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欧•亨利短篇小说集 > 菜单上的春天

菜单上的春天

莎拉的手指飞快地在打字机上跳动着,仿佛夏夜里在溪流上空舞蹈着的飞虫。她眼光精准,能够目测出每一道菜名的长度,然后给它们安排到恰当的位置。

今天的菜单上,变动的内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汤比平时清淡,主菜的列表中取消了猪肉,只有烤肉和俄罗斯萝卜。整张菜单上都弥漫着春天优雅的气息。前不久还在略见绿色的山坡上蹦蹦跳跳的羊羔,现在也被抹上了调味汁,以纪念它们欢悦的日子。牡蛎的歌声尽管还没有完全停息,但热情已渐渐消退。煎锅收在仁慈的柜台后面,烤架也不再忙碌,似乎没有用武之地了。各种派的名单加长了,比较油腻的布丁已经难觅踪影,装饰包裹的腊肠还留在菜单上,和荞麦以及香甜的槭糖浆一起苟延残喘,但气数已尽,注定灭亡。

甜点的上方是新鲜时蔬。胡萝卜和豌豆、炒芦笋、四季不断的土豆、豆煮玉米、利马豆、卷心菜以及……然后……

莎拉在她的打字机前坐了下来,往滚筒里塞进一张卡片。她是个手脚麻利的打字员。通常用不了一个半小时,二十一张菜单就可以准备妥当了。

莎拉拿着菜单哭了起来。她内心一片绝望,悲从心生,泪如泉涌。她的头垂了下来,垂到打字机那小小的底座上。打字机键盘发出枯燥的“嗒嗒”声,应和着她泪水涟涟的啜泣声。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莎拉对往昔快乐时光的美好回忆。一个侍者拿来了老舒伦伯格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写下来的铅笔草稿,那是饭馆第二天的菜单。

因为,她已经连着两个星期没有收到沃尔特的来信了,而菜单上的下一道菜正好是蒲公英——蒲公英炒一种什么蛋——但是,管它什么蛋呢!蒲公英,沃尔特正是用蒲公英金灿灿的花环为他心爱的女王和未来的新娘加冕的。蒲公英,这春天的信使,她满怀愁绪的伤情花环——再度让她回忆起昔日的幸福。

他们准备在今年春天结婚,一见到春天的迹象就结婚,沃尔特是这么说的。后来,莎拉回到城里继续敲打字机。

女士,如果你也经历过这样的考验,我敢保证你笑不出来:假如你与珀西定情的那个夜晚,他送给你一束黄玫瑰。把这些玫瑰用法国调料做成一份沙拉放在舒伦伯格饭馆的餐桌上,摆到你面前,你会笑得出来吗?假如朱丽叶也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见证她爱情的信物遭受亵渎,她肯定会立刻找到一位好心的药剂师给她配一剂能让人遗忘一切的药。

就是在这样一片黑莓点缀的林荫小道上,沃尔特向她求了婚,并获得了她的芳心。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他把蒲公英编成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他毫不夸张地赞美蒲公英黄色的花朵衬托着她棕色的长发有多么美丽。而她一直戴着花环,把硬边草帽拿在手里,一路挥舞着走回了家。

但是春天是如此迷人的女巫!春天的信息一定会送到这座石头与钢铁筑成的冷冰冰的大城市。除了田野里这位穿着绿色的大衣,神情谦恭、不辞辛劳的小小信使,又有什么能传递这春天的信息呢?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事冒险家,他就是“蒲公英”——法国厨师称之为“狮子的牙齿”。蒲公英在花朵盛开的时候,能帮助青年恋人倾诉衷肠,在我们这位女主人公深棕色的秀发上绕成花环;而在幼小稚嫩、含苞待放的时候,又进入了沸腾的锅里,传递他至高无上的女主人的信息。

莎拉在阳光小河农场待了两个星期。在那里,她逐渐爱上了老农场主富兰克林的儿子沃尔特。农民们恋爱、结婚,最后寿终正寝,埋葬在草场上,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但年轻的沃尔特却是一个新式的现代农场经营者。他在养牛场里装上了电话,而且他还能很准确地算出,明年的加拿大小麦的产量会对他趁着夜色种植的马铃薯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很快,莎拉忍住了眼泪。菜单必须得提前打出来。可是,她还没有完全从蒲公英的梦境中,从那淡淡的金金灿灿的余晖中清醒过来。她神思恍惚,有好一会儿心不在焉地任由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而她的心还和她年轻的农夫在一起,留在了芳草如茵的小径上。不过,她迅速清醒过来,重新回到曼哈顿石头砌成的街巷。她的打字机开始“嗒嗒”地跳动起来,像一辆罢工破坏者的汽车一样跳动着。

