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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与赞美诗

苏比在人行道上扯开嘶哑的嗓子,像醉鬼一样乱叫起来。

在下一个拐弯处,他甩开那女的,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老远。停下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每逢夜晚灯火都最为明亮的街道上。那里充满了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淑女们穿着裘皮大衣,绅士们身着礼服,在这凛冽的冬夜,踏着轻快的步伐走来走去。苏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也许他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魔法,使他得以免遭逮捕,这个念头令他心惊肉跳。但是,当他看见一个警察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大模大样地巡逻时,他立刻又捞到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他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使尽各种办法,闹了个天翻地覆。

年轻女人依偎着他,就像常青藤缠着大橡树一样。两人一起从警察身边走过,苏比心中懊恼不已。看来,命中注定他该是个自由人。

警察旋转着他的警棍,扭身背对着苏比,向一位市民解释道:“这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在庆祝胜利,他们和哈特福德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个大鹅蛋。是有点儿吵闹,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得到指示,让他们闹去吧。”

“当然啦,迈克,”她兴高采烈地说,“不过你得给我买杯啤酒。要不是那个警察老是盯着,我早就想和你聊聊呢。”

苏比大失所望,停止了徒劳无功的闹嚷。难道就永远没有一个警察对他下手吗?在他的幻梦中,那岛屿几乎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阿卡迪亚(2)了。寒风刺骨,他只好扣上了单薄的上衣。

警察仍旧死死盯着他。只要这位遭到骚扰的年轻女人做个手势招呼一下,苏比就可以踏上前往避冬胜地的道路了,他已经可以想象出警察分局里的舒适和温暖了。不料年轻女人转身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苏比外衣的衣袖。

苏比看到一家雪茄烟店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正举着摇曳的火点燃雪茄。那人进店时,将他的绸伞放在了门边。苏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慢条斯理地踱开,扬长而去。正在点雪茄的人匆匆追了出来。

苏比扶正了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把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拉出来,把帽子往后一掀,歪得几乎要落下来,然后侧身向那个女子走去。他对她挤眉弄眼,又突然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嬉皮笑脸,把一个色胆包天、厚颜无耻的色狼行径表演得惟妙惟肖。他斜眼望去,只见那个警察果然已经死死地盯住了他。年轻女人移开了几步,又聚精会神地欣赏起刮胡须用的水杯。苏比跟过去,大胆地走到她身边,举了举帽子,说:“啊哈,倍德莉亚,你想不想去我家玩玩儿?”

“那是我的伞!”他厉声说道。

苏比打算装扮成一个下流无耻的好色之徒。下手的对象文雅娴静,又有一位恪尽职守的警察近在咫尺,这一切都让苏比深信他马上就能感受到警察的双手扭住他胳膊的愉快滋味,而他到岛上的小安乐窝里度过这个冬季也就有了保障。

“哦,是吗?”苏比冷笑着,在盗窃罪上,再加上一条侮辱诽谤罪吧。“好哇,那你为什么不叫警察来抓我呢?没错,我拿了你的伞。你干吗不叫警察呢?那边街角就站着一个。”

苏比走过了五个街区之后,才又恢复了追寻被捕的勇气。眼前这次机会极为难得,他踌躇满志地认为,他这次一定万无一失。一位衣着简朴但端庄可爱的年轻女人站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橱窗里陈列的刮胡须用的水杯和墨水瓶架。而在两码之外,一位身材魁梧的警察正靠在消防龙头上,神情威严。

绸伞的主人放慢了脚步,苏比也跟着慢了下来。他有一种预感,命运会再一次同他作对。那位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们俩。

两个服务员干净利落地把苏比推倒在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苏比的左耳和硬邦邦的地面来了次亲密接触。苏比艰难地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就像木匠一节一节地打开折尺那样,然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看来被捕只是一个玫瑰色的美梦,那座岛屿离他太远太远了。相隔两个门面的药店前,正好站着一名警察,但他只呵呵一笑便沿街走开了。

“当然啦,”绸伞的主人说,“那是,噢,你知道,有时会出现这种误会……我……如果这把伞是你的,我请你原谅……我是今天早上在餐厅捡到的……要是你认出是你的,那么……那就还给你……”

“对付你这样的用不着叫警察,”服务员的声音滑腻得如同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就像曼哈顿鸡尾酒里的樱桃,“喂,阿康!”

