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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和婚礼上的客人

多诺万先生心头萌生了一个微妙的念头——要取代那位不幸的伯爵在康威小姐心里的位置。他爱上了她,于是下定了决心。这项艰巨的任务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他试图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富有同情心、又能排解忧伤的朋友,他表演得非常成功。半小时后,他们就一边享用着两份冰激凌,一边谈着心事,尽管康威小姐灰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还是那么忧郁。

“我房间里有一张更大的照片,镶着镜框的,”康威小姐又说,“回去以后,我拿给你看。这两张像,是费尔南多留给我仅有的纪念。不过,他会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这一点确定无疑。”

那天晚上,他们在走廊里分别之前,她跑上楼,拿下来一幅用白丝巾小心包裹着的相框。多诺万先生仔细查看照片,眼神高深莫测。

康威小姐打开项链下小像盒里的照片,多诺万先生饶有兴味地盯着看了许久。马兹尼伯爵的相貌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那是一张年轻光滑、聪明伶俐、有教养的脸,甚至可以算是一位美男子,那也是一个强壮、能干、气宇轩昂的男人的脸,这种人总会出人头地。

“这是他动身前往意大利之前的那个晚上给我的,”康威小姐说道,“我请人重画了这幅小的,放在小挂坠里。”

“我项链上的这个小坠子里有他的照片,”康威小姐说着,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我从未给别人看过,不过,我愿意给您看看,多诺万先生,因为我相信,您是一位真正的朋友。”

“是位俊朗的小伙子,”多诺万先生由衷地称赞道,“康威小姐,下礼拜日下午让我陪您到科尼岛玩玩,您肯赏光吗?”

“我真为您深感遗憾,”多诺万先生柔声说,“不,我们现在还不用急着回去。康威小姐,您别说您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我非常同情您,请您相信,我就是您的朋友。我是真的觉得非常遗憾。”

一个月后,他们向斯科特太太和其他房客宣布了他们订婚的消息。康威小姐还是一身黑色的装扮。

姑娘们啊,假如你们看到一个小伙子匆匆忙忙地找铁镐和铁锹,只要告诉他,你们的心已经跟着另一个人一起埋进了坟墓就行了。小伙子天生就是个盗墓者,不信你们可以随便问问哪个寡妇。穿着黑绉纱的天使哭泣是因为心被埋进了坟墓,要找回她们的心当然得采取些办法。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墓地里的死者都是最倒霉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坐在市区公园里的那张长凳上,淡淡的月光中,树叶在微风中飘舞,两人的身影变幻成了一部活动电影。这一整天,多诺万先生都魂不守舍,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今天晚上,他还是沉默不语。恋人的心感受到了问题,恋人的嘴再也忍不住,终于问了出来。

“我这才穿了一身丧服。多诺万先生,我的心,从今以后也和他一起永远埋进了坟墓。您跟我在一起,可能会觉得乏味,多诺万先生,可是,我现在心里只想着他一个人。我不应该让您也跟着难过,您该寻求自己的欢乐,和那些能给您带来快乐的朋友在一起。或许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怎么了,安迪?今天晚上你一直沉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封意大利的来信,还是从波基普西转发过来的。信上说费尔南多乘船时发生意外,不幸身亡。

“没什么,玛姬。”

“最后,我父亲终于回心转意了,同意我们明年春天结婚。费尔南多给他看了他的爵号和财产证明,然后动身回到意大利去安排我们婚后的新居。父亲非常满意,但是,当费尔南多想给我几千美元买嫁妆时,我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甚至不让我接受他的戒指,其他什么礼物也都不行。费尔南多乘船离开后,我来到这座城市,在一家糖果店里当出纳员。

“别瞒着我,你有心事我还看不出来吗?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我的未婚夫,”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康威小姐才终于吐露真情,“我们本来打算明年春天结婚的。您可别以为我只是在欺骗您,多诺万先生,不过,他是位名副其实的伯爵。他在意大利有领地,还有一座城堡。他的尊称是费尔南多·马兹尼伯爵。我还从未见到像他一样风度优雅的男人。当然,我父亲不同意这桩婚事。我们私奔过一次,但被我父亲追了回来。当时,我还以为我父亲肯定要和费尔南多决斗一场。您知道,我父亲在波基普西经营车马行。

“没什么,玛姬。”

年轻人的伤感与老年人不同:年轻人要能找到知己分忧,愁绪立即就会减轻;而老年人,不管有多少人来分忧,愁绪都依然如故。

“不,肯定有事。快告诉我吧。我敢打赌,你正想着其他什么姑娘。好吧。你要是想要她,干吗不去找她呀。别挽着我的胳膊!”

