关民主的思想。然而不久我就知道其实他们并不喜欢我的帮忙,因为据说在我割完草之后,他们非得再重新割过不可。

最小的哥哥就读于美术学校的雕塑科,每天都在中庭的大栗树下玩弄黏土。他在替已经自女校毕业的小姐姐雕塑半身像。我也在一旁画了几幅姐姐的写生。我和哥哥彼此都对对方的构图互相贬损了起来。姐姐很认真地当我们的模特儿,遇到这种争辩不休的场面,她多半是支持我的水彩画。从小大家都说小哥哥是天才,所以总是把我所有的才能视为愚蠢,甚至嘲笑我的文章为小学生作文。对于他的艺术天分,我当时也毫不避讳地表示轻蔑之意。

其实,我也希望能通过帮助男佣们工作,让自己的脸色变好。可是尽管我劳动成那样,气色依然没变好。进入中学之后,我想通过运动来获得好气色,于是在天气炎热的季节,下课回家时,一定要到海边去游游泳。我最喜欢像青蛙一样用双脚打水的蛙式游泳,游泳时,头是直直地挺出水面,可以边游边欣赏波浪起伏所形成的细纹、岸边的绿叶,还有天上的浮云。每次我都像乌龟般尽可能地伸长脖子,头抬得高高的地游着。因为我想让脸多靠近太阳一点,早日晒个黝黑。

我四处去写生、采集昆虫,在原野及溪间奔跑。五张水彩画和十种稀有的昆虫标本,这些全都是老师安排的暑假作业。我肩膀扛着捕虫网,弟弟提着里面装有小钳子、毒壶等物品的采集箱,四处追着纹白蝶和蝗虫,就这样在夏日的原野中度过一天。夜晚我在庭园中生起熊熊大火,然后再以网子或扫把左一下右一下将飞扑而来的众多昆虫打下来。

还有,在我住处的后方是一处宽阔的墓地,我在那里画出一条百米的直线跑道,自己一个人认真地跑着。墓地被茂密的白杨树包围着,跑累了时,我就会一边信步而行,一边念塔形木牌上的文字。至今仍忘不了诸如“月穿潭底”“三界唯一心”等句子。有一天,我发现一块长满钱苔的又黑又湿的木牌上,写着“寂性清寥居士”,心中颇感不安。我抠了些湿泥,在墓前新装饰的纸莲花的白色叶片上,用中指犹如幽灵做记号般乾乾地写下某法国诗人所暗喻的诗句:“我现在正躺在泥土中,和蛆虫玩耍。”第二天傍晚,我要去运动之前,先绕到昨晚的墓地前看看。经过早晨的一场骤雨,那些文字在他的亲人尚未来得及哭泣前,就已经被洗刷殆尽,莲花的白色叶子有些也已破损了。

马车一路上颠簸前行,穿过邻村的树林,接着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在那青翠田地的一头,我家红色的大屋就矗立在那里,我望着它,仿佛已经十年未见似的。我从来没有像度过这一个月假期这样得意过,我向弟弟吹嘘着中学的生活,把它说得如幻似梦般精彩,把小镇的情景全部用妖怪故事的情节来加以描述。

我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做那些事的,不过我却也因此跑得更快,双脚的肌肉也更加结实圆润了。然而气色却仍未变好,黑色的表皮底下,沉淀着令人作呕的蜡黄色。

第一学期结束,初次返乡时,我想将我短暂的中学生活体验尽可能光彩地说给家乡的弟弟听。行李箱中塞满了这三四个月来身边所累积的一切物品,连坐垫也全都塞了进去。

我对自己的脸十分在意。读书读腻了,就会拿出镜子,对着镜子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挤眉,一会儿又托着腮帮子装出一副假想的样子,我不厌其烦地看着这些表情。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种肯定会令人捧腹大笑的表情,那就是眯起眼、皱起鼻,再把嘴噘得小小尖尖的,活像一只可爱的小熊。每当我心生不满或是感到沮丧时,就会做出这种表情来。那时,小姐姐生病住进镇上的县立医院内科。我前往医院看她时,也装出这个表情给她看,姐姐竟然笑得按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由于在医院里姐姐只有家里的中年女佣陪着,实在很无聊,所以只要一听见从医院长长的走廊传来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就兴奋不已。因为我的脚步声特别不寻常,是很大声的。假如我一星期没去看姐姐,姐姐就会叫女佣唤我去看她。女佣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只要你一没去,你姐姐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病情也似乎变得不太好。

可是我第一学期的成绩在全班排第三名,操行也得了甲。饱受留级恐惧之苦的我,一手拿着成绩单,另一手拎着皮鞋,赤足在学校后方海岸上奔跑,那时,我高兴极了。

这时我已长到十五六岁了。手背上微微能看到青绿色的静脉血管,身体也感到特别笨重。我和同班的一名皮肤略黑、身材娇小的同学相恋了。每次放学回家时,我们都并肩而行,可即使只是两人的小手指稍稍碰到,我们也都会脸红。有一天,我们俩走在学校后面的小道一起回家时,她发现在长满绿绿的水芹和鹅肠草的田沟里,有一只蝾螈正漂浮在水面。于是,她默默地捞起蝾螈递给了我。我虽然不喜欢蝾螈,但却很高兴地用手帕将它包起来。带回家后,我把它放进中庭的小池里。蝾螈摇摆着短短的头,来回地游着。可是第二天早晨再去看,它已经逃走不见了。

没过多久,就到了考试的时候,博物学啦,地理学啦,修身学啦,凡是这些教科书上所写的内容,我都一字不漏地全部背下来。大概是这种孤注一掷的洁癖所导致的吧!这样的读法招致的不良后果就是不仅读书死板,考试时也不能够临机应变。虽然也有近乎完美的答案,但有时若当中有一字一句无关紧要的字词忘了,我的思绪便会大乱,净写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填满答题纸。

我性格矜持,因此从不曾将我的想法明白地告诉对方。平常我就很少开口跟那位同学说话。另外,同时我也注意到另一位住在布庄隔壁的身材瘦小的女学生。即使在路上遇见她,我也会把她当成傻瓜一样,用力地将脸扭转到一边去。秋天时,半夜里不知是哪发生了火灾,我也起床走到外面去查看。在不远处的神社背后,火苗四射,正在哧哧地燃烧着。神社内的杉树林被火焰包围住,都烧成一根根乌黑的枯木矗在那里,上面还有许多小鸟如落叶般疯狂地乱舞着。我虽然知道邻家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睡衣的女子,正朝着我这边看,但我仍侧着脸对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灾。我那在红红的火光映照下的侧面,我想一定闪闪发光,看起来帅极了。就因为这样的性格,我和先前的那位同学以及这名女生都没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不过当我独处时,我就变得相当大胆。对着镜中的自己,闭上一只眼睛笑着,或是在桌上以小刀刻出薄唇,再用自己的唇亲吻它。接着我又用红墨水涂在那个唇上,可颜色却变成了奇怪的黑紫色,这让我感觉很是不舒服,于是我又用小刀把它刮掉。

我就像是散落的花瓣,即使是微风一吹也会冷得打战,哪怕是受到人们一丁点儿的轻蔑,都会苦恼得大叹不如死去。我自认为自己现在一定很了不起,为保护身为英雄的名誉,即使饱受大人的欺侮,也绝不容许被人轻蔑,为避免留级这种有损名誉的事成为我唯一的“致命硬伤”,之后,我战战兢兢地上课,上课时也觉得在教室里有上百名看不见的敌人,丝毫不敢大意。早晨临上学时,我会在桌上摆出扑克牌,用来预测当天的运势。红桃代表大吉,方块代表半吉,梅花代表半凶,黑桃代表大凶。那期间,连续几天出现的全是黑桃。

到了中学三年级,在某个春天的早晨,我倚在上学途中一座漆成红色的桥的圆管状栏杆上,呆立了片刻。桥下隅田川般宽阔的河水潺潺而流,我有了一种茫然不知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我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我,所以总是故意装模作样,惺惺作态。对于我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好像都会有个声音从旁提示说:他很困惑地望着手掌或是他边搔着耳后边嘀咕等等。所以对我而言,那些突然、不确定、不知不觉等等的动作其实都是有意为之。