“当然是我的!”苏比恶狠狠地说。

“现在,快去叫警察来,”苏比说,“别让大爷我久等。”

绸伞的前主人悻悻而去了。那位警察忙不迭地跑去搀扶一位身穿礼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穿过马路,以免两条街之外驶来的街车会碰着她。

马路对面有一家不太起眼的餐厅,它可以填饱肚子,又花不了多少钱。那里餐具粗糙,空气混浊,汤菜淡如水,餐巾薄如绢。苏比走进这家餐厅,穿着那双罪孽深重的鞋子和暴露身份的裤子是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的。他走到一张餐桌前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饼圈和馅饼。然后,他向服务员道出了实情:他身无分文。

苏比往东走去,穿过一条因翻修而弄得乱七八糟的街道。他气呼呼地把绸伞猛地掷进一个坑里,嘴里还嘟嘟嚷嚷地诅咒那些头戴钢盔、手执警棍的家伙。因为他一心只想落入他们的手心,可他们却偏偏把他当成从不犯错的国王(3)

警察根本没把苏比当做怀疑对象。谁砸了橱窗都不会留在现场与法律的宠臣谈笑自如的,肇事者早该逃之夭夭了。警察看到半条街外有个人正跑去赶一辆车,便挥舞着警棍追了上去。两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苏比虽然满心懊恼,但也只得懒洋洋地继续游荡。

最后,苏比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大道上,这里灯光暗淡,也比较安静。他顺着街道向麦迪逊广场的方向走去,恋家的本性难移,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

“你不觉得我和这事有关吗?”苏比说着,语气中不无嘲讽的意味,但态度还算友好,仿佛自己正在交着好运。

然而,在一个静谧的转角,苏比停下了脚步。这儿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式样古雅,不甚规整,是带着山墙的建筑。一扇紫罗兰色的窗户透出柔和的灯光,毫无疑问,里面一位风琴师正摆弄着琴键,为即将到来的礼拜日苦练赞美诗。悦耳的琴声飘进苏比的耳朵,令他感动,把他死死地黏在了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砸橱窗的人跑哪儿去了?”警察气急败坏地问道。

皓月当空,皎洁恬静,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屋檐下的燕雀时而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啁啾。刹那间,他仿佛置身于乡村间静穆的教堂墓地。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拨动了伏在铁栏杆上的苏比的心弦,以前他是多么熟悉这乐曲啊!那时,他的生活中充满母爱、玫瑰、抱负、朋友,还有纯洁无邪的思想和洁白的衣领。

在第六大街的一个拐弯处,一家商店的橱窗灯火通明、陈设精巧,格外引人注目。苏比捡起一块鹅卵石,向玻璃窗砸去。行人们随即从街角涌了过来,一位巡警跑在最前面。苏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警察上衣闪闪发亮的黄铜纽扣,咧嘴笑了。

苏比敏感的心本就容易受到感化,此时赞美诗的乐曲和老教堂的影响交融在一起,使他的心灵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岁月,卑劣的欲念,幻灭的希望,毁弃的才能和肮脏的动机——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苏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起来,前往他心向往之的海岛的道路并不平坦,靠大吃一顿恐怕难以实现。要进监狱,只能另做打算。

就在这一瞬间,这种新的思绪令他激动万分。他感受到一股迅疾而强烈的冲动,鼓舞着他去同命运抗争。他要自己挣扎出泥潭,要洗心革面,征服那一度控制住他的邪恶。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算年轻,他要唤醒当年的远大志向,并且不屈不挠地去实现它。管风琴庄重而甜美的曲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去喧嚣的商业区找一份工作。有位皮货进口商曾想雇他赶车,明天就去找他,接下这份工作。他要在世上有所作为,他要……

可是,苏比的一只脚刚刚迈进饭店的大门,领班的眼睛就盯在了他那条破旧的裤子和邋遢的破皮鞋上。他被一双有力又利索的手推了一个转身,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人行道上,从而扭转了那只险遭毒手的野鸭的可怜命运。

