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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窗 室

“哦,”那位年纪轻轻的埃文斯先生说,“我倒是觉得比利·杰克逊这个名字好得多。”

“啊,真的啊!”朗纳克小姐说,“你指的那颗星是仙后星座里的伽玛星。它的亮度和二等星相差无几,它的子午线程是……”

“我也同意,”胡佛先生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反对朗纳克小姐,“我认为那些占星的老头儿既然有给星星起名字的权利,那么丽森小姐当然也有。”

“是啊,”这位观察星星的年轻人说,“我就像一个天文学家一样,知道火星人明年流行什么款式的衣裳。”

“啊,真的啊!”朗纳克小姐回答。

“啊,真的啊!”朗纳克小姐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是个天文学家呢,丽森小姐。”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一颗流星。”多恩小姐说,“星期天我在康奈岛的游乐场里打枪,一共打了十枪,九次打中了鸭子,一次打中了兔子。”

“就是那颗星星。”丽森小姐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指一边指点着,一边解释道,“不是那颗一闪一闪的大星星,是它旁边那颗小的,一动不动的那颗。每天晚上我都可以从天窗里望到它。我给它起了名字,叫比利·杰克逊。”

“从这儿看,它还不是很清楚。”丽森小姐说,“你们应该在我的房间里看。你们知道,从一口井的井底,就算白天也能看见星星。到了晚上,我的房间就像是煤矿的竖井,从那里望出去,比利·杰克逊就像黑夜女神扣在睡衣上的钻石别针。”

大伙儿都抬起头仰望,有的看到的是摩天大楼的窗子,有的东张西望,寻找的是一艘杰克逊驾驶的飞艇。

之后有一段时期,丽森小姐再也没有把那些令人望而却步的文件带回家过。她早晨出门,并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户地询问,但是,从办公室里得到的回答,都是冷漠的拒绝,让她情绪低落。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

一个夏天的傍晚,帕克太太的房客们像往常一样闲坐着,丽森小姐忽然抬头仰望天空,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嚷道:“哟,那不是比利·杰克逊吗!我在这儿居然也能见到它。”

有一天晚上,丽森小姐筋疲力尽地爬上了帕克太太家的石头台阶,此时,已经到了她平时在小饭馆吃过晚饭回家的时候。但她并没有吃晚饭。

我请求诸位允许我暂停剧情的发展,因为合唱队正大步走到舞台前。为胡佛先生的肥胖洒下一滴伤心的眼泪,为哀悼脂肪的凄惨、臃肿的灾害和肥胖的不幸唱起一首哀歌吧。情场的得意与否如果取决于油脂的盎司数量,那么福斯塔夫可能要远远胜过瘦骨嶙峋的罗密欧。但是情人可以唉声叹气,却万万不可气喘吁吁。胖子是归莫默斯发落的。腰围五十二英寸以上的人,任你心脏跳得多么剧烈,到头来还是毫无用处。去你的吧,胡佛!四十五岁,愣头愣脑,满面红光的胡佛可能把海伦拐走;但是四十五岁,愣头愣脑,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的胡佛,只不过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罢了。胡佛,你是永远没有机会的。

她走进大厅的时候,碰到了胡佛先生。他抓住这个机会,向她求婚,他一身的肥肉在她面前微微颤抖,就像一座随时可能发生雪崩的雪山。丽森小姐闪开了,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抬起手,有气无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她拉着扶手,一步一顿地向楼上挪。她经过斯基德先生门口的时候,斯基德先生正在用红笔修改他那部(没有被接受的)喜剧中的舞台说明,剧中的女主角梅特尔·德洛姆(也就是丽森小姐)应该“从舞台左角旋转到伯爵身边”。最后,她爬上了铺着毯子的梯子,打开了天窗室的门。

尤其是那位斯基德先生,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早就把丽森小姐当做他现实生活中的私人浪漫剧的女主角。还有胡佛先生,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胖乎乎的,愣头愣脑,血气比较旺盛。还有那位年纪轻轻的埃文斯先生,老是故意干咳,好让丽森小姐来劝他戒烟。男人们一致公认丽森小姐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快活的人”,然而,台阶最顶端的一级和最底端的一级却传来阵阵冷笑,难以与之妥协。

她没有力气去点灯,也没力气换衣服了。她倒在那张小铁床上,小铁床的弹簧也失去了弹性,她纤弱的身体没有留下一点儿凹痕。在那个地狱般幽暗的房间里,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轻轻笑了一下。