有一天,一名和我来自同一城镇的同学,把我叫到校园中砂山的背阴处,对我忠告道:“你的态度看起来的确很臭屁,如果再这样被打下去,一定会留级的。”我为之愕然。那天放学后,我沿着海岸,独自急奔回亲戚家。海浪弄湿了我的鞋子,我边走边叹着气,走得累了,我便用衣袖拂去额头上的汗水,此时一艘大得惊人的灰色帆船正从我的眼前缓缓驶过。

从站立桥上的放松状态清醒过来之后,我又陷入了孤寂。陷入此种情绪时,我又想起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一面啪嗒啪嗒地走过桥,一面又想了许多事情,还有梦想之类的。最后,我叹了口气:光是这样想就真的能变成了不起的人吗?在此前后,我又开始焦躁不安。我对一切都无法满足,总是在空虚中挣扎着。我脸上戴着十层,不,二十层的面具,所以根本无法搞清楚是哪一个有什么样的悲伤。最后我终于替我的苦闷找到一个宣泄方式,那就是创作。这里有许多同类,大家都和我一样,凝视着这种莫名的颤抖。我悄悄地许下愿望:就当个作家吧!就当个作家吧!

从开学典礼那天起,我就经常领受某位体操老师的殴打,原因是他说我太过招摇了。这名老师在我入学考试时担任我的口试老师,当时他还充满同情地对我说:“父亲去世了,你大概也无法好好读书了吧?”而且这所学校里唯一看见我垂着头的模样的人,也只有他了,这样更加重了他对我的心理造成的伤害。在这之后,我又被其他许多老师殴打,处罚的理由林林总总,比方说咯咯地笑,或是打呵欠,等等。甚至还说,我在上课时打呵欠的声音很大,在办公室还引起一番议论。我觉得在办公室谈论这种蠢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弟弟也在那年进入中学,和我住在同一间房间。我和弟弟商量的结果,在初夏时邀请了五六个友人,一同创办了同人杂志。在我住处的斜对面,有一间大的印刷厂,我们便拜托他们帮忙,就连封面也是用石版印刷的,相当精美。我将杂志分送给班上的同学,因为我每个月都会在杂志上发表少许创作。初期是针对道德方面来写一些充满哲学家味道的小说,即使是一行或两行片断的散文,也感觉很是自豪。这本杂志维持了一年左右,但我为了此事还跟大哥起了争执。

尽管我如此乐天,可还是觉得学校实在是无趣至极。校舍位于城镇的最前头,漆着白漆,正后方有一处公园,公园因朝向海峡,上课还不时可以听到浪涛声和松树沙沙作响的声音。走廊十分宽敞,教室的天花板也很高,我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满意,然而学校的老师们却对我严加管教。

我对文学十分狂热一事,使得大哥相当担心。他从家乡寄来一封很长的信,信中以坚定的语气写着:“化学方面有公式,几何方面也有定律,只要了解这些,就可以完全解开谜底,但是文学不一样,并没有这些东西,不到达一定的年龄和没有特定环境,就不可能正确地掌握。”我也有同感,可我还坚信自己正是那个会被承认的人。我立刻回信给大哥:“大哥所言极是,能有如此了不起的兄长,我甚感幸福。不过我并未因文学而怠惰学业,还因此更加努力用功。”在信中我处处流露出夸张的情感。之所以会这样写,全都是因为“不管如何,你都必须出类拔萃”这个充满胁迫的想法,可是事实上,我真是很用功的。三年级后,我的成绩一直都保持在班上第一名。想要不被人叫成书呆子,想要成为第一名是很困难的,但我却并未被如此嘲笑,甚至还很懂得如何和同班同学亲近。就连绰号叫“章鱼”的柔道主将都顺从于我。教室角落里有一个装纸屑的大罐子,我有时会指着罐子说:“章鱼怎么不爬进罐子呢?”“章鱼”听后,便会把头伸进罐子里,然后开始大笑。笑声在罐中荡来荡去,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素来就是个乐天派。入学当天,即使去澡堂洗澡,我也仍然戴着校帽,穿着裙裤。看见映在街上窗户玻璃上的自己,轻松对着他点头微微笑着。

社团的美少年们也大都和我很亲近。就算是我把绊创膏剪成三角形或六角形,东一块西一块地贴在脸上长青春痘的地方,也不会有任何人嘲笑我。我对这些青春痘实在伤透脑筋。当时每天都会有新痘子冒出来,所以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我就会用手掌来回抚摸我的脸,看看它的状况。我还买过许多药来擦,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到药房买药时,都必须拿着一张写有药名的纸条问有没有这种药,假装是受人之托的样子。我把脸上的青春痘视为情欲的象征,觉得非常羞耻,甚至还曾想干脆死了算了。对于我的长相,家人也是批评到极点,已出嫁的大姐甚至还说过,根本不会有人要嫁给阿治。一想到这儿,我就拼命地给自己的脸抹药。

我虽然成绩不佳,但我在那年春天还是上了中学。去中学读书的那天,我穿上新的和服裙裤、黑色袜子以及高筒靴,没穿以往的毛披,改穿呢绒大衣,并且向时尚靠拢,不系纽扣,开开洒洒地披在身上,就朝着海滨的小城市出发了。接着我便落脚在一位远房亲戚的家中,他们家在城里做布庄生意,门口挂着破烂不堪的布帘,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拜托他们照顾了。

弟弟也很担心我脸上的青春痘,有好几次都替我去买药。我和弟弟从小感情就不太好,他要考中学时,我甚至还希望他考不上。可是自从两人一起背井离乡之后,我才逐渐知道弟弟好性情的一面。随着年龄的增长,弟弟变得沉默寡言且内向起来。他也经常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写些小品文,但全都是一些有气无力的文章。和我比起来,他的在校成绩不理想,他一直为此而烦恼,如果我去安慰,他反而会不高兴。此外,他还很厌恶自己额头上的发际线,因为它常呈现出像富士山般的三角形状,活像个女人。他甚至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头脑会如此不好,全是额头狭窄的缘故。我唯有对这个弟弟完全包容。在当时,我与人相处的方式就只有两种,不是全部隐瞒,就是全盘托出,我和弟弟之间是无话不谈的。

第二章

初秋的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们走到港口的栈桥,一面任凭来自海峡的凉风呼呼地吹过我们的脸颊,一面谈论有关红线的事。那是某天学校的国语老师在上课时给学生讲的一个传说。说是在我们的右脚小趾上都绑着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它非常长,而且线的另一端一定绑着某个女子的同一脚趾,两人不管相隔多远,这条线都不会断,不管靠得多近,即使在路上相遇,这条线也不会打结,并且我们一定会娶这名女子为妻。我初次听到这个传说时,相当兴奋,回到家后,便立刻把它转述给了弟弟听。

接下来,家里简直就像失火般混乱,大约持续了一个月之久,我也被卷入混乱之中,根本无法静心读书准备考试,连高等小学的期末考作答也几乎全是瞎编乱造的。可最后我的成绩却是全校前三名左右,很显然,这是班主任顾虑我的家世才有的结果。我在当时就已经察觉到自己有记忆力减退的现象,如果不事先准备的话,考试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对我而言,有这种感受还是头一回。

那天晚上,我们一面倾听浪花声和海鸥声,一面谈论这件事。我问弟弟:“你未来的老婆现在在做什么呢?”弟弟用双手摇了摇栈桥的栏杆两三次后,才害羞地说:“在院子里散步。”偌大的庭院中,脚穿木屐,手持团扇,正在观看月见草的少女,倒是和弟弟的性格十分贴切。接着轮到说我的未来妻子了,我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大海,只说了句“系着红腰带……”便住口。渡海峡而来的交通船如大型旅馆般,船上有许多房间,每间房间都点着黄灯,摇摇晃晃地自水平面浮出。

