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乔带着一副基度山伯爵的神气,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全都是合法的纸币——把它们放在德丽雅挣来的钱旁边。
“希望你能看到客厅里的装饰用的壁板,乔,还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羔羊皮做的门帘。克蕾门蒂娜老是有点咳嗽。我希望她的身体比她看起来要强壮些。哦,我实在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那么温柔,那么有教养。品克尼将军的弟弟曾经做过驻波利维亚的公使呢。”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比奥里亚人,”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有时候,”她略显厌倦地说,“克蕾门蒂娜也真是折腾人。我想她大概是练得不够,同样的内容我得反复教她好几遍。而且她老是一身白衣,也叫人觉得单调乏味。不过品克尼将军倒是个可爱的老头儿!你要是能认识他就好了,乔,我和克蕾门蒂娜练钢琴的时候,他偶尔也走进来瞧瞧——你知道吗,他是个鳏夫。他就站在那儿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样啦?’他老是这样问我。
“别跟我开玩笑啦,”德丽雅说,“不会是比奥里亚人!”
周末,愉快、自豪却有些疲惫的德丽雅,得意扬扬地掏出三张五元的钞票,扔在八英尺宽、十英尺长的公寓客厅正中那张八英寸宽、十英寸长的桌子上。
“确实是。我真希望你能见到他,德丽。一个胖子,围着一条羊毛围巾,叼着一根羽毛管牙签。他在丁克尔的橱窗里看到了那幅素描,一开始还以为画的是座风车呢。他倒是很有气派,不管怎么说还是把它买下了。他还预订了另一幅,一幅拉卡瓦那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家去。我的画,加上你的音乐课!哈,我们还置身于艺术之中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拉雷比夫妇每天都是一早就吃完早饭。乔急于到中央公园里画几幅晨光熹微中的素描,德丽雅则细心照顾他吃完早饭,在拥抱、接吻之后,说上几句鼓励的话,七点钟就把他送出门。艺术真是个迷人的情妇。他回家时,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你坚持下来,真让我高兴,”德丽雅深情地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亲爱的。三十三块钱啊!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可以花的钱。今晚我们吃牡蛎。”
“我相信你,一定卖得掉,”德丽雅甜蜜地说,“现在,让我们先来感谢品克尼将军和这块烤牛肉吧。”
“再来个香菇牛排,”乔说,“牛肉叉放到哪儿去了?”
“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张素描,马杰斯特先生说上面的天空画得很好,”乔说,“丁克尔答应在他的橱窗里挂上两张,要是正好被一个有钱的傻瓜看中,没准能卖掉一张。”
第二个星期六晚上,乔先回到家。他把他的十八块钱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就去把手上一大片黑油漆似的东西洗掉。
“一个人爱上了他的‘艺术’时,付出再多也会在所不惜。”德丽雅说道。
半个小时后,德丽雅来了,她的右手被纱布和绷带胡乱地包裹成一团。
“好吧,”乔说,同时伸手拿起一只贝壳形的蓝菜碟。“可是我不愿意让你去教课,那不是艺术。但你做出这样的牺牲真了不起,你太可爱了。”
“你这是怎么啦?”乔照例打过招呼之后,问道。德丽雅笑了,可是笑得并不十分自然。
“乔,亲爱的,你真傻。你一定得坚持学下去。我这样做并不是放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我教别人的时候也在学习,我永远跟我的音乐在一起。而且,我们一星期有十五块钱,就可以过得像百万富翁一样快乐。你千万不能再有离开马杰斯特先生的想法。”