每当丽森小姐有空,可以在台阶上坐一两个小时的时候,住在这里的男房客们都欣喜若狂。不过,那位在公立学校教书,不管你说什么,都会回答“啊,真的啊!”的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朗纳克小姐,却坐在石阶最顶上一级,“嘿嘿”地冷笑着;那位在百货商店工作,每星期日在康奈岛打活动木鸭的多恩小姐,则坐在石阶最底端一级,也“嘿嘿”地冷笑着。丽森小姐坐在石阶的中部,男人们总是很快就围拢在她身边。

因为比利·杰克逊正透过天窗,把安详、明亮而且永恒不变的光洒在她身上。她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已经不存在了,她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只剩下头顶一方夜空,嵌着一颗星星。她任性地给那颗星起了个名字,却没有任何效果。也许,朗纳克小姐是对的,它只是仙后星座的伽玛星,不是什么比利·杰克逊。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只把它当做伽玛星。

丽森小姐每天都出去工作。晚上,她会带回来一些手写的稿纸,用她那台打字机打出来。有时候,晚上没有工作,她就跟别的房客一起,坐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上帝创造丽森小姐的时候,并没有认定她只配住在天窗室里。她开朗活泼,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有一次,她甚至让斯基德先生把他那伟大的(没有出版的)喜剧《绝非戏言》(或叫《地下铁道继承人》)念了三幕给她听。

她仰躺着,两次想抬起胳臂,都失败了,第三次,她终于成功了。她把两只瘦削的手指举到了嘴唇上,从黑暗的深渊中向比利·杰克逊送去了一记飞吻。她的胳臂随即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我租了!”丽森小姐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在那张“咯吱咯吱”响的铁床上坐了下去。

“再见,比利。”她微弱地低声嘟囔着,“你远在几百万英里之外,甚至不肯眨一眨眼睛。但是,这里漆黑一片,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是可以看到你,你大部分时间都还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是吗……几百万英里……再见了,比利·杰克逊。”

没过多久,楼上传来了一声尖叫“克拉拉!”这就像警钟一样向全世界宣布了丽森小姐的经济情况。一个黑皮肤的小鬼抓住了她,带着她爬上了一段阴森幽暗的梯子,把她推进一间只有顶端能透进一丝光亮的拱形屋子,然后,以一种充满威胁的语调,神秘兮兮地说道:“两美元!”

第二天上午十点,黑人女仆克拉拉发现丽森小姐的房门还紧锁着,于是,找人把它撞开了。大家用生醋熏,拍打她的手腕,给她嗅烧焦的羽毛,什么效果都没有,有人便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安娜·赫尔德(1)准会迫不及待地要扮演这个角色。”斯基德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他抬起双脚,踩在窗帘上,然后像一只空中的墨斗鱼,消失在喷出的烟雾里。

很快,救护车一路喧闹地来了,倒退着停在门口。一位穿着亚麻布白大褂的医生跳上了石阶,他年轻轻轻,动作敏捷,举止沉着,充满自信,他那光洁的脸上神情严肃庄重,又显出温文尔雅。

她们走后,斯基德先生着实忙了一阵子,把他最新的(并没有上演的)剧本里那个身材高大、一头黑发的女主角全部删去,换上一个个子娇小、容貌秀丽、性格活泼、长着一头浓密金发的姑娘。

“四十九号叫的救护车,”他简短地说,“出了什么事?”

“真是太漂亮啦。”丽森小姐嫣然一笑,她的笑容宛若天使。

“哎呀,大夫,”帕克太太没好气地说,就像她的房子里出的事情,肯定是世界上最大的麻烦一样,“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让她苏醒过来。是个年轻姑娘……叫埃尔西……对了,埃尔西·丽森小姐。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出过……”

“对不起,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说,看到他大惊失色的模样,她露出一个魔鬼般的微笑,“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请这位小姐来看看你这儿的窗帘。”

“哪个房间?”医生大喊起来,让人听着害怕,帕克太太有生以来从没有听到过有人用这种语气询问房间。

听到敲门声,斯基德先生赶紧跳了起来,烟蒂撒了一地。

“天窗室。就在……”

“要八美元?”丽森小姐说,“天啊!我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可我不是赫提。我只是一个穷苦的打工姑娘。带我去看看楼层更高一点儿、租金更低一点儿的房间吧。”

跟随救护车的急救医生显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一下跨上四级,大步跑上楼去。帕克太太唯恐有失尊严,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