翌日,家人们全都聚集在停放父亲灵柩的佛堂,一移开棺盖,全家都放声大哭。父亲就像在睡觉一样,高高的鼻梁变得十分苍白,我听到众人的哭声,鼻子也随之一酸,流下泪来。

唯有这件事我瞒着弟弟。那年暑假回家,有一位身穿浴衣,绑着红腰带,身材娇小的唤作御代的新女佣,她替我脱洋服时动作相当粗暴。我临睡前习惯偷偷地吸一根烟,思索小说的标题。御代不知何时得知这件事,某天晚上,帮我铺好床之后,在枕头旁整齐地摆放了一个烟灰缸。第二天早晨,当御代来打扫房间时,我吩咐她说:“这根香烟是我偷着抽的,不可以放烟灰缸!”御代嘟了嘟嘴,应了声“哦”。

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积雪还未融化之际,父亲在东京医院吐血而亡。周遭的新闻社皆以号外来报道父亲的死讯。比起父亲的死,我对如此轰动的场面更觉兴奋。我的名字也夹在遗族中,出现在了报纸上。父亲的遗体躺在大型卧棺中,用雪橇运送回家乡,我和许多镇民一起到与邻村交界的地方迎接。不久,便看见在月光下从阴暗的树林里接连滑露出数部雪橇,我觉得这个画面真美。

放假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镇上有表演浪花节的人来,这时,我们家就会让所有的佣人全都去表演厅欣赏。我和弟弟也被叫了去,但是我很瞧不起乡下的表演,所以故意跑去田里捉萤火虫。我们跑到邻村的树林附近,由于夜露太重,所以只装了二十只左右便回家了。去观赏浪花节表演的人也陆续回来了,我们叫御代拉开被褥、挂上蚊帐,接着我们关上电灯,将萤火虫放进蚊帐里。萤火虫在蚊帐里四处飞舞,御代也在蚊帐外站了一会儿,看萤火虫飞舞。我和弟弟并排躺着,但比起萤火虫的绿光,我对御代白净无瑕的脸庞却有更深的感受。我略微提起精神问:“浪花节有趣吗?”在此之前,我绝不会和女佣们说她们工作以外的事。御代以平静的口气说:“不好玩!”我忍不住笑出来。弟弟忙着用团扇啪啦啪啦地驱赶一只停附在蚊帐角落的萤火虫,一句话也没说,我总觉得时机好像不太对。

到了冬天,我也不得不开始准备考中学了。我按照杂志上的广告,从东京订购了各种不同的参考书。可是,那些书却只是静静地躺在纸箱中而已,我完全没有看过。我要考的中学是县里的第一大镇子上的,所以想考进这所中学的人数要高于其他学校两三倍,一想到这一点,落榜的忧虑便会不时袭上我的心头。这时,我便会用功读书。这样持续努力了一个星期之后,那种能够榜上有名的自信立刻就随之而来了。用功时,不到晚上十二点我是不会上床的,而早上大概四点我就起来了。读书时,女佣阿民会待在我身边,帮我生火、煮茶。阿民不管熬夜到多晚,第二天早上一定会准时四点叫我起床。正当我被老鼠生子的数学应用题搞得一头雾水时,阿民静静地在一旁看小说。不久,一位又老又胖的女佣取代了阿民,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一想到母亲真正的意图,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注意到御代。一提到红线,她的身影便会立刻浮现在我心中。

这间学校是男女合校,可是我不曾主动接近女生。我的情欲十分强烈,可是拼命压抑的结果,却是让我变得很怕接近女人。在此之前,也曾有两三名女子很爱慕我,可是我总是佯装不知情。从父亲的书架上取出入选帝国美术展览会的画册,看着偷藏其中的裸体画,双颊发热;我还让自己饲养的家兔频频媾和,看到雄兔拱起背蜷曲成一团的模样,心便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不过这些我都忍了下来。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根本不会把自慰的事告诉任何人。我从书上得知它的害处后,便一直想要戒掉这个习惯,却怎么也做不到。没过多久,我每天都要走路到离家颇远的学校上课,或许是拜此所赐,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我的额头边也长出如米粒般大的痘子,我觉得很丢脸,于是便用一种名为宝丹膏的药涂抹,涂得红红的。那年大哥也结婚了,结婚当天晚上,我和弟弟偷偷跑到新嫂嫂的房间。嫂嫂正背对着门口梳头。我突然瞥见映在镜中的新娘微微一笑,赶紧拉着弟弟往回跑,接着我又逞强说:“哼!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这是因为额头被药弄得红红的,觉得很不好意思,才会故意跑开的。

第三章

当时,我们村子也已实行乡镇制联合办学。那间高等小学正是我们镇和附近的五六个村共同出资建立的,在距离镇上两公里远的松林之中。我虽然因病经常请假,但却做了该小学的代表,所以到了这所聚集着各村众多优秀生的高等小学,心想非得努力争取第一不可了。不过,我在那里依旧很不用功。我自认为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是中学生了,在这种骄傲的状态下,我令那所高等学校觉得很是难堪,也曾在学校有过很多不愉快的事。上课时,我多半在画连载漫画;下课时,我就刻意用各种声调,把漫画的内容讲给同学听,画有漫画的笔记本已经堆了五六本。有时也会托着下巴,通过窗口望着教室外的景致,可以傻愣愣地发呆一个小时。我坐在靠玻璃窗的位子。玻璃窗上,一只在很久前就被打扁的苍蝇还黏在上面。它刚好在我的视野中,每当我看得出神时,它就会变大,我还以为是雉鸡或山鸠。有好几次,我都被它吓了一跳。我还和喜欢我的五六名同学一起逃课,躲在松林后方的沼泽岸边,横躺在地上,谈有关女生们的事,或是一起掀开衣服,互相比较下体少得可怜的阴毛。

到了四年级时,几乎每天都有两位同学来我房间玩。我会请他们喝葡萄酒、吃鱿鱼干,然后在一位新晋作家写的《机械怪兽》上涂上一层机械油,对他们说如果这样拿来卖的话,一定会有很多人买吧,这可是很特殊的装帧手法哦,或者将一本名为《美貌之友》的翻译书,四处裁剪下来,然后在被剪下的空白处,拜托熟识的印刷厂印上我所虚构的文章,对友人吹嘘说这是一本奇书,让友人们大为吃惊。

没过多久,我也小学毕业了。可是家人以我的身体虚弱为由,要将我送到高等小学再读一年。父亲说:“等身体养好了,再让你上中学,而且如果要像你哥哥们一样到东京读书,会对你的健康有碍,还是上乡下的中学吧!”虽然我也并不是那么想读中学,可是我依然在作文簿中写道“身体虚弱,深感遗憾”,借以博取师长的同情。

对御代的记忆逐渐淡薄,再加上我总觉得和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相爱,后果将会不堪设想,而且平常我净说女人的坏话,因此若是因为御代而扰乱了心思,我自己就会生自己的气。所以御代的事我当然不会告诉弟弟,更别说是友人们了。

较大的姐姐在读女校之前,一直都和曾祖母二人一起睡在边间的和室中,所以我一直误认为她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在我小学即将毕业时去世了。封棺时,瞥见曾祖母身穿白色和服,又小又僵硬的模样,我不禁担心祖母的这般模样假如长久烙印在眼里,该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读了某俄国作家著名的长篇小说,又改变了想法。书从一位女囚犯的经历说起,那名女子犯错的第一步是因为她被主人的侄儿,同时也是一名贵族大学生所诱惑。我虽忘不掉这本小说的悲惨结局,却还是在描述两人在盛开的紫丁园的丁香花下初吻的一页,夹上了用枯叶做成的书签。我无法事不关己似的读一本优秀的小说,我不禁觉得那两人跟我和御代极为相似。我心想假如我现在若是脸皮厚一些,最后就会变得和那位贵族一样。这么一想,我那胆小的毛病又无端地发作起来。正因为气量如此狭小,我的过去才如此平静无息,我好想让自己成为拥有辉煌人生的受难者。