“克蕾门蒂娜,”她解释说,“上了课后一定要吃奶酪面包。她真是个性情古怪的姑娘,下午五点钟还非要吃什么奶酪面包。将军也在场,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跑去拿锅子时的样子,乔,好像家里没有佣人似的。我知道克蕾门蒂娜身体不好,又特别神经质。她端奶酪的时候泼洒出来很多,滚烫滚烫的,溅在我的手和手腕上。痛得要命,乔。那可爱的姑娘难过极了!还有品克尼将军!——乔,老头子差点要发疯了。他冲下楼去叫人,据说是个烧锅炉的,要不就是在地下室干活儿的什么人——到药房里去买了些油膏和别的东西替我包扎。现在倒不怎么痛了。”
德丽雅走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什么?”乔轻轻地握住那只手,扯了扯露在绷带外面的几根棉纱线,问道。
“这挺适合你的,德丽,”乔边说,边用切肉刀和小斧子打开一听青豆,“可是我怎么办呢?你觉得我能忍心让你忙着挣钱,自己却心安理得地在艺术领域里追逐吗?我以倍范努多·切利尼尸骨的名义发誓,我决不会那样做!我想我可以卖报纸,或者搬石头铺马路,多少也能挣上一两块钱。”
“那是软纱,”德丽雅说,“油膏就涂在上面。哦,乔,你又卖掉了一幅素描吗?”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钞票。
“我的学生是他的女儿克蕾门蒂娜。我一看见她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她。她是个柔弱的姑娘,总是一身素白的装扮,朴实又可爱。她刚满十八岁,我一星期给她上三次课,乔,你想想,每次课五块钱。虽然不多,但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两三个学生,我就又可以回到罗森斯托克先生那儿去学习了。现在,亲爱的,别再愁眉苦脸啦,让我们好好吃一顿晚饭吧。”
“我是不是又卖了一幅画?”乔说,“去问问那个比奥里亚人就知道了。他今天取走了他订的那幅车站画,可能还要一幅公园风景画和一幅哈得逊河畔的风景画,不过还没有确定。你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烫伤手的,德丽?”
她在外面奔波了两三天,四处招揽学生。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乔,亲爱的,”她兴奋地说,“我有一个学生啦。哦,那家人可真好。那是一位将军——A.B.品克尼将军的女儿,住在第七十一大街上。多么富丽堂皇的房子,乔,你该去看看那扇大门!我想,那就是你说的拜占庭风格吧。还有屋子里面!喔,乔,我从没见过那样豪华的装饰。
“大概是五点钟左右吧,”德丽雅可怜巴巴地说,“熨斗——我是说奶酪,大概在那个时候从炉子上端下来。要是你当时看见品克尼将军,乔,当时……”
可是没多久,艺术之花就凋零了。即使没有人去故意摇动,它的凋零也屡见不鲜。俗话说得好,他们是坐吃山空。他们很快没有钱付给马杰斯特和罗森斯托克两位先生了。一个人爱上了他的“艺术”时,付出再多也会在所不惜。于是,德丽雅说,为了维持生计,她得去教音乐课。
“先坐一会儿吧,德丽。”乔说,他把她拉到长沙发上,紧挨着自己坐下,用胳臂搂住了她的肩膀。
但在我看来,最叫人羡慕的还是那间小小的公寓里的家庭生活:一天的学习之后的温馨话语,可口的晚饭和新鲜、清淡的早餐,交流各自的理想和抱负时,相互的帮助和鼓励。当然,他们的理想交织在一起,否则,就毫无意义了,还有——恕我直言——晚上十一点钟吃的蔬菜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这两个星期你到底在干什么,德丽?”他问道。
他们的生活极其幸福——只要他们的钱没有花完。谁不是这样呢?算了,我还是不冷嘲热讽为好。他们俩的目标非常清楚明确。乔想很快就能有作品问世,若能如此,那些长着稀稀疏疏的络腮胡子但钱包鼓鼓囊囊的老先生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画室,竞相抢购他的作品。德丽雅呢,要先亲近音乐,然后再轻慢音乐,若能如此,当她看到音乐厅里的座位和包厢没有坐满时,就可以推说嗓子疼而拒绝登台,躲进私人餐厅吃龙虾。
她眼中充满了爱意和固执,盯着他看了两分钟,低声又含糊地念叨了两句品克尼将军,但终于垂下了头,实情和泪水一起倾泻而出。
乔在伟大的马杰斯特那儿学画画,各位一定都听过他的鼎鼎大名——他因收费高昂、课程轻松而闻名天下。德丽雅在罗森斯托克名下学琴,各位也一定听过他的大名,他以善于跟钢琴键盘找麻烦而著称。
