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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不用事事都过问北先生的吧?”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先跟北先生商量一下……”

“但是也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因为北先生一直都很照顾我。”

“但是,母亲的病还那么严重,你可以这样甩手走人吗?”

“那倒是。但是说不定北先生也……”

“唉,会怎样呢?应该不会像去年那样急匆匆地只待两三个小时吧?照北先生的话说,还是别待太久比较好。我还是想按照北先生说的做。”

“所以说,要和北先生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只要照着北先生说的做就一定不会错的。北先生好像还在二楼和大哥说着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了?我们一家三口,没获得他的许可,就这么冒失地上楼,不好吧……”

“这次不会那么急着走了吧?”

“不必担心,英治(二哥的名字)不是还发了电报让你快些回来的吗?”

在这间病人的房间里,除了婶婶,还有两名女护士,还有我的大姐、二嫂、亲戚、阿婆等等,有很多人。我们到了旁边六张席子大的接客间,和各位客人打了招呼。大家都对我说:“修治,你啊,真是一点没变,稍稍胖了一点,不过看起来反而年轻了。”园子也不如想象中认生,对大家都乐呵呵地笑。大家都聚拢在接客室的火盆旁,开始只是小声地说话,随后也都不再那么拘谨了。

“电报?什么时候?我没有见过啊。”

母亲在不远处的一间有十张草席大的房间里躺着。她就像一根孤单的枯草,憔悴地倚在大大的床上。但是她的意识很清醒,说:“你来啦。”妻子做了初次见面的寒暄,抬起头,对母亲点点头。我抱起园子,将她的小手塞进母亲枯槁的手里,母亲颤动着握紧了那只小手。坐在床边的婶婶,一边微笑一边擦去眼泪。

“诶?我们还以为你是看了那封电报才回来的呢……”

嫂子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对我说:“两三天前,母亲就开始盼着你来了,真的,盼着你来。”

“那家伙,真是不妙啊。是错过了啊。那家伙,不妙。是北先生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多管闲事。”我一边说着,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是我运气不好。

我心想,哎,怎么回事?我心里别扭起来。这位大哥,以前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和别人拉开距离,郑重地行礼。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从刚才到现在都还没有下楼来。是不是北先生搞砸了什么?想到这儿,我猛地一怔,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一阵惊慌。嫂子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催促我说:“快啊。”我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能与母亲见面了,也没什么别的让人心情不舒服的事,和母亲见面是一定会被许可的。什么啊,完全是我想太多,过分担心了。

“也没什么不妙的吧,反正你回来得越早越好。”

还没等妻子行礼,大哥就向妻子行了个礼。这让我有些提心吊胆。行完礼后,大哥马上又上了二楼。

可是我却有些沮丧。也觉得很对不住为了带我回家而专程放下手中生意的北先生。哥哥们明明早就通知我要回家的时间,我却错过电报,我可以理解哥哥们的这份不甘心。总之这件事情做得真是不妙、不妥。

大哥出来了。他迅速地从房间出来,又进了隔壁的房间。脸色很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容变得很严肃。隔壁也来了一位来看望母亲的客人。大哥和那位客人聊了一阵。客人告辞之后,大哥来到“常居”,见到我说了声“啊”,接着跪在草席上轻轻行了个礼。我生硬地向他回了个礼,说:“啊,太多事情让您费心了。”然后我又对妻子说:“这是文治哥。”

刚刚在车站迎接我们的那个小姑娘也进到房间里,微笑着向我们行礼。我又错了,这次是因太过小心而犯下的错。那才不是女佣,而是大姐的孩子。在这孩子七八岁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她还只是一个黑黝黝的小矮子。现在一看,个子也长高了,也有气质了,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我叫她一声“小茂”,小茂就天真地微笑了起来。我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只有这个孩子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和妻子进了家门,中畑先生和北先生早已上二楼进了哥哥的房间。进了佛堂拜了祖先,然后进到一间叫作“常居”的只有亲朋好友才能进入的房间里,坐在一个角落里。大嫂二嫂都笑脸相迎,祖母也被女佣搀扶着走了进来。祖母已经八十六岁了。耳朵虽然有些听不大清楚了,但看上去还是很精神。妻子努力地劝说园子向大家行礼,但园子却根本不向大家行礼,而是在房间里乱跑,害得大家都担心她会摔跤。

“这是小光啊,”婶婶笑着说,“是不是变成个大美人啦?”