帕克太太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透露出猜疑、怜悯、轻蔑,又冰冷无比,这种眼神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够大夫和牙医资格的人。之后,帕克太太领着她去看二楼阴面的房间。

她刚走到第一个楼梯口,就看见医生抱着那个天文学家从楼上下来了。他停了下来,用那条训练有素、像解剖刀一样锋利的舌头,狠狠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声音却不是很大。帕克太太像是一件从钉子上滑落下来的笔挺的衣服,慢慢地皱缩起来。此后,她的身心上永远留下了皱纹。有时,她那些好奇的房客们会问她,医生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

“可是我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丽森小姐说着,忍不住全身战栗了一下。

“算了吧,”她会这样回答,“如果听了那番话,我就能得到宽恕,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帕克太太领着丽森小姐去看那间两居室。“这个壁橱,”她说,“可以用来摆放人体骨骼模型,或者麻醉剂,或者木炭……”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抱着病人,大步流星地穿过那群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们,他们甚至也感到羞愧,渐渐退到了人行道上,因为医生脸上的神情,像是抱着一位故去的亲人。

有一天,丽森小姐来找房子。她随身带着一台打字机,那台打字机远不是她这样身材娇小的人所能携带的。她身材非常娇小,在停止发育后,眼睛和头发却长个不停。它们仿佛在惊叹着:“天哪!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啊?”

他们注意到,医生并没有把他抱在怀里的人放在救护车专用的担架上,而只是对司机说了一句:“拼命快开吧,威尔逊。”

“两美元,先生。”克拉拉会带着半是轻蔑、半是特斯基吉式调的口气温和地说道。

就这样结束了。难道这也算是一篇故事吗?第二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小条新闻,其中最后一句话也许可以帮助各位读者(正如它帮助了我一样)把支离破碎的事件联系起来。

天窗室里有一张小铁床、一个洗脸架和一把椅子,一个木头架子充当梳妆台。四壁空空,就像棺材的壁板一样,逼得你透不过气来。你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喉咙上,呼吸急促。你抬起头,仿佛坐在井底向上望——总算恢复了呼吸。透过小小的天窗玻璃望出去,你见到了一小块遥远的蓝天。

这条新闻说,贝尔维尔医院收治了一个住在东区某街四十九号、因饥饿而引起虚脱的年轻女子。结尾是这样的:

接着——嗯,接着——假如你仍然局促不安地站着,滚烫的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几张三美元的钞票,钞票都快被攥出水来,你还要嘶哑地说出你那可耻的贫困——帕克太太就不再替你当导游了。她会扯着嗓子喊一声“克拉拉”,然后就扭过头,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这时,那个黑人女仆克拉拉会陪你爬上铺着毡毯的梯子,这梯子代替了四楼的楼梯。她会带你看看天窗室。它位于房屋中央,宽七英尺、长八英尺。两边都是黑漆漆的杂物间和贮藏室。

“负责治疗的随车医生威廉·杰克逊(2)大夫宣称,病人一定能康复。”

如果你能够容忍帕克太太鄙夷的神情的话,你就会被她领到三楼,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大房间。斯基德先生的房间并没有空出来。他整天待在屋子里写剧本,抽烟。可是每一个找房子的人总会被带到他的房间,去欣赏门帘和窗帘。每次参观之后,斯基德先生害怕有可能被勒令搬家,于是,总会付一部分拖欠的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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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你将走上一段楼梯,去看看二楼阴面的房间,那里每周租金八美元。帕克太太的神情,也会变得与一楼不同而与二楼相配,她会告诉你说,图森贝雷先生没有到佛罗里达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榈滩附近的柑橘种植园时,就住在这里。房租一直是十二美元,而且总是按时支付。又说住在双开间阳面房间,有单独浴室的麦金太尔太太,每年冬天都要到那个棕榈滩去。你听了一阵,肯定为帕克太太的自信所折服,但却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是想看看租金更便宜一点的房间。

(1) 当时美国著名女演员。

帕克太太首先会领你去看那间两居室。当她滔滔不绝地介绍这种房间的优点以及那位在此住了八年的先生的诸多优良品质时,你根本不敢打断她的话。然后,你才鼓起勇气,慢慢吞吞地承认,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帕克太太听你说这话的神态,准会使你对你的父母态度大变,因为他们当初没有把你培养成适宜租住在帕克太太豪华房间的那种职业的人士。

(2) “威廉”(William)的昵称是比利(Billy),这里所说的“威廉·杰克逊”即上文提到的“比利·杰克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