较大姐姐的学校所在的城镇远比小姐姐的学校所在的城镇小,所以每次带回来的礼物也总是比小姐姐的寒酸很多。有一次,较大的姐姐红着脸说:“一点小东西。”接着她便从皮包中取出五六个仙女棒给我。记得当时我的心全都揪在了一起。家人也都说这个姐姐的姿色不佳。

我把这件事第一个告诉了弟弟。在晚上睡觉时,我说给弟弟听。我原本打算以严肃的态度来叙述,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实际做出来的姿势却完全相反,打乱了气氛,结果还是不正经。我或是抚摸颈筋,或是两手互相搓揉,还间或说出一些没品位的话。对于这种若不这么说就不过瘾的习惯,自己也觉得实在很悲哀。

姐姐们却是很疼爱我。大姊已经去世了,二姊嫁人了,底下的两位姐姐也都各自离家,在不同的女校读书。由于我们村子没有通火车,为了往返离村子有好几公里远的能通火车的某城,夏天必须搭马车,冬天则要坐雪橇。更困难的是春天融雪以及秋天既下雨又飘雪时,这时除了走路,就别无他法了。姐姐们坐雪橇会晕,所以放寒假时,仍然走路回来。我每次都在樽前堆满木材的地方望着她们回来。尽管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可道路在银装素裹之下,依然十分亮堂。不久,姐姐们提着灯的一闪一闪的身影便从邻村的树林阴暗处显现了,我便立刻大叫一声,高兴地举着双手向她们挥舞。

弟弟一边舔着他薄薄的下唇,一边静静地听着,连身子都没翻。他不好意思地问:“要结婚吗?”我不知为何吓了一跳。“不知行不行。”我故意沮丧地回答。弟弟出乎意料地以老成的口吻,拐弯抹角地说:“恐怕不行吧!不是吗?”听了这话之后,我才清楚地发觉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心里气得发慌,咆哮起来。我从棉被里伸出半截身体,口气强硬地说:“所以才要反抗!要反抗!”

弟弟是幺儿,再加上长得俊俏,集父母亲的宠爱于一身。我一直很嫉妒弟弟,时常殴打他,所以常挨母亲骂,因此我也怨恨母亲。记得是在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我的衬衫及贴身短衬衣的缝隙里,有如撒上黑芝麻般地聚集了许多虱子,那时小弟的一番嘲笑,把我气得将他按在地上暴打。不过,我还是会担心挨骂,便赶紧用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膏擦拭他头上的数个肿包。

弟弟弯曲起包在印花布棉被里的身体,似乎想要说什么,偷窥似的看着我,静静地微笑着。我也笑起来,接着说:“新的开始!”同时将手伸向弟弟。弟弟也害羞地从棉被里伸出右手。我小声笑着,并且多次摇晃了弟弟那无力的手指。

最小的哥哥和我互相看不对眼。我的许多秘密都掌握在他手里,所以我总是对他敬而远之。再加上小哥和我下面的弟弟长相十分相像,众人也都夸他们为美男子,我被他们两人“上下夹攻”,简直就是快要窒息了。直到小哥到东京读中学,我才总算放下心来。

然而,我在取得友人们认同的决心时,却并没有如此费尽心力。友人们在听我述说的同时,表露出正在动脑筋思索的神情。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对我所述之事做出的一种表示同意的表现而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可是,我从未真的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而且深信他也是兄弟中头脑较好的一位。二哥每天都喝酒,然后和祖母吵架。每回我都很怨恨祖母。

四年级过暑假时,我带着这两位友人一起回了家乡。表面上说是为了要三个人一起开始准备高中考试,但事实上,我还想让他们看看御代,所以就硬是带他们回来。我暗中祈求我的朋友不会遭到家人不好的批评。因为我哥哥们的友人并不会像我的朋友那样穿着只有两颗金钮的上衣,他们全都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家族的青年。

不过,比起和大哥来,我和二哥要亲近得多。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商业学校。毕业不久,他便回到家乡一家银行任职。二哥也和我一样,在家里并不太受宠。我曾听母亲和祖母说,长得最丑的是我,接着就是二哥,所以我想二哥的没人缘也大概是因为容貌吧!我记得二哥曾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是面相长得英俊潇洒就足够了,对吧,阿治?”

后面的空地上,当时盖了一间很大的鸡舍,我们只有在中午以前在鸡舍旁的看守小屋里读书。看守小屋的外表被漆上白和绿两种颜色的油漆,里面大约有二坪大,铺着木地板,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新漆上亮光漆的桌子和椅子。在东边和北边各有一扇大大的门,南边也有一扇洋式的窗户,若是全部打开的话,风会不断地吹进来,书页经常被吹得啪啦啪啦作响。四周和以前一样,仍是荒草丛生,有数十只黄色雏鸡,在草丛中忽隐忽现地玩着。我们三人都相当期待午餐时刻的到来。大家都猜测着是哪位女佣会来看守小屋叫我们去吃饭。假如来的不是御代,我们就会啪嗒啪嗒地敲打桌子,或吐出舌头,大吵大闹一番。结果御代一来,大家都立刻变得规规矩矩,等到御代离开后,大家又全都按捺不住笑了出来。

一说到声音,我就想起一件事。我大哥当时在东京念大学,每次放暑假回来,他都会将音乐、文学这些新鲜玩意儿带回乡下。大哥学的是戏剧,还在某乡土杂志上发表过一出名为《争夺》的独幕剧,在村里的年轻人间广为流传。记得他写完此剧本时,还读给我们这些弟妹听,大家一个个都表示如听天书一般不能理解。可是我却懂,甚至连结尾时所念的那首诗中的“真是黑暗的夜晚啊!”我都能理解。我认为这出戏不应取名为《争夺》,应该取名为《蓟草》,于是之后我便在哥哥写坏的稿纸角落,以小小的字体写下我的意见。也许大哥没有发现这些字吧,所以就用《争夺》为剧名直接发表了。大哥还收集了许多唱片。只要家里有宴会,父亲必定会千里迢迢从远方的大城市找来艺伎助兴。我打从五六岁开始,就已经有被那些艺伎抱过的记忆,也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是艘纪之国的橘子船》等民谣及舞蹈。因此,比起哥哥的西洋音乐唱片,我倒是更早接触了传统乐曲。某天晚上,我一上床便听见从哥哥房间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我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一直聆听。第二天,我一早起床,径直向哥哥的房间走去,从手边依序一片一片试放唱片,最后,那张唱片终于被我找到了。昨晚让我兴奋得失眠的就是这张名为《兰蝶》的唱片。

某个晴朗的日子,弟弟也跟我们大家一起在小屋读书,到了中午,大伙儿又如往常般谈论到底谁会来。只有弟弟没有加入讨论,在窗边来回踱步,背诵英文单词。我们开着各种玩笑,互相丢掷书本,并且用力踩地板,地板发出了极大的声响,接着我开了一个稍显过分的玩笑。我想让弟弟也加入我们,于是对他说“你从刚开始一句话也没说”,接着又轻咬着嘴唇,瞪着弟弟。弟弟大叫了一声:“不要!”同时还用力挥了挥右手,把手上拿着的两三张单词卡全都挥得四处飞散。我吓了一跳,赶紧恢复正常神情。在那一刹那,我直觉反应这下不妙了。我想御代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过了没多久,我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翻了。

晚上八点左右,女佣就会侍候我睡觉。在我入睡之前,那名女佣都得睡在我的身旁陪着我。我只觉女佣太可怜了,所以每次一上床,便立马假装睡着。我一面用心去感觉女佣悄悄下床离去,一面又真心实意地祈祷能安然入眠。到了十点左右,如果还是辗转难眠,我便会开始啜泣,然后爬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唯独祖母还醒着。祖母和值夜的老爷爷,在厨房围着炕炉聊天。我便身穿棉袍,挤进两人之间,板着脸,听他们说话,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全都是些村人们的家长里短。一个秋天的深夜,正当我侧耳倾听他们叽里呱啦的交谈时,突然从远方传来驱虫祭[2]似的大鼓声,咚咚作响。一听到鼓声,我才惊觉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没睡,心里便会踏实许多。这件事于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那天来通知吃饭的人,很幸运不是御代。大伙儿一个接一个排成一行走在通往主屋的豆园间的羊肠小径上,我跟在大家的后面,一面嬉闹,一面随手摘下好几片圆圆的豆叶。一开始并没有考虑到壮烈牺牲之类的事,只是觉得很讨厌。盛开的白色紫丁香花丛被沾满了污泥,一想到恶作剧的人竟是自己的血亲,就更觉厌恶。

