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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的盒子

“血统真好啊。云雀一来,道场真的一下子就变得有希望了。大家的心情也都变了。小竹也说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啊。小竹虽然很少在意别人怎样,但却喜欢云雀你。不只是小竹,金鱼也是,洋葱也是,大家都是这样的。但在学生中间产生了很多不好的传言,如果变成会给云雀带来麻烦的事是绝对不行的,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接近云雀。”

“虽然很穷,但却闻名世界。”跟父亲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擤鼻涕时会发出那种让隔扇都震动的巨大声音吗?

我苦笑了。真是廉价的爱情啊!

“已经停不下来了,云雀。”小麻和我并排站着,一边眺望着窗外网球场的方向,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从云雀来到这儿开始,道场就变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忘了是什么时候,场长说过云雀的父亲是位很了不起的人呢,好像是世界闻名的学者。”

“是吗?就是所谓的敬而远之吧。”

“被人看见了也没关系,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这么说着,我的胸口莫名地怦怦跳起来。

“哎呀,那种事情。”小麻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手就一直那么放在我的背上,“我就不一样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云雀,所以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说话完全不要紧。你可别误会了。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麻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面前,用令人害怕的沉静从容的语气说:“快点儿回房间去吧,被人看见了不好。”

我突然从小麻身边走开:

为什么我会说出那样的话啊?现在想想看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是想哭,但只是有点眼眶发热,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我睁大眼睛,沉默地从盥洗室的窗子边眺望着外面的网球场。

“你尽情地去和笔头草写信吧。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笔头草写的信实在是太差劲了。”

“小麻!”我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你就那么喜欢笔头草吗?其实,我也喜欢他的,因为那是个温柔、出色的人,小麻你会喜欢笔头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哭吧,哭吧,尽情地哭吧。我也陪你一起哭。”

“我知道啊。正因为是糟糕的信所以才给你看的,不是吗?写得好的信怎么可能会给你看呢?其实我并不介意笔头草的事。我不是那种会玩弄别人的人呀。”她的语言和态度都变得跟其他人一样,露骨下流起来,“我已经不行了呀,你还不知道呢,对吧?因为太愚蠢所以没有注意到吧。我已经把我跟你关系很好的事告诉所有人了。怎么办呢?这么说也可以吗?”

我变得进退两难,噘着嘴在盥洗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不知怎么的,我也想跟她一起哭了。

她伏下脸伸出右肩,一边窃笑着一边用肩头用力地压着我。

“你到他那儿去吧!”我强硬地说道。

“停下来!快停下来!”这种时候,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可说的。我觉得变成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

“笨蛋!笨蛋!云雀你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就什么都不知道,云雀你……”她说着说着,飞快地转过身去哭了起来,身体也开始抖动。

“很烦恼吗?那该怎么办呢?喂,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事吗?昨天晚上,月光太明亮了,我睡不着,便来到了院子里。云雀枕边的窗帘露出了一点缝隙,我试着往里看去,你知道吗?云雀沐浴着月光,一边笑着一边睡觉。那个睡脸真好啊。喂,云雀,怎么办呢?”

“别胡说了。这是不一样的问题。”我变得越来越不高兴,“你根本就没有认真,我再也不会想着你会喜欢我什么的了!”

她还是用力压着我。我不知怎么的,开始显得十分愚蠢。

“可是,喜欢云雀你的话不也没有希望吗?”

“不行!这原本就不行!我才二十岁。这让我很困扰。——喂!是谁啊?快来这边啊。”我听到了朝盥洗室这边走来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什么啊!”我又变得不高兴了,“别耍我了,真没意思。喜欢上有妇之夫难道不是毫无希望的吗?而且他们还是一对好像非常恩爱的夫妇。”

“不可以哦,不是那样的。”小麻离开我,仰着脸把头发拢上去,哈哈地笑着,脸像是刚泡过温泉一样通红通红的。

“喜欢的呀。”

“已经是讲话的时间了,就此告别吧。我讨厌迟到这种散漫的事。”

“别笑了好吗?你其实是喜欢笔头草的吧?”

我刚要走出盥洗室,就听见小麻用细细的声音说:“不可以和小竹关系太好哦。”那个声音最让我难以忘记了。

“对呀,就是这样的。而且对寄来这种信的人,我讨厌得不得了。”

秋天是不行的。

“什么呀。”我的心情又好起来了,“就因为这点事儿啊。”

回到房间以后,讲话还没有开始。“活惚舞”躺在床上唱着一成不变的“都都逸”。

“只有这些了。”

“路上的小草即使被人们践踏,也会被朝露唤醒”。之前我也听过几次“都都逸”,但只有那个时候我没有像以前一样默不作声感到麻烦,而是坦率地侧耳倾听,感觉到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或许是我自己变得畏首畏尾了。

“只有这些吗?”

讲话终于开始了,以中日文明的交流为主题,一位叫冈木的年轻老师,主要就医学交流列举了许多过去的例证,具体地向我们进行了有些难懂的说明。虽然日本一直是一个互相学习借鉴进步的国家,但到现在为止,还是有很多需要反省的地方。但是,即使在想这个问题的同时,我还是很担心今天的这个秘密,我迫切地想要快点忘记小麻的事,继续做以前那个什么烦恼都没有的模范生。

“你认真地听好啊,笔头草是有老婆的,我没有开玩笑。因此,我是给他夫人写感谢信。笔头草离开道场的时候,我一直送他到车站,那个时候我从他的夫人那里收到了两双袜子,所以我才要向他的夫人写感谢信。”

总之,那个,小麻,还是不行啊。要是还把她当作女人来看的话,出乎意料的是个愚蠢的女人啊。刚才让我看了好像想不出办法的举动,我知道,其实那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不是傻瓜。小麻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不管是笔头草还是我,她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是陶醉于自己的美丽与令人怜悯。虽然她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因为强烈的虚荣心作祟,她不想输给任何人,而且只要是别人的东西她都想要。小麻的这些策略已经被我看透了。

“那你就是在诱惑别人。你就像不良少女一样。那可以说是笨蛋,可以说是追星族,也可以说是流氓,你难道不是太不像话了吗?”我想都没想就说出口了。但这次小麻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前仰后合。

我突然变得不高兴了。

小麻给我看“笔头草”的信,果然还是有一点儿想向我示威的意思吧。可是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我觉得那封信很愚蠢,所以立刻改变了态度,又是哭又是按住我。结果就变成了我走嘴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哪里是什么紫花地丁一样的自尊心,那个人自尊心高得简直像女王一样。她绝对不是值得怜悯的人。说什么把我跟小麻关系很好这件事都告诉大家了,真是愚蠢。至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因为跟小麻的事被人取笑过。就是小麻一个人在吵闹罢了。小麻没有教养,本质上就是个卑鄙恶劣的人。照人们常说的那样,或者她的母亲也不行吧。冷静下来想想,我感到非常气愤。我觉得小麻没有做道场助手的资格。道场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在这里,大家团结一心期盼着能够征服结核,朝夕锻炼勤奋地修行。我下定决心了,如果小麻再有那么露骨的言语和举动的话,我就要果断地告诉组长小竹,把小麻从道场里赶出去。

“会写啊。”小麻满不在乎的样子。

已经这样下定决心,对于刚才在盥洗室里的噩梦,我终于感到不那么无法释怀了。

“你也会写回信吧?”差点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吓了我一跳。

那就是噩梦。噩梦就是跟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我梦见了打你,第二天我也不会去向你道歉。我没有易于感伤的宗教家或者是诗人一样的心。新男性最讨厌烦琐的事情。

“实在是太意外了啊!”对小麻来说,好像的确是很重要的事。

我打算不再沉溺于梦了。但是,在盥洗室噩梦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天不亮的时候我又做了一个梦。但这次是一个好梦。我不想忘记。我想让它跟我的生活产生一点联系。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知道。是关于小竹的梦。今天早上,我越发深切地觉得小竹真是个好人。那样好的人很少有呢。你会那么迷恋小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到底不愧是诗人,悟性很好,眼光很高,真了不起。我因为怕你太迷恋小竹而导致卧床不起,那之后就控制关于小竹的报告了。今天早上我清楚地明白了,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嗯,我也觉得有点意外。”其实我是觉得太拙劣了。

小竹不管再怎么好,她都不是那种会为了一个人而卧床不起或者做出堕落的事情的人。请你更加努力地喜欢小竹吧。我也打算不输给你地更加信赖小竹。但不管怎么说,小麻都是个愚蠢的女人,跟小竹完全相反,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个不完美的电影女演员。昨天,在晚上八点摩擦的时候,并不是小麻当班她却来到了“樱花间”,她好像把白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跟“压缩饼干”和“活惚舞”笑闹着。那个时候给我做摩擦的是小竹,她还是照例沉默着唰唰地用高超的手法为我做摩擦。有时候听了小麻她们无聊的玩笑还会微微笑一下。小麻毫无顾忌地走到了我们身旁:

“但是,真让人意外啊,这种信……”小麻思索着,打开了窗子,眺望远方。

“小竹,要帮忙吗?”即使她用很粗鲁、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小竹也还是轻轻地回答:“谢谢,马上就结束了。”

“我全部都读了。很有意思啊。笔头草是个很不错的人。我也变得开始喜欢他了。”我违心地净说些愚蠢的话。

“我读那封信了。”本来打算严加斥责的,但从小竹那儿收到了毫无意义的藤娘那样的礼物,心情十分沮丧,甚至对小麻产生了愧疚的感觉,怀着差不多是悲观失落的心情来盥洗室一看,小麻是那么的妖艳美丽,一下子就燃起了作为男人最应该感到羞耻的嫉妒心,于是走嘴说出了不该说的话,立马就被小麻责备了,现在应该好了吧。

我很喜欢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沉着冷静、反应敏捷的小竹。笨拙地向我表示好感时候的小竹有点狼狈,并不漂亮。在小麻一下子往右边转到“压缩饼干”那里时,我小声地对小竹说:

“小麻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呢。”

小麻笑了。

“没有啊,她是个好孩子。”小竹用一种怜爱的语气,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太羞愧了。”我认输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果然跟小麻比起来,小竹的人格更加高尚啊。那个时候我偷偷地这么想着。小竹迅速地结束了摩擦,抱着金属脸盆,去隔壁的“百鸟间”帮助那边的摩擦了。之后,小麻冷笑着来到了我床边,小声说:

“你把我想成那种女人,云雀,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她皱着眉头,直直地看着我的脸说。

“你对小竹说什么了?你确实跟她说话了,我知道的哦。”

“为什么不行呢?”我变成被动的一方了。

“说你是个装模作样的人。”

“谢谢。”她一点笑容都没有,接过了信,“云雀,果然还是不行啊。”

“真是个坏家伙!不过,确实是那样。”她意外地没有生气。“喂,你还留着那个吗?”她用两手的手指比出了一个四角形。

“我把信带来了。”我把信拿了出来。

“香烟盒?”

“是吗?这样的话,就到此为止吧。”她轻轻地说,弯下上半身对我行礼,然后准备离开了。

“嗯。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时不时地把学生……”我刚想说拉到这儿来,又觉得这是十分下流的话,就把嘴闭上了。

“就在那边的抽屉里,我把它还给你也可以吧?”

“哎?为什么呢?”她轻轻地笑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仰视着我的脸。我感到她美丽夺目。

“哎呀,不行啊,你要一辈子都带着它,虽然它会成为你的阻碍。”她用微妙的语气心平气和地说道,接着突然大声喊:

“你经常会做这样的事吧?”我说出了自己也感觉十分意外的话。

“果然,云雀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最漂亮的月亮。——活惚舞先生,过来一下!站在这儿参拜月亮吧。您觉得怎么样?”

我一边吃饭一边仔细地看着饭桌角落里那个被称为“藤娘”的只有两寸大小的竹制人偶,越看越觉得这是个很拙劣的人偶。品位真是太糟糕了。这一定是那种在车站前面的小店里蒙着眼睛都找得到的东西。看来性情温和贤淑的人都不擅长买东西,小竹也毫不例外。看起来有点品行不端的小麻总能买到有意思的东西。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竹制人偶。如果不接受的话,前些日子,一定要保护像紫花地丁一样可怜的小小自尊心的决心还在眼前。我垂头丧气的,决定还是先把这个礼物放进床边的抽屉里。但是,如果过多地写关于小竹的事情的话,我怕你会头脑发热,所以就写这些吧。于是,午饭过后,我还是按照小麻说的那样去了盥洗室。小麻紧紧地靠着盥洗室最里面的那面墙,面向这边站着,窃笑着。我一瞬间感到了有点不高兴。

实在是太吵闹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一点也不高兴。虽然前些日子我重新认识到了应该对别人的好意坦率地表示感激,但怎么说呢?对我来说,小竹的这份好意是很难得的。那是从我来到这个道场开始就没有变过、一直怀着的感情,事到如今再也动摇不了了。小竹是助手的组长,是一位大家信赖的出色的人,所以,必须变得更加坚强,和小麻她们不能一概而论。买来这么无聊的人偶,藤娘,很可爱吗?

那天晚上,我没有任何异常地睡下了。快天亮的时候,无意中睁开了眼睛。走廊上的月光投射在房间中显得有些明亮。看了一眼枕头旁的表,还不到五点。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有人正从窗户那儿往里看。是小麻!我立刻摇了摇头。是一张白色的脸!我的心情很古怪。就算是小麻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时间里……我意外地也是一个幻想家啊。我苦笑着钻进了被子里,但还是十分地在意。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从远处的盥洗室里传来了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水声。

“礼物吗?哎,我事先有准备啊。”她用一种像姐姐般,很有大人样的语气说着,站起来离开了。

就是她!我想着。我也不知道我是以什么理由这样想。刚才笑着消失的人就是她!她确实就在那儿。这么想着,我忍不住悄悄地起来,控制着脚步声往走廊走去。

“礼物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望,无精打采地问她。

盥洗室还亮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白色电灯泡。我往里窥视,在衣服外面套着白围裙,蹲成一小团的小竹正在擦盥洗室的木地板,好像大岛的女儿。她回头看着我,然后继续一声不响地擦着木地板。脸看起来十分的纤细。道场里的人们还都在静静地沉睡着。小竹难道一直都是这么早起来开始打扫道场的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只是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看着小竹打扫的样子。坦白地说,我这个时候,有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欲望。在即将天明的这片漆黑里,有一种不寻常的苗头在蠢蠢欲动。

“今天早上,我因为道场的急事儿上街去了。”小竹用很平静的声音说。

盥洗室对我来说就是不祥之地。

午饭是小竹带来的。饭盒里放着一个竹制的小人偶。我抬起头用眼睛问小竹:“这是什么?”小竹皱起眉头好像很不高兴,摆出一副要说不说的姿势。我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但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竹,刚才……”我的声音有点发抖,喘息着说道:“要去院子里吗?”

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冷淡。我这边稍微亲切一点,那边就马上变得气哼哼的了。好啊,那样的话,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下定决心要狠下心来,严厉打击她一下。然后就开始等待中午的休息时间。

“没有。”她转过身看着我,微微地笑了,“少爷,您睡迷糊了才这么说的吧?啊,真讨厌。”

“嗯。等吃过午饭,可以去一下盥洗室吗?那个时候再还给我。”她这么说着,也不等我的答复就飞快地离开了。

回过神来一看,我果然还光着脚。由于过于兴奋赶来,连木屐都忘了穿。

“在床边的抽屉里。”我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说。很明显我不过如此。

“真是个焦虑不安的孩子呀。快擦擦脚。”

“把信还给我!”小麻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十分尖锐。

小竹站起来,哗啦哗啦地用流水洗着抹布,然后走到我身边蹲下,为我擦拭着左右两个脚掌。不光是脚,她仿佛进入了我的内心深处。那种奇妙的、可怕的欲望已经消失了。我一边被擦着脚一边把手放在小竹的肩上:

“谢谢。”我对她说。

“小竹,以后也一直这么疼爱我吧。”我特意试着用跟小竹一样的关西腔说。

“随便说点什么吧。”小麻好像有点话多,然后立刻开始我的摩擦,“今天本来应该是小竹当班哦。小竹好像有什么事,就由我来代班了。很糟糕吗?”她用非常无所谓的语气说。我有点感到不满,所以也没有回答,一声不吭。于是小麻也沉默着。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尴尬起来,呼吸困难。刚来道场的那段时间,每次小麻摩擦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莫名的紧张,浑身上下不舒服。那种紧张感再一次地苏醒,实在是让人尴尬得受不了了。摩擦结束了。

“真奇怪呀。”小竹没有笑,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来,把这个借给您,快点儿去上完厕所回来,晚安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那个样子了;秋天不行啊;原来如此,秋天是个悲伤的季节呢;不许笑啊;我是认真的。”这些话,我全部都想说。大扫除的那天,早上八点摩擦的时候,小麻突然在我的房间门口出现了,然后笑着直直地走到我这儿。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小麻来当我的班,感到十分意外。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小声说:“太好了!”真是太高兴了。

小竹把自己穿的拖鞋脱下来在我面前摆好。

前天,由于被“笔头草”的“名文”所震惊,钢笔都抖动起来变得不能写字,变成了一封奇怪的信,真是太抱歉了。那天晚饭过后,我正在读那封信的时候,小麻从走廊的窗子那边把头探过来,用一种仿佛在无声地问“读了吗”的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小麻也微笑着冲我点头,好像非常在意那封信的样子。我那个时候觉得西胁也是个罪人,感到了莫名的义愤。然后,我觉得小麻可爱得不得了。坦白地说,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再一次感受到了小麻那新鲜的魅力。这使我变得不再那么麻木了。

“谢谢。”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上了拖鞋,“我可能真的睡迷糊了。”

“跟起来去方便不一样吗?”小竹又开始擦拭木地板,用大人的语气说。

关于信件

“虽说是这样吧。”

十月五号

没想到,看见了窗户外面有个女人的脸,总觉得这事说不出的无聊。是因为我自己内心混乱导致看见幻影了吧?觉得自己因那猥琐的空想而激动万分,鞋也顾不上穿地跑下楼来的样子实在是既下流又可耻;却每天还有那些起早贪黑、毫无怨念、默默清洁打扫的人。

大概就是这样了。一夫哥哥什么的,说自己名字的时候还要加上“哥哥”,真是奇妙的主意。总之,除了最后这一句是《万叶集》里的一首诗,其他的我就完全不懂了。真是太差劲了。但即使这样,即使我想写,还真写不出来。其实应该说这是史无前例吧。但是,西胁一夫这个人绝对不是疯子,他其实是个腼腆温柔的人。那么好的人,会写出这么愚蠢的信,其实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吧。小麻会说“告诉我什么意思吧”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信对收到的人来说就是灾难啊,让人不得不烦恼起来了。到底是说它名文好还是魔文好呢?一誊写这么伟大的信,我的手腕奇妙地开始发酸,也不能好好地写字了。就这么结束吧。期待着你的回信。

我靠着墙壁,望着小竹工作的身影许久,这让我深切地感到了人生的严肃性。我想健康就是这样的姿态了吧。多亏了小竹,我感到我心底的那块纯粹的玉,更加清晰透明了。

哥哥敬上

“你真是个正直的好人啊,既单纯又值得尊敬。”之前一直对小竹给人的好感多少带着点儿轻蔑,但是那是不对的。你眼光真是不错啊。

不相见而 气长久成奴 比日者 奈何好去哉 言借吾妹。

和小麻他们相比也没有什么用。和小竹的爱情不会让人堕落。这是最了不起的事情。我也打算成为那样正直的恋人。我一天天地跳高,周围的空气都渐渐地冷却了下来。

那么,最后哥哥再说一句话。

男人毕生都在千钧一发中成就大事,生机勃勃的男人经常到危险的地方游玩,那样轻松地渡过难关,逃脱困境之后继续旅程。

真是十分抱歉,好像变成了一封很生硬的信。但确实受到了您的照顾,称呼妹妹为“您”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但我相信您可以理解我的。一到尊贵女人的年龄时就会考虑很多男女方面的问题,请您不要过于敏感,去考虑那些深刻的问题。我想要逃离这个俗世。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风也吹得很猛烈。伟大的大自然!我们不要哭泣,一起去游玩吧!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今天的这封信,请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品味啊。哟,小麻子!加油啊!我最喜欢的妹妹!

这样想了之后,感觉好像秋天也不是那么糟糕了。微微感觉到冷,但是心情很好。

那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学问,是工作的根源。每天从早到晚都一直爱着的是科学,是自然之美。二者合为一体由衷地爱着我,我也热爱着它们。啊!我得到了妹妹,得到了爱人,这是何等的幸福啊!妹妹啊!我的妹妹啊!我多么希望您能从心底理解哥哥的这份心情与愿望啊!那样我才觉得这是我的妹妹,以后我也想一直给您写信。您能理解我吧,妹妹?

小麻的梦是噩梦,希望尽快忘掉;小竹的梦,如果这是梦的话,让我永远不要醒来就好了。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我完全不明白。然后,从这儿开始,脉络变得越来越奇怪而疯狂了,实际上是热情高涨了。

这不是在炫耀恋爱史哦。

傍晚的月亮沉到水面下的时候,微风从四面袭来的时候,天空中正闪耀着您指引着我灵魂的星光。社会在变迁,让我们一起为了能够正确地度过一生而努力吧!男人!男人!男人!!现在,在这里我想称呼您为“妹妹”,对于我来说,现在被赐予的天赋仿佛跟云一样,啊!果然应该对恋人投入云一般的热爱啊!