你在写小说的时候,千万不要用这种插叙的手法。这是一种拙劣的技巧,会让故事索然无趣。现在还是先接着往下看吧。

六点钟,侍者给她送来了晚餐,取走了她打好的菜单。莎拉吃饭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把蒲公英连同那一圈什么卵形陪衬物扫到一边。这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用那种金灿灿的、见证了爱情的花朵做出来的,还变成了不堪的食物。她一个夏天的期望也就此枯萎破灭了。也许爱情正如莎士比亚所说,可以自我滋养,但是莎士比亚吃不下这盘蒲公英制作的美味。蒲公英是装点她真情挚爱的首次宴席的摆设。

去年夏天,莎拉曾经到乡下去,并且爱上了一位农夫。

晚上七点半,隔壁那对夫妇开始吵架;楼上房间里的男人吹着长笛,寻找A调;煤气供应有点不足;三辆运煤车开始卸煤——这是留声机唯一会妒忌的声音;后院围墙上的猫也慢慢退回了老窝。根据这些迹象,莎拉知道她阅读的时间到了。她拿出一本本月最不畅销的书——《修道院和家庭》,把双脚放在箱子上,开始和主人公杰勒德一起漫游。

春天真正的使者是极其微妙的,人眼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有的使者忙着催开番红花;有的点开万绿丛中星星点点的山茱萸;有的让蓝知更鸟歌唱;有的还要更明显地暗示,让绿衣姑娘投入大地灰暗的怀抱;甚至还要在此之前,提醒荞麦和牡蛎与大地握手道别。大地的新娘已经明白无误地给她最挑剔的亲戚送去美好的信息,告诉他们,他们将不会受到冷落,除非,他们自己想继续形单影只。

前门的门铃响了,房东太太去开门。莎拉撇下被熊追得逃到树上的杰勒德和戴尼斯,侧耳倾听。啊,没错,要是换了你,你肯定也会和她一样的。

莎拉的房间在整栋公寓的背面。从窗口望过去,可以看到隔壁街上纸箱制造厂没有窗户的砖墙。但是,在莎拉眼中,这堵墙如同晶莹透明的水晶,她能看见绿草成茵的小径掩映在樱桃树和榆树中间,路两旁长着一簇簇黑莓和金樱子。

接着,从楼下的大厅里传来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莎拉一听就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去,把书和跟熊的第一回争斗全都扔在了地板上。你猜对了。她刚刚跑到楼梯口,她的农夫爱人就已经一步三阶地来到她面前,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让拾穗人别想捡到半点儿东西。

一天下午,莎拉待在她过道尽头那间“雅致”的小卧室里冻得瑟瑟发抖。“房间提供取暖设备,打扫得一尘不染,各项设施一应俱全,真叫人一见倾心。”除了打印舒伦伯格饭馆的菜单,她没有其他活儿可干。莎拉坐在那张“咯吱咯吱”响的藤条摇椅上,望着窗外。墙上的挂历一直提醒着她,“春天来了,莎拉——春天来了,我告诉你。看着我,莎拉,我这里的数字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一点。你相貌出众,莎拉——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为什么你如此忧郁地望着窗外?”

“你为什么没有写信——噢,为什么?”莎拉叫道。

日历说谎了,居然说春天已经到来。春天只有到该来的时候才会来。而现在,一月冰冻的积雪仍然覆盖着横穿城区的大街小巷,坚硬如磐石。手摇风琴还在弹奏着《过去那美好的夏日时光》,却还带着隆冬时分的活力和情调。人们开始准备攒足一个月的钱,这是为了购买复活节时穿的衣服。看门人关掉了暖气。即便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但大家都明白,这座城市依然被牢牢地掌握在严冬的手中。

“纽约真是个大城市,”沃尔特·富兰克林说,“一个礼拜前我就按你原来的地址来找你了,可是听说你星期四就已经离开了,还算不错,躲开了黑色星期五可能会遭遇的噩运。不过,这还是没能阻止我通过警察或是其他方式打探你的下落。”

这份合同双方都很满意。现在,舒伦伯格的顾客们可以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食物了,尽管吃的时候还是感到困惑。而莎拉呢,在这个寒冷而阴郁的冬天也有饭可吃了,对她来说,这就解决了一件人生大事。