他们走进一座古老的公园,公园坐落在闹市区,四周围着铁栏杆。这里过去仅供特权阶层的人物兜风,呼吸新鲜空气。他们穿过敞开的大门,慢慢散着步,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找到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

“好吧,我告诉你,”安迪明智地说,“不过恐怕你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你听说过迈克·沙利文这个人吗?‘大人物迈克·沙利文’,大伙都这么叫他。”

“谢谢您,多诺万先生。我现在正心情烦闷,只要您不嫌弃,觉得我们相处还算愉快的话,您能陪我一起走走,我会非常高兴。”

“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玛姬回答,“如果是他让你闷闷不乐的话,我才不想认识他。他是谁啊?”

“独自一人在纽约生活,的确很不容易,这点毫无疑问,”多诺万先生说,“不过,要是在这座老城里生活宽裕,朋友众多,生活也会非常舒服。康威小姐,到公园里散散步怎么样?也许可以排解几分忧愁,对吗?而且,如果您允许我……”

“他是纽约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安迪回答,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敬意。“坦慕尼协会以及其他老资格的政治团体几乎都由他掌控,可以说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是你说了什么反对大人物迈克的话,两秒钟之内,就会有上百万人跑来敲碎你的脊椎骨。不久前,他曾回过故里,一路上,各路的大王都像兔子一样,躲进洞里。

原来,吃饭时他曾给她递过两次胡椒粉。

“大人物迈克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在这个地方,我只是无名小辈;但是,迈克,不管是对各界名流,还是对小人物和穷人,他都一视同仁、倾心结交。今天,我在包威利大街遇见了他,你猜他见到我怎么做的?他走上来和我握手,说:‘安迪,我一直很关注你。你很努力,你在那儿混得很不错。我很为你骄傲。你想喝点什么?’他抽了一支雪茄,我喝了一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我告诉他,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结婚了。‘安迪,’他说,‘给我发张请柬,这件事情我记在心里,我要来参加你的婚礼。’这是大人物迈克亲口对我说的,他向来说到做到。

“你笑时,世人与你一道欢笑;你哭时,世人却付之一笑。”她引述了一句名言。“多诺万先生,我对此体会深刻。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只有您一直对我真诚相待,我对此感激不尽。”

“你不明白,玛姬,如果大人物迈克·沙利文出席我们的婚礼,我就是砍掉一只手也值得。那天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日子。有他的光临,新婚夫妇一定能一生幸福。这回你总算知道我今天晚上为什么闷闷不乐了吧。”

康威小姐勉强露出了微笑,这丝笑容比她不笑时的表情还要哀伤。

“既然你这么希望他来,你干吗不邀请他呢?”玛姬不以为然地问道。

“伤心?”多诺万先生立刻表示抗议,“怎么会呢?哎,请说吧。康威小姐,我非常高兴,哦,不,我是说,我非常难过——我的意思是,没有谁比我更同情您了,我肯定。”

“我不能请他来当然有原因,”安迪回答,神情忧郁,“他不能出席婚礼也自有道理。请别问我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人终究是要去世的,”康威小姐回答,迟疑了一下,又说,“不是亲人,而是一位……算了,我不想让我的悲伤使您伤心,多诺万先生。”

“噢,这我不在乎,”玛姬说,“无非是和政治有关的事情。不过,这也不该成为你整天对我哭丧着脸的理由啊。”

“我希望不是您的某位亲人——没有遭受什么不幸吧?”多诺万先生冒昧地问了一句。

“玛姬,”安迪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对我的感情有没有对你的——马兹尼伯爵深?”

多诺万先生不由得在心底诅咒起这晴朗的好天气。无情的老天爷啊!康威小姐如此伤心,天就应该刮大风、飘雪花、下冰雹才对。

他等了很久,玛姬都没有回答。然后,她突然趴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她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全身颤抖,泪水浸湿了黑绉纱的衣服。

“对那些有心情享受好天气的人来说,是的,多诺万先生。”康威小姐说着,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好了!”安迪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了一边,安慰她,“你哭什么啊?”