小侄女是哥哥的二女儿,去年夏天回来的时候见过了,只有八岁。

“嗯,变成个大美人了。”我认真地回答道,“也变白了呢。”

“佣人吧,不用打招呼的。”去年夏天,我也见到一个和这个小姑娘差不多年岁、差不多打扮的女孩儿,误以为是大哥的女儿,对她毕恭毕敬的,就差点儿给她下跪了。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这次是为了不再闹那样的笑话才对妻子那样说的。

大家都笑了,我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拘束了。这时,我看了看在旁边房间里躺着的母亲,她正无力地张开嘴,耸动着肩膀进行着没有规律的喘息。然后,枯瘦的手像是在赶苍蝇那样地挥动着。我觉得很奇怪。我站起来,走到母亲的床边。其他人也露出很担心的表情,一下子都聚到母亲的枕边。

“那个小姑娘是谁?”妻子小声地问我。

“偶尔会像这样变得难喘气的。”女护士在一旁小声地解释道,把手伸进被子里使劲地摩擦母亲的身体。我蹲到床前,问道:“哪里不舒服?”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

到了金木站。小侄女和一个小姑娘在那儿迎接我们。

“加油啊,您一定要看着园子长大成人啊。”我忍住害羞,说出了这句话。

“啊,说错了,右边那个才是,是那一间稍稍大一些的。”真是一塌糊涂。

突然,一位阿婆将我的手和母亲的手捏在一起。我双手包住母亲冰冷的手,给她温暖。阿婆把头靠在母亲的被子上哭了起来。婶婶、阿高(二嫂的名字)也哭了起来。我咬紧了嘴唇,终于没有哭出来。我们就这样待了很久,之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离开母亲的房间来到走廊。穿过走廊又来到一间洋式屋。洋屋很冷,空无一人。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罂粟花的油画和一幅裸体女人的油画。壁炉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雕工拙劣的木雕。沙发上铺着一块豹皮。椅子、桌子、地毯,所有的都没变,和以前一样。我在洋屋里一圈一圈地走来走去,对自己说:“现在哭就太假了,现在哭就太假了!”我努力地告诉自己不准哭不准哭。“偷偷逃到洋屋里一个人悄悄地哭泣,心里惦念着伟大的母子情的好儿子。真矫情。这不是明摆着想让别人这么想的吗?这种掉价的电影场面已经有很多了。都三十四岁的人了,还想怎么样?想扮演好心肠的修治先生吗?那种矫揉造作的戏码就别玩儿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想到要尽孝道吗?净干一些自以为是的名堂。行了,够了。现在哭就太假了,假惺惺的眼泪就免了吧。”我一边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把双手兜在怀里,继续在房子里绕圈,即使是这样,还是忍不住呜咽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抽抽烟再擦擦鼻子,下了好多种功夫,终于没有让一滴眼泪溢出眼眶来。

但那是寺庙的屋顶,我家的屋顶,就在那旁边。

天黑了,我没有回到母亲的病房,在洋屋的沙发上静静地睡着了。这间距离有些远的洋屋,好像没有被使用。我扭了开关,也没有电。我一个人悄悄地待在这寒冷和黑暗中。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也没有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到底在做着什么呢?妻子和园子大概在母亲的病房里。过了今晚,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开始的计划是,照北先生的意见,看望母亲以后就马上离开金木,当晚就留宿在五所川原的婶婶家。但是看到母亲病情这么严重,要是按原计划的话,事情会变得很不愉快。总之,我现在很想见到北先生。北先生到底在哪里呢?会不会是在和哥哥的交谈中发生了什么纠葛呢?我突然觉得自己到哪里都没有了容身之所。

“那就是……”刚准备说出那就是我的家,但我又转念一想,接着说,“哥哥的家。”

妻子来到昏暗的房间,说:“你啊,会感冒的哟。”

再走四五百米就是梅川忠兵卫的新口村,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类似的话听起来像是稍稍令人满意的介绍,但却更像是一出可怜的把戏。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意,只不过渐渐靠近的忠兵卫却像是已经怒气冲冲。稻田对面的红屋顶已经无意间闯进眼帘。

“园子呢?”