我虽然并不喜欢祖母,但有时在失眠的夜晚,偶尔也会想念祖母。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我就患上了失眠症。夜里两三点的时候仍不能入睡,我便经常躺在床上哭泣。家人也教了我很多治失眠的方法,比如睡前在口中含些砂糖或是跟着时钟咔嚓咔嚓的走动声数数,或是双脚泡在冷水里,或是将合欢草树的叶子放在枕头下面等等,我都一一试过了,可就是没有什么效果。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杞人忧天的,对任何事都很是吹毛求疵、特别介意,这又会让我愈加睡不着。一次,我偷偷把玩着父亲的眼镜,一不小心把镜片打破了,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这件事就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让我难以成眠。仅一院之隔的邻家是一间专卖妇女化妆物品的店铺,店里也出售少许书籍。有一天,我正在店里看妇女杂志的卷头插画,其中一幅画有黄色美人鱼的水彩画,我很是喜欢,非常想要,于是心中暗想:偷走吧!我悄悄地把它从杂志上撕了下来。结果,当场被年轻老板逮到,他大叫:“你在干什么?阿治!阿治!”这句话惊得我用力地将杂志丢在地上,然后一溜烟地跑回了家里。这件功败垂成的憾事又使得我更加辗转难眠。躺在床上,我又再次毫无因由地深陷恐惧火灾的苦恼中,又联想到了假如家中失火时的种种情形,睡觉这回事儿也就根本顾不上了。一晚,我临睡前去上厕所,在与厕所相隔一个走廊的漆黑账房里,看见一位学徒正独自放着电影。白熊从结冰的山崖上纵身一跃入海的模样,仿佛是掷向房中纸拉门的火柴盒般大小,一闪一闪地放映着。我窥视这一幕,又突然觉得学徒心中必定有无限的悲戚。上床之后,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扑通扑通直跳。脑袋里一会儿想有关学徒的事,一会儿又想如果那部放映机的底片突然着火,那又该怎么办,岂不是一发不可收拾?就这样我担心到暗夜将尽,东方发白,仍一点睡意都没涌上头来。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便会想起祖母,这种想念可真是难得啊!

两三天之后,我心中萌生许多烦恼。御代有时在庭院中走着,我一牵她的手,她几乎都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简而言之,我是不值得她欣喜的。对我而言,没有比不让人感到欣喜更羞耻的事了。就在同时,不好的事接二连三出现。某天吃午餐时,我和弟弟以及友人们一起在餐桌前吃饭,御代则在一旁,手持画有红猩猩的彩绘团扇,一面啪嗒啪嗒地替我们扇风,一面侍候我们。我依据团扇的风量来暗中测量御代的心,御代替弟弟扇的比替我扇的还多,我就绝望了,把刀叉咚的一声放到了炸肉排的盘子上。我心想大家全都联合起来欺负我。“友人们一定也老早就知道了!”我胡乱地怀疑人,心中暗自决定:“还是忘了御代好了。”

对我来说,祖母也十分棘手。村中的小剧院为了庆祝开张营业,专门请了东京的雀三郎戏班子来唱戏,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去看戏。因为戏院是我父亲搭建的,所以我可以随时免费坐在最好的位子上观看。只要一放学回来,我就赶紧换上轻松的衣服,把一端系有小铅笔的细银锁吊在腰带上后,便急着向戏院跑去。那是我第一次看歌舞伎表演,兴奋得不得了。在看到“狂言[1]”时,甚至还哽咽到数度落泪。表演一结束,我便将弟弟和其他亲戚的小孩叫到一起,然后也搭起台子,自己表演起来。我一向对这类表演颇感兴趣,经常在男女用人面前,给他们讲故事听,有时还会放些幻灯片或者电影让他们看。当时我表演的是《山中鹿之助》《鸠之家》和《快步走》三大狂言。《山中鹿之助》讲述的是主人公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某家茶店里得到一位叫作早川鮕之助的仆从的故事,我将它改编成了戏剧。拙者乃山中鹿之助是也——如此冗长的词句,害得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它改为歌舞伎表演中常用的七五调。《鸠之家》是一本我反复阅读了多遍仍会感动得落泪的长篇小说,我把其中特别令人垂泪的部分改编成了两出戏。《快步走》是雀三郎剧团在末了的一幕时,铁定会出动所有后台演员来跳的一出舞蹈,所以它也被列在了我的表演曲目之中。练习了五六天后,表演的那天终于到来了,书库前宽敞的走廊便成了我的舞台,我们还拉上了一块小小的帷幕。准备工作从白天就开始了,帷幕的铁丝差点钩到了祖母的下颌。为此祖母怒斥我们说:“你们是想让我死吗?不要学那些戏子耍的把戏!”虽然如此,那天晚上仍然聚集了好些男女用人来看戏,总共有十来个人。可是,只要一想到祖母的话,我的心情便会相当沉重。虽然我在戏中扮演《山中鹿之助》和《鸠之家》中的男子角色,也参加了《快步走》的舞蹈表演,但却丝毫提不起劲儿来,心里总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此后,我偶尔也会表演《牛盗人》《皿屋敷》《俊德丸》等戏,可是每次祖母都会说些令人顿时兴致全无的话。

又过了两三天。某天早晨,我把前晚吸剩下的尚有五六根香烟的烟盒放在枕头下,忘了带走,就直接前往看守小屋。过不久想到了,便慌慌张张跑回房间,一看房间早已收拾干净,香盒也已不见踪影。我先入为主地把御代叫来,近乎斥责地问:“香烟呢?被发现了?”御代一脸严肃地摇头,接着立刻伸长身子,把手伸进房中横板后方。有两只金色蝙蝠飞翔图案的绿色小纸盒出现了。

我不但长得丑,而且还很愚笨,因而祖母她们都不喜欢我。尤其是我拿筷子的方式,实在是不能再笨拙了。每次一吃饭,我的一举一动总是会引来祖母的眼光,甚至还被批评说我在行礼时屁股往上抬了,说那是十分不文雅的动作。于是我便被命令坐在祖母的面前,不停地练习行礼。也不知道究竟做了多少回,祖母就是不肯说我做得很好。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的勇气恢复了,较之前也有了百倍增长,从前所下的决心又再度苏醒,不过一想到弟弟,还是有点发慌。因为御代的关系,也尽量避免和友人们嬉闹,并且尽量避开弟弟,单独进行诱惑御代的计划。

因为家人总是说我是兄弟中长得最丑的一个,所以我常常偷偷地打扮自己,尽量不被别人发现。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这个丑男竟然还装扮得如此华丽,那不被他们嘲笑才怪。因此,我总是表现出对着装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做得的确很成功,以至于每个人都把我看成是一个既笨拙又俗气的家伙。每次和兄弟们坐在一起吃饭,当祖母和母亲一脸认真地说我长得很丑时,我总是觉得很不甘心。因为我坚信自己还算是个不错的男人,所以有时候我便到女佣的房间里,装着若无其事地问她们,在我们兄弟中谁长得最好看。女佣们的说法大致都是大哥最好看,其次就是阿治。我顿时便一顿脸红,不过仍然有些不满,事实上,我是希望她们都能说我比大哥还要好看的。

我决定等待御代向我表明心意,我可以给御代许多机会。我不时叫御代来房间,吩咐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当御代来我房间时,我会故意表现出可以不拘小节的轻松模样。为了打动御代的心,我十分注意自己的脸。那时我脸上的痘子总算好了,不过我还是习惯性地在脸上上妆。我有一个相当美丽的银制粉盒,盒盖上雕有许多如常春藤般又长又弯曲的蔓草。我偶尔用它来修饰自己的皮肤,但心里还是希望能改掉这个习惯。