“我写过信!”莎拉激动地喊道。

作为回报,舒伦伯格为她提供一日三餐,每天下午派一个侍者送到她租住的房间——他会尽可能派去一个顺从乖巧的侍者——同时送去一份手写的菜单草稿,那就是命运女神为第二天光临餐馆的客人准备的食物。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舒伦伯格当场就被说服了,在和他道别之前,莎拉已经成功地让对方心甘情愿地签下一份合同。她负责为这家饭馆二十一张餐桌每桌提供一张打印好的菜单,每天晚餐前都要打印一份新菜单,而且,要是早餐和午餐换了新的菜品,或是出于整齐统一的需要,她还要另外打一份新的菜单。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第二天,莎拉找到舒伦伯格,拿出一份用打字机打得整整齐齐的卡片给他看。菜单上的字打得很漂亮,各道令人垂涎的菜肴排列得井然有序,各就各位,从“开胃菜”到“雨伞、衣帽,请顾客自己看管”的告诫语,一目了然。

年轻的农场主春风得意地笑了,回答道:“今天晚上,我偶然走进那家家乡饭馆,”他说,“我才不管它是不是出名呢。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喜欢吃点儿新鲜的绿色蔬菜。我浏览着那张打印得很漂亮的菜单,想找点儿绿色蔬菜。我看到卷心菜下面那道菜的时候,我撞翻了椅子,叫来了老板。他告诉了我你住在这里。”

莎拉和这个世界进行抗争,最成功、最辉煌的一次战绩就是和“舒伦伯格家庭饭馆”谈成的一笔生意。这家饭馆就在她租住的一栋红砖砌成的老房子隔壁。一天晚上,莎拉在舒伦伯格饭馆吃完了一份四十美分、五道菜的套餐(上菜速度极快,就像你往黑人头上扔五个棒球一样),随后莎拉顺手带走了他们的菜单。那份菜单是手写的,字迹潦草,既不像英语也不像德语,几乎认不出来。而且,菜单排序杂乱无章,要是你一不小心拿倒了,你的开胃菜很有可能就是一根牙签和米饭布丁,最后一道菜才是汤和星期几。

“我记得,”莎拉松了一口气,“卷心菜下面的一道菜是蒲公英。”

莎拉就曾用她笨拙的武器撬开牡蛎的贝壳,她只是撬开了一点点,品尝了一下贝壳里面冰冷冷、滑腻腻的世界。她会一点儿速记,但是远远比不上一个商业学校速记专业毕业、初出茅庐的学生。否则,她就能加入坐在办公室的前途光明的能人行列了。她只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打字员,四处奔波,接点零活,靠打字糊口而已。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认得出你的打字机打出的大写字母W,总是高高在上,不在一整行上。”富兰克林说道。

有位先生宣称这个世界是个牡蛎,他能用一把剑把它撬开,这位绅士可以说是浪得虚名。用剑撬开牡蛎并不困难。您可曾看到过有人用打字机撬开人世间的牡蛎?有谁迫不及待地要看一打生牡蛎被这样撬开吗?

“什么啊,蒲公英这个词里没有大写字母W啊?”莎拉诧异地说。

要想对此作个解释,你不妨随意猜测,可能是因为龙虾都卖光了;或者,因为她刚发过誓在四月斋期戒掉冰激凌,想吃又不能吃;要不,是因为她点了洋葱,或者她刚刚从哈吉特剧院看完日场戏回来。但是,你所有这些猜测全部错了,还是让我接着讲故事吧。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菜单,指着其中的一行。

你想想吧,一个纽约的姑娘竟会对着一份菜单,潸然泪下。

莎拉认出了这是她当天下午打出的第一张菜单。菜单右上角的地方还有一滴眼泪的泪痕。而且,本该打出那种草本植物名称的地方,出于对金灿灿的花环挥之不去的记忆,竟使她的手指敲上了其他的键。

莎拉正对着她手上的菜单哭泣。

在红卷心菜和肉馅青椒之间出现了这么一道菜:

你要是写小说的话,可千万别写这样的开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开头了。这种开头缺乏想象力,平淡枯燥,很有可能除了成为一句废话外,别无用处。但用在这个故事里,这种开头还是可以的。因为下面这段本该作为故事开头的文字,太过荒诞离奇,如果读者毫无思想准备的话,会感到摸不到头脑。

“DEAREST WALTER, WITH HARD-BOILED EGG.”(最亲爱的沃尔特,白水煮鸡蛋)。

那是三月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