“那是岩木山,因为大家都说它很像富士山,所以叫它津轻富士。”我苦笑着解释。心中泛不起一丝热情。“这边这座低矮的山,叫作鹏热山,那边那座是马秃山。”其实也就是马虎了事、不痛不痒的敷衍说明罢了。

“已经睡下了。”妻子说把园子放在会客室里让她睡下了。

那时我并没有赞赏故乡的心情,只是很痛苦。去年夏天,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才想努力让自己心情激动一些,眺望着这阔别十年的故乡的风景。

“没关系吧?她不会着凉的吧?”

“是这样吗?”满目冬色,稻田里的稻子已经被收获得干干净净。“我可不这么觉得。”

“嗯,婶婶拿来了毛毯。”

“景色真是好啊。”妻子眺望着窗外的津轻平原,说:“是一片格外明净的土地呢。”

“怎么样,大家都很好吧?”

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心情愈发阴霾。大家都是好人,没有谁是坏人。只有我一个人,在过去,做下许多不体面的事,即使到了现在,头脑也没有变得多灵光,依然口碑不佳,过着这种贫穷的文人日子,所有的这一切,无不让我感到沮丧不快。

“是。”但是妻子还是很不安,问:“之后,我们要怎么做呢?”

我们只带上园子的尿布,坐上了开往金木的列车,中畑先生也一起坐上了车。

“不知道。”

我们把所有行李都存放在中畑先生家后就出发了,因为北先生警告说,能不能被允许见到生病的老母亲还说不定呢。

“那今晚在哪里睡呢?”

“明白了。”

“这种事情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所有的事情都按北先生的意思做吧。这十年来,已经形成这种习惯了。要是不按北先生的意思就直接去找哥哥谈话的话,一定会引起骚动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不知道啊。现在,我一点权力都没有,连拿行李箱过来都不行。”

吃完午饭准备出发的时候,“行李箱就别带去了吧,对吧?”北先生用稍稍强调的语气对我说,“还没有得到你大哥的许可,还是别拿行李箱了吧……”

“怎么,像是有点憎恨北先生呢?”

我忽地想起了圣经里的《浪子回家》。

“笨蛋。北先生的好意,我是要铭心刻骨地记得。但是,北先生的介入,让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复杂。无论到了哪里还都要顾及北先生的面子,即便谁都是好人……”

“您来得正好。”中畑先生反而对我们说着客套话。“我老是想着你们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到,急得我啊。总之,你们到了我就放心了。您的母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可是很挂牵你们的呢。”

“是啊。”妻子好像也明白了一些,“难得北先生说要带着过来,要是拒绝了也不好,我和园子也一起来,给北先生造成这么多麻烦,我也很过意不去。”

我们在中畑家一边吃午饭,一边详细地问了母亲的病情。好像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

“这也是啊。不能轻易照顾别人啊。我这种难搞定的人的存在才是最要不得的。这次真的是拖累了北先生。好不容易这么大老远地跑来,我们还有哥哥们还都不感谢他,真是太凄惨了。虽然我们也应该为了让北先生更有面子而努努力,但是刚好我没有那种能力啊。要是不小心捅了什么娄子,那可就没办法收场了。总之,先这么做吧,真不知如何是好。你倒不如先去母亲的病房,帮她搓搓脚什么的吧。母亲的病,我们先这样考虑吧。”

十一点的时候,到达五所川原站,中畑先生的女儿在那儿迎接我们。我们在中畑家稍作休息,计划等妻子和园子换了衣服后,就去拜访在金木町的老家。金木町,是一个从五所川原顺着津轻铁道再走四十分钟才到的地方。

可是妻子并没有动身。她在黑暗中沮丧地低着头站在那里。要是别人看到在黑暗中有两个人,肯定会很瘆得慌吧?于是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外廊。这里是本州的北端,寒气逼人。透过外廊的玻璃窗看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天空只是很黑很黑。我突然想要闷头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好吧,做就做,带着那种心情,一鼓作气。

那些苹果树近得像是伸手就可以摸到一样,整片树林闪耀着果实的红色的光。

嫂子过来找我们了。

“啊,真美。”妻子最近睡眠不足,她睁开充血的眼睛看着。“我早就想看看挂满果实的苹果树了。”

“呀,怎么在这儿啊!”一声明亮的惊叫,“吃饭了。美知子,一起来吧。”嫂子好像已经对我们不抱有什么戒备心了。这让我十分安心。我想任何事情若是都和这个人先有过商量,是绝对没错的。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到达青森,马上转乘奥羽线,到了川部站又换乘了开往五所川原的列车,从川部开始,铁路两边都是苹果树林。今年会是个苹果的丰收年。