十月七日

上面写着“已经过去了的地方,道场的森林,我靠在窗边,静静地在我的脑海中描绘人生新的蓝图,四周翻滚着波浪。静静地涌来的浪花……海面席卷着白色的波浪。然后开始狂风大作”。这难道不是毫无意义吗?就是因为这样小麻才感到很困惑的吧?真是比《万叶集》还要让人难以理解的文章。“笔头草”离开道场以后,去了他的老家北海道那边的医院,我也不太清楚,这座医院好像是建在海边。我就只知道这些,剩下的那些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真是一篇罕见的文章。我再试着誊写一点吧。文章的脉络越发变得不可思议、不知所云了。

压缩饼干

“各位慢用。”小麻一边笑着冲我们点头,一边离开房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真是让人莫名其妙。突然有一种被小麻戏弄了的感觉,这让我很不高兴。我手上还留着一封信。其实我并不想看别人的信。但是为了保护小麻那小小的自尊心,还是不得不看。虽然这件事很棘手,但饭后我还是悄悄地试着读了一下。哎,你是不知道啊,这实在是一封很伟大的书信,也不知道到底是情书还是什么,怎么说呢,真是让人摸不着头绪。那么有常识又成熟稳重的“笔头草”暗地里居然会写出这么愚蠢的信来,真是太让我意外了。所谓的大人,或许都隐藏着这样愚蠢而又天真的一面吧。总之,我把那封书信的大概内容誊写在这儿给你看一下。在盥洗室的时候她只给我看了结尾很小的一部分。这次是把开始的三张信纸都给我了。下面就是那封伟大书信的全文。

敬启。好强烈的暴风啊。好像叫作“野分”。现在这种状况下,美国的占领军也感到惊恐了吧?E市也好像来了四五百个美国人,但是在这附近一次都还没出现过。也有场长这样的训词:“大家不要过于慌张,不要成为笑话。”这个道场的人们都表现得比较泰然。只有“活惚舞”有一点点的无精打采,被大家嘲弄了。他两三天以前,因为有急事,据说冒雨来了E市,晚上回到道场,大家一起睡下后,却抽抽搭搭地哭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这样被大家询问着。他边抽泣边讲述,大致就是下面这样一个事情。

“要是《江户日本桥》的话,我也知道啊。”“活惚舞”不满地小声说着,然后开始吃饭。

“活惚舞”在街上办完事后,在候车室等待回来的公车。雨势正大,一辆空的美国卡车开来了,卡车好像发生了故障,停在了候车室的正前面。从驾驶座跳下来两个像孩子一样年轻的美国士兵,一边淋着雨一边着手修理车子。车子似乎怎么也修不好,两人就那样淋成落汤鸡一样,一直默默地摆弄着机器。不久,“活惚舞”在等的公车来了,他从候车室走出来,正准备乘公车,就在这时,他竟鬼使神差般地,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了梨,给了美国少年兵每人一个。刚钻进公车时从背后传来道谢的声音,就在此时发车了。就仅仅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但他回到道场以后,渐渐平静下来的同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害怕,又担心得不得了,于是晚上就用被子盖着头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这个消息第二天早上就传遍了整个道场。也有人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也有人说这是不合乎道理的,还有人说这是不明就里的,总之大家都大笑了。“活惚舞”即便被嘲弄了,也不微笑,只是摇着头说自己还心有余悸。

“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压缩饼干”满脸通红,拼命否定道。

这之后,还有一个同寝室的“压缩饼干”,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一看便知他有什么烦闷的事情,结果他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辛苦。

“喂!压缩饼干,你老实交代,在网球场上唱《江户日本桥》的到底是谁?”

这个“压缩饼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说他是个神秘的人呢,还是说他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呢?他完全不跟我们来往,总是格外见外,甚至是一个让人觉得拘束的存在。前天夜里,也就是那个暴风雨的晚上,从七点刚过一点儿就开始停电了,所以晚上也没什么摩擦,扩声器因为停电也不能开了,晚上的报道也听不成。私塾学生们就都早早地睡下了。但是,由于风声太大,谁也睡不着,“活惚舞”就小声地唱着歌,而“越后狮子”从自己床的抽屉里找出了蜡烛,并且点上火放在枕边,盘腿坐在床上,拼命地修补自己的拖鞋。

她飞快地说着,然后把一封被折叠成很小的信交给我,同时又转过身冲着“压缩饼干”大声喊道:

“好大的风啊。”“压缩饼干”说着,笑得很奇怪的同时,也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压缩饼干”找其他人玩之类的事真是非常罕见。

“给你看这个,一会儿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但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端着饭菜来的是小麻。她冷淡地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把饭放在我枕边的小桌子上以后,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压缩饼干”那里,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一样开着没有分寸的玩笑,两个人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她还咚咚地敲着“压缩饼干”的后背。就在“压缩饼干”喊着“喂”想要抓住小麻的那只手的时候,小麻喊着“讨厌!”来到了我这儿,把嘴凑到了我的耳边:

我想就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人在那样的暴风雨之夜,也想亲近蜡烛那微弱的光芒,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把他吸引来的。

我刚一说出口,她就好像是随便扔掉什么东西一样说:“已经不用了。”然后就迅速地走开了。其实那是一种很异样又尖刻的语调。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感觉向我袭来。女人,真是种可怕的生物。我回到了房间,一下躺倒在床上,在心中大声地喊道:“万事皆休!”

我站起来迎他,说:“是啊,占领军遇到这样的暴风雨也会觉得害怕的吧。”

“刚才,真是对不起啦,那首诗的意思是……”

他笑得越发奇怪了,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没,那什么,问题就是占领军。总之你看一下这个吧。”于是,他递给我一张便笺。

“放在床边的抽屉里了?”难道是小麻趁刚才去拿毛巾的时候把那封信扔到我的抽屉里去了?我这么想着,然后问道。但果然,她还是只摇摇头不回答我。女人就是这点讨厌:就像是从别人家借养来的猫一样。我虽然会想“随你的便吧”,但又觉得自己有必须保护小麻那可怜的小小自尊心的义务。于是,我用一种简直是在讨好她的声音对小麻说:

便笺上写满了英文。

她露出了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一般心不在焉的神情,沉默着摇摇头。

我红着脸说:“我看不懂英文。”

“那封信呢?”

“看得懂,像你们这样刚初中毕业的年龄,一般的英语应该还是记得的。我们倒是已经忘了。”他一边哧哧笑着一边坐到我的床边,突然用只有我听得到的低沉的声音说道:“其实这是我写的英文,语法上肯定有错误,想请你帮我修改一下。一看就懂,但是这个道场的人好像都高估了我,觉得我是英语达人,现在如果美国军队来我们道场的话,很有可能拉我来做翻译。想到那时,我就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请一定要帮我检查一下。”说着就不好意思地低声笑了起来。

知错就改,不要畏惧。新男性改正错误是很快的。在从盥洗室出来回房间的路上,我很幸运地在烧炭屋前面遇见了小麻,我立刻问她:

“可是,你不是真的英语很棒的吗?”我看着便笺模模糊糊地说。

“这不是开玩笑吗?那样的翻译真的做不来。我乘兴就跟助手们炫耀英语,炫耀得有点过了。这要是把我拉出来做翻译,给他们看见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那些助手不知道要怎么轻视我呢。总觉得没有比那更让人受不了的事了。最近因为担心这个,晚上都睡不着。所以请一定要帮我检查一下啊!”说着,他又低声笑了起来。

在别人鼓励你“要加油哦”的时候,一定要感激人家的好意,大声回答:“好的!”

我看了下便笺上的英文,到处都是我不知道的单词,大致是以下的意思: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吃惊于人类本身那不知道该说是变通性还是驯服性的善变。那个时候我曾深切地希望:不管面对什么事,都要保持最初的那种新鲜的敬畏感。即使对这道场的生活,我也渐渐开始以一种敷衍的心态应付着。我突然想到,我惹小麻生气了。就算是小麻也是有自尊心的,或许是像紫花地丁的花那么小的自尊心,但正是这种可怜的小小自尊心才必须更加得到保护。我刚才,就是无视了小麻的友情啊。她给我看“笔头草”寄来的秘密书信,或许正是表达了她隐藏在心底的小心思:跟“笔头草”比起来她更喜欢我。不,或许不能自作多情地这么想。不管怎么说,我辜负了小麻对我的信任,这是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我以前曾经说过再也不喜欢小麻了,但那只是我一时任性说的话。我轻视了别人对我的好意。甚至连收到过小麻送给我的香烟盒这件事都忘记了。真不好,不,实际上是太差劲了。

请您不要生气。原谅我的失礼。我是一个可怜的男人。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我在英语方面,如听力、会话和其他方面,我都像个孩子一样稚嫩。我的能力远比海的彼岸还差得远。不仅如此,我还患有肺病。请您一定要小心点,啊,太危险了,您被传染的可能性非常的大。但是,我深深地相信和承认您是一位非常优雅的绅士,您会得到神的庇护的。毫无疑问您一定很同情我这个可怜人。我在英语会话上非常不擅长,但是幸好会读会写。如果您拥有充分的热情和耐心的话,希望您能将您今天的要事都写在这张纸上。然后,希望您能忍耐一下,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此期间,我将把我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地研究您的文章,然后写下我的答复,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体现我的能力吧。

不久之前,小竹也曾对我说过:“云雀最近真是太坏了。”的确,最近我身上有一些“太坏”的地方。今天早上大扫除的时候,为了躲避室内的灰尘,全体学生都去了新楼的前院。因此,我才久违地踏上了这片土地。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地下到后面的网球场,但自从我来到道场,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得到外出的许可。我轻轻地抚摸着松树的树干。树干像有生命流淌着鲜血一样温热。我蹲了下来,脚边小草沁人心脾的香气令我感到惊讶。然后用双手捧起了一把泥土。我为这恬静的质感所折服。它让我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自然界是栩栩如生而又生机勃勃的”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但是,大概过了十分钟,这种惊讶就消失殆尽了。我又变得冷淡而又麻痹起来,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衷心祝愿您身体健康。请不要因我的文章的贫乏和丑陋而生气。

我突然明白了。我察觉到了是我有点过分了。也不知道该说最近的我是“麻木”还是“油滑”,不知从何时起,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个道场的生活,刚来时的紧张感已经完全不见了。即使被小麻她们搭话也不再有之前那种兴奋感了,仿佛完全麻木了一样;甚至还陷入了一种觉得把助手照顾学生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是特别的好意还是其他什么都觉得无所谓的状态。因此,才会冷淡地说出“把毛巾拿来”这种话。在那种情况下,小麻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小竹的口头禅是“讨厌”,小麻的是“坏心眼的家伙”。以前每次被她们这么说的时候都会感到浑身上下不舒服,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完全无所谓了。趁小麻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必须认真思考一下应该怎么跟她解释刚才那首诗里“奈何好去哉”这句话的意思了。这句话有点难,所以我也有以拿毛巾为借口,来逃避立刻回答她的问题的意思。就在我一边冲洗头上的肥皂沫一边拼命地思考怎么解释“奈何好去哉”的时候,小麻拿着毛巾回来了。这次她露出了一副很严肃的表情,什么也没说,一把毛巾给我就急匆匆地往对面走去了。

跟那极其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信相比,我们这个就非常有条理了。我虽读着觉得滑稽却又感到束手无策。“压缩饼干”对被拉出来做翻译这件事有多恐慌,并且,如常人的虚荣心,万一被拉出来翻译却结结巴巴不能应对,总会觉得没面子,为了不辜负助手们的期待费尽心血,想尽各种办法的样子,从这篇英文就可以充分看出来了。

“这就好像是重大的外交书一样,写得太正式了。”我咬牙忍住笑说道。

“坏心眼的家伙!”小麻从我手中抢过信,往房间那边小跑过去了。

“不要嘲笑我,”“压缩饼干”苦笑着从我手里接过了便笺,“哪儿呢,没有错误吗?”

“真啰唆!我正洗头呢。先把信放在那边吧,我等一会儿再告诉你。能帮我把毛巾拿过来吗?我好像把它落在房间里忘记拿过来了。床上没有的话,就是在床边的抽屉里了。”

“没有,非常简单易懂的文章,可以称之为优秀文章了吧。”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低声问我,靠过身来。

“是让人迷茫的优秀文章吧?”他说着无聊的玩笑话,但是,看起来好像因为被夸奖了没有一点坏心情,还有一点点的得意,煞有介事的样子。“当翻译的话,责任还是太重大了,所以我想写信推辞了的。但总觉得由于我当时过分卖弄英语知识了,还是很有可能会被拉去做翻译的。现在再逃避的话可能不行了,已经变成很棘手的事情了。”他用极其沉静的口吻说道,还故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你不知道吗?这一定是从《万叶集》这类书里抄来的。肯定不是‘笔头草’写的诗。”我并不是嫉妒,但却有点故意挑毛病地说道。

我感到不同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烦心事。

“笔头草”也变得高雅了。

可能是因为暴风雨的关系吧,又或者是微弱光线的原因,那天晚上我们同寝室四个人,聚集在“越后狮子”的烛光下,亲密无间地聊了许久。

不相见而 气长久成奴 比日者 奈何好去哉 言借吾妹。

“所谓的自由主义者到底是什么呢?”“活惚舞”不知为何悄声询问道。

我一边注意不让肥皂沫流进眼睛,一边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试着去读信末的那首诗。

“法国,”“压缩饼干”热衷于英语,但这次又在炫耀法国方面的知识了。“有称作自由思想家的家伙,他们讴歌自由思想,横冲直撞。说到十七世纪,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他挑着眉装模作样地说,“这群家伙叫嚣着宗教为主的自由,看起来像是在胡闹。”

“‘笔头草’寄来的。结尾的地方不是写着首诗吗?我来问问那是什么意思。”

“活惚舞”带着出乎意料的表情说道:“什么?是一群胡闹的人啊!”

“不是那么回事儿吧?我不是正在洗头吗!那封信到底是什么啊?”

“是啊,就是那么回事。大概也是因为过着流浪汉的生活吧。在戏剧方面很有名的那个大鼻子白野,听说他在当时也是自由思想家中的一员,反抗当时的权势,帮助弱势群体。当时的法国诗人什么的,大概也是这样的吧。貌似与日本江户时代的侠客有一些相似之处。”

我感到一阵心烦,终于发火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活惚舞”忍不住笑出来,“那这么说,幡随院长兵卫之类的也是自由主义者喽?”

“云雀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小麻一边笑着一边盯着我看,“你怎么不说‘好的’呢,被人鼓励‘要加油哦’的时候,没有回答‘好的’的人说明病情正在加重哦。”

“这是什么啊?”我皱着眉头不高兴地问道。

但是,“压缩饼干”笑着不予理睬,“我想这样说也是可以的。话虽如此,现在的自由主义者类型还是有些不同的,法国十七世纪时所谓的自由思想家,大概就是这样的家伙,可能就像是花川户的助六、鼠小僧次郎吉这一类的人。”

有个轻飘飘的东西被放在了右手上,我眯着一只眼睛看了一下,是一封信。

“啊?是这样的啊!”“活惚舞”非常高兴。

“喂!那边有我的毛巾吗?”我没有回应她“要加油哦”的打招呼,我闭着眼睛朝着小麻伸出两只手。

连“越后狮子”也一边缝着拖鞋,一边不出声地微笑着。

“要加油哦。”

“总的来说,所谓的自由思想本来是一种反抗精神,也可以称之为破坏思想。它并不是在消除压迫和束缚才开始萌芽的思想,而是与压迫和束缚作反抗斗争的同时发生的斗争性思想。举个最好的例子:鸽子有一天向神祈求道:‘我在飞翔的时候总觉得空气阻碍着我快点向前飞行,我希望空气消失。’神听取了鸽子的愿望。

“在忙呢。在忙呢。”我一边在头上胡乱地涂抹着肥皂,一边敷衍地回答她。在这种时候还要应付这种固定模式的对话,真是既麻烦又啰唆,让人受不了。

“然而,鸽子不管怎么展翅都不能再飞起来了。也就是说这个鸽子就是自由思想。正因为有空气的阻碍鸽子才能飞起来。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是在真空管里展翅的鸽子一样,完全飞不起来了。”

原来是小麻。

“越后狮子”停下缝补拖鞋的手说道:“有个相似名字的男人不是吗?”

“云雀,你在忙吗?”

“啊,”“压缩饼干”摸着后脑勺,“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现在日本政治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今天早上,我们这儿的道场又一次秋季大扫除。大概在中午之前扫除就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但是下午的日常活动也取消了。然后,过来了两个理发店的人,下午就改成了学生们的理发日。五点左右,我剪完头发在盥洗室清洗的时候,有个人唰地走到我身边:

“但是,多少还是必须知道一点儿的。因为从今以后,年轻人都将被赋予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了。”“越后狮子”就像是在座的长老一样,十分镇定地说道:“自由思想的内容在当时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可以说为追求真理而奋斗的天才们才是当之无愧的自由思想家。我个人认为,自由思想的鼻祖是基督吧。不要忧思苦恼,看看空中飞翔的小鸟,粮食的播种、收割、收进仓库等不也是一种绝佳的自由思想吗?我觉得西方的思想全都是以基督的精神为基础的,有的深入,有的浅显,还有的怀疑它,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学说,最终都集合成为一卷《圣经》。即便是科学也和它不无关系。作为科学的基础,这种学说不管是在物理界还是化学界都是假定学说,都是以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的假定为出发点的。把这种假定学说作为信仰来说,所有的科学就都产生了。日本人在研究西方的哲学、科学时,应该先研究一卷《圣经》。我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认为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败的真正原因是没有研究《圣经》,而是去学习西洋文化中的一些表面的东西去了。自由思想如此,其他的也是,如果不知道基督教的精神的话,是一半都理解不了的。”

那么,今天就围绕着这封伟大的书信跟你汇报一下吧。

我总是给你写些这样拙劣而又无聊的信,这使我时不时地感到有些不体面。虽然我再三地下定决心不再给你写这么毫无价值的信了,但是,今天见识到了某个人伟大的书信,让我不禁感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能写出如此愚蠢的书信的人,因此也变得宽心了一点:我给你写的信,罪过还不算那么重吧?总之,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事。那个人居然能够写出如此令人恐惧的信,已经完全到了那种让人想要去怀疑他到底是神还是魔的地步。总之,非常的恶劣。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就连“活惚舞”也好像陷入了沉思,无言地摇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还有呢,自由思想的内容是时刻在变化的例子。”“越后狮子”那天晚上特别雄辩,总觉得有种崇高的隐士的意味在里面。可能他实际上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偷偷地想,他要是身体健朗的话,现在没准是可以为国家做相当重要的工作的人物呢。“以前中国有位自由思想家,由于反对当时的政权,愤然归隐山林。觉得是生不逢时吧。于是他没有意识到他自身失败的原因。他会挥舞好刀,时机到来,便用这把好刀去刺杀那些政客,然后满怀自信地归隐山林了。十年后,世态变了。时候到了,他下山来,向人们诉说他的自由思想,但那仅仅是陈腐的投机思想了。他最后拔出好刀来向民众展示自己的气魄。可惜的是,刀已经完全生锈了。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政治思想之类的不过是一场迷梦罢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自由思想也是,最初是反抗幕府,然后是弹劾藩阀,接着是攻击官僚。孔子说过的这句‘君子豹变’不也是说的这个吗?与在日本指的烟酒不沾的规矩人不同,在中国所谓的君子好像是精通六艺的意思,也可以说成是拥有天才一样本领的人了吧。这个还真是豹变了,展现了非常美丽的变化了。与丑陋的背叛是不同的。基督教也说绝不要起誓,不要想明天的事情。这实际上不就是自由思想家的大前辈吗?

妹妹

“狐狸有洞穴,鸟儿有窝,然而人的孩子却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这也可以说是自由思想家的感叹。连一天的安居都没办法实现。这个主张日益革新而且必须日益革新。在日本,今天再攻击昨天的军阀官僚的话,这个就不叫自由思想了。那是投机思想。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应该倡导目前必须倡导的事情。”

九月二十六日

“什、什么?那倡导什么好呢?”“活惚舞”慌张不明地问道。

我是潺潺的流水,拍打着所有的岸边流淌不息。我爱着所有的人,这样说会不会有些矫揉造作?

“这不应该是知道的吗?”说着,“越后狮子”正襟危坐,“天皇陛下万岁!呼喊这个,昨天之前是旧思想,在今天就是最新的自由思想了。因为以前的自由和今天的自由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这已经不是神秘主义了,这是人类最本能的爱。今天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应该在呼喊这个之下死亡。听说美国是自由的国家,他们必定会认同日本这样呼喊自由的。我要是现在病得要死了的话,一定从现在起站在二重桥前呼喊天皇陛下万岁!”