很早以前,我便对穿着十分讲究。比如衬衫的袖口,一定要是有纽扣的才行。还有,我喜欢白色法兰绒的衬衫,衬衫的领子也必须是白色的才行,甚至我都会很在意脖子是要露出白领外一分或是两分。每年的中秋节,村中的学生都会穿着高级服装来到学校,那时我也会每次都穿着咖啡色粗条纹的法兰绒服装,在学校那狭窄的走廊上,如同婀娜多姿的女子一般小跑着前进。

接下来就看御代的决心了,然而机会却迟迟不来。我在小屋读书时,有时也会离开那里,跑回主屋去看御代。看到乒乒乓乓几近粗暴地正在打扫的御代,我静静地咬了咬嘴唇。

我也不怎么和母亲说话。从小就喝着奶妈的奶水在婶娘怀里长大的我,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对“母亲”这一词儿压根就没有什么概念。尽管曾经有两名佣人跟我解释过,可是一天夜里,当我因为腰痛而不停地搅着被子时,在我旁边睡着的母亲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被窝里一直动来动去的,便问我:“你在做什么?”我对这样平淡无奇的问话声很是困惑,便答道:“腰痛,在做按摩。”睡意正酣的母亲又说:“腰痛揉揉就好了,拍打的话会更痛。”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便又轻揉起了腰部来。有关母亲的记忆,总觉得是悲凉的居多。有次,我从仓库取出了哥哥的洋装,穿上后便跑到了后院的圃间漫步,还不停地即兴编唱着充满着悲伤的曲调,眼中也布满了哀愁的泪水。我原本打算要穿着这身行头去和账房的学徒一起玩,还让女佣去叫那学徒过来,却迟迟都未见他过来。于是,我便一边用鞋尖儿磨蹭着后院的竹篱笆,一边等着学徒。终于,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双手插在裤兜里大声地哭了起来。母亲听见我的哭声,就走过来问我是怎么了,之后便脱去我身上的洋装,还狠狠地打我的屁股。那一刻,我心如刀割一般,感觉十分难堪。

就这样,暑假终于结束了,我和弟弟以及友人们不得不离开了家乡。我暗中祈求至少能够在御代心中留下一丝在下次放假前不会把我遗忘的回忆,可是还是失败了。

父亲真可谓是个大忙人,我在家里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但是就算他在家,也不会和我们待在一起。对于父亲,我是很害怕的。我一直都想要他的钢笔,但又总是不敢开口要,心里还总是为了这事纠结。结果,在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一直说“钢笔,钢笔”的梦话,给在隔壁房间正在和客人交谈的父亲听。不过,这些梦话似乎都没有传到父亲的心耳里去。有时候,当我和弟弟跑进堆满米袋的仓库里大玩特玩时,父亲那叉开双腿站着的身影便会出现在仓库门口,口中还怒骂道:“兔崽子,快出去!给我出去!”仓库门口射进来的阳光将他那庞大的身躯顿时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现在我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仍然会感到十分厌恶。

出发那天,我们坐进我家的黑色厢型马车。御代也和家人一起并排站在大门口送行。御代既没有看着我,也没有看着弟弟,双手像在数念珠般拿着已从肩上取下的淡绿色吊袖带,眼睛直盯着地板。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便一句话也没有说。

马车终于还是出发了,我抱着极度遗憾离开了家乡。到了秋天,我带着弟弟前往一处从学校所在的城镇坐火车大约三十分钟车程就可以抵达的海岸温泉地。我母亲和病愈的小姐姐在那里租了一间房子,进行温泉治疗。我一直在那里,继续准备考试。

可是每当我将真实的事情写在作文上时,总是会招致不好的结果。有次我在作文中写下了父母对我一点儿也不疼爱的语句后,被教导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番。还有一次,作文题目是“如果爆发战争”,我就在文中这样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火灾或者父亲发怒还要可怕的战争,那我肯定会先逃进深山里,我还会顺便叫上老师和我一起逃跑,因为老师也是人,也有着对战争恐惧的心理。此文一出,校长和副教导主任就都来找我谈话,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便打哈哈说:“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于是,副教导主任便在他的小笔记本上写上了“好奇心”三个字。接下来,便是我和副教导主任之间的微弱的争辩,他向我问道:“你在作文中说你是人,老师也是人,意思是说只要是人就全都一样会恐惧吗?”我便很少别扭地回答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打小我就是个不怎么爱多说话的人,所以当他又问“可是校长和我也都同样是人,为什么薪水却是不一样呢?”时,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我很快便回答说:“那是因为每个人所做的工作不同吧!”听了我这么一说后,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长着一副瘦长脸的副教导员便立刻又将我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接着,这位一直以来我对他都颇有好感的副教导员又问我:“那你的父亲和我们也都是同样的人吗?”

我为了所谓的才子称号、为了名誉而不得不在读完中学四年级之后,考进高等学校。这时,我讨厌学校的程度更加深了。不过,仿佛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我似的,我仍然专心致志地读书。

我在学校里写的作文,简直可以说是全都在胡扯。完全是为了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才那样写的。因为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得到大家的赞美。甚至在那时我就开始剽窃,那篇被老师们夸赞为当代杰出的作品——《弟弟的剪影》,便是我照着原样抄袭了某杂志的第一名作品。老师居然还让我用笔誊了一遍,之后又拿到校展览会上展出,不料却被一位很爱好读书的同学发现,当时我心里的感受就是希望这位同学赶快死掉。当时还有一篇作文《秋之夜》,也受到所有老师的表扬。作文中描写的是:我因读书读得头痛,于是走到了走廊上,向着庭院方向望了过去,此时,皎洁的月光洒向了水池子,池子中的鲤鱼和金鱼每一只都游得非常快活。正当我凝神注视着庭院中的一派静谧之时,突然自紧挨着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母亲和其他人的哄堂大笑声,我猛地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头痛也消失了。文中所述自然是从未真实发生过,有关庭院部分的描写,也是抄袭了姊妹们的作文。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没有用功读书到头痛这样的时候。我讨厌学校,所以也从未正儿八经地读过学校里的课本,读的全是些消遣之书。只是每当我看书时,家人总认为我在用功读书罢了。

从这里我要搭火车去上学才行。每逢星期日,友人们就会来这里玩。御代的事似乎已经被我们忘记了。我和友人们每次都一定会出去野餐。在海岸的平坦岩石上,煮牛肉锅、喝葡萄酒。弟弟的歌喉不错,又会许多新歌,所以我们便叫弟弟教我们唱歌,大家一起引吭高歌。玩累了,就在岩石上睡觉,一觉醒来,潮水已涨了上来,原本应和陆地相连接的岩石,不知何时已变成海岛了,大伙儿总觉得仿佛仍置身梦中,尚未清醒。

我很喜欢鸟蛋,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掀开屋顶的瓦片,就总能找到麻雀的蛋。可是我就是没有樱鸟和乌鸦这些鸟儿的蛋。于是我便用五本或者十本书从同学那里交换来了那些绿得锃亮和有着很多有趣斑点的鸟蛋。我把这些鸟蛋全部都用棉花包裹着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整个抽屉都给塞满了。我那小哥哥似乎对我的秘密交易有所察觉,一天晚上,他突然向我借西洋童话集和另一本我忘了叫什么的书。我真是恨透了他这样的落井下石。我早就把那两本书投资在我的鸟蛋上了嘛!看来他是准备好了要在我找不到书时,好好盘问我一番,于是我便说:“应该在,我找找看。”于是,我便提着煤油灯,开始在家里到处找寻着。小哥哥就一个劲儿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还故意恫吓我说:“找不着了吧?”我仍然坚称书在屋里,甚至还爬到了厨房架子上找。这时他便赶紧说道:“好了!你就别再找了!”