我们被带到了主屋的佛堂。背对壁龛,五所川原的教师(婶婶的养子)、北先生、中畑先生坐在那里,大哥、二哥、我、美知子和他们相对而坐,这里只有我们七个人坐的位子。

北先生给我看了这样的一封电报。那是提前回到老家的中畑先生今早给北先生发来的电报。

“错过了电报。”我刚看见大哥的脸,就不由得说出了这句话。二哥稍微点了一下头。

“母亲愈发病重,等太宰尽快回。中畑。”

北先生没什么精神,一脸的漫不经心。往日在酒席上都很会煽动气氛的人,现在却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显得格外明显。我确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二十七号晚上七点,在从上野出发的满员电车里,我们就这么一直站了五个多小时,直到到达原町。

即使是这样,稍稍有些醉的五所川原的教师,多少把我们的饭桌搅得热闹了一些。我伸长手臂,赶忙帮着大哥二哥倒酒。哥哥们到底有没有原谅我呢?这个问题我不再思考了。“本来,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被原谅了,还妄想着被原谅,早就应该丢掉这些弱智的想法了。最后,哥哥们到底还爱不爱我,那才是问题的关键。或许爱别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吧。只要我爱着哥哥们就行了。恋恋不舍、优柔寡断的思考方式一定要舍弃了。”我就这样一边独酌豪饮,一边拉拉杂杂地在一旁持续着这样没有重点的自问自答。

之后一周的时间里,妻子都在做着回家的准备,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妻子的妹妹也从老家赶来帮忙。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很多必须买的物品。我也快要破产了。只有园子,什么都不知道,在家里东倒西歪地跑来跑去。

那晚,北先生到五所川原的婶婶家住了。金木的家里又因为母亲这个病人而忙前忙后杂乱无章。北先生是不是因为客气才到五所川原留宿的呢?我把北先生一直送到车站。

那天是十月二十号,我们决定二十七号去探望家里。

“感谢您,全托您的福。”我从内心深处表达着我的谢意。眼看即将和北先生告别,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以后就没有人再指导我做事情了。我总想再多问问他“我们今晚就这样住在金木的家里,没关系吗?”之类的。“那当然没关系啦。”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那语调里有些疏离。“不管怎样,你的母亲现在病得那么严重。”

北先生又看看我说:“那什么时候动身呢?”

“那么,要是让家人再留我们住个两三天,会不会显得很厚脸皮?”

但是结果很意外。北先生看看园子,又向妻子诉说母亲的重病的时候,妻子轻轻地抬起双手在草席上行了个礼,说:“请多关照。”

“那就要看你的母亲的状态了。总之,我们明天电话里定吧。”

“这样啊。”我稍稍安下心来。“要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的话,想请你们带我去。我也很想念母亲,而且我去年夏天没能见到文治哥,这次也想见见他。能带我去的话,当然是很难得的事,那是否也能带我的妻子一起去呢?这也是第一次带妻子去见我这边的骨肉亲,女人家的,可能觉得麻烦,所以请北先生你帮我劝劝她。要是我劝她的话,她肯定会嘟嘟囔囔地不愿意去了。”于是我把妻子叫到房间里来。

“北先生要去哪里?”

“没有。”中畑先生抬起头,说,“他对我什么也没说,一句都没说。以前,我但凡要为你做什么事,你哥哥之后必定会对我说些讽刺的话,但唯独去年夏天,你哥哥什么都没说。”

“明天就回东京了。”

“这样吗?那中畑先生呢,有没有被我哥哥责怪些什么?”

“真是辛苦您了。去年夏天也是,您那么匆忙就回家了。今年本想趁这次机会,带您到青森附近的温泉去看看的。我们可是都做好准备才来的。”

“那个嘛,从你哥哥的立场看来,”北先生深思着说,“当时还有很多亲戚在场,不会说出什么‘还好意思来’之类的话。但若要是我带着去的,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去年夏天也是,后来在东京遇到你的哥哥,他只说了一句‘北君你也真是的’,也没有对我生气。”

“不了不了,你母亲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是去温泉的时候啊。实际上我并没有想到她会病得那么严重,有些意外。你帮我付的火车票钱,之后我会还给你的。”他突然说出车票的事,让我有些慌张。

“去年夏天是怎么样的?”在我性格里,大概存在着一种摸石头过河的谨慎小心。“在那之后,没有被文治(我的长兄的名字)责备些什么吗?北先生,是怎么样的呢?”