今天的这封信奇妙地一直在讲一些道理。但我一想到说不定即使是这种关于“活惚舞”的小事,也会给你诗歌的学习带来一些“新发明”的帮助,就没有把这封信撕掉,就这么寄给你了。

“压缩饼干”摘下眼镜,哭了起来。我在这样一个暴风雨夜,突然喜欢上了他。男人这样很好啊。无论是小麻还是小竹,完全不构成问题。好了,以上就是以“暴风雨之夜”为题的消息。失敬。

这对于我来说,正是“今天的新发明”。作者是谁什么的,这些人并不在乎。他们似乎更愿意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创作东西。然后,如果能让大家一整天都很开心的话也就够了。艺术跟民众,本来就是那样的关系吧。“只拥有贝多芬的曲目是二流的。”在那些所谓的“艺术专家”还在口若悬河地讨论这些东西的时候,一般的民众已经毫不犹豫地抛开这些议论,选择各自喜欢的曲目去倾听,去愉快地享受了。那些人根本完全不在乎作者是谁。“灰茶”写的也好,“活惚舞”写的也好,小麻写的也好,只要那句话没意思,他们就不感兴趣。他们不会为了学习社交礼节或者是提升爱好修养而去勉强自己学习艺术。只会把触碰到心灵的作品当作自己的流派来记下、珍藏。就只是如此。就在刚刚,我对艺术跟民众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种重新受教的感觉。

十月十四日

我笑了。

口红

“是吗?干得不错啊。”

“嗯,那句话我已经放进去了。”

感谢你回信。关于前些日子的“暴风雨之夜的会谈”的信,好像勾起了你浓厚的兴趣,我觉得很高兴。按照你的意见的话,“越后狮子”可能成为当代罕见的大政治家或者有名的伟人。可是,我并不这么想。现在反而是这样的巷间无名的群众谈吐正论的时代了。领导者们仅仅是慌里慌张地东奔西窜。不论什么时候,这样的情形都是撇下民众,这是很明显的。总选举好像近期就要举行了,尽是一些很奇怪的演讲,结果就是民众越发把代议士当傻瓜了。

果然如此。但是,“活惚舞”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说到选举,今天在这个道场也发生了特别罕见的事情。昨天午饭过后,从隔壁的“百鸟间”传来了这种传阅板。也就是在讲,女人被赋予选举权之后值得庆贺,但从现如今的本道场来看都觉得助手们化的浓妆让人都不忍看了。这样的话选举权也在哭泣,传言说美军入驻部队中的抹了口红的女人被误认为是妓女,简直是不应该的。这不仅是毁坏本道场的名誉,再严重一点儿说简直就是全体日本女人的耻辱。所以从今天开始,化妆太过浓艳的助手的小名将会被记上。“在六个助手中,孔雀的妆扮是最丑的了,其次是马肉和孙悟空。我们经常会提出忠告,屡教不改的,就直接被本道场赶走了。”传阅板上这样写着。

“慰问广播吗?把我的那句也一起交上去吧。看,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那句‘散乱地绽开着的象征少女心思的野菊花’,就是这句。”

隔壁是“百鸟间”,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聚集着热血男儿的,比较受助手们欢迎的“压缩饼干”等人,在“百鸟间”待不住了,逃到这边的“樱花间”来也是肯定有什么安排的。我们“樱花间”因为有“越后狮子”的人格魅力笼罩着,暂时是一个沐浴着春风的房间。这回的这个传阅板也是很过分的,首先是“活惚舞”说不答应。“压缩饼干”也只有笑笑,支持了“活惚舞”。

“这么看来,这是‘霍乱’的句子?”真是个从容的人。是说他淡泊好呢,还是说他轻松好呢?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他。“如果是‘霍乱’的句子的话,也写得太好了。啊,其实是她剽窃的吧?”都到了这种地步,除了天衣无缝,我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这次,我提交了这一句。”

“这不是很过分吗?”“活惚舞”说着,然后“越后狮子”也赞同了。“人类应该是一视同仁的,不用追访到其他地方不觉得很好吗?人本来的爱这种东西,是不管身处什么场合也不能忘记的。”

“说不定是‘霍乱’的俳句呢?你不是经常悄悄地跟‘霍乱’交换俳句吗?哇!”

“越后狮子”沉默着,隐隐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或许是我的句子吧。”他淡淡地说道。

“活惚舞”因此乘势,“呐,是这么回事吧?说到自由思想,那绝对你是这么小气的东西。那边的小先生觉得如何?我认为我的理论没有错误。”他这么说完我也投了同意。

“‘秋英’那句?是什么啊?我不记得了。”小麻一副很悠闲的样子。

“但是隔壁的那些人,不是真想把谁赶出去吧?”我微笑着说,“现在不就是在传达那些重要的人物的决心吗?”

这么说的话,那句确实有一点女性的感觉。如此说来,“散乱地绽开着的象征少女心思的野菊花”这句奇怪的俳句也带着点女性的感觉。果然,那句说不定也是小麻或者其他哪位助手的作品。这么一想,我觉得那十句话都变得可疑起来。真是太过分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露水浮世”那句也好,“秋英”这句也好,先暂且不说这会不会影响到“樱花间”的名誉这类有点夸大其词的话,就算是把它当作“活惚舞”的人格问题来看,也让人十分担心。但是,“活惚舞”和小麻接下来的对话让我安心了,我变得非常高兴。

“不,不是这样的。”“活惚舞”一下就否定了这个理论,“首先,妇人参政权和口红之间,就有一个致命的矛盾。他们那些家伙就是因为平时不受女孩欢迎,所以才在这时候计划着复仇呢。”

我大吃一惊。原来那是小麻写的俳句。

然后,按惯例选出最好的东西。

“你的那句‘秋英’的俳句,写得很不错啊。但是也有要注意的地方。‘秋英和’太死板了,应该改成‘秋英的’。”

“世间有大勇有小勇,所以那些家伙是小勇。把我叫作‘白板’来招惹我的讨厌。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很火大。连‘活惚舞’这个绰号也不是我所喜欢的,但是如果被喊作‘白板’,那就不能呆坐下去了。”“活惚舞”因为这些有的没有的故事而激动起来,从床上下去,系好腰带,“我去把这个传阅板砸碎了再回来。思想自由是从江户时代就有了的。人类,智、仁、勇都不能忘记的就是这了。所以大家放心把事情交给我去做吧,我把这个敲碎了之后再回来。”颜色变了。

今天早上八点摩擦的时候,是小麻当“活惚舞”的班。之后,我听见“活惚舞”对小麻小声说的话,吓了一大跳。

“等等,等等。”“越后狮子”边用手帕擦拭着鼻头边说,“你去可解决不了问题,还是交给那边的老师去管吧。”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出现了。

“交给云雀吗?”“活惚舞”看起来一副非常不满的样子。“虽然这样说很不好,但是对于云雀来说实在是负担太重了。隔壁的那些家伙从以前开始我就很讨厌他们,现在不是能这么简单就算了的。被人喊作‘白板’,没有人还能沉默着什么也不做。自由与束缚,就是这么一回事。自由与束缚,也有可能变成‘君子豹变’这种事。不得不给他们看看我的强硬的手腕。对于云雀来说是不可能的。”

“越后狮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去吧。”我从床上下来,飞快地穿过“活惚舞”的面前,同时从他手中拿过传阅板,走出了房间。

但是,“活惚舞”却变得开始尊敬我了。他一脸真诚地拜托我:“以后希望能向您请教俳句。”他并不像是在说客套话。然后就像之前提到过的那样,得意扬扬地踮起脚尖、扭扭身子,颇具节奏感地一蹦一跳地回到自己床上去了。他那个样子实在是太让人受不了。请教俳句什么的简直比“都都逸”更让人头疼。我怎么都平静不下来。由于过于烦闷,我忍不住向“越后狮子”抱怨说:“这事儿也太荒唐了。”就算是新男性也受不了“活惚舞”的俳句啊。

“百鸟间”里好像在等待着“樱花间”的回复。我一过去,八个私塾的学生就凑了过来。

我内心喊着:那种东西,不管怎么说不是都差不多吗?

“怎么样,是十分大快人心的提议吧?”

“快别给我戴高帽了。”我有点不安,“或许说‘秋英和’比较好呢。我对俳句其实完全不了解啊。只是觉得‘秋英的’会让我们更好理解。”

“‘樱花间’里的男生真是弱啊。”

我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

“你们不是要背叛我们吧?”

“是要改成‘在这干草席上,秋英的影子翩然起舞’吗?原来如此,这样画面就更清晰了。太了不起了。”“活惚舞”说着,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后背,“还真有两下子。”

“大家注意,向场长要求流放孔雀,那样的孙悟空,怎么可能让她们有选举权!”

“顺便说一下,改成‘秋英的影子’你觉得怎么样呢?”安心之余,我又说了多余的话。

等等等等,众说纷纭。吵闹得十分厉害。大家都天真无邪,看起来就像个只会一根筋的儿童。

“太好了。”我终于放下心来,说道。不管是拙劣还是什么,只要不是窃取的句子我就安心了。

“能让我去做吗?”我突然发出比任何人都大的声音这样说道。

“在这干草席上,秋英和影子翩然起舞。”

突然寂静了一下,又恢复了吵闹。

“那么这么改怎么样?”他拿给我看。

“别强出头啊,别强出头啊。”

“那样的话就太没意思了。俳句里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呢,真让人头疼啊。怎么说就只有十七个字,总是会有相像的句子啊。”“活惚舞”看起来像个惯犯。“这样的话,就把这句话去掉吧。”说着把耳朵上夹着的铅笔拿下来,爽快地在“露水浮世”那句话上画了一条线,然后在我旁边的小桌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云雀’是妥协的使者吗?”

“活惚舞”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问道。那双眼睛美丽而又澄澈。我改变了想法,虽然窃取了,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奇妙的心理或许在其他俳句诗人身上也会出现吧。其实就是个单纯而又毫无恶意的罪人吧。正是无邪啊。

“‘樱花间’的紧张感不够啊,现在正是日本的关键时刻啊。”

“有相似的句子吗?”

“你们是不是连沦落为四等国家都不知道,还在看着美女流口水呢?”

“但是,与这句话非常相像的句子在古人的俳句中也出现过。并不是说你剽窃,但如果让人误解了也不好吧?我觉得换一句比较好啊。”

“你究竟要干吗,突然出手?想要做些什么?”

“今晚就寝之前。”我伸直了背喊道。“我先跟大家讲好了,如果关于我的处置大家有什么好的想法的话,就在那时候我随大家处置。”又是一片寂静。

但是,我的内心被震惊了。这句话难道不是表达孩子死后,对这露水浮世已毫无眷恋,但由于过度悲伤又无法完全死心这个意思吗?他这样随便颠倒原意也太荒唐了。或许这就是“越后狮子”所说的“现在的新发明”吧。但这也太荒唐了。我虽然认同“活惚舞”的真心,但不管怎么说,擅自窃取古人的句子,附上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并加以玩弄也是不对的,而且就这么把这句话当成“活惚舞”的作品直接交到办公室去,也会影响“樱花间”的名誉。这么想着,我鼓起勇气,决定跟“活惚舞”说明白。

“看来你还是理解不了啊。”“活惚舞”因为没能直接地说出“你真是个愚蠢的男人啊!”而皱着眉头,“你怎么想日本现在的命运呢?不正是露水浮世吗?那个露水浮世就是露水浮世。烟云尘去,不正是象征着人们朝光明前进吗?这一整句话不就表达了不要徒然悲观这个意思吗?这也就是我对日本的真心了。你能理解吗?”

“你是不是反对我们的提议?”过了一会儿,一个眼神像锦蛇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找到我。

“是什么样的真心呢?”我禁不住笑着反问他。

“我非常赞成,但就这一点我也有个非常有趣的计划。请让我去实施这个计划,拜托了。”

“你不能理解吧?”“活惚舞”得意扬扬的,用一种有点瞧不起我的语气说:“这句话饱含了我对现在的日本的真心,你理解不了吧?”

大家好像有点儿放松了警戒。

当然好了,那是连我这个俳句的门外汉都知道的名句。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以的,对吧?谢谢,那么这个传阅板就先借我到晚上吧。”我飞快地走出了房间。这就好了。再也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了。之后只要拜托小竹就行了。

“可是我觉得那句话写得最好了。”

我一回到房间,“活惚舞”就凑过来,“你不行啊,云雀,我在走廊可都听到了,你这么做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变化嘛。基督精神也好,君子豹变也好,应该咚的一声敲醒他们啊。告诉他们什么是自由和束缚。如果他们不懂道理的话,用符合条理的事情去讲道理是最好的了,思想自由的空气和鸽子,为什么不这么教育他们?”他这么为我惋惜。

“是这样吗?”“活惚舞”有点不服气,噘起嘴说:

“请交给我来解决吧,今天晚上之前。”我只说了这个,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

“我觉得每句话都写得很好啊,但如果最后一句话能换个说法就更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真的有一点儿疲惫了。

这应该是别人的句子吧?这肯定不行啊。但是我又不想那么直白地说出来让“活惚舞”出丑,只好说道:

“交给他做吧。”“越后狮子”躺着发出了严肃的声音,样子就像是在喊“活惚舞”别再讲了。

“这露水浮世,虽自知其烟云尘去,可,这露水的浮世啊。”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就只是想着把传阅板给小竹见过之后,小竹肯定会为了我准备好。进行两小时的屈伸锻炼的时候,小竹就经过我房间前面的走廊,刚好看着我这边呢,我用右手示意她过来,小竹轻轻点点头,马上进来了。

“散乱地绽开着的象征少女心思的野菊花”,虽然这句话是有点奇怪,但也不至会让人生气地说出“太不像话”的糟糕程度吧?但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我终于知道“越后狮子”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

“有什么事?”她很严肃地问我。

“活惚舞”便拿着纸片来我这儿了。我本来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所以完全不能理解俳句的美妙之处。或者我就应该像“压缩饼干”一样立刻把纸片还给他,然后请求他的原谅。但又觉得那样的话“活惚舞”太可怜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安慰他的心情,就拜读了他那仅有十句的俳句。我本来是想着也不会那么拙劣吧,顶多就是首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俳句。就算如此,要是让我们自己写的话,肯定也要费很多工夫。

我一边做着脚上的运动,一边小声说道:“枕边,枕边。”

“你去问问那边的老师吧。”“越后狮子”说着,使劲儿地向着我这边扬起了下巴。

小竹看见了枕边的传阅板,拿在手上,粗略地默读了之后说:“这个借我吧。”她用冷静的语气说着的同时,把传阅板夹在了手臂下。

“这样不行吗?”

“要改正错误,必须有所忌惮,越早越好。”

“活惚舞”听了热情一下子就熄灭了,问道:

小竹好像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微微点头,然后走到枕边的那扇窗前,沉默着眺望窗外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对着窗外。

如果说“拙劣”什么的也就罢了,说“太不像话了”就有点过分了吧?

“源先生,今天辛苦了。”小竹用这种丝毫不掩饰的语气说道。窗子下方是勤杂人员源先生,这么一个老人从两三天以前就开始除草工作了。

今天再向你介绍一下“活惚舞”的俳句[10]吧。下周日的慰问广播变成了学生们的文艺作品发表会,所以规定对和歌、俳句和诗有自信的人在明晚之前把自己的作品交到办公室去。“活惚舞”作为我们“樱花间”的代表选手,两三天前就开始把铅笔夹在耳朵上,坐在床上绞尽脑汁认真地揣摩句子。今天早上他一副“终于完成了”的样子,给同寝室的我们看他那张只写了十句俳句的信纸。他先给“压缩饼干”看了,“压缩饼干”苦笑着说“我不太懂这个啊”后就立刻把纸片还了回去。接着,他又给“越后狮子”看,问“越后狮子”有没有什么意见。“越后狮子”弓着背,仿佛瞄准一样仔细地看着那张纸片,然后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过了盂兰盆节了呢,”源先生在窗子下面回答,“虽然除过一回,但草又像这样长了出来。”

“越后狮子”微微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是吗?但如果没有现在的新发明的话,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我觉得“越后狮子”也说了一点很难让人轻视的话。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一下就明白了吧?我希望你以后能更加努力地学习诗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向人们展现出你新男性的真实面貌。这是怎么了?我居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还用这种前辈一样的语气跟你说。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不那么介意小竹的事。拿出你的勇气,来道场见小竹一面就好了。等见到了本人,你的幻想就会烟消云散了,因为其实她也没有那么美丽动人。但或许你会变得更加迷恋她。我曾经那样大肆地向你强调小麻的可爱之处,你听了也只是说:“小麻这类女孩子,就像并不完美的电影女演员一样。”完全不赞同我的观点,反而一个劲儿地说小竹怎么样,真是服了你了。我打算暂时不跟你说小竹的事情了。不然惹得你头脑发热,卧床不起的话就麻烦了。

我佩服小竹那一声“您辛苦了”。声音回响着。她丝毫不在意反而冷静明亮的态度也让我佩服。比起这些来,更加打动我的是那句慰劳的问候。

“但是,以前不就有人说诗人能使语言焕然一新吗?”

从大家亲近的人——庭院里的爷爷开始,在草地边跟他们打声招呼,不管怎么样都用悠闲的语气,这样会让人感觉你家教特别好。“越后狮子”有一天也说过,小竹的母亲应该是一位相当伟大的人,如果把这件事交给小竹去解决,我感觉我更有安全感了。

我有点不高兴,争辩道:

“诗人都是装模作样的人。”

我的那份信赖,也收到了比我预期更高的回报。四点的时候,突然间,走廊的扩音机里传来“就在这,就在这个位置,请大家随心所欲地询问”这样的声音。

“越后狮子”听了,马上极为粗鲁地断言说:

“有关助手化妆的事,老早就是个问题了,现在助手们自己提出了要求,希望各位在今日之内告知改正的缘由。”

“我有一个学习诗的男性朋友。”

哇哇的欢呼声是从“百鸟间”传来的。临时放送还在继续。

你责备我把那件事告诉小竹太不妥当了,我感到十分抱歉。但我无法赞成你说的“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去见你了”这类话。你真是个过于拘泥不大方的人。如果不能大大方方轻松地跟小竹打招呼的话,你就不能算是新男性。你应该丢掉心中的欲望。《诗三百》中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思无邪”。把天真烂漫谨记在心吧。这之前,我刚对坐在旁边的“越后狮子”说:

“今天的晚餐后,我们将卸去妆容,最晚在今晚七点半的时候。为了不让美国人误会,我们想以最简洁的程度出现。请大家期待。下面有请助手牧田发言,向私塾学生的大家道歉,请牧田充分汲取这份纯情。”

我高兴地拜读了你快速的回信。上了高中,学习生活也变得忙起来了吧?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信一定很辛苦吧?以后不用写这么长的回信啊,我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学习。

牧田就是传说中的“孔雀”。“孔雀”清了清嗓子:“我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笑声,我们这边的房间也是,大家都在笑。

“我是。”像蟋蟀鸣叫般的可怜的细小声音。“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希望大家能相互理解,虽然我年纪最大,却不够老到,我们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在此表示深深的歉意。今后无论如何请多多关照。”

秋英

“好。好。”听到这样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九月二十二日

“真可怜。”“活惚舞”说道,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累了。

其实她是想说对不起吧。其实小竹也是个不错的人。怎么样,你要不要抽个时间来我们道场呢?可以让你见见你最喜欢的小竹。开个玩笑,不好意思。最近早晚有点变凉了,经常说的注意卫生、小心用火,说的就是这个时候了吧?要好好学习啊,把我那份也一起带上。

“最后,”事务所的人说,“这是助手们一致的请求。请改掉牧田一直以来的这个绰号。今天的放送到此为止。”

“Very sorry.”

从“百鸟间”传回来了传阅板。

小竹不说话了,沉默地继续摩擦。等结束了摩擦要离开的时候,小竹用手拢了一下头发,露出了很微妙的笑容,说:

“大家都很满意,这都是托‘云雀’的福。‘孔雀’这名字是该改了。”

“是吗?那我不说啦。”

“活惚舞”立即表示他反对取消这个绰号,他觉得给她取个“我是”的绰号过于残酷了。

“真讨厌。云雀最近变坏了呢。”她一边用左手手背擦汗一边说。

“那不是残酷是什么?即使这样也是我拼命说了的了,‘汲取纯情’那是什么意思?就像看着天上的鸟在飞一样。也不一视同仁,人若是被诅咒的话也会有两个窝,我是绝对反对的,‘孔雀’像要掉到面粉里才会让人看见他黑色的皮肤一样,这要是改成‘乌鸦’就好了。”

“生气了吗?那个人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是个诗人呢。”

“这种方式反而比较艰辛又残酷。什么都不会有。”

“才不高兴呢。”小竹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沙沙沙地有点粗暴地继续摩擦。她皱着眉头,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因为‘孔雀’变朴素了,所以不如把‘孔’字省了,只叫‘雀’了。”

“你很高兴吗?”