我若是一天不和这些友人见面,就会觉得很寂寞。这是发生在这期间的事,在某个秋风扫落叶的日子,我在学校被老师狠狠甩了两巴掌。那是个偶发事件,由于我是因“侠义行为”而遭受处罚,我的朋友们颇为恼火。那天放学后,四年级同学全部集合在博物教室,商讨有关建议开除那位老师的事,也有同学高声大喊:“罢课!罢课!”我感到十分惊慌失措。“假如是为了我一个人而罢课,请饶了我吧!我亦不是怨恨那位老师,事情很简单,很简单啦!”我四处拜访同学。友人们说我太懦弱、太随便了。我实在喘不过气,离开了那间教室。回到温泉区的家之后,我马上跑去泡热水。被秋末初冬的狂风吹坏的两三片芭蕉叶青绿的身影从庭院的角落飘落澡池中。我坐在澡池的边缘,毫无生气地陷入沉思。

我也常常扯谎。记得那是小学二年级或是三年级过女儿节时,我向老师撒谎说:“今天家里要摆人偶,他们叫我早点回去……”于是我便提前一个小时回家了。到家后,我又对家人说:“今天女儿节,学校提前放学了……”于是,我就接着帮了他们一些毫无意义的忙。

每次为了排遣那种令我难为情的回忆时,我都习惯自己一个人“可是、可是”地喃喃自语。“很简单!很简单!”我又不停地喃喃念着,想象自己四处徘徊的身影,我一面用手捧起热水,然后又放掉,再捧起再放掉,一面重复说:“可是、可是……”

我虽然才上了小学,可有件事情却让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在老家屋子的后面,有一片杂草地,在一年夏天的某个晴日里,照顾弟弟的保姆教我做了那件十分刺激的事情。记得那时我大约八岁,保姆也处于只有十四五岁的年龄。在乡下,我们都管苜蓿叫作“牧草”,保姆以需要这种四片叶子的牧草为名,让小我三岁的弟弟去寻找,她便抱着我在杂草地里滚来滚去。有时候,我们也会藏在壁橱里,躲起猫猫来。可弟弟这时却让人很烦,独自被留在壁橱外的他便会抽噎着哭出声来。也就是因为这哭声,所以有时候我和保姆就会被年龄和我最接近的哥哥发现。哥哥在问弟弟为什么哭泣后,便会将门打开,这时,保姆总是很镇定地说:“是钱掉进壁橱了,我们在找钱哩。”

第二天,那位老师向我们道歉,最后并没有发生罢课,朋友们也轻而易举地重修旧好,但这个灾难却令我忧郁起来。我频频想起御代的事,最后甚至认为假如不见御代一面的话,自己将会就此堕落下去。

就在那年,又发生了件让我和婶娘不得不分开的事情。在这之前,婶娘的二女儿已经嫁了人,三女儿却红颜薄命,一位牙医的养子和大女儿成了亲,入赘到了婶娘家。因此,婶娘便带着大女儿夫妇二人和小女儿在很远的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我也跟着婶娘到了那个小镇。就是那年冬天,当时我和婶娘一起蹲在雪橇的一隅,就在雪橇开始滑行之前,旁边一个比我稍大一点儿的家伙便“上门儿、上门儿”地骂我,并且在雪橇篷外一直戳我的屁股。我以为自己真的是要过继给婶娘了,然而刚到了上学的年龄,却又被送回了老家。

母亲和姐姐正好也即将结束温泉治疗返回家中,而且临走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因此我也以护送母亲她们为由,得以回家乡去。我瞒着朋友们悄悄地回去了,也并未向弟弟说明回家的真正原因。我想大概不用说,他也会问。

不久,我进了老家的小学读书,儿时的记忆也就随之改变了。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阿竹突然离开了我,嫁到某个渔村去了。她走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见上一面,大概她是怕我会跟在后面不让她走,所以才不辞而别了吧。到了第二年的盂兰盆节,阿竹来过我家里一次,可我总觉与她生疏了不少。当她问我的学习情况时,我也没有回答,还好旁边的人代我回答了。阿竹也只是说了句:“可要抓紧喔!”在这之后,也没有特别要称赞我的意思。

大家离开温泉区之后,暂时先在照顾我和弟弟的布庄住了一晚,然后才和母亲、姐姐三人一起回家。列车要驶离月台时,前来送行的弟弟那青色富士山般的额头出现在列车窗外,对我说了句:“加油!”我坦然接受了,漫不经心地说“好!好!”并愉快地点了点头。

由于当时我父母都住在东京,婶娘便带着我去东京了。听说我在东京倒是住了颇长的一段时日,不过我反倒是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时经常到东京家里来的婆婆的事。我不怎么喜欢这位婆婆,每次她来,我都会哭。婆婆还送了我一个玩具,是辆红色邮递配送车,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

当马车经过邻村,离家越来越近时,我内心已经翻起了阵阵波澜。天空和山峰也随着西下的太阳全都暗了下来。除了秋风吹拂稻田那种沙沙作响的声音外,只要侧耳倾听,还能听见我的心脏怦怦跳的声音。我不停地环视一片漆黑的窗外,突然路旁闪现一大片白晃晃的芒草,吓得我不禁往后仰。家人们都站在大门口昏暗的门灯下迎接我们,当马车停住时,御代也从大门跑了出来,好像很冷似的缩着肩膀。

寺庙的后方,有一处微微隆起的小高地,那是一块墓地。在像棣棠花一般的植物所围成的篱笆内,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如塔般的木牌。这些木牌上都有一个如满月般大的,似车轮一样的黑色铁轮子。阿竹告诉我说:如果铁轮子被转动后停止不动了,那个转动铁轮子的人将来便会踏入极乐世界;如果轮子停了一会儿又逆转了回来,那么他就会被打入地狱。阿竹每次转动铁轮,轮子都会发出几声悦耳的声响,然后便悄然停了下来。可每当我转动的时候,轮子却偶尔会逆转回来。记得那还是秋天的时候,有一次我独自来到了寺庙,当我挨个儿地转动每个铁轮后,它们都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样,个个都反转了回来。我压制着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又固执地转动了数十次铁轮,待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我才绝望地离开了墓地。

那天晚上,我上二楼的一间房间睡觉,想到一件令人十分感伤的事,并深为所谓的庸俗观念所苦。当御代的事发生之后,难道我最终也得变成笨蛋吗?思慕女人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情绪。然而我却不同,真是一言难尽,总之就是不一样。我的情形,从某种意义来看,并不下流。但是只要是思慕女人的人,不也全都是这么认为自己的吗?我被自己的香烟呛到,心中坚信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那天晚上,我想象为了和御代结婚的事,必定会和家人发生争论的不可避免的情形,始终缺乏坦白的勇气。我确信自己所有的行为并不庸俗,我相信自己和大多数世人并不相同,尽管如此,我仍是十分感伤。我不知道这感伤是来自何处,怎么样也睡不着,于是又自慰起来,将御代的事从脑中拔除——因为我不愿意在这时想御代。

此外,阿竹还教给我道德方面的事情。她经常带我去寺庙看那些画着地狱和极乐世界的画像,并给我逐一讲述其中的寓意。什么放火之人会遭受身背火笼子的报应啦,纳妾之人会被双头青蛇缠得喘不过气来啦,还有血池子、刀山以及白烟弥漫、深不见底的地狱和遍地的面色惨白、骨瘦如柴、软弱无力地微张着嘴巴的人们啦什么的,她都讲给我听。她还说只要是生前扯谎的人,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变成了鬼,也会被割去舌头,我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早晨一醒来,秋天的天空一片蔚蓝。我一大早便起床,前往对面的果园摘葡萄。我叫御代拿着大竹笼跟我一起去,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和御代说话,因此大家都不觉得奇怪。葡萄棚位于园子的东南角,大约有十坪宽,葡萄成熟时,园主就会用围篱将四周整齐地围起来。我们打开角落的小小的便门,进入果园里。里面暖烘烘的,两三只长足胡蜂嗡嗡地飞着。朝阳穿过棚顶的葡萄叶及四周的围篱照进来,棚里一片光亮,御代的身上也透着微微的绿光。在来这里的途中,我也模拟了各种计划。我像无赖似的歪着嘴微笑,但在只有我们二人的情况下,这就有点糗,因此事情就变得令人不太愉快了,我甚至还故意让便门就那样开着。我长得很高,所以不需要踏垫,就可以很轻松地用园艺剪剪下葡萄串,然后再将它们一串一串地交给御代。御代迅速用白色围裙将葡萄上面的朝露拭去,放进笼中。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时间过得实在很慢,我逐渐失去耐性,火气变大了。当葡萄即将装满笼子时,我又递上了一串,御代却又将原本已伸出来的一只手微微抽回。我把葡萄硬塞给御代,叫了声“喂!”,接着又吐了吐舌头。御代突然用左手握住右边的附根。突然她“啊!”的一声,我立马问她被刺到了吗,她眩目地眯着眼睛。我骂了声:“笨蛋!”御代仍然沉默不语地笑着。我再也无法待在那里,说了一句“回去帮你擦药!”后便从围篱中飞奔出去。我立即将她带回主屋,在药橱里找寻装药水的瓶子。我尽可能粗鲁地将紫色玻璃瓶交给御代,说:“自己去擦!”