苏比感到有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迅速扭过头来,看到了一位警察的宽脸盘。

对马甲最下面一颗纽扣以上的部分,苏比还是颇有信心的。他刮了脸,上衣也还算体面,他那整洁的黑色领结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能走到餐桌边而不被人怀疑,那就大功告成了,露出桌面的上半身绝不会让服务员看出破绽。苏比琢磨着,要一只烤鸭应该差不多了,配上一瓶夏布利酒,再来点儿卡门贝浓味奶酪,一小杯黑咖啡和一支雪茄。一美元一支的雪茄就足够了,这样全部加起来的总价也不会太高,可以避免遭到饭店管理人员恶意的报复。而且,烤鸭肯定能填饱肚子,让他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踏上奔赴冬季避难所的旅程。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问道。

苏比从长凳上站起身,漫步踱出广场,跨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汇处那片沥青铺就的平坦路面。他转弯走上百老汇大街,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店前停下脚步。这种夜夜笙歌的地方,往往汇集了最上等的美酒佳肴,衣着华丽的贵宾和人类的精英。

“没干什么。”苏比回答。

苏比一下定决心到岛上去,就立即着手准备把自己的愿望变为现实。要实现愿望,真可谓易如反掌,其中最舒服的莫过于去哪家豪华餐厅美餐一顿,酒足饭饱之后,直截了当地说自己身无分文,无力支付,这样就会被人顺顺当当、不声不响地交给警察。以后的事情,自会有乐于助人的地方治安官去处理。

“那就跟我走一趟吧。”警察说。

这些年来,好客的布莱克维尔岛的监狱一直是苏比冬日避寒的寓所。正像比他运气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买票去棕榈滩或里维埃拉度假一样,苏比也要为一年一度逃奔岛上做必要的准备。现在又到时候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老广场上喷水池旁的长凳上,用三叠厚厚的星期日报纸分别垫在外套里、包裹住脚踝、覆盖住大腿,但也没能抵挡住严寒的袭击。于是,避难岛的影像又立刻鲜明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鄙视那些以所谓的慈善名义为无家可归者提供的救济。在苏比看来,法律比慈善事业更为仁慈。这里的救助机构比比皆是,无论是市政府办的还是慈善组织办的,只要他想去申请,要吃的有吃的,要住宿有住宿,保证他能过上规范的简朴生活。但对苏比这样一位灵魂高傲的人来讲,接受施舍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从慈善家手里得到的任何一点好处,虽然不必破费分文,但却必须以精神上的屈辱作为代价。正如恺撒之有布鲁图一样,凡事有得必有失。要睡上慈善机构提供的床,就得先去洗个澡;要吃施舍给你的一片面包,就得先交代清楚个人的来历和隐私。由此看来,倒不如当个法律的座上宾。法律虽说铁面无私、照章办事,但至少不会过分地干涉一位绅士的私事。

“布莱克维尔岛,三个月监禁。”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如此宣判。

苏比对越冬并没有过多的奢望,他既没有想过能在地中海泛舟巡游,也没想过到南方享受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更没想过到维苏威海湾戏水漂流。他梦寐以求的只是在岛上住上三个月。整整三个月,食宿不愁,还有志趣相投的伙伴,没有北风刺骨,没有警察骚扰。对苏比而言,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最大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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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比心里明白,为了抵御即将来临的严冬,现在要马上成立“单人应对寒冬委员会”,因此,他不禁在长凳上辗转反侧。

(1) 杰克·弗洛斯特:即“Jack Frost”,“frost”是“霜冻”的意思,这里在frost前加了英国人常用的名字“Jack”,将“霜冻”拟人化。

一片枯叶飘落在苏比的膝盖上,那是杰克·弗洛斯特(1)的卡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常客向来非常体贴,每年到来之前,总要给他们合情合理的预报。在十字街头,他把名片交给“露天大厦”的信使——北风,好让露天的居民们有所准备。

(2) 阿卡迪亚(Arcadia):原为古希腊的一个山区,以其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而著称,用来指代“世外桃源”。

苏比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时,当没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对丈夫加倍地温存亲热时,当苏比躺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辗转反侧时,你也许就会知道,冬天即将来临。

(3) 从不犯错的国王:英国有句谚语叫“King can do no wrong”,意思是“国王不会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