“越后狮子”这样说着就笑了起来。

“是吗?”沉默的小竹终于小声地说话了,看来“比小麻要好”这种夸赞方法很合她的心意。看来女人都是肤浅的生物。

“孔雀”自觉有点理亏也感到不怎么好笑,但听取老者的意见,在传阅板上写上“我是”有点太过残酷,还是“雀”比较好,我写上了,让“活惚舞”给他们带过去了。

“他说你比小麻要好上十倍呢。”

“百鸟间”那边比谁都先蜂拥而至来提交绰号,但结果就定在了“我是”上了。那个时候的孔雀,清了清小嗓子之后说出一句“我是”之后,这个绰号已让人印象深刻,再也没有别的绰号能比得上了。其他的绰号跟这个比起来都太过逊色。

小竹在摩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不说话的,总是微笑着沉默不语。

“有个人说他非常喜欢小竹你呢。”

七点摩擦的时候,“金鱼”和小麻、“霍乱”还有小竹,各自抱着金盆来到了“樱花间”。小竹径直来到了我这儿,“金鱼”和小麻这次作为化妆的关注人物被推了出来。那晚来我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小麻的发型好像有所变化,而且好像还化了妆。

今天下午的摩擦是小竹当班。我稍微向她提起了一点你的事情。

“小麻她又涂着口红吧?”我小声地跟小竹说。小竹开始了摩擦。

关于吵架的事,就这么多了。但还有一件事想要顺便跟你简单地报告一下。

“即使这样也已经是擦洗了好几回的了。一下说让改变,那是不可能的啊,明明还这么年轻。”

真是一次莫名其妙的吵架。不过,到吃午饭的时候,“活惚舞”已经恢复了原状。当“压缩饼干”把藠头空瓶清洗干净,说着“请用”递给“活惚舞”的时候,“活惚舞”不停地说着“抱歉”,然后坦率地接过了空瓶。吃过午饭之后,“活惚舞”高兴地把梅干从濑户的小瓶里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放进了藠头空瓶里。如果社会上的人都能像“活惚舞”这么简单坦率的话,我想这个社会一定会更令人舒服吧。

“小竹你帮了我不少忙呢,太了不起了。”

“越后狮子”轻轻地扶着“活惚舞”躺了下来。“活惚舞”背对着“压缩饼干”躺下了,刚开始还用两只手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啜泣着。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睡着了一样,终于安静下来了。即使到了八点的屈伸运动时间,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之前就被场长说了好几回了。今天的事务所的放送,场长也听说了,他心情非常好。今天的放送是谁的提议呢?这是云雀的发明,那个以前都不会笑的场长,现在也笑了。”小竹也是,对于昨天的口红事件,果然还是有些兴奋,比平时都话多。

他渐渐地开始反反复复地说起同样的话。

“这并不是我的发明啊。”应该归功于军师。

“我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丢脸的事儿呢。我成长的环境也不坏。连我爸爸都没有打过我。可是,竟然被人当成猪尾巴来对待,实在是太令人气愤了!我觉得最合情理的做法就是有礼貌地打个招呼,所以我就只说了最好听的话。我选择了最好听的话说。我真的是只打算说最好听的话。可那个家伙却躺在床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种态度算什么啊!人家都跟他说了最好听的话了,他还摆出那种态度!我深切地感到这个社会真是太可恶了!人家都说了最好听的话了……”

“这还不是一回事吗?要不是云雀说了,我们也不会行动。发明喜欢憎恨的人有吗?”

“你被恨了?”

“活惚舞”像被母狮子抱在怀里的小狮子一样,紧绷着脸,抽抽搭搭地哭着,用含糊不清的语调絮絮地说了起来。

“不是。”还是那个有特点的清爽的笑脸回头,“不会被恨,但我们也很辛苦。”

“演戏的作用”,这个说法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因为如果就照着我这样的后辈教他的那样去说的话,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急中生智想出了“演戏的作用”这么让人费解的词。或许,所谓的成年人一直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勉强度日吧。

“‘孔雀’的招呼,我也有点儿辛苦。”

“只是,”“越后狮子”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喊道:“演戏的作用!”

“嗯,牧田小姐,是为了让那个人向自己道歉才特意来的,他是没有恶意的好人。只是化妆技术有点儿不太好。要是我们涂了一点点口红的话,你们也是看不出来的吧?”

“演戏。”我小声地说。

“你们同罪。”

“看什么?都别看了!”“越后狮子”向走廊里的学生喊道。他到目前为止所做的还算出色,但后来就有点略显笨拙了,“这不是吵架!只是、只是、呵呵,只是、只是、呵呵……”他嘟囔着,然后好像走投无路了一样看向我这边。

“你就装作没看见吧。”她平静地讲着,边进行着咻咻的摩擦。

“活惚舞”一下子转过身去,抱住了“越后狮子”,然后把脸埋在“越后狮子”的怀里,“哇、哇”地一顿一顿地哭了起来。走廊中其他房间的五六个学生惊慌失措地围了过来,看着里面的情况。

我想这就是女人啊。来到这个道场,我第一次发现了小竹的可爱。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别吵了,别吵了。”这个时候说和的人插进来了。“越后狮子”在这之前一直都在床上沉默地躺着,这个时候突然霍地下了床,在“活惚舞”的后面拍着他的肩膀,用有些威严的语气说着“别吵了,别吵了”。

你呢,要不要来看看?我会再次向你推荐这个道场。因为这里有一个值得尊敬的女神,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这是日本可以在世界上备受赞誉的唯一宝物。我好像夸赞得有些过了,但我深深被她折服。总之,她是一个无情无欲,身上散发着友爱的年轻女性,这难道不罕见吗?估计你对小竹也不会再抱有情欲之心,取而代之的是友爱吧。这是我们新男性的胜利。男女间纯粹信赖和友爱的交往,除了我们,没有人会明白的。也就是上天赐予,只有新男性才能品味的美果。想要获得这种纯粹,烦请年轻的诗人务必拜访这个道场。

“喂,那边的大学生,你听到我说话了吗?难不成你不会柔道吗?大学里恐怕偶尔也会看到些练柔道的人,那些家伙,全都是花拳绣腿。怎么样?我明白地告诉你吧,这个道场,既不是柔道的道场,也不是什么培养美男子的道场。场长前一段时间讲话的时候说过,大家都是运动员,是向全日本宣誓结核一定可以治好的运动员。他深切地希望我们能够自重自爱。我那个时候,眼泪都流下来了。男子汉就应该见义勇为。但应该这么说,勇也分大勇和小勇。因此,对人类来说,智、仁、勇三者是非常重要的。有了这三者,受女孩子欢迎就绝对不成问题了。”“活惚舞”都有点语无伦次了,但还是铁青着脸继续大声说:“正因如此,重视卫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我经常说的‘重视卫生、小心用火’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了。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把人和猪尾巴相提并论!”

当然,说不定你已经在品尝自己周围更加纯粹的美果了。

“压缩饼干”却完全没有理会他,把两只手交叉放在脑后,仰躺在床上,看上去像个很有胸襟的男人。“活惚舞”在床上盘腿坐着,前后左右摇晃着身体。一会儿把袖子卷起来,一会儿又用拳头砰砰地敲打自己,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十月二十号

花宵先生

就这样,事情演变成了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吵架。

“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活惚舞”变得有点吓人了,“就算你没说猪尾巴什么的,我也立刻就明白你那个意思了。没话说了吧?少看不起人了!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泥瓦匠,不都是日本的国民吗?你却把我当猪尾巴一样对待,我要是猪尾巴的话,你就是蜥蜴的尾巴,这才叫一视同仁。我没什么大学问,但即使如此我也知道人都应该讲究卫生。人如果不讲究卫生的话,那就跟畜生没什么两样了。”

昨天您的到来,让我们觉得十分荣幸,那时候是我拿着花束,小竹和小麻都送了孩子一本英语词典作为礼物。多么有诗人的风格。又让人感到好亲近。特别要感谢一下小竹和小麻把礼物拿来。

“我可没说什么猪尾巴这样的东西。”

我从那些人那儿收了一个香烟盒,还有一个竹工艺品的藤娘。我稍微地闭了一下嘴。但是在这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得还给她们,内心有点儿别扭。而当你拿着礼物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安心了。你比起我来有新的一面。我会从女人那收到东西,也会送东西给她们。我稍微感觉到了一点儿拘束。觉得有些难为情。这可能是我身上比较陈旧的地方。我想要开始像你那样不会难为情地、爽快地给予别人东西的修炼。我感到又从你那儿学会了一样东西。我看见了你清爽的美德。

“你难道不知道吗?”“活惚舞”变得有点处于劣势了,他勉强地冷笑道:“我又不是向你借猪尾巴什么的,那种东西?你这么冷冰冰地回答,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放?”越来越让人不知所谓了。

当小麻说着“来客人了哦”就把你带进房间来的时候,我的胸口像是内出血一样地剧烈跳动了。你能明白吗?虽然隔了很久再次看见你的脸让我很喜悦,但与此同时,看见你和小麻像是旧识一样说笑着并排走过来的时候,我仰天了。我感觉我解放了。与这个相近的感觉我去年春天也品尝过一回。

“怎么了,不行吗?”“压缩饼干”板着脸,怎么看都是个严肃死板、装腔作势的人。

去年春天,我初中毕业的同时患上了肺炎,因为高烧迷迷糊糊的,突然一看床边有初中的主任木村老师和母亲在笑着谈论些什么。那个时候我也被吓到了。学校和家庭,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住着的两个人,在我床边像是旧相识一样地谈笑着,那种感觉宛如在十和田湖发现了富士山一样。很混乱的解放一样的幸福感涌现出来。

“那种东西?须川君,你觉得用这种说法妥当吗?”“活惚舞”的语气也很微妙。

“已经变得很有精神了嘛。”你这么说着,把花交给了我,我正不知所措呢,你就用极其自然的态度对小麻说:“随便找一个花瓶来,借给‘云雀’用用。”

见到这种说话方式,“活惚舞”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之前,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就很紧张,一触即发的样子。“活惚舞”之前被评价为这个健康道场的第一美男子,可最近说“压缩饼干”是第一美男子的呼声也很高,“活惚舞”变得越来越不受人重视了,现在正处在非常恼火的阶段。

小麻点点头去取花瓶,我还是觉得现在好像梦境,什么是什么都分不清楚。

“你要那种东西干什么?”

“你以前就认识小麻?”我问了一个这么糟糕的问题。

“压缩饼干”直直地看着“活惚舞”的脸,说:

“通过你的信才认识的嘛。”

关于这个说起来就麻烦了。“活惚舞”之前有一个濑户的小钵,里面盛着梅干。每次吃饭的时候,“活惚舞”都会把小钵从床下拿出来,然后配着梅干吃。可是最近,梅干开始发霉了。“活惚舞”想着,会不会是容器不合适的原因呢?他觉得肯定是因为小钵的盖子盖不紧,细菌偷偷溜进去了,梅干才会发霉的。“活惚舞”是一个非常讲究卫生的人,因此十分介意这件事。“活惚舞”之前就一直在考虑,有没有更好的容器呢?昨天早饭的时候,“活惚舞”斜眼看到旁边的“压缩饼干”每次吃饭时都会拿出来的藠头瓶子正好空了,觉得那个应该会比较合适吧。瓶口很大,一定能盖得很严实,不管什么样的细菌都进不去。“活惚舞”想,都已经空了,“压缩饼干”应该会爽快地借给我吧?虽然向“压缩饼干”低头有点受不了,但为了防止细菌是需要那个藠头瓶子的。必须重视卫生啊!这么想着,“活惚舞”一吃完饭,就小心翼翼地向“压缩饼干”借那个空瓶子。

“哦。”两个人放声大笑。

事情的起因是梅干。

“你一眼就看出来她是小麻?”

这段时间,就光给你写些女孩子的事了,疏忽了汇报同寝室各位前辈的情况,今天就告诉你一个“樱花间”里发生的事情。昨天“樱花间”里的人吵架了。“活惚舞”终于勇敢地挑战“压缩饼干”。

“看一眼就知道了,比起想象来感觉要好很多哦。”

“比方说呢?”

关于卫生

“真是固执啊。还在爱慕她吗?并不是像想象的那样下流。难道不是一个正直的孩子吗?”

九月十六日

“或许是这样吧。”

但是我最近越来越健康了。今天称了体重,差不多胖了四百钱呢。这绝对是个好兆头啊。

“但是,也并不糟糕。骨头一般的纤细感。”

总之,就是急于想要压制“压缩饼干”的势头。

“或许吧。”

“令人讨厌的家伙不是博士就是大臣,受人尊敬的好书生却没有钱。”

我心情真好。

虽说这样,助手们也都非常倾慕地听着。“活惚舞”似乎比我还要受不了“压缩饼干”的英语,小声地哼着自以为傲的“都都逸”:

“Please take care of yourself.”他还把take care发成了taker的音,总之就是装腔作势,令人讨厌。

小麻拿着一个细长的白花瓶来了。

“那么,”另一位助手问道:“‘请多保重’应该怎么说呢?”

“谢谢。”你接过来,随意地把花插进去,然后说:“这个我想等一会儿让小竹重新插呢。”

“Very sorry.”还是很装腔作势地说。

这有点儿不妙了。即使你立刻从口袋里取出小字典递给小麻,她也没有露出很高兴的样子,只是沉默着,礼貌地鞠了一躬,然后就急匆匆地走出房间离开了。那果然也是小麻有点儿不高兴的证据吧。小麻并不是那种会冷淡地礼貌鞠躬的人。但是你对除了小竹以外的其他人完全不在乎,真是没办法。

“太难了呀,有没有更简单的说法呢?”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二楼的阳台说说话吧。现在还是午睡时间,应该没关系的。”

“I beg your pardon.”“压缩饼干”极力地装腔作势回答道。

“因为你的信大家都知道了啊。都盯准了午睡的时间来,而且今天是星期日,还有慰安广播。”

“教教我呀,‘对不起’用英语应该怎么说呢?”

一边笑着一边走出了房间,爬着楼梯。这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牢固起来,随意地探讨着家国天下,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已经把生命都托付给那些尊贵的人了,我们已经做好会按照吩咐的那样轻轻地飞去哪儿的准备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探讨的事情了。即使这样,两个人还是很兴奋,吐露了对所谓的新日本再建的真心实意。男孩子的话,不管是多么亲近的血缘关系,久别重逢之时,在那样的情况下互相讲述着高尚的事情,或许总是会有一种想要对方认同自己的进步的焦躁心情。从阳台出来的时候,你觉得从日本的初级教育来看实在是太糟糕了,生气道:

今天,隔壁“百鸟间”的“压缩饼干”搬到了“笔头草”的床上。“压缩饼干”的真实姓名是须川五郎,今年二十六岁。他是法学院的学生,非常受欢迎。他皮肤稍黑,有一点胖,眼睛炯炯有神,戴着一副粗框眼镜,但并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好感。尽管如此,在助手当中他也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受到了她们的追捧。似乎站在男生的立场上看令人讨厌的家伙,女孩子们都会喜欢。随着“压缩饼干”的出现,“樱花间”的氛围也变得越来越让人感到不舒服。“活惚舞”好像已经对“压缩饼干”抱有一点敌意。在今天晚饭前的摩擦时间里,助手们围着“压缩饼干”,向他讨教各种各样的英语问题。

“小的时候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决定了那个人的一生。我觉得应该安排更有本事的大人物。”

这个盒子虽然让我感到为难,不知道怎么处理,但是我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你了解一点小麻的优点,才写了上面这篇像报告一样的文章。怎么样,你对小麻是否有所改观呢?或者你觉得还是小竹好呢?我想听一下你的想法。

“就是啊,不能要那种只考虑薪水的人。”

但是,我却没有感到开心。收到别人送的礼物,是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吧?但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高兴。虽然我还是第一次从其他的女孩子那里收到礼物,但不知怎么的,却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奇怪的苦闷感。事后回味起来,感觉十分糟糕。于是我把香烟盒放在了抽屉里面最底层的地方,希望能快点忘掉它。

“确实如此。如果有了功利性的阻碍,是不会顺利进行的。成年人的讨价还价已经够多了。”

那是一个不锈钢的小盒,更准确点儿说,是用西点刀具中常采用的铬一样的金属制成的银色扁平小盒。它的盒盖上画着好像是蔷薇藤蔓一样的繁琐的黑色细线,盒盖的边缘涂着暗红色的珐琅。要是没有珐琅就好了,因为这种珐琅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就像小麻说的那样:“有点儿普通”,变得“不那么高级了”。但不管怎么说,它是小麻买来送给我的礼物,应该好好地珍藏。

“确实啊!外表的虚张声势已经过时了。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也差不多跟我一样觉得议论很拙劣。怎么说呢?我们好像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件事。

就在我把香烟盒从包裹里取出,反反复复品味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悲伤,让人无法高兴。或许,这并不只是因为那些社会上的新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拙劣的议论渐渐地中断了。净说着“只是”“综上所述”“总之”“终于”这一类的话,都使人感到厌烦了。那时,一楼门前的草地上突然出现了小竹的身影。我情不自禁地喊:“小竹!”同时你的精神也一下子紧绷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小竹把右手放在额头上,仰视着阳台,“怎么啦?”笑着问道。那个时候小竹的样子还不算太糟糕吧?

在这个三寸四方的小包裹里,放着一个香烟盒。“你离开这儿以后就可以随身带着它了,因为云雀是个绅士啊,所以一定会需要它的。”我终于明白小麻之前对我说的那令人费解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说非常喜欢小竹的那个人,现在来这儿了啊。”

那天晚上摩擦过后,在报告时间里,我一边从扬声器里听着美国驻军终于将要进驻这里的消息,一边在床头抽屉里摸索着,将小麻送我的礼物拿出来,拆开了外面的包裹。

“别说了,别说了。”你对我说。其实,那个时候除了“别说了”,你说不出其他的话了吧?我也有这样的经验。

那天夜里的摩擦变得很愉快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面对小麻时会紧张拘束了,而是不知怎么的,感受到了一种从高处俯视人群的舒服与从容,跟小麻也能随意地开玩笑了。这或许是因为,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要讨好女孩子的那种令人苦闷的心情已经被我完全舍弃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居然可以毫不拘束地愉快地玩耍。不管是喜欢别人,还是被人喜欢,都像在五月的微风中骚动的树叶,一点儿都不被束缚。一个新的男人,再一次飞跃了一大步。

我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连‘霍乱’也会哭吗?”

“讨厌!”小竹说,然后向旁边把头转了四十五度以上,面对着你,笑着说道:“欢迎你来。”你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突然行了一个礼。然后你有点不满地小声对我说:“什么呀,这不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美人吗?别开玩笑了。你在信上就只写了她是个为人严肃而又出色的人。你是为了让我安心才这样安慰我的吧?什么呀。”

“不是这样,有意义的。”她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然后凑近我的耳朵,掰着左手手指一个一个地列举:“有小竹吧?有‘金鱼’吧?有‘洋葱’吧?还有‘霍乱’吧?”然后又笑着喊道:“哇!”

“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吧?”

“哭泣什么的,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啊。”

“不一样,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因为你说她严肃又出色,我还以为会是个像马一样的人。什么呀,那必须用苗条修长来形容了。肤色嘛,也不是那么黑啊,那样的美人我可不敢要啊,太危险了。”就在你飞快说着的时候,小竹已经轻轻地点了点头向旧馆的方向走去。

“就算我不哭,云雀,也会有很多其他的人为你哭的。”她想了一下,说道:“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吧。”

“等一下,你快叫住小竹,我还有礼物给她呢。”说着你在口袋里翻找着,拿出了那本小型字典。

“的确是,我也这么想啊。”

“小竹!”我大声地喊。

“真是自作多情。我才不是那种会哭的人呢,我是不能哭的。”

“不好意思,我要丢给你了啊。这个是‘云雀’拜托我给你的,不是我的呀。”你唰的一下把红色的有着可爱封面的字典扔了下去,真是高超的方法啊。我悄悄地敬佩你。小竹漂亮地接到了你送的纯洁的礼物。

“是小麻你吗?”

“谢谢。”她对着你答谢道。该怎么说你好呢?小竹其实是知道你送她礼物这件事的。你一边注视着向旧馆走去的小竹的背影,一边长吁短叹。

“不能这么想。你要是死了的话会有人哭的。”

“危险啊,真是太危险了。”你非常认真地小声嘟囔着。我觉得很奇怪。

“这段时间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啊。可能我死在这儿会比较好吧。”

“有什么危险的啊?那是只有两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也不会出事的纯净的人。我已经试验过了。”

“说什么呢,真是的。你啊,最近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快点好起来,离开这儿才好呢。”

“因为你太笨了呀。”你用好像很同情的语气对我说,“你不知道美丽的人与不美的人之间的区别吧?”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谢谢了。”我一边翻了个身一边说道。

我有点不高兴。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果小竹在你看来是如此的美丽的话,那其实是小竹心灵上的美反映在了你直率的信上。冷静下来观察的话,其实小竹并不是一个美人。还是小麻漂亮多了。是小竹高尚品行的光辉使她看起来更加美丽了。在女子容貌这个问题上,我的欣赏眼光要比你高超严厉得多。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讨论女子容貌的问题是很下流的事,所以就沉默了。看来一面对小竹的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不融洽起来。这真是不好啊。真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小竹并不是个美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危险的。危险什么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小竹和你一样,只是个过于认真的人。

我变得越发不明白了。难道是手杖吗?