从六七岁开始,我的记忆就渐渐地清晰起来了,记得教我读书的是位叫作阿竹的女子,阿竹对我的教育非常上心,我也在她的身旁读过很多书。当时我体弱多病,因此大部分的书都是我躺在床上读完的。每当无书可读的时候,阿竹便会到村里的主日学校借很多的儿童读物让我读。我便默默地读着她找来的每一本书,读再多也不会觉得累。

当天下午,我搭乘附近城镇新开通的有着灰色车篷的外型粗糙的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家乡。虽然家人叫我搭马车去,但是厢型马车上装饰的家徽黑亮亮的,有贵族味道,我不喜欢。我把我和御代一起采摘的一笼葡萄放在膝上,意味深长地望着铺满落叶的乡村小道。我很满足,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回忆可以留在御代的心中,对我而言,却已尽力了。御代已经属于我了,我也放下心来。

婶娘在我心中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反倒是关于父母的事情,我却没太多记忆,可谓一片空白。虽然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家里有曾祖母、祖母、父亲、母亲、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婶娘和婶娘的四个女儿,但是在我五六岁之前,除了婶娘之外,有关家里其他人的记忆,我可以说是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那时在偌大的后院里面,种有五六棵高大的苹果树,遇上灰蒙蒙的阴天,就会有许多女子攀爬到苹果树上。还有就是每当下雨的时候,就会有许多女子合撑着伞,来到后院的那隅菊花盛开的地方赏菊,对此我也有大概的印象。其余的便记不起来了。现在想来,那些女子或许就是我的姊妹或者堂姊妹们吧。

那年的寒假,是我中学生涯的最后一次假期。随着回乡日期的临近,我和弟弟彼此都觉得有几分尴尬。终于一起回到家中,我们先是面对着厨房的石灶盘腿而坐,接着又张大眼睛慌张地环视家中每一个角落。御代不在,彼此不安的眼神数度交会。那天,吃完晚饭后,我们被二哥找去他房间,三个人钻进桌炉里,玩扑克牌。我拿到的牌,清一色黑的,由于听到一些传闻,所以干脆问二哥。“听说女佣少了一个。”我用手中的五六张牌遮住脸,以看似随意的口气问。我心中暗自决定,假如二哥深入追问的话(幸好有弟弟在场),那就老实说出来吧!二哥一面歪着头,不知该出手中哪张牌,一面说:“你说御代啊!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回家去了。真是一个固执的家伙!”接着,“啪”的一声丢下一张牌。我也丢了一张牌,弟弟也静静地丢下一张牌。

我在明治四十二年的夏天出生。明治天皇驾崩那年,我虚岁也才四岁多一点。差不多也就是那一年的事儿吧,记得那时,婶娘和我去离我们村有二里多地的一个村子串亲戚,就是在那个亲戚住的村子附近,我看到了那条令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瀑布。瀑布位于村庄附近的深山中,我是坐在一位陌生男子的肩上,从远处眺望着它那宽广的身躯和倾泻而下的雄姿。旁边有座叫作什么的神社,那个陌生男子带着我将神社各处的绘马匾额看了一圈之后,我心里却渐渐有种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感觉,便哭喊着:“姆姆!姆姆!来。”我向来是叫婶娘为姆姆。当时,婶娘正和一群亲戚在远处一片铺着地毯的低洼之地热闹地说笑着。听到我的哭喊声后,婶娘赶紧站了起来,不料她的脚却被毛毯给绊住了,整个身子就如同行大礼一般,大幅度地摇摆了起来。其他人见状,都调侃婶娘说:“喝多了,她喝多了。”我注视着远处发生在婶娘身上的一切,就像是自己受了委屈一样,哭喊得也就更大声了。还有一天夜晚,我梦见婶娘扔下我,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了。在那梦里我看到她的胸脯被玄关处的大门挤得满满的,豆大的汗珠从她那涨得通红的胸脯上滴下,还梦见她用抱怨的口气对我嚷道:“我已经厌倦你了……”而我却将脸贴在婶娘的乳房处,泪流满面地哀求她不要扔下我。当婶娘将我从睡梦中摇醒时,我一下就扑到了婶娘的胸脯里,埋着脸不断地哭泣着。后来即使我已经完全从那个梦里清醒过来,但仍然因那个梦而感到悲伤,之后又啜泣了许久。从那晚以后,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个梦,包括婶娘她本人。

过了四五天,我到鸡舍的看守小屋去。负责看守的是一位喜好小说的青年,我从他这里打听到更详细的情形。御代曾被某位男佣玷污过一次,这件事被其他女佣知道了,所以才待不下去。由于那名男子另外还做了许多坏事,所以当时已经被赶出我家了。尽管如此,青年还是说得太夸张了,甚至连那名男子吹嘘地说御代事后还小声地说“不要、不要”的话都说了出来。

黄昏时分,婶娘穿着一件厚实的棉衣,背上还背着个小孩,与我并肩站在门口。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那种从昏暗的街道上涌出来的静谧感觉。婶娘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天使归隐了。”“可是活生生的天使哟!”婶娘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也就好奇地小声念叨着:“活天使?”而后还接着说了一些不敬的话。婶娘便斥责我道:“可不能这么乱说,这应该叫作归隐。”我当然也会记得天使归隐至何处了,还记得当时为了逗婶娘高兴,还故意问她天使藏在何处。

正月一过,寒假也将近尾声了,我和弟弟一起到书库去翻看各种藏书和卷轴,从又高又明亮的窗户隐约可见降雪的情景。自从父亲过世,大哥继承家业之后,家中每一房间的装饰,乃至这些藏书和卷轴之类的物品,都逐渐在改变,我每次回到家中,都会兴趣盎然地去观看。我摊开一卷似乎是大哥最近才购买的卷轴一看,是一幅棣棠花飘落在水面的画。弟弟站在我身旁,一面不时对着冻僵的手指头吐出白白的热气,一面认真地看着从大型照片箱中取出来的数百张照片。不久,弟弟递给我一张还硬硬的新的四寸照片。一看,是御代在最近陪伴我母亲到婶娘家时,和婶娘三人一起合照的照片。母亲独自坐在较低的沙发,婶娘和御代站在后排,照片中她们看起来一样高。这张照片是在蔷薇盛开的花园里照的。我们和弟弟将头凑近那张照片,又注视了好一会儿。我在心中早已和弟弟和解了,御代的那件事也拖拖拉拉地一直没告诉弟弟,所以才能假装比较镇定的模样来看照片,这时,只觉得相片中的御代似乎动了一下,她从脸到胸部的轮廓变得有点模糊不清。双手交叉放在腰带处的婶娘看起来十分耀眼,跟她本人实在很像。

第一章

[1]狂言,日本的一种传统喜剧形式,也是日本戏剧的一个流派。情节简单,取材于普通人的日常琐事。

杨建 译

[2]驱虫祭,农村的一种点炬火鸣钟以驱除害虫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