“今天晚上天气真好,康威小姐。”他说道。要是气象局听到他这么自信而肯定的语气,准会挂起四方形的白色信号牌,并将它牢牢钉到旗杆上。

“安迪,”玛姬啜泣着说,“我对你撒了谎,你不会和我结婚的,也不会再爱我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实情。安迪,压根没有马兹尼伯爵这个人。我一生中从未有过什么情人,但是,其他别的女孩儿都有,而且总爱挂在嘴边,说起来没完没了。她们越是谈论男朋友,那些男人好像就越喜欢她们。还有,安迪,你知道,我穿一身黑衣服会显得漂亮些。于是,我就到一家照相馆,买了那张照片,还翻拍了一张小的放在项坠里,并且编出一个遇到伯爵、他后来又不幸遇难的故事,这样我就有理由穿着这身黑色的衣服了。没有人会爱上一个说谎的人,你一定会抛弃我的,安迪,我也会羞愧终生。噢,除了你,我谁也没有爱过。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多诺万先生突然之间对康威小姐重新萌发了浓厚的兴趣。他扔掉了还没有抽完的一又四分之一英寸长的雪茄,那段烟本来还可以让他再享受足足八分钟。然后,他迅速站了起来,脚上是那双低帮黑色漆皮鞋。

不过,安迪并没有把她推开,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又重新露出了微笑。

各位请想象一下,一位身着一袭黑衣的姑娘,您知道的,最好还是那种黑——噢,对啦,就是中国制造的黑绉纱。想象一下你一身黑色的衣服,神情哀怨又忧伤,凝视着远方,黑色面纱下是闪闪发亮的头发(当然,你得有一头金发);虽然青春事实上已经消逝,你正要三步并作两步,越过生命的门槛。到公园里散散步也许会对你有些好处,当然,一定要确保出门的时机拿捏得准确,还有——噢,要去公园消遣的欲望竟如此强烈。不过,我这么说太过分了,太愤世嫉俗了,是吗?——居然用这种口气谈论一位穿着丧服的姑娘。

“你——你能原谅我吗,安迪?”

原来是康威小姐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深黑色的绉纱裙子,黑绉纱就是那种薄薄的黑色布料,浓重得宛如夜色笼罩。她戴的帽子是黑色的,从帽檐上垂下一块黑面纱,更是薄如蛛网。她站在台阶的最上方,正在戴上一副黑色的丝质手套。她全身上下看不见一点儿白色或者其他颜色的点缀。一头浓密的金发梳成了一个平整漂亮的发髻,盘在脑后,一丝不乱。她的五官谈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平凡,但是现在,她那对灰色的大眼睛,越过对街的屋顶凝视着天空,忧郁的神情楚楚动人。这是那种最能打动人的哀伤和愁怨,她平凡的脸因此生出光彩,让她看起来也算得上美丽动人。

“当然,”安迪回答,“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把伯爵送回到墓地待着去吧。玛姬,你已经把一切真相都告诉我了。我原来以为不到婚礼那天你是不会和我说实话的。你这个坏姑娘!”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安迪正坐在公寓门前的台阶上抽着雪茄。身后上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安迪不禁转过头,向后看去。

“安迪,”玛姬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完全得到了原谅,于是露出了羞涩的微笑,问道,“你原来相信那个伯爵的故事吗?”

一天晚上,安迪·多诺万前往他在第二大道上的寄宿公寓吃晚餐时,科斯特太太给他介绍了一位新房客——康威小姐。康威小姐是一位年轻的女士,身材娇小,相貌平平。她穿了一件不引人注目的暗褐色外衣,当时正没精打采地闷头吃饭,好像吃得并不香。她怯生生地抬起眼睛,明亮的双眸迅速扫了多诺万先生一眼,彬彬有礼地低声招呼了一声,目光又移回到羊肉上。多诺万先生面带微笑,优雅地鞠了一躬——靠着这翩翩风度,他能够迅速赢得人心,使他在社交、商界以及政治上的身价陡增;接着,他就把这位穿着讨厌的暗褐色衣服的女人完全抛在了脑后。

“不太相信,”安迪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拿他的雪茄烟盒,“因为你那个项坠里照片上的人就是大人物迈克·沙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