我们沉默着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你突然说起隔壁的“越后狮子”是被称作大月花宵的有名的诗人这件事,我们也就不再想小竹的事了。

“可能看起来会有点儿普通啊,但我从来没有送过别人。店里就只剩那一个了。装饰也不是那么好,但是,你离开这儿以后就可以随身带着它了。云雀是个绅士啊,所以一定会需要它的。”

“不是呀。”小麻还是摇着头否定道。弄得我完全摸不到头绪了。

“不是吧?”我像是做了一个梦。

这次,我用右手做出了写字的动作,“是钢笔吗?”我这样问道。其实,我是个十分随意的男人。最近我的钢笔不太好用,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一支新的钢笔吧,在无意识中就这么表现了出来。我在心里也觉得自己真是太厚脸皮了。

“好像是这样的。我刚刚粗略地看了一眼,突然就想到了。我的哥哥们都是那个人的崇拜者。所以我是从小就看着那个人的照片长大的。我也曾经非常喜欢他的诗。即使是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那是知道的。”

我确实很傻。我连西装都没有,又怎么会想到领带这种奇怪的东西呢?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或许,可能是从那面贴身小镜子无意识地联想起来的吧。

关于诗我好像一直不太擅长。即使这样,直到今天我也可以背诵大月花宵的姬百合的诗,鸥的诗,我是这么地熟悉它们。这些诗的作者和我,就这么在并排的床上睡了几个月,这是十分难以相信的事情。虽然说我对于诗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可你也知道对于尊敬天才诗人这件事,我反而不想落于人后呢。

“不是。”她噘起下唇笑着否定,小声地说道:“真是个傻瓜啊。”

“那个人啊,是吧。”暂时是无限感慨了。

我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个打结的手势,“是领带吗?”我无声地询问。

“不,不弄弄清楚的话是不知道的。”你稍微地有些慌张,“因为我只是刚刚瞥了一眼。”

“好久没为云雀摩擦了。总是轮不到我,尽管很想给你礼物,却不知道该怎么给你。”

总之这件事还需要更加细致的观察,差不多到了周日慰安放电视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楼下的“樱花间”,“越后狮子”已经睡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时候觉得“越后狮子”那么的伟大。这才真正是看起来像一头沉睡的狮子。我们对视了一眼,稍微点了点头,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因为太紧张,我们之间都不能好好地说句话,只是背靠着窗户站着,沉默着听唱片的播放。节目在继续,终于到了那天最叫座的节目,助手们的二声部合唱《奥尔良少女》刚开始,你用右手肘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小腹侧面并说道,“这首歌是花宵先生创作的。”语气兴奋但很小声,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了起来。在我小时候,这首歌作为花宵先生的大卖歌曲,放入了少年杂志的插画页里进行了介绍,是当时很受欢迎的一首歌。我们就这么偷偷地注视着“越后狮子”的表情。“越后狮子”一直都是在床上平躺着睡着,轻轻地闭着眼睛,但《奥尔良少女》的合唱刚刚开始他就睁开了眼睛,把头靠在枕头上认真地聆听着,最终眼皮还是闭上了。啊啊,就闭着眼睛的这个状态,很悲伤地微微笑了。你的右手攥了一个拳头,做了一个像是在敲打的奇妙的动作,然后想让我跟你牵手,我们都没有笑,僵硬地握了个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为了什么的握手呢?有点儿让人摸不到头脑,那时候如果没有做那个让人无法冷静待着的握手,就会是无法收拾的心情了。你和我都很兴奋。《奥尔良少女》放完的时候,你说:“那我先走了。”这样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着,我点了点头,送你走出了走廊。

我躺着轻轻点了两三下头。摩擦开始了。

“果然是!”我们两人同时喊起来。

“坏心眼儿的家伙,你也不过来取。我从早上起不知在走廊里等了你多少次。”她边说边打开床边的抽屉,迅速将围裙下的东西滑了进去,而后,紧紧地关上抽屉,说道:“不能说哦。对谁也不能说哦。”

昨晚七点半的摩擦,由时隔约一周的小麻当班。小麻用左手端着金属脸盆,右手藏在围裙下面,浅浅地笑着向我走来,然后在我床边蹲下。

这之前的事你应该都很清楚了,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从跟你分开后独自一人回房间时候的事,我的心情几乎是越过了兴奋,基本上是苍白的恐怖状态。故意不去看“越后狮子”,我在床上平躺着睡觉,不安、恐惧和焦躁奇妙地混杂成一种无法冷静的情绪,我怎么都赢不过。终于小声喊道:“花宵先生?”

然后,在昨晚摩擦的时候,我从小麻那里收到了那份“稍等一会儿”的礼物。从昨天早上开始,小麻就好像在围裙下面藏了什么似的,时不时地在走廊中颇具意味般地走来走去。我虽然也想过该不会是围裙下面藏着给我的礼物吧,但是,要是厚着脸皮靠过去伸出手来索要,一旦被反问“怎么啦”,就将是莫大的耻辱,所以我就佯装不知。不过,那确实是给我的礼物。

没有回应,我就狠下心干脆转向花宵先生这边,“越后狮子”沉默着在做屈伸锻炼。我也开始慌张地加入运动的行列。把脚张开成个“大”字,把两只手的指头从小指头开始按顺序折向中间。

“是稍等一会儿啊。原来事情并不都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我在心中嘟囔着,扑通一声躺到床上。对于我内心的喜悦,我想也没有说明的必要了,你可以自行揣测。

出乎意料地,我居然能冷静地询问道,“那首歌你都不知道是谁写的,什么都不知道还能唱呢?”

虽然我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我却故意同样只用口型反问了一遍:“ATODE?”她再一次用可爱得如同小孩子打瞌睡般的姿势,一字一字地断开:“A-TO-DE-NE。”而后像是在说“秘密、秘密”似的,轻摇着搭在嘴边的手掌,最后使劲地耸肩一笑,朝分馆小跑而去。

“作者什么的,被人遗忘了也是无所谓的。”他冷静地回答道。终于我确认了这个人就是花宵先生。

她说的是“ATODENE”(稍等一会儿)。

“之前真是失礼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朋友告诉我时我才知道的。那个朋友和我都是从小时候起就开始喜欢看您的诗了。”

小麻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显出十分警惕的样子,迅速地朝四周看了一下,似乎是看看有没有被谁看到。道场现在是安静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小麻拘谨地笑笑,手搭在嘴边,张大嘴巴形成一个“啊”的口型,而后噘起嘴巴抬起下颌,之后又半张着嘴巴点了点头,最后又将嘴巴张至三分之二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就是说,她仅用口型与我进行交谈。我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谢你们。”他认真地说道,“但现在还是作为‘越后’让我感觉到快乐。”

“能送我一个礼物吗?”我试探地问道。

“为什么这些日子您不写诗了呢?”

小麻回过头,看到是我,微微一笑。

“时代变化了啊。”他这么说着,呼呼呼地笑了。

“小麻。”

突然感觉胸口有些郁闷的我,再也问不出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来了。我们就暂时沉默着继续着运动。突然间,“越后狮子”说,“你别就关心别人的事啊,你小子最近很嚣张啊!”他就这么发起火来。

在那天四点过后的自然时间里,我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身穿白衣的小麻拿着洗好的衣服突然出现在了庭院中。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小声地喊道:

我突然心里一紧,“越后狮子”从来没有用这么粗暴的语气跟我讲过话。我只有赶快道歉了。

“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了。”

听到这二人的对话,我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我的屈伸锻炼,因为确实无聊透顶。原来我是如此地让小麻讨厌啊。我虽然从没想过会讨小麻喜欢,但是,也从来不曾想到我会让小麻如此憎恶和讨厌。即便想过把自己的地位放在最底层,但是就算最底层也是有限度的。人类,归根结底,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生活,但是,我认为现实是残酷的。到底是我哪做得不好呢?我想,下次,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小麻。然而,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就是,你什么也不要说。你们这些小孩懂什么?什么都不懂。”

“是达尼尔啦。达尼尔·达黎欧。”

事实上,完全就变成一件尴尬的事了。诗人这种生物真可怕。不知道什么事突然就触犯了他的底线。那一天我们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助手们来调解了,我也只是摆着一副气鼓鼓的脸,都不能好好地回答他们。内心里是想跟小麻他们说旁边的这个“越后狮子”其实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者,吓他们一跳的。就因为我自己磨磨蹭蹭的,没说出口,现在却听“越后狮子”说“什么也不许说”这样地被封了口。我也没有办法了,昨晚好像还是带着眼泪入睡的。

“是这样呀。那么,就放在我这儿吧。达尼?”

但是,今早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和盛怒的花宵先生爽快地和解了,这让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今早,久违的“越后狮子”的女儿前来看望爸爸。他女儿清子小姐是和小麻年纪差不多大的样子,瘦弱且脸色不好,加上眼角上翘,是个看起来沉着稳重的女儿。我们那时候正在吃早餐。他女儿边解开拿来的大大的包袱布边说:“我拿了一些我煮的海鲜过来。”

“还真是贪心啊,那面镜子是特别给你的哦,不想给云雀。坏心眼儿的家伙,讨厌。”

“是吗?现在就吃吧。端出来吧,给旁边的云雀小子也分一半吧。”

“不知道呢。不管是法国的还是哪国的,总之这个还给你,我对洋鬼子不感兴趣。能不能给我换面带着日本女演员照片的镜子啊?哎呀,拜托你给我换一面吧。这一面也可以给那边的小柴——云雀先生嘛。”

哎呀?我感到奇怪了。这之前“越后狮子”喊我的时候明明都只是说“那边那个小子”,或者“那个学生”“小柴犬小子”这样的称呼。像这样亲切地叫我“云雀小子”的事是一次都没有过的。

“不是,是法国人哦。曾经在东京也红极一时呢。你不知道?”

“什么?是美国人呀。”

他女儿端着煮海鲜朝我走来。“你有什么装的东西吗?”

“什么呀,真是讨厌。这不是达尼尔·达黎欧[9]吗?”

“哦,有的。”我有些慌张,“在那边那个橱柜里。”这么说着,我从床上下来。

“我不认识,但是个美女。跟小麻长得很像嘛。”

“是这个吗?”她女儿蹲了下来,从我床下的橱柜里拿出了铝制的便当盒。

“活惚舞先生,你认识这个女演员吗?”

“嗯,是这个,真是不好意思啊。”

在像当前这种人手不足的时期,即使是家庭比较富裕的人家的女儿,也必须离家出来工作,小麻似乎就属于这一类,半是工作半是玩耍的样子,不过,可能因为手头比较宽裕,她一向非常大方,这好像也是她在补习生中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在这种时候送的礼物,也相当奢侈。礼物是在何处、在什么情况下买到的,不得而知,尽是些一寸或两寸大小的小镜子,背面贴着电影女演员的照片。以前,这种东西作为粗点心屋的赠品等,可以免费得到,现在,即便要买这种东西也肯定不便宜吧?或许是在某家粗点心店或是玩具店的存货中买到这十几面小镜子的吧?总之,不管怎么说,是让人觉得很符合小麻性格的礼物。补习生们似乎非常喜欢镜子背面电影女演员的照片,在宿舍引起一阵骚动。“活惚舞”也收到了一面镜子。我因为讨厌从女孩子那里收到礼物,所以,自一开始就没有强逼着要礼物,而且,同大家一样收到一面贴身小镜,实在是件无聊透顶的事情。小麻来到我们的房间,一面把镜子递给“活惚舞”,一面说道:

她一边蹲着把煮海鲜装到那个便当盒里一边说:“您现在吃吗?”

前天,同一病房的西胁“笔头草”先生因家庭原因终于要离开道场了。据说那天正好是小麻的公休日,所以她就和“笔头草”约定将他送到E市。在那天之前,小麻就被补习生们戏弄,强逼着买礼物。“好吧,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答应了。前天一大早,她就穿着久留米出产的蓝色碎白花纹工装裤,兴冲冲地追着“笔头草”先生而去。然后,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刚刚开始屈伸锻炼,她便笑嘻嘻地回到了道场,一点儿也不像是与爱慕的人分离的样子,而后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把约定好的礼物分给了补习生们。

“不用了,今天的饭已经吃完了。”

他女儿把便当盒子收回原来放的地方后,站起来对我说了句:“真好看。”

怎么样,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即便是这样你还是喜欢小竹吗?那你就应该来道场一次,看一下真人。与小竹相比,我反而觉得小麻身上有着给人以全新感觉的地方,但是,你似乎非常讨厌小麻。你重新考虑一下,怎么样呢?小麻身上也有优点的。好像是前天吧,小麻让我看到了她性格温和的一面,这使得我马上又改变了对小麻的看法,今天,我就向你叙述一下那件事情的经过吧。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上小麻的。

她这么夸赞了你那天随便乱插出来的菊花。你那个时候让小竹来修正,但讲了什么不该讲的事,拜托小竹也变得有些难为情了,或者去拜托小麻也显得有点儿做作,所以那个花就这么摆在了那儿。

说了“我很担心”这句话后,小竹虽然满脸通红,但是,那是对于训斥小麻一事非常担心的意思,可能是因为突然意识到了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包含着意想不到的特殊含义,从而变得张皇失措、涨红了脸,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事情也没有。这是件极其无聊的事情。而且,那天,不管是小麻对着我哭这件事也好,还是小竹担心这件事也好,抑或是多给了我一碗饭这件事也好,要想解开那天所有的异常状况,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必须考虑的事实,那就是:鸣泽的死。鸣泽是在前一天夜里死的,爱笑的小麻为何被训斥也就不言而喻了。助手们与鸣泽伊都子一样,都是年轻女孩子,也容易冲动,这自不用说。女性往往还残留着一些迂腐陈旧的情绪。小竹感到寂寞、困惑,因此,以一碗饭的施舍来释放这种奇怪的情绪。总之,那天,大家奇怪的状况似乎与鸣泽伊都子的死有莫大的关系。小麻也好,小竹也好,她们对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别开玩笑啦。

“那是昨天我朋友随便乱插的,也没有个人来帮我修修。”

在你的来信中,你不是在傻傻地替小竹辩解吗?如果真是如此喜欢的话,你就应该直接给小竹写信比较好。哎呀,与其这样,还不如什么时候见她一面呢。过几天,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这所道场,当然,不是来探望我,而是与小竹见面。一旦见面,你的想法便会破灭。因为,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一名出色的女性。说到腕力,说不定她比你还强。据你的来信,你觉得小麻哭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儿问题,而小竹的“我很担心”这句话才大有问题,像你这样的说法,我也考虑过。关于小麻对我哭着说“我有烦恼”一事,小竹说出“我很担心”这句话确实容易让人愚蠢自负地以为这是小竹从之前就对我有好感的证据,但是,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小竹是一个仅仅身材魁梧,却毫无魅力的人。她是个总是忙于工作,完全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的人。她只是个紧张于助手组长这项重任,勤快工作的人。小竹在前一夜训斥了小麻,之后,从其他助手那里听说小麻因被训斥而极度沮丧、哭泣之事后,就开始对自己的训斥方法是否有些过于激烈而进行了反省,继而变得十分担忧,才说出“我很担心”这句话。这种场合下,这种理解虽显得有点不通情达理,却最为周全;并且肯定是这样的。女人,反正就只会考虑自己的立场。新男性,对于女人,绝不会心存任何幻想,也不会去讨她们的欢心,是干脆利落的人。

女儿稍稍看了看“越后狮子”的脸色。

“你就帮他弄弄吧。”“越后狮子”也吃完了饭,一边用着牙签,一边微笑着说。看来今早他心情挺好,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由鸣泽伊都子的死,发展出了意想不到的“理论”,但是我似乎并不擅长这种“理论”。新男性还是应该默默地把命运寄托在新造的船上,然后,报告一下愉快的不可思议的船中生活,这样反而会轻松得多。怎么样,再说一些女性的话题吧?

女儿有点不好意思,也红了脸,踌躇着来到我床边,把菊花从花瓶里都拔了出来,开始重新插花。能有个这么好的人选来帮我弄花,我感到十分开心。

只会把我们这种想法当作幼稚的逞强抑或绝望之后的自暴自弃来理解的旧时代的人实在是太可悲了。能同时清楚地了解旧时代和新时代这两个时代的感情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吧?我们虽然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轻若羽毛的东西,但是,这并不是不珍惜生命的意思,而是指我们把生命当作轻若羽毛的东西来爱护。然后,这支羽毛将迅速地飘向远方。在当前这些成年人正对爱国思想、战争责任等老生常谈的话题大肆议论之际,我们则撇下这些人,迅速按照高人的指点直接扬帆起航。我甚至觉得新日本的特征就在于此。

“越后狮子”在床上盘着个腿,在一边看着女儿插花,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听到这些,我发觉这已不再是平日那种半开玩笑的腔调,而是一本正经的语气。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像这样坦诚地紧张呼喊着的实习生们都非常健康。如果用稍微做作的说法来说,那一整天,整个道场都笼罩着一种神圣感。我相信:死亡绝对不会让人类的精神萎靡。

我小声地嘟囔道:“您还会不会继续写诗?”

“好的。”

要是说了惹他不高兴,肯定又会被骂,所以我沉默了。

“要加油哦。”

“云雀小子,昨天不好意思了啊。”他这么说着,看似狡猾地把头缩成了一团。

“在做事呢。”

“不不,我才是要跟您说声对不起。我太忘形了。”

“在做事吗?”

真是出乎意料的爽快的和解。

我们绝不是不爱惜生命,但是,对于死亡,我们并没有一味地沉浸在感伤之中,抑或是恐惧害怕之中。其最好证据就是,自从目送鸣泽伊都子那用白布包裹着的、透着圣洁光芒的棺材之后,不管是小麻的事还是小竹的事,我已经全部忘记了,以宛若今天这秋日晴空般高远而清澈的心境躺在床上,然而,走廊上补习生与助手还是像往常那样在打招呼:

我又重复了一遍,“您还会不会再写诗?”

满怀怀念之情地拜读了你及时的回信。之前,我曾写给你“死亡是一件好事”这样容易引起误解的危险话语,对此,你一点儿也没有误会,似乎准确地体会到了我的感觉,这实在让我很开心。看来,还是不得不考虑“时代”这一问题。对于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心情,上一个时代的人应该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吧?“现在的青年,不管是谁,都在过着一种与死神毗邻而居的生活,并不单单只是结核病患者。我们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某人,因此,已经不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可以毫不犹豫、轻松愉快地将命运寄托在这艘所谓的天意的大船上。这是在新世纪新勇气的形式。船板下面就是地狱,这是在很早以前就被决定了的,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对此却毫不介意。”你在信中所写的这些话,反而给我上了一课。对于你刚开始的来信,我曾发表了一些无礼的感想,批判它“陈旧迂腐”,对此,我必须郑重地道歉。

“请继续写下去吧。真的,就算是为了我们也请您继续写下去。我们现在最想读的就是像老师这样轻快又干净的诗。虽然我不太懂,但就像莫扎特那样的轻快的澄澈的艺术,我们现在正追求着。那些奇妙的夸张的东西,深刻的东西,这些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十分了解了的。能够把在火烧过的角落生长出来的青草歌唱得很美好的诗人是没有的。这并不是从现实中逃避。是因为已经十分了解苦痛了。我们已经决定了不论是什么都平静地对待,也不逃避。这是在要求把生命给别人保管。身体轻盈的东西。与这样的我们的心情相符的是像快速流淌的小溪一样笔触的艺术。现在我觉得那是真实的东西。也不需要生命,不需要名字,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是这样的话,就绝对不能渡过这个难关。就像是看着飞翔在空中的鸟。主义什么的不是问题。要想用那种东西来蒙混过关是不行的。只靠笔触就能明白那个人的纯粹程度。问题的关键就在笔触。在音律。要是音律不够高亢不够澄澈的话,那大家都是假的。”

我尽我所能地描述着这个道理。但说出口之后又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又想要是没有说出口就好了。

小麻

九月八日

“原来已经成了这样的时代了啊。”花宵先生用手帕擦了擦鼻头,平躺着说,“总之必须先从这里出去。”

这像不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航海者的从容心境呢?对于一个新男性来说,是没有任何关于生与死的感伤的。

“就是。就是。”

“死亡是一件好事。”

我是从来到这个道场之后才认识到,啊啊,好想早点练就一个强壮的身体啊。为此还偷偷地焦虑了。是不是很浪费的一件事?我还觉得潮湿的路让我感觉磨磨蹭蹭的。

但是,你千万不要误解。我虽然说过死亡是一件好事,但绝对不是轻视或草率地对待人类的生命,也绝不是什么多愁善感、没有朝气的“死亡赞美者”。只是因为我们与死亡只有一纸之隔,对死亡也早已变得不再恐惧了。请一定不要忘记这一点。看了我之前给你写的信,你一定会轻率地认为在日本这个悲愤、反省和忧郁的时期里,只有我周围的空气既悠闲又明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也不是傻瓜,肯定不可能从早到晚只是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过活。每晚,在八点半的报告时间里,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我也有默默地蒙上毛毯睡觉却怎么也无法睡着的夜晚。但是,我现在不想把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们是结核病患者。今晚又突然咯血、极有可能像鸣泽那样死去的人也很多。我们的微笑,是源自于那颗滚落在潘多拉盒子一角的小石子。对于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来说,比起生与死的问题,一朵花的微笑反而更能铭刻于心。现在的我们仿佛是被某种幽幽的花香所吸引,乘上了一艘全然未知的大船,然后,沿着命运的航线向前航行。至于这艘所谓的“天意”的大船将会到达哪座岛屿,我也同样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又不得不信赖这次航行。我们甚至萌生了一种感觉:是生还是死,已经不再是决定人类幸或不幸的关键了。死者归于完整,生者则站在出航船只的甲板上合掌祈祷。船,顺利地驶出去了。

“你们不一样。”先生好像察觉到了我的这种情绪,“不用着急,只要冷静下来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一定会好的。然后就可以投入把日本建设得更好的活动里。但我的话就不行了,年纪也大了。”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女儿好像刚刚插完花。