“我一个学生也没找到,”她坦白说,“我又不忍心看你放弃你的学业,所以在第二十四号大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一份烫衬衣的活儿。我以为我把品克尼将军和克蕾门蒂娜的故事编得天衣无缝,你说呢,乔?今天下午,洗衣店里一个姑娘无意间用热熨斗烫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编出那个烘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如果我不去做这份工作,你也许就不能把画卖给那个比奥里亚人了。”
凡是在公寓里生活过的人都会赞同我的观点:他们拥有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只要家庭幸福,房间狭小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梳妆台放倒下来,可以就把它当做台球桌;壁炉架可以改做练习划船的器械;写字桌随时可以充当临时的床铺;洗脸架就是现成的立式钢琴;即便四壁合拢也不要紧,只要你和你的德丽雅仍旧相拥在中间就行。可是,如果家庭不幸福,房子再怎么宽敞——你从金门进去,把帽子挂在哈得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出门去,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是什么比奥里亚人。”乔缓慢地说。
拉雷比夫妇租了一套公寓,开始了他们自己的家庭生活。那是一个冷清寂寞的地方——单调得就像钢琴键盘左下方最顶端的升A键。可是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因为他们都拥有自己的艺术,又拥有了彼此。要是让我奉劝那些有钱的富家子弟,我会说:赶快变卖所有的财产,施舍给穷苦的看门人,然后,带着你的艺术和你的德丽雅,来争取住进公寓里的权利吧。
“他是哪儿的人并不重要。你真棒,乔——吻我吧,乔——你怎么会怀疑我没有教克蕾门蒂娜音乐课呢?”
乔和德丽雅互相倾慕,或者说一见钟情,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他们短期内就结了婚。一个人爱上了他的“艺术”时,付出再多也会在所不惜。
“直到今天晚上,我才开始怀疑。”乔说,“本来今晚我也不会起疑心的,可是今天下午,听说楼上有个姑娘被熨斗烫了手,我就从机房里拿了废棉纱和润滑油送了过去。这两个星期,我一直在那家洗衣店里烧锅炉。”
乔和德丽雅是在一个画室里相识的,那儿经常有许多学习美术或者音乐的青年学生聚会,他们讨论绘画的明暗对照法、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的作品、绘画、瓦尔特杜弗尔、墙纸、肖邦以及乌龙茶。
“那你并没有……”
德丽雅·佳露瑟斯来自南方一个松林掩映的小村庄,乡亲们见她把六音阶乐器演奏得像模像样,很有前途,就给她凑了一大笔钱,让她到北方“深造”。他们没有看到她完成学业——这正是我们要讲的故事。
“我的那位比奥里亚主顾,”乔说,“和你的品克尼将军,都是同一艺术的产物——只不过你不会管那门艺术叫做绘画或者音乐罢了。”
乔·拉雷比来自橡树参天的中西部平原,全身都洋溢着绘画艺术的天赋。还只有六岁的时候,他创作了一幅描绘家乡小镇抽水泵的风景画,抽水泵旁还画着一位当地颇有名望的人士匆匆走过。这件作品配上画框后,被挂在一家药房的橱窗里,与一个留有几排稀疏颗粒的玉米穗子并排挂在了一起。二十岁的时候,他脖子上系着飘垂的领带,腰里揣着瘪瘪的钱包,背井离乡来到了纽约。
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乔先开口说道:“一个人爱上了他的‘艺术’时,付出再多也……”
这是我们的前提。这篇故事将要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证明我们这个前提是个错误。这在逻辑上固然是件新鲜事,可是从讲故事的叙述技巧上,却要比中国的万里长城还要古老。
可是德丽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不,”她说,“只要当一个人爱的时候……”
一个人爱上了他的“艺术”时,付出再多也会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