“别说笑了。我本该连您回家的车票都买好的。您就别担心这些了。”

“不会的。”两个人都很认真地否定了我的担心。

“不,还是算清楚些吧。你放在中畑先生家里的行李,拜托他明天赶紧给你送到金木来吧。好了,我没事了。”说着,他一步步地走在漆黑的路上。“车站是这里吧?就送到这儿吧。真的,可以了。”

“但是,这么做没问题吗?带着老婆孩子去到那儿,要是吃了闭门羹,那可就真是太难看了。”我不禁预想一些最糟糕的情况。

“北先生!”我加快了脚步,像是要追上去似的,问:“您是不是被哥哥说了些什么?”

去年夏天,北先生只带了我一个人去。他说下次不仅带我,还要带上我的妻子和园子(我那一岁零四个月的女儿),大家一起回去。关于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在《归去来》的小说里我已经详细地介绍过了,北先生是东京一家洋装店老板,中畑先生是故乡的一家和服店老板,他们都是从小和我来往亲密的朋友。在我三番五次地做了坏事,哦不,应该是说做了数不清的坏事,甚至和父母断绝来往之后,这两位先生,秉着纯粹的友善与情谊,没有对我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一直都很照顾我。去年夏天,也是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做好被我长兄责骂的准备,两人商量着带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

“没有。”北先生放缓了脚步,平心静气地说,“你不需要再担心这些事了。我今晚,心情很好。看到文治先生、英治先生和你,你们三兄弟齐坐在一起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掉眼泪。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我很满足。我最开始就没有打算从中谋得一分钱的利益。这个你应该很清楚的吧?我,就只是想让你们三兄弟好好坐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很满足了。修治先生,你,今后要好好过啊。我们这些老人家,差不多该功成身退了。”

“下次也由我来负责。”北先生很紧张,“带着你的夫人和孩子来吧。”

目送北先生离开之后,我回到了家里。一想到从今以后不能再依靠北先生而要靠自己直接和哥哥们打交道,比起高兴,我更加感到恐惧。我担心我某天又会做出一些什么蹩脚的事来让他们生气,我心里满是这种低三下四的不安。

去年夏天,北先生带着我回到了十年未归的故乡,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家里。那个时候,除了大哥不在家,英治二哥、嫂子、侄子、侄女,还有祖母、母亲,我都见到了。母亲已经显得十分衰老,走路的时候,脚步都颤颤巍巍,但还不至于病危。五六年是肯定有了,不,十年了,不,十多年了,我一直都做着这样贪婪的梦。我将那时候的事情尽量一五一十地反映在《归去来》那篇小说中,总之,因为当时也有一些情况,在家里仅仅待了两三个小时。在那篇小说的结尾,我也写上了——“我原本是想再多看看故乡的。那儿也想看,这儿也想看,想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我最终只能瞥了故乡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看见故乡的山川河流呢。万一母亲有个什么情况,或许我能有再一次悠闲地看看故乡的机会,但那毕竟对我也是残忍的事情。”我只是将这些意思先写在了小说里。谁知刚把稿子送出去不久,所谓“再一次看见故乡的机会”会真的来到。

家里被那些来探病的客人搞得很混杂。我为了避开那些客人,悄悄地从厨房进去准备到有些远的病房里去。突然瞥了一眼“常居”旁边的小房间,看到二哥独自一人坐在里面,我像是被某种恐怖的力量拉扯住了似的,敏捷地坐到他的旁边。心里一边恐惧地发抖,一边说出:“母亲怎么样了,救不好了吗?”这问题实在是太唐突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适。英治脸上浮现着笑容,环视了周围一圈,说:“唉,这次,真的很难了。”这时候,大哥突然走了进来。看他有些慌张,这边那边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扶着壁橱的门开开合合,然后啪嗒一声盘腿坐在二哥旁边。

去年夏天,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我把这件事情整理在今年秋天的四十一篇短篇里,加了个“归去来”的标题后,就送到了某个季刊的编辑部。在那之后不久,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一起到三鹰的破房子里来找我,然后告诉我母亲在故乡病危的消息。在这五六年间,像这样的消息我也听过了不少次,多少也有些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快。

“伤脑筋,这次,真的伤脑筋啊。”他说着低下头,一只手把眼镜抬到额头上,另一只手轻柔地揉搓着眼睛。

李月婷 译

当我猛地转过身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姐已悄悄地坐在了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