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人类只有通过死亡才会变得完整。还活着的时候,是不完整的。虫子和小鸟在还活着充满旺盛的生命力时是完美的,一旦死去,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没有完整或是不完整之说,只是归于虚无。与此相对,人类就恰恰相反。人类,只有在死了之后才更像人类,这种悖论似乎也是成立的。鸣泽在与疾病斗争之后死去,然后被圣洁的白布包裹着,若隐若现地在成排的松林中走下斜坡的此刻,是她在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地主张自己年轻的灵魂。我们绝不可能忘记鸣泽。我朝着那圣洁的白布虔诚地合掌。

“感觉还不如以前了呢。”他用这样明快的语气说着。

整理好信纸后,我来到了二楼的阳台。发现,原来昨天深夜,旧馆有位叫鸣泽伊都子的年轻女补习生死了,现在,由大家目送她默默地退场。新馆的二十三名男补习生以及新馆分馆的六名女补习生,在阳台上排成了四列,正在神色紧张地等待着出殡的队伍。过了一会儿,被白布包裹的鸣泽的棺材,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由亲人守护着,从旧馆出来,沿着松林的羊肠小道,缓缓地朝柏油公路的方向往下走去。有一位像是鸣泽母亲的人,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哭。身穿白衣的一队指导员和助手,也垂着头,跟随着队伍一直走到中途。

女儿靠近父亲的床,小声说着,“爸爸,又说这种话,现在才说已经太晚了。”假装生气了。

“我们这么抒发情怀的感想也不能被这个世界允许呢。”“越后狮子”这么说着,但还是很开心的感觉,呼呼地笑着。

小竹的“讨厌”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似乎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被一个女人说“讨厌”,我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是非常厌恶。如果是在以前,我肯定会狠狠地还击小竹。为什么会说我讨厌呢?讨人厌的明明是你才对嘛!据说以前好像有过女佣偷偷地把饭菜塞给自己偏爱的学徒之类愚蠢而又令人讨厌的爱情。这也太凄惨啦。不要随便地看轻我。我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该有的骄傲。像饭菜这种东西,即便是不够,只要以愉快的心情细细咀嚼,也能吸收到充足的养分。我原本以为小竹是个很稳重的人,现在看来女人果然是不行的。正因为平时那样机灵地处理事情,才会在做出蠢事时显得格外显眼、令人生厌。真是太遗憾了。小竹必须更加稳重一些。换作小麻,不管做了什么样的失败的事,反而都会越发惹人怜爱。总觉得优秀的女性若是犯错,就会让人难以接受。到此为止,就是我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写的内容。突然,走廊上的扩音机中传来“新馆全体补习生马上到新馆阳台上集合”的命令。

我也忘却了刚刚不自觉的焦虑,以非常幸福的感觉微笑起来。

小竹根本就没有看我,只稍微掀开了饭桶盖看了一下,用几乎连我都听不到的声音说道:“真是个讨厌的家伙!”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端起餐具离开了房间。

新的时代确实已经到来了。那是像羽毛做的衣服那样轻的,还像在白色的沙滩上浅浅地流淌着的小溪那么清澈的东西。芭蕉在晚年谋求的平易轻松,那是凌驾于风雅闲寂、枯寂和真情之上的东西。这是初中学校里的福田和尚老师教给我的。像芭蕉这么有名的人到了晚年终于预感到了,憧憬着最上方的位置的我们的心境,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然地到达了。这是一种想要炫耀也不能这么做的事。这个平易轻松绝对不是这么浅薄的东西。如果不能舍弃欲望和生命,就不能达到这个心境。那是在经过困苦的努力之后把汗水都挥洒完之后传来的一阵微风。是在世界的大混乱末的窘迫的空气中诞生的翅膀透明清澈的身轻如燕的鸟。不明白这个的人,是永远被排除在历史的进程中的,是会被剩下来的吧?啊啊,这个也是那个也是,慢慢地变得陈旧。你知道吗?道理什么的都没有,失去了一切,舍弃了一切的平安,才是那个“平易轻松”。

“米饭剩下了哦。”

今天早上对着“越后狮子”讲了那么一堆非常拙劣的艺术论之类的事,然后我自己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但是后来注意到“越后狮子”的女儿是我们暗中的支持者,让我获得了很大的自信,想着要重新燃烧我的男子汉气焰,只等着把以前的不足给补上。

我还是像平时那样,只吃了浅浅三碗饭,多出来的那碗饭就那样留在了桶底。过了一会儿,小竹若无其事地来收餐具时,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接下来,如果是你的道场的话,我的评价也会是相当好。想让你把气质变好一些。只要你来这个道场稍微地转一圈,这个道场的氛围绝对会急速地变明快,这么说也不为过。第一,花宵先生已经年轻了十岁。小竹和小麻都让我代她们向你问好。

不知为何,那时,我会那样觉得,感到颇不满意。这就是组长?哪有训完了人又觉得担心的啊?我心里非常不痛快,小竹也应该更加稳重些才好。但是,盛上第三碗饭后,这次轮到我满脸通红了。这一桶米饭,多得有点儿离谱了。平时,若盛上浅浅的三碗,就正好没有了,可是今天尽管已经盛了三碗,但桶底还剩下足足满满一碗的米饭。这让我有些受不了了。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好意,这种好意的形式也让我感觉不到饭菜的美味。索然无味的饭菜,既不会转化成血液,也不会转化成肌肉。什么都转化不了,白白浪费了。若模仿“越后狮子”的口气来讲,那就是:“小竹的母亲恐怕绝对是一位旧式的女人。”

小麻说:“真是有一双好眼睛呢,像个天才一样。睫毛又长,每回眨眼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样。”小麻说得有些夸张,还是不要相信她了。下面跟你介绍一下小竹的评价,不要那么拘束,你就平静地听着吧,小竹说:“云雀和我,是个好组合。”

我不禁有些不满起来。什么嘛,光是长得魁梧就算了,还很邋遢、很散漫。

仅仅是这样了。但还是让我红了脸。此致。

“再多吃些吧。”小竹低声而又迅速地说道,穿过我的面前,继而离开了房间。

十月二十九日

我有些惊慌,都没嚼一下就吞下了饭菜。

小竹

“我很担心她。”她微笑着说道,满脸通红。

“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烦恼。”新男性就应该干脆利落,对女性的纠纷毫无兴趣。

拜启。今天是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说是悲伤,也不过是我想尝试着汉字是“恋”而往上面标上“kanasii”的假名读音。是很奇妙的心情的悲伤。小竹要嫁人了,要说嫁给谁,就是嫁给道场的场长了。我是昨天从小麻那儿听来的,小竹将要嫁给这个健康道场场长,田鸟医学博士。

“真是烦人。”小竹皱起眉头,小声地说道。

好吧,我从头开始讲起。

“嗯。”我用很平静的语调答道,“她说她有烦恼。”我要好好地咀嚼、细细地咀嚼,让它生成新的血液。

今早,母亲带着我的换洗衣服什么的一大堆来道场找我。母亲一个月来两次来整理我身边的东西。她盯着我的脸看,“是不是差不多该想家了啊?”她每回都是这样逗我。

“或许吧。”我也故意说着谎,这也是每回都有的事情。

“听说……小麻哭了?”

“今天可以把母亲送到小梅桥哦。”

我抬起头,看到小竹不知何时,已将两手背在身后,倚窗而立。她面对着我,并且保持着她特有的微笑,依然用只听得到呼吸般极低的声音说道:

“谁?”

“云雀。”宛若没有声音、只有呼吸般的喃喃低语飘然而至。

“不知道啊,是谁呢?”

中午,小竹拿来了饭菜。往常她总是马上就走的,可是今天,在把饭菜放到床边小桌上之后,她却踮起脚眺望窗外,随后三两步走到窗边,两手撑在窗框上,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她好像是在看庭院中的水池。我倚在床上,马上开始吃饭。新男性是不会抱怨饭菜的好坏的。今天的菜是穿成串的咸沙丁鱼干和煮南瓜。我从沙丁鱼的头部开始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我要好好地咀嚼,细细地咀嚼,把养分全部吸收掉。

“我吗?我可以出去?被允许了吗?”

小竹是助手们的组长,应该有训斥的权力。这下就完全明白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什么呀!被组长训斥,就有这么严重的烦恼吗?事实上,我觉得很丢脸。我有种被“金鱼”、被“越后狮子”、被大家看破我那可悲的自负、被人怜笑的感觉,就连像我这种新男性,此时也只能沉默不语了。的确明白了,一切都清楚地明白了。我打算彻底放弃小麻了。新男性就应该能想得开。这种恋恋不舍的感情,新男性是不会有的。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对小麻的事情完全置之不理。她就是一只猫。确实是个很无趣的女人。我有种想独自大笑一下的心情。

母亲点点头。“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去的。”

“小麻被训了哦。因为忘乎所以地吵闹,昨晚,被小竹训斥了哦。”

“谁会不愿意啊?我已经可以一天走十里路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摩擦还没做完就端着金属脸盆迅速地离开了房间。望着她的背影,我想道歉,心情却莫名地激动起来。难道她是为了我的事情而烦恼?但是即便我再怎么自负,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不过,那么开朗的小麻如果在一个男子面前意味深长地哭泣,然后生气地一下子站起来离开,应该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吧?又或者是……或许……不管如何控制,头脑中仍有些许自负冒出来,刚刚的轻蔑感也一扫而光。我躺在床上用力地挥舞着双臂,有种禁不住想要喊“小麻真是太可怜了”的心情。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小麻掉眼泪的原因马上就解开了。是为我旁边“越后狮子”摩擦的“金鱼”,在那时,若无其事地告诉了我。

“或许吧。”妈妈模仿着我的语气说。

“你不要侮辱我。”

上次出去是四个月前了,我脱掉了睡衣,穿上碎点花纹的和服,和母亲一起走出玄关,场长两只手背在背后沉默地站在那儿。

“是不是因为笔头草要离开道场了啊?”我用嘲讽的语气问道。事实上,确实有这种传言。我听说好像是因为家庭的事,“笔头草”不得不转到北海道家乡附近的医院。

“能走吗?感觉怎么样?”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笑着说。

“不是说总是笑的人,也总是会哭吗?”在昨天给你的信中我虽这样写过,但是看到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就这么轻易地在眼前发生,反倒让我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厌烦之感。我觉得这简直是荒谬至极了。

“男孩满一岁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场长也不笑,说了句这种不精明的玩笑。“让我派一个助手随行。”

我越发觉得吃惊了。

从事务所走出来的小麻,她在白色制服上面还套了一件带有山茶花图案的大红色短和服,小跑着走了出来。向母亲慌张地打了一个招呼。随行的人,是小麻。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抽着鼻子。我偷偷瞄了一眼,这是怎么了?她竟然在哭!

我穿上新的木屐,第一个走到了外面。新木屐特别重,我踉跄了几步。

“哦哟哟,走得可真稳。”场长这样嘲讽道。那个语气是比起爱来说感觉到的只是冰冷的强制意志,好像在说,你真不像话。我丧气了,也不回头,就只是快步走了五六步以后,又听到从后面传来的场长的话,“开始的时候要慢,开始的时候要慢。”这回是用训斥的语气说的,但这反而更能让人感觉到令人高兴的爱。

“你有什么烦恼呢?”

我在前边慢慢走着,母亲和小麻在小声地说着什么,渐渐追上了我。穿过松林,走上水泥做的县级公路后,我有些轻微的目眩,于是停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她会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呢?这让人觉得很厌烦。与“金铃子已经开始鸣叫了哦”这种话的效果完全相反,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智商有点低啊?很早以前我就总是觉得她的那种笑法非常白痴,难不成这是真的?这样想着,我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于是故意用愚弄的语调询问道:

“真宽,这路真宽。”仅仅是水泥路在秋日柔软的照耀下发出了不太敏锐的光,但在我看来就像一瞬间看见了汪洋成混沌一片的大河。

“我有烦恼。”

“没办法吧?”母亲边笑边说,“怎么样?接下来该送送我了吧?”

我并没有觉得开心,也不想说什么。能说出这种假惺惺的奉承话,这正是小麻敷衍我的证据。如果真的觉得我是最好的话,是不可能那样直截了当地、满不在乎地说出来的,这种微妙之处我还是知道的。我沉默不语。于是,小麻又小声地对我说道:

今天早上为我摩擦的是好久没见的小麻。小麻的摩擦,手势笨拙,敷衍了事。也许对“笔头草”先生就会仔细地摩擦也说不定,对我却一直很随便、很冷淡。也许小麻完全只是把我这种人看作道旁的小石子吧,反正就是这样的,唉,真是没办法啊。但是,对我来说,小麻却未必是一块石子。小麻为我搓背时,我竟然变得呼吸困难,全身僵硬起来,以致无法轻松地开玩笑。别说是开玩笑了,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结果,我看起来像很不高兴似的一直绷着脸一言不发,这样一来,小麻应该也是觉得很拘束,单单为我摩擦时,一次也不笑,而且一直沉默不语。今天早上的摩擦就是那样拘束得让人忍受不了。尤其是,自从那句“告诉笔头草,金铃子已经开始鸣叫了哦”的话之后,我的心情似乎迅速变得紧张起来,而且还是在刚刚给你的信中写了一些很喜欢、很喜欢小麻之类的话之后,因此,总觉得有一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尴尬情绪。小麻一边给我擦背,一边突然小声地说道:“云雀最好了。”

“没事没事。”木屐的声音咔嗒咔嗒地越发高声地回响着。“我已经习惯了。”

在昨天的信中,我很愚蠢地赞扬了小麻,可是我现在想收回那些话。其实,今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因此借着对前封信中未讲之事进行补充之机,顺便向你汇报一下。频频啼鸣的云雀、潺潺流动的清水,请不要笑话我的冒失。

这样讲的一瞬间,一辆卡车飞快地向我开过来。让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哇。

昨天给你写了那封奇怪的信实在是很抱歉。这是因为现在季节更替,万物焕然一新,让人爱慕得不行,所以,不由得生出了“喜欢喜欢”之类的想法。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这全都怪初秋这个季节。最近,我也似乎变成了一只冒冒失失、整日叽叽喳喳吵闹不停的云雀了,但是,对此,我已经没有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之感或者是追悔莫及之感。刚开始的时候,我对这种厌恶感的消失觉得很不可思议,事实上,这根本没什么奇怪的。我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男子吗?我已经变成一名全新的男性了。现在,感觉不到自我厌恶和悔恨对于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现在有种作为一名新男性爽彻全身的自豪感。然而,这些都是我在这所道场的六个月里,从那些不想任何事情,尊崇简单、畅游生活的人那里学来的。云雀鸣啭,碧水清流,只是透明地、轻快地活着!

“真大。卡车真大。”母亲又学着我的语气来逗我。

“大是不大,但很强呢。很强劲的马力,好像有十万马力呢。”

生与死

“原来如此,刚刚那个原来是辆原子卡车吧?”母亲今天早晨也是十分的活跃。

九月七日

慢慢地走着,在快要接近小梅桥的公交车站的时候,我听到了实在是让人意外的事情。那是母亲和小麻在走路的过程中一直在讲的话题。

似乎从那时起,我就变得很奇怪了,虽然她只是个无聊的女孩子。

“场长先生最近要结婚了,听说了吗?”

“告诉笔头草,金铃子已经开始鸣叫了哦。”

“嗯,是和那个竹中小姐吧?快了快了。”

虽然她每天都是没心没肺地吵闹着,但是,不经意间,总能给人一种落寞之感。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我,好像非常喜欢小麻。

“竹中小姐?啊,那个助手。”母亲也大吃一惊的样子,我比母亲吃惊一百倍,就像被十万马力的原子能卡车突然撞倒了一样。

不过,小麻或许是被坏心眼儿的继母养大的孩子。

但母亲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竹中小姐是个好人嘛,场长先生也果然是眼光高啊。”母亲开朗地笑了,也不过问比这更深的事了,温和地转到了别的话题。

不管什么都推到了母亲身上。

我根本已经想不起来那天在停车场是怎么跟母亲告别的了。只记得在我心里多了个疙瘩,心脏也怦怦怦的,像是要跳出来的感觉。那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心情。

松右卫门先生泰然自若地盘腿坐在旁边的床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毛巾慢慢地擦了擦鼻头上的汗水,说道:“那孩子的母亲不好。”

我老实说了。我喜欢小竹。从一开始就喜欢。小麻什么的根本都不是问题。我想采取些行动来忘记小竹,所以才接近了小麻,一直想要努力地喜欢上小麻,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行了。

“小麻还真是吵人。”我噘着嘴说道。

在给你写的信里,我老是列举小麻的优点,而净说些小竹的坏话。那绝对不是为了骗你,在那种条件下写东西,我胸中的思念渐渐地消失。即使是新型男人,一想到小竹,也会感觉身体重了起来,翅膀也萎缩了,有种会变成像猪尾巴一样无聊的男人的感觉。无论如何,即使赌上新的男人的面子,也应该清爽地整理清楚心情,想变成对小竹完全不关心的人,我和我的心,互相鼓励着。对小竹有好感的人啊,鲷鱼啊,不会买东西啊……我说了这么多她的坏话,这是我的苦衷,希望你能察觉并理解。另外,如果你也赞同我,会跟我一起说小竹的坏话的话,或许我就真的讨厌小竹了,暗自期待着会不会真的轻便地变身,但期望落空,没想到你喜欢上了小竹,终于到了我把自己逼到困境上来了。于是我就改变了战术,在你面前更加经常提起小竹来,然后说些无关色相的亲情爱呀,新型的男女交友方式什么的,我谋划着想牵制住你。以上就是至今为止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就是真相。我这哪是就不惦记她了啊,反而是越发地惦记了。这就是常说的心猿意马,简直不该是我该有的样子。

终于,隔壁的吵闹声总算结束了,那就再稍微写一些吧。总觉得那个小麻就是让人难以理解。嗯,其实也没必要特别执着于此,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或许都是这样的吧。是好人还是坏人,通过那种性格来判断是完全看不出来的。我每次一碰到她,就和杉田玄白第一次翻看洋文书籍时的状态一样——“就像是乘着一艘没有船尾和船舵的船只出海,在汪洋大海之中没有任何依靠,只能愣愣地、呆呆地随波逐流”。这样说虽然有点儿夸张,不过,这多少有些令我退缩却是事实。我总感觉很不自在。现在,我又因为她的笑声而中断写信,把钢笔扔在一旁就横躺在了床上,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于是,我躺着向旁边的松右卫门先生倾诉:

现在,匆匆吃完饭正在抓紧时间写这封信,但是,小麻尖细、夸张的笑声夹杂在补习生们的笑声中,很清晰地从隔壁的“百鸟间”传了过来。到底有什么好吵闹的呢?真不像样!难道都是些傻子吗?今天的我,语调实在是有点儿奇怪。虽然还有很多想写的事情,但总是被隔壁的笑声所打扰,实在无法继续写下去了。那就稍微休息一下吧。

你说小竹是个非常美的女孩。我断然地否定了,但其实我也觉得小竹是有非比寻常的美。在刚来这个道场,见到她第一眼时我就这么觉得了。

就这一点来看,你也会觉得男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吧?对于不是很喜欢的女孩,会毫不客气地冠以“霍乱”“灰茶”等这样愚弄人的绰号,而对于喜欢的人,则想不出什么绰号,仅仅只是小竹、小麻这样极其平凡的称呼。哎呀,今天很荒唐,净说了一些女孩子的话题。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说其他话题。可能是我陶醉在了昨天小麻“告诉笔头草,金铃子已经开始鸣叫了哦”这可爱的话语中,还未清醒过来吧。虽然她总是笑得花枝乱颤,但是,小麻也许是比其他人更加寂寞的孩子。不是说总是笑的人,也总是会哭吗?不知为何,只要一说起小麻的事情,我的语调总是变得很奇怪。而且,小麻似乎在向西胁“笔头草”先生表示好感,这一点让我有点儿受不了。

你知道吗?像小竹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美女。那个在卫生间里被蓝色的灯光照耀的,在黎明时被奇妙的气氛笼罩的黑暗的谷底,一个人弯着腰擦拭地板时候的小竹,真是美得让人害怕。并不是不服输才这么说,那是因为是我才没有做出糟蹋那个地点的事来。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会在某个场合犯下什么罪行的。女人是妖怪,“活惚舞”经常这么说。可能是女人自己没有意识到,暂时就失去了人性,变成了妖怪。

现在的我才更是要表白心声。我喜欢小竹。这是既不陈旧也不新鲜的事。

小麻十八岁。据说从东京府立女子学校中途退学后便马上来到了这里。她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眼角稍稍下移,并且,眼睛总是吃惊似的睁得溜圆溜圆的,因为这样,额头上也出现了皱纹,使狭窄的额头变得越发狭窄了。她总是笑得花枝乱颤。金牙闪闪发光。她似乎是一直想笑再也憋不住似的,“什么事?”她使劲睁大眼睛,不管是什么话题都要凑过去,不大一会儿工夫,她便会突然大笑起来,向前弯着身子,一边嗵嗵地捶着肚子一边哧哧地笑着。圆圆的鼻头高高隆起,薄薄的下唇稍稍比上唇突出。虽不是美女,但却异常可爱。她并不是一副用心工作的样子,摩擦也相当笨拙,但就是显得朝气蓬勃、非常可爱,有不输于小竹的人气。

和母亲分开后,我膝盖有些哆嗦得打战,就这么走着回去,我突然很想喝水。

在补习生中最受欢迎的是竹中静子,我们叫她小竹。她绝对不算是美女,只是一位身高约五英尺二英寸[8]、胸部丰满、皮肤有点儿黑、威严庄重的女性罢了。她的年龄不是二十五岁就是二十六岁,总之年龄似乎相当大。不过,这个人的笑脸很有特点。这也许是她最受欢迎的首要原因。大大的眼睛只要一笑起来眼角就会上扬,这样一来反倒眯成一条缝。而她洁白的牙齿,则令人感到格外清爽。她长得很高挑,与护士的白制服非常相称。此外,非常能干可能也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总之,有着非常机灵的、敏捷利落地处理工作的技巧,借用“活惚舞”的话来说——简直堪称日本的“第一贤妻良母”。摩擦的时候,别的助手要么与补习生闲聊,要么互教流行歌曲,说得好听点就是和和气气,说得难听点就是磨磨蹭蹭。只有小竹,即使补习生们与她攀谈,她也仅仅是微笑着点点头,仍然用熟练的手势沙沙地进行摩擦。而且,摩擦的力道不强也不弱,非常高明,并且极为周到细致,总是从容地微笑着沉默不语,从不发牢骚,也绝不说一些无聊的闲话,给人一种独立于其他助手的感觉。也许正是这种疏远、孤独的气质,在补习生们看来比任何其他助手都要有魅力。反正,非常受欢迎。按“越后狮子”的话说,就是“那孩子的母亲肯定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小竹好像是在大阪出生的,因为她的话语中多少还留有一些大阪口音,这一点似乎也是相当吸引补习生们的地方。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见到体形优美的女性,便总会联想到大的加级鱼,继而不由得发出苦笑,然后,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可怜,除此之外,再没感到有任何兴趣。比起有气质的女子,我更喜欢可爱的女孩。小麻就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我还是对那位某些地方令人无法理解的小麻最感兴趣。

“我们去哪儿歇息一会儿吧。”我这么说,然后自己都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到了,像是谁在远处小声嘟囔着说话一样。

“您累了吧?再走一会儿吧,前面有一家我们经常聚集在一起能让我们休息一会儿的人家。”

“好的。”她精神十足地回答道。被“霍乱”催着努力实在是令人吃不消的。不单是她,这里的助手们,虽然有些粗暴,但似乎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在小麻的带领下,我走进了像是大战前的有三好野一样的造型的家。昏暗又宽广的土间上停放着自行车,到处还都是像装炭的袋子一样的东西。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不怎么样的桌子,两三把椅子。然后在这桌子旁边的墙上悬挂着一块大镜子。有点儿让人毛骨悚然地散发着白色的光,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户人家虽然不再做生意了,但来的是熟人的话,还是会端出茶来招待,所以道场的助手们外出的时候,这就成为大家偷懒的地方了。小麻很自然地去了里间,把粗茶的瓶子和茶杯拿来了。我们在镜子下桌子这儿面对面坐下,两个人偷闲地喝起粗茶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儿。我能用轻快的语气问了:“小竹要结婚了?”

“要努力哦。”

“就是啊。”小麻最近不知为何也好寂寞的样子,好像怕冷一样地收拢了肩膀,直视着我的脸,“您之前不知道吗?”

“什么事?”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眼眶有些湿热,很难为情地俯下了身体。

“霍乱。”

“我知道的,小竹也哭了呢。”

今天就顺便再向你介绍一下其他助手的绰号吧。在之前的信中,我曾提到过这些助手有令人不敢小觑之处,她们会依次给各位男士冠上难听的绰号。不过,补习生们也毫不示弱,也全部用绰号来称呼她们,双方可谓是平分秋色。不过,补习生们想出的绰号,不管怎么说,还是对女性心存照顾,多少有些手下留情。因为名字叫三浦正子就叫她小麻,这个绰号没什么特别的含义。竹中静子就叫她小竹,这是最没创意的一个绰号,极为平凡。此外,戴眼镜的一位助手,本想叫她“凸眼金鱼”,但为了略表委婉,我们称呼她为“金鱼”。有位助手长得很瘦,因此称呼她为“脂眼鲱”。有一位因为总是一副落寞的神情,因此称呼她为“灰茶”。这些名字也许都还算比较好,都比较委婉客气。还有一位,本来人就长得很丑,还成天涂着通红的眼影,化着奇怪的浓妆,因此我们称呼她为“孔雀”。原本是为了愚弄她而称呼她为孔雀,但是她本人却反而颇为得意,也许反倒渐渐增加了自信:“对呀,我就是孔雀。”完全没有起到讽刺的效果。如果是我的话,我就称呼她为仙女。她总不至于这么想吧:“对呀,我就是仙女。”除此之外,还有“驯鹿”“蟋蟀”“侦探”“洋葱”等各种各样的绰号,都已经相当陈旧了。不过,有一个叫“霍乱”的绰号,起得真是相当高明。这是一位长着宽脸盘儿、满脸红光的助手,的确会令人联想起红鬼的脸,不过,同样是为了表示委婉客气避开尴尬,根据“鬼患霍乱[7]”的俗语而起了“霍乱”这个绰号,构思实在巧妙。

“你在说什么?”小麻的这种平静的语气,令人讨厌,让我渐渐火大了起来。“别乱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我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助手有很多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从很早以前,我就开始注意她了。她的绰号叫“小麻”。

“不是不负责任啊。”小麻也要哭了,“所以我说的吧,不能跟小竹关系太好了。”

听到她如此莫名其妙的回击,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事实上是茫然不知所措。

“我跟她关系才不好呢,你不要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语气说话。讨厌至极。小竹结婚不是件好事吗,不是应该恭喜的吗?”

听到我这样回答,她马上变得不高兴,连说话都变得非常粗鲁起来:“哎呀,是吗?就算他不在不也挺好的吗?云雀,你讨厌金铃子吗?”

“不行,我都知道的,即使您敷衍也没用。”大滴的眼泪溢出,沾湿了睫毛,然后一颗颗地经过脸颊流下。“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笔头草不在。刚刚去了办公室。”

听到这话,就知道这些人已经被秋天深深感染,不由得令我心情抑郁。听说这位助手以前似乎曾对我同室的西胁“笔头草”先生表示过好感。

“别说了,说了也没有意义。”我觉得这样的时候被别人看见会很困扰。

“告诉笔头草,金铃子已经开始鸣叫了哦。”

“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是吗?”小麻一直重复这段我的话,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进入九月之后果然不同。微风就像掠过湖面吹过来的一样,非常凉爽,真如掠过湖面而来。虫子的叫声也明显变得尖锐了。因为我不像你是位诗人,所以,即便秋天已至,也并没有悲秋伤怀的情绪。昨天傍晚,一位年轻的助手站在窗下的水池旁边,看到了我,便笑着说道:

“云雀你真是个悠闲的人。”小麻边笑着边用手指擦拭了脸颊的泪。“至今为止,你都不知道场长和小竹的事情吗?”

敬启。

“那么下流的事情我不知道。”突然我就又极度地不高兴了。

“什么下流?结婚是下流的?”

金铃子

“不,不是这样。”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从以前开始就……怎么说呢?”

九月三日

“您在说什么?没有这样的事情。场长先生是个好人。什么都没有跟小竹说,而是直接去找小竹的父亲提亲的。听说小竹父亲现在正来这边拓展势力。然后小竹是这几天才从父亲那听说这件事,这两三晚都哭得不行了,说是不愿意嫁。”

对这所道场的概述如上。再见。

“这样就好。”我突然感觉自己清爽了许多。

这番对答,你是否能明白呢?这是这所道场里的打招呼的方式。按照规定,助手和补习生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是必须打招呼的。虽然不清楚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但绝不是这里的场长规定的,肯定是那些助手想出来的。过于开朗,像男孩子一样难以对付,是这里的护士们共有的气质。换句话说,给场长、指导员、补习生、办事员以及所有人依次冠上难听绰号的,好像也是这群助手。这真是让人不敢小觑。关于这些助手,我会进一步观察,在下一封信中再向你做详细汇报。

“为什么好?因为哭了所以好?云雀真是讨厌。”小麻边笑边说,把脸转向一边,眼睛里的光芒微妙地充满了生气,右手向前,抓住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并一把握住。“小竹其实是因为喜欢云雀所以才哭了的,这是真的。”她这样说着,越发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反握住她的手。没有任何意义的牵手。我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把手抽了回来。

“好的。”

“要不要再来点茶?”为了掩饰我的尴尬就试着说了。

“要努力哦。”

“不用了。”小麻眼底充满了忧郁,然后又坚决地用奇怪的方式拒绝了我的提议。

“嗯,是的。”

“那我们回去吧。”

“在做事吗?”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抬起了脸。这张脸色还好、还行,没有任何表情地在鼻子两边出现了两道好像是因为疲劳才出现的微小细纹,嘴稍微张开一些。大大的眼睛深冷澄澈,苍白的脸,其实十分有气质。这种气质,是放弃了变美丽的人所独有的东西。小麻也终于越过了苦痛,首次成为可以展现透明的没有欲望的新型的美的女人。这也是我们的伙伴。把身体交给了新造的大船,无意识地走着轻快的脚步,朝着天路前进着。微弱的希望之风轻抚着脸颊。我在这个时候看着小麻的脸的美,想起了“永远的处女”这个词。平时就有些应用不便的这个词,在这个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障碍,让我觉得实在是一个新鲜的词语。

“什么事?”我平静地回答。

“永远的处女”这个时髦的词语由我这个土气的人来用或许会招来你的嘲笑。但当时的我是认真地被小麻那个气质的脸庞给拯救了。

“云雀。”就连现在这里的一名助手,也正在窗外用尖细的嗓音叫着我的绰号。

我把小竹结婚的事也当作是很久以前的事,这样一想身体就轻松了好多。放弃什么的,并不是那么意识性的东西,而是眼看着眼前的风景要远去,还非要用望远镜来窥视颠倒着且小了很多的风景的这样的感觉。我心中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到这儿我也算是完成了什么,有一种爽快的满足感。

只是,给你写信的时间很少,这一点着实有些难办。我一般都是在吃完饭后,匆忙拿出信纸写信,但想写的事情又很多,这封信也是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写完的。不过,随着对道场生活的适应,我应该能够逐渐变得擅长利用短暂的时间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名乐天居士。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一切。顺便介绍一下,我在这所道场中的绰号叫“云雀”。其实是个非常无聊的名字。好像是因为我的名字——小柴利助——“小柴”有时候听起来像是“小云雀”的样子[6],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么一个绰号。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挺讨厌、很丢脸、接受不了,但是,最近的我对任何事情都很宽容,所以即便有人叫我“云雀”,我也会爽快地答应。你明白了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柴了。现在,我是这所健康道场里的一只云雀。我啾啾地歌唱着,叽叽喳喳地喧闹着。所以,也请你抱着这种想法来读我以后的来信。请不要皱眉说我是个轻浮的人之类的。

下午四点的自然指的是安静时间。在这个时间,我们的体温会升至最高,身体很乏、情绪焦躁、异常烦闷,为了让各位按自己的情绪随意活动而留出了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但是,大多数的补习生在这段时间里只是静静地横躺在床上。顺便说一下,在道场里,除了夜晚的睡眠时间,其余时间是绝对不允许在床铺上盖被子的。白天,一直都不盖毛毯或其他任何物品,只穿着睡衣囫囵地睡在床上,不过,一旦习惯了,便会有一种清洁之感,反而觉得非常舒适。晚上八点半的报告指的是对当天世界局势的报道。仍然是通过走廊的扩音机,由值班的办事员用令人担心又紧张的语调报道各类新闻。在这个道场里,读书就不用说了,就连读报都是被禁止的。也许是因为埋头苦读会影响身体吧。我想即使仅在此期间,能从纠缠不休的思念的洪水中逃离,只坚信新的起航这一件事,简单地畅游生活,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美国的飞机在晚秋澄澈的蓝色天空上来回盘旋着,我们在那家三好野风格的房子前站着抬头仰望。

“它好像飞得很无聊呢。”

冈茂讲的净是一些“玄白并不是所看到的那种麻子脸”之类的无聊事。总之,这位场长每天的讲演,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周日则会以播放唱片代替讲演。我虽然并不是很喜欢音乐,但一周只听一次的话,感觉也还不错。在播放唱片的间歇,有时也会播放助手们的原声歌曲,不过,听这种歌曲,与其说是很开心,还不如说这让我焦虑不安、无法平静。但是,似乎这种节目在其他补习生中最受欢迎。清七先生等人,总会眯着眼睛认真地聆听。我想,他应该也非常期待播放满腹牢骚的“都都逸”之类的歌曲吧。

“嗯。”小麻微笑了。

据说在战争中曾因扩音机电力不足无法使用而暂时停止过讲演,但战争结束后,电力紧张的情况有所改善而又立即恢复了讲演。最近,场长也在讲授像日本科学发展史这样的课题。可以说他的讲演非常高明,用平淡的语调简明扼要地解说了我们祖先的辛劳。昨天,他就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进行了讲演。玄白他们首次翻看西洋书籍时,对于怎么做、如何翻译一概不知——“就像是乘着一艘没有船尾和船舵的船只出海,在汪洋大海之中没有任何依靠,只能愣愣地、呆呆地随波逐流”。此处讲得相当好。关于玄白他们的苦心,中学时教历史的木山冈茂先生也曾教授过,但是现在的感受却与那时截然不同。

“但是,飞机这种东西的形状是新鲜而美丽的。是因为没有多余的装饰吗?”

道场的生活,可以说是在屈伸锻炼和摩擦这两项运动中度过的。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是物资不足的情况仍未得到改善,暂且以此来表示与疾病作斗争的决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除此之外,还有从下午一点开始的讲演,四点的自然,以及从八点半开始的报告等等。所谓讲演,指的就是场长、指导员或来道场视察的各界名士等轮流通过麦克风讲话。这些内容由安装在室外走廊各要点的扩音机传到我们的房间,我们则坐在床上静静地聆听。

“是啊。”小麻小声说着,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目送着天上的飞机。

不过,这些助手的事还是留着以后再写吧。

“没有多余装饰的姿态,蛮不错的呢。”

一到摩擦的时间,这群快乐的助手便各自分工,依次轮流给所有的补习生进行摩擦。在小小的金属脸盆中放入叠好的毛巾,用水把毛巾浸透后,把刷子按在毛巾上汲水,然后用刷子“沙沙”地开始摩擦。原则上要全身摩擦。不过,进场后的第一周光摩擦手和脚,此后便改为摩擦全身。侧身而卧着,先是手,其次是脚、胸部、腹部,而后翻身躺下,再摩擦另一侧的手、脚、胸部、腹部、后背、腰。一旦习惯后,便会觉得非常舒服。尤其是擦背时的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助手中既有非常出色的,也有非常笨的。

这不是在说飞机,而是看到小麻放下心来的状态后,有一种诚实的姿态,是我自己偷偷的感触。

摩擦时所用的刷子的毛,仅比理发时所用的硬毛刷子的毛稍微软一点儿。因此,刚开始时,用这种毛刷摩擦会觉得非常痛,皮肤的这儿或那儿甚至因不敌摩擦而出现一个个疙瘩。不过一般用一周的时间就能习惯了。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我注意观察这儿每一个路过的女人的脸,是因为有了程度的差距,现在我看来每个女人在我眼中都是一个样子。没有一个是像小麻那样没有欲望,却拥有透明的美。女人变得有女人味了。但是这并不是就回到了大战前的女人;而是经过了战争的苦恼以及重重洗礼后才诞生出的女人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说是像黄莺的鸣叫那样的美的话,你应该是会理解的吧?也就是说,是平静轻松。

我们在午饭前赶回了道场,因为来回走了好几公里,累坏了,我也就没换睡衣,直接脱掉上衣,就这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接下来就稍微写一下摩擦活动吧。这似乎也是道场所特有的。而且,这是那些性格爽朗的助手的任务。

“云雀,吃饭了。”

那么,接下来我就再稍微详细地向你说明一下这所道场平日的活动吧。所谓屈伸锻炼,简言之,就是手脚和腹肌的运动。如果详细地一一道来,你肯定会觉得无趣的吧,所以还是笼统地只说一下要点吧。在床上仰面躺成一个“大”字,先依次运动手指、手腕、胳膊,然后收腹、放松,此处需要艰苦练习,也是屈伸锻炼的重中之重。接下来,再进行腿部运动,舒展、放松腿部的各处肌肉,就这样,一组锻炼就大致完成了。做完一遍后,再次从手部运动重复开始,在三十分钟内,只要还有时间就必须不停地重复做下去。就像前面所列的时间表上所写的那样,上午两次、下午三次,每日都要锻炼,所以一点儿也不轻松。从目前的医学常识来看,结核病患者做这种运动,似乎是相当危险的事,但是,这也是因战争中物资不足而诞生的全新疗法之一。在这所道场之中,确实是越是热衷于此项运动的人,康复得越是快一些。

我微微地睁开眼,便看见小竹拿着饭笑着站在那儿。

在这里,院长被称为场长,副院长及以下的医生们被称为指导员,护士被称为助手,而我们这些入院患者则被称为补习生。据说这些都是田岛场长的提议。自从田岛先生受聘来此,疗养院的内部机构全都焕然一新,对患者也实施了独特的治疗法并取得了出色的成绩,据说这已成为医学界关注的焦点。因为他头发全掉光了,看起来像五十来岁的人,但其实他还只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又瘦个又高,还有点儿驼背,并且,不苟言笑。秃头的人一般都是五官端正,田岛先生也是个脸白净而可爱、外貌典雅的人。然而,这似乎也是秃头之人所独有的如猫般阴暗、难以亲近的样子,令人畏惧。每天上午十点,这位场长都会带领着指导员、助手在场内巡视,每当那个时候,整个道场一片寂静。补习生们在场长面前都显得非常老实,但在背地里却偷偷叫他的绰号——清盛[5]

啊啊,场长夫人!

就像之前提到过的那样,据说在战争中被烧毁的医院也相当多,而且,就算没有遭受灾害,却仍因为物资不足或是人手不足而关闭的医院也不在少数;因此需要大批长期住院的结核病患者,特别是像我这样不太富裕,已经达到了失去容身之所的境地的患者。幸好这附近几乎没有受到敌机的袭击,靠着地方上两三家有实力的慈善家,又得到了当局的赞助,对位于山腰的原县立疗养院进行了扩建,并聘请了现在的田岛博士,形成了现在这所不依靠物资的、独立的结核病疗养院。我想,只要大致看一下这份作息时间表,就能了解到这里的生活与普通疗养院是有很大区别的,这里正在试图做到舍弃医院或者患者等观念。

我立马起来,“呀,不好意思。”这么说着,我不由自主地就低下了头。

“又是这样迷糊地睡着了啊,懒猫先生。”她这么自言自语着,然后把饭放在了枕头旁边,“还真有人这么穿着衣服就睡着了啊?现在要是感冒了就不好了,快去换睡衣吧。”她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不高兴地说着,然后把床的抽屉打开,取出睡衣,“还真是个让人费心的大少爷,快过来,帮你换睡衣。”

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餐;上午八点至八点半:屈伸锻炼;八点半至九点半:摩擦;九点半至十点:屈伸锻炼;十点:场长巡视(周日只是指导员巡视);十点半至十一点:摩擦;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至两点:讲演(周日是慰问广播);两点至两点半:屈伸锻炼;两点半至三点半:摩擦;三点半至四点:屈伸锻炼;四点至四点半:自然;四点半至五点半:摩擦;六点:吃晚饭;七点至七点半:屈伸锻炼;七点半至八点半:摩擦;八点半:报告;九点:睡觉。

我从床上下去解开了腰带,这还是一直以来我认识的小竹,什么要和场长结婚,我就觉得像是谎话一样的嘛。什么啊。原来是我做了个梦啊,我一瞬间觉得母亲的到来,还有和小麻一起在三好野似的房子里的哭泣都是梦境,这让我很高兴。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占据他旁边床铺的是西胁一夫先生。据说是邮政局局长或是干其他什么工作的人。他三十五岁。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人。他那恬静娇小的妻子时常会来此探望他,然后,两个人便会低低地说着什么,像是一幅恬静的画卷。“活惚舞”也好,“越后狮子”也好,他总是善解人意般地努力不去看他们。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用心良苦。西胁先生的绰号是“笔头草”,可能是因为他身材瘦长吧!虽然他不是什么美男子,但却非常文雅,身上有股学生气,腼腆的微笑非常有魅力。我常常在想,这个人若是住在我的旁边该有多好呀。但一到深夜,他总会发出奇怪的呻吟声,这又让我觉得幸亏他不住在我的旁边。到此和我同一病房的前辈们也大致介绍完了,那么,接下来,我就这所道场特殊的疗养生活向你稍作汇报吧。首先,我写一下我们每日的作息时间表:

“真是件好的久留米碎纹布啊。”小竹脱下我的和服,“和云雀十分相配哦,小麻真是有福分呢。回来的路上还一起去那个大婶那儿喝茶了,是吧?”

在他旁边的是木下清七先生,是一名泥瓦匠。目前二十八岁,仍是单身。他是健康道场一等一的美男子。肤色白皙,鼻梁高高的,眉清目秀,的确是一名极好的男子。但是,走路的时候他总是踮起脚尖、轻扭着屁股,如果他能把这种走法改掉就好了。他到底为何会用这种走法呢?是不是觉得这种走法颇有节奏感呢?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他似乎知道很多流行歌曲,但最擅长的好像是“都都逸”[3]这种俗曲。我已经听过五六次了。松右卫门先生总能闭着眼默默地聆听,而我却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净是些诸如“积攒多如富士山峦那样的钱,每天只花五十钱”之类愚蠢而又没有任何意义的歌曲,让人除了默不作声就别无他法了。并且,也有满腹牢骚的“都都逸”,这同样也很差劲。歌曲中也掺杂了犹如戏剧台词般的内容。哎哟、哥哥、怎样怎样等等,实在是让人听不下去啊。但是,他一次最多唱两首歌,虽然他似乎想继续多唱几首,但松右卫门先生不允许他再唱。两首歌一结束,“越后狮子”就会睁开眼,说道:“已经够了吧?”有时还会再添上一句:“有害于身体健康。”是唱歌的人的身体承受不了,还是听歌的人的身体承受不了,这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这位清七先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他好像也喜欢俳句,晚上睡觉前,他会向松右卫门先生展示各种各样最近的作品,询问其感想,但“越后狮子”并不作答,清七先生便会变得十分沮丧,迅速地躺下,那个时候的他,确实很可怜。清七先生似乎很尊重“越后狮子”。这位英俊的男士的绰号叫作“活惚舞[4]”。

果然不是个梦。

“小竹,恭喜你。”我说。

向你介绍一下同一个病房的前辈们吧。我的旁边是大月松右卫门先生。人如其名,他是一位人品高尚、很有涵养的中年大叔,据说是东京的报刊记者。妻子早逝,现在家中只剩两个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已到适婚年龄的女儿,女儿也随他一道从东京迁移到了这所健康道场附近的乡村,她时常来此探望寂寞的父亲。这位父亲大体上都是沉默不语的。他平时虽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有时也会突然变成令人恐惧的决策家。大致是人格高洁之士。虽感觉其身有仙风道骨之处,但总觉得还未确切地知晓。漆黑的胡须甚是气派,但是眼睛似乎近视得非常厉害,镜片后面发红的小眼睛很没有神气。圆圆的鼻头像是不断涌出汗来似的,他总是接连不断地拿毛巾用力擦拭,因此,鼻头就像要滴血般通红通红的。但是,他闭上眼睛思考的时候,却有一种威严感。说不定他还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呢。他的绰号叫“越后狮子”。我虽然不清楚绰号的由来,但也觉得非常贴切。松右卫门先生好像也并不是那么讨厌这个绰号,也有人说这个绰号是由他自己提议的,但事情的真相却无从得知。

小竹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从背后帮我穿上睡衣。然后把手塞进袖口。然后在我手腕根那儿使劲掐了一下。

“樱花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并且是一间稍呈长方形的西式房间。房间内并排着四张床头朝南、极为结实的木床,我的床铺在房间的最里侧。枕边的大玻璃窗下,有一个十坪左右大小、名为“少女池”(这个名字实在不敢恭维)的明亮而又清澈的水池,可以清楚地看到有鲫鱼和金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对于我的床铺的位置,我也没有任何不满。说不定这还是最好的位置呢。床是木制的大床,虽然没有简陋的弹簧,却格外牢固,两侧带有抽屉和搁板,即使将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也还有空余的抽屉。

我咬紧牙忍住了那份疼痛。

今日就按照约定向你描述目前我所在的这所健康道场。从E市乘巴士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在一处叫作“小梅桥”的地方下车,然后再换乘其他巴士。不过“小梅桥”离道场已没有多少距离了,与其等换乘的巴士,还不如走着去比较快。只有大概十条街的距离,来道场的人大抵都是从此处步行而来的。从“小梅桥”沿着右边是绵延群山的柏油公路南行约十条街,来到山脚的一扇石头小门前,从此处开始,成排的松树绵延至山腰。在这些成排松树的尽头,可以看到两栋房屋的屋顶。那里就是接收我的被称为“健康道场”的奇特的结核病疗养院。疗养院分为新馆和旧馆两栋。旧馆比较简陋,但新馆是一所极其漂亮而又明亮的房屋。在旧馆中积累了相当多锻炼经验的人会陆续搬至新馆。但是,我因为身体比较结实,受到了特殊的待遇,从一开始就住进了新馆。我的房间,是从道场正门进去右手边的第一个门——“樱花间”。“新绿间”啦,“百鸟间”啦,“向日葵间”啦,各个病房都被命名了独特的美丽的名字。

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换好了睡衣,我吃着饭,小竹在旁边帮我叠着衣物。我们一件事、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了一会儿,小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忍耐啊。”

健康道场

我突然感觉到这一句话里饱含着小竹所有的想法。

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五日

“真的是个很过分的家伙。”我边吃饭边学着像小竹那样真诚地说着。

关于我的事情,你真的无须太过担心。你自己也要保重。

然后我也感觉到这一句话也饱含着我的全部想法。

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健康道场”。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的父亲是一名数学教授。他对于数字的计算也许还算擅长,但对于金钱却似乎从未有过准确的估量。因为家里一向很贫困,我也不可能奢望奢侈的疗养生活。这是所简朴的“健康道场”,仅这一点就完全与我契合。我没有任何的不满。六个月后我就似乎已经痊愈了,从那以后也再没有咯血,甚至连血痰都没有。我已经完全忘了生病的事。“忘记疾病是疾病痊愈的捷径”,这所道场的场长这样说道。他是个有点儿奇怪的人;总之,是一个为结核疗养病院起名为健康道场,应对战争中粮食和药品的供应不足,发明了独特的疾病斗争法,激励了许多入院患者的人。反正,这是一所不同寻常的医院,光那些有趣之事就多如牛毛,下次再慢慢向你道来。

小竹笑了出来。

没有任何理由,也并不是突然觉得生命变得珍贵了,只是因为到昨天为止的勉强的伪装消失了而已。

“谢谢。”她说。

“我昨晚咯血了,前一天晚上也咯血了。”

因为我们的矛盾得到了化解,我也就想着祈祷她能幸福,这是打心里为她祝福的。

我虽然没有自负地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视死生如一的境地,但是,死也好,生也罢,不都是一样的吗?无论是哪个,都同样的难熬。那些不顾一切地急急求死的人大多是装腔作势的人。我至今为止所受的苦痛不过是欲掩饰自己的体面而所承受的辛苦罢了。这种迂腐的装腔作势应该也是伪装出来的吧。在你的信中有“悲痛的决意”这句话,可是,“悲痛”这个词令现在的我总是想起演技低俗的男演员的表情。这哪是悲痛啊,这已然是虚假的表情了。船已经顺利离岸了,并且,船只的起航应该隐藏着某种朦胧的希望。我已经不再沮丧,也不在意肺部的疾病了。收到你这封写满同情的来信,实在是不知所措。我现在什么也不去想,只打算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这艘船上,让它随波逐流吧!那天,我立刻向母亲坦白了,以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的平静的心情坦白了。

“在这待到什么时候?”

我在父亲卧室的收音机前坐了下来。正午时分,我悲痛地哭了,眼泪流过脸颊,一道不可思议的光线射入我的身体。我仿佛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又仿佛是乘上了一艘摇摇晃晃的大船,等我猛然间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最多这个月底。”

但是,那天我还是去了田里。听到这里,恐怕就连你也会苦笑的吧?但是,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我是真的觉得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应该采取的态度了。总之,无论如何都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不断地茫然失措之后,我下决心以一名农民的身份死去,这不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做出的结论吗?在自己亲手耕种的土地上,像一名农民那样倒地而亡就是我的夙愿。唉,我什么都不在意,只希望早点儿死去。经历头晕、发冷、冷汗淋漓的苦痛之后,我好像正在慢慢地失去意识,当我正仰天躺在茂密的豆田中时,母亲突然来叫我了。“赶紧洗洗手和脚,去你父亲的卧室。”一贯微笑着说话的母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异常严肃。

“要不要开一个欢送会?”

第四幕

“嗯嗯,欢迎欢迎。”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迅速叠好了被子,早饭也没吃就直接去了田里。就这样,我拼命地投入到了田里的劳作之中。现在想来,这一切宛如地狱的噩梦一样。当然,我当时是打算到死也不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让病情快速恶化。事实上,这种想法恰恰就是所谓的堕落思想。当天夜里,我悄悄潜入厨房,喝了整整一大碗的烧酒。深夜,我再次咯血了。突然间醒了过来,我轻咳了两三声,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这次连跑到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推开玻璃门,光着脚跑到庭院中吐了起来。血从喉咙里不断往上涌,感觉眼睛、耳朵也仿佛喷出了鲜血。在吐了大约两杯的量后,血止住了。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用木棍儿把沾满血的土壤翻过来,正在这时,传来了空袭警报。那时觉得,那是日本,不对,应该说是世界的最后一次夜间空袭。昏昏沉沉中,我爬出了防空洞,这时已是八月十五日的清晨,天空已经微微发白了。

小竹有些动作夸张地把叠好的衣物放进抽屉里,完成这一切后她便走出了房间。为什么我周围的人都是这么清爽的,还尽是些好人呢?现在我正边听着一点的演讲边写这封信呢,你知道这个巧妙的演讲是由谁来播报的吗?惊喜!是大月花宵先生。现在大月先生在这个道场非常受欢迎呢。已经不能用“越后狮子”那样失礼的绰号来称呼他了。你发现了这件事,我忍耐了两三天没有和任何人说,终于忍不住悄悄地告诉了小麻,这个传闻不久就传遍了。花宵单因为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者这件事就受到了无条件的尊敬,已经到了连道场场长在巡场的时候也要向花宵先生说道歉的话的程度了。是他说,“直到现在才知道真是失礼呢……”

在欧洲,纳粹党被颠覆;在亚洲,继比岛[2]决战之后,又发生了冲绳决战、美机对日本内地的轰炸。虽然我对军队作战之事知之甚少,但是,我有着年轻而敏感的直觉,并且这种直觉是值得信赖的。对于一个国家的动荡不安、危机,我能够立即果断地感知。没有任何理由,仅仅是直觉。自今年初夏开始,这种敏锐的直觉便感应到了从未有过的海啸的声音,我被深深震撼了。但是,我却对此也束手无策,只有惊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田里的工作上。在夏日的暴晒下,我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抡起沉重的锄头翻着田里的土地,然后,移栽上甘薯苗。那时,为何每天都如此拼命地在田地里劳作,即便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怨恨自己这无用的身体,并想狠狠痛击它,这多少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吧,每每抡起又放下锄头之时,我便如低声呻吟般地重复,“死吧!去死吧!死吧!去死吧!”我移植了六百株甘薯苗。晚饭的时候,父亲对我说:“田里的工作也适可而止吧。对你的身体来说似乎有些勉强了。”随后的第三天深夜,半睡半醒之中,我便开始吭吭吭地不住地咳嗽了起来,期间,感觉到有东西在肺部隆隆作响。我马上意识到我可能已经不行了,一下子完全醒了过来。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咯血前肺部会隆隆作响。在我趴着的时候,突然有股液体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嘴里含着这股有腥臭味儿的液体,小跑着去了厕所。果然是血。我在厕所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并没有再次咯血。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用盐水漱了口,又洗了洗脸和手,便回到了卧室。为了不发出咳嗽声,我屏住呼吸静静地躺在床上,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出奇的镇静,就像是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等待这个夜晚的降临,我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夙愿”这个词。明日还是默默地继续田里的劳作吧。没有办法,我是一个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生存价值的人,我必须明白自己的本分。唉,像我这样的人真应该哪怕早一天死去都好。趁现在,拼命使唤自己的身体,为粮食的增产贡献微薄的力量,之后便从这个世界消失,减轻国家的负担,这样做也许会比较好。这也总算是像我这种无用的病人为社会服务的一种方式吧。唉,真想早点儿死去。

现在不用说新馆,就连旧馆的学生也纷纷拜托花宵先生来修改他们的诗、歌还有俳句。但是花宵丝毫没有表现出突然变得嚣张跋扈那样的肤浅的神态,真不愧是寡言的“越后狮子”,增删学生们的诗歌的活常常是全权交给“活惚舞”负责。“活惚舞”这段时间很是得意扬扬。自认为是花宵的最好的弟子,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不断地擅自修改别人费心写出来的诗。今天应事务所的要求花宵第一次做了演讲,虽然是以献身为主题的讲话,但是听到他通过扩音器播放出来的声音就有一种从非常尊贵的人那里得到训诫的严肃的感觉。非常沉着而威严的声音。花宵先生也许是远比我想象的更为伟大的人吧。演讲的内容非常好。一点儿也不陈旧。

但是,你知道吗?在我继续沉浸在这种任性、陈腐、愚蠢的烦恼之中时,世界的风车已经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不停地旋转起来了。

所谓献身,绝对不是胡乱的因为绝望的感伤就自杀这类的事情。这有很大的不同。所谓献身,就是把我们自己的生命,让它在最华丽的时候长久地充分发挥。人只有遵从了这个纯粹的献身才能保持不灭亡。但是献身也不需要什么准备。就今天,现在,应该就现在就这副样子地把所有的全部都奉献出去作为祭品。用铲子的人就这么一副下地的样子,就这么献身。不能把自己本来的姿态伪装起来。献身是不允许犹豫的。人的每时每刻都必须做好准备献身。不管应该如何完美地献身,一旦你花心思去做了就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这是神的循循诱导。

第三幕

我一边听着,脸红了好几次。我至今为止好像有些过于宣传我是新型的男人了。关于献身的准备做得太多了。好像是过于执着于化妆。新型男人的牌子,我在这儿就收回去了。我的四周应该也和我一样变得明亮了起来。至今为止,我们所出现的地方,一直都是因为一个人的明亮和华丽而前进的吧?这之后已经不用说什么了,不早也不晚,用极其正常的步调直直地往前走吧。这条路通往哪儿?这问题还是问问伸长着的植物的藤蔓吧。它大概能回答你。

即便是我,到现在也还会有极其痛苦的回忆。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自从去年春天初中毕业时,就因发高烧引起了肺炎。足足有三个月卧床不起,也因此未能参加高中的入学考试。好不容易可以起床行走了,却仍然持续低烧,医生怀疑是胸膜炎。就在整日在家无所事事打发无聊的光阴之中,我又错过了今年的考试。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了继续升学的心情,但是对于未来该如何安排,我眼前一片迷茫,仅仅只是整日在家里游手好闲。对此,我也未曾向父亲解释过什么,对母亲也只是没有做过有伤体面的事情。你没有过失学的经历可能无法体会到,那完全是痛苦的地狱。那个时候,我就一个劲地在田地里拔草。做这种效仿农民的事,仅仅是为了掩饰体面。就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家房子的后面有一块大约一百坪[1]的田地。在很早以前,这块地不知什么原因,好像是用我的名字进行了登记。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只要一踏进这块田地,就觉得有种从周围的压迫中稍稍逃离出来的轻松感。这一两年来,我仿佛成了这块田地的主人。我给这块田地拔草,或者在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内翻土,为番茄搭支架,我想:做这些事情也许多少能为粮食增产做些贡献吧!就这样一天天地在自欺欺人中度过。但是,你知道吗?总有一块不安的黑云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今后,我又将会有怎样的境遇呢?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波折吧?但是,这样不就如同不足为取的废人一般了吗?一想到这些,我就不禁茫然不知所措。该如何是好,我似乎完全摸不着方向。并且,像我这样散漫地活着的人,仅仅是在一味地给别人添麻烦,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想到此,我就痛苦得不得了。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大概是无法理解的,“自己活着是在给别人添麻烦。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这种痛苦的回忆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是没有的吧!

“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据说延伸出去的方向有太阳照耀。”

让我们从此以后真正地停止那种任意把人当作不安分者而进行谴责的装腔作势的言论吧!那样做只会让这个不幸的世界变得更加阴郁。越是谴责他人的人反倒越在暗地里做坏事。虽说这次战争又失败了,但是,如果没有那些在匆忙之中捏造暂且逃避的搪塞之词、企图掩饰真相的政治家的话还好,正是因为那种愚蠢的掩饰才使日本走向毁灭的,真心地希望他们今后能真正重视这一点。如果重蹈覆辙的话,也许他们都会变得臭名昭著,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让我们都不要说大话,做个更直爽和更单纯的人吧!新造的大船已经完全驶向了海洋。

再见。

这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的。人类是不可能产生绝望的。人类常常会被希望所欺骗,但是,同样也会被“绝望”所欺骗。让我们诚实地畅所欲言吧。人类跌入了无底深渊,虽然在苦苦挣扎,但是最终也会在某个时刻搜寻到那一缕希望之光。这是继潘多拉的盒子以来,由奥林匹斯众神所决定的事实。无论是乐观论还是悲观论,那些端着架子进行不知是什么的演说、气势凌人的人都被留在了岸上,我们这艘新时代的大船却抢先一步顺利地扬帆起航,没有任何阻碍。这就好似植物的藤蔓的蔓延一样,是超越意识的天生的向阳性。

十二月九日

第二幕

[1]坪,日本面积单位名称,1坪约合3.3057平方米。

但是,请你不要误解。我绝对没有变得绝望而空虚。船只的起航,不管是什么性质的起航,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微弱的期待的感召。这是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未曾改变的人的本性之一。你一定听说过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盒子”这个故事吧?正因为打开了本不该打开的盒子,疾病、悲哀、妒忌、贪婪、猜疑、阴险、饥饿、憎恶等所有邪恶的虫子都爬了出来,它们遮蔽了整个天空,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从此以后,人类不得不永远陷入不幸之中。但是,在盒子的一角,却留下了一颗罂粟种子般大小的发光的石头,在这颗石头上隐约地写着“希望”二字,这就是那个故事。

[2]比岛,英文名称Leyte,中文译作莱特岛或雷伊泰岛,日本叫比岛,是菲律宾米沙鄢群岛中的一个岛。莱特岛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太平洋战场上的重要战役。

从那天起,我就总觉得自己像是乘上了一艘新造的大船。这艘船到底要驶向何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现在我还恍如在梦中;可是,船却已顺利离岸。这条航线仿佛是世界上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处女航线,仅这件事,我虽然恍恍惚惚但是能预感得到。不过,现在,我仅仅是受到了这艘全新大船的迎接,随着命运的航线向前航行。

[3]日本俗曲的一种,娱乐性三味线歌曲。

这种迂腐的作态难道不是伪装出来的吗?因为这些大体上都是谎言。我,现在,对于我自己肺部的疾病,一点儿也不在意。疾病什么的,已经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不仅仅是疾病,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忘了。我来到这所“健康道场”,并不是因为战争结束后突然觉得生命变得珍贵,想要养好身体,为了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或是出于其他目的,也并不是因为想要尽早治好病,让父亲安心、让母亲高兴的感人至深、令人敬佩的孝心;但是,也绝对不是因奇奇怪怪的自暴自弃而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将一个人的行为逐一附上说明不就是陷入了陈旧“思想”的错误之中吗?勉强的说明,往往都是以虚妄的牵强附会结束。理论的游戏已经太多了,所有的概念并不能一言而尽。因此,我想说的是我来到这所“健康道场”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某一天、某个时刻,圣灵悄悄潜入了我的胸膛,眼泪流过我的脸颊,我独自哭泣了许久,在此期间,身体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头脑也无比的清醒和透明,从那时候起,我变成了另外一个男子(在此之前它一直是隐藏着的),于是,我立即对母亲坦白说:“我咯血了。”后来,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位于山腰的“健康道场”。事实上也就这么点儿事。某一天,某个时刻,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是那一天哟,是那一天的正午,用宛如奇迹般的天籁之声哭泣着说道歉的那个时刻。

[4]日本一种传统舞蹈的名称,是一种和着大众歌谣拍子跳的轻快而滑稽的舞蹈。

你千万不要误解。我一点儿沮丧也没有。收到你写来的满是安慰的信,我先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紧接着却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情绪异常的不稳定。我这么说,你也许会生气,但是我读了你的来信后,着实感到“陈旧迂腐”。告诉你,新的序幕已经拉开,而且是我们的祖先从未经历过的全新的序幕。

[5]即平清盛,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著名武士。

第一幕

[6]日语中“小云雀”的发音与“小柴”的发音相似。

正剧开始

[7]意指平日身强体壮的人突然得病。

这是有些简慢的开场白,但是,以这样简慢的方式来做开场白的男子写的小说往往出奇的有趣!

[8]1英尺=0.3048米,1英寸=2.54厘米。五英尺二英寸约合1.57米。

关于“潘多拉的盒子”这个话题,我会在明天小说的第一回写到,因此,就没必要在这里提前写了。

[9]达尼尔·达黎欧(Danielle Darrieux),法国优秀女演员。

这本小说是由一名在一所被称作“健康道场”的疗养院与病魔作斗争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以书信的形式写给他的好朋友的。我想,这种以书信形式写的小说应该比迄今为止报纸连载的小说更鲜为人见吧。因此,读者在读前四五节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情节有点儿混乱,但是,因为书信的形式也具有很浓的现实感,所以,从很久以前,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国内,这种书信的方式就受到了很多读者的青睐。

[10]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由“五-七-五”共十七个日语音字组成。

李月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