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马车沿着百老汇大街又走过了八个街区之后,吉伦用手杖戳了戳车门,叫车停下,接着下了车。人行道上,有位盲人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卖铅笔。吉伦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哎,不,”吉伦说,“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我按小时付你车钱。先往前走吧,我叫你停你就停。”
“请问,”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有一千美元,你想做什么呢?”
“开家酒吧,”马车夫立刻粗声粗气地回答,“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大把大把地捞钱。那是一栋四层的砖房,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我早都计划好了:二楼开一家中国餐馆;三楼是美甲店,专供外国人用;四楼开个台球厅。如果你在考虑投资……”
“你是从刚才那辆马车里下来的吧?”盲人问道。
“要是你有一千美元,你想拿它做什么?”他问车夫。
“没错。”吉伦回答。
吉伦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回到出租马车等着的地方。
“大白天乘着马车闲逛,”这位卖铅笔的人说,“我猜你日子过得不错。给你看看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
“劳丽埃尔小姐上场,合唱开场了!”外面已经在呼唤演员出场了。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了过去。吉伦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银行存折,上面显示,这位盲人名下的存款余额高达一千七百八十五美元。
“噢,那就随你的便吧。”劳丽埃尔小姐声音甜美,说道,“我右手的手套,亚当斯。说吧,博比,那天晚上黛拉·史达希戴的项链,你看见了吗?那是花了两千两百美元从蒂梵尼珠宝首饰店买的。不过,当然啦——把我的腰带往左边拉一拉,亚当斯。”
吉伦把存折还给他,转身回到马车上。
“右边的耳朵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吉伦目光挑剔,一本正经地建议说,“这样就好多了。我用不了你两分钟的时间。送你一个挂坠之类的小玩意儿,你觉得怎么样?我可以出‘三个零之前加个一’这样一笔款子。”
“我忘了一件事情,”他说,“你把我送到托尔曼—夏普律师事务所去,在百老汇大街。”
“请他进来吧。”劳丽埃尔小姐说,“博比,你怎么来了?还有两分钟我就要上场了。”
托尔曼律师从金边眼镜后面不友好地打量着吉伦,目光中带着怀疑。
洛塔·劳丽埃尔小姐正在化妆,马上就要准备上台,剧场里座无虚席,她得参加日场的演出。正在这时,她的化妆师告诉她说吉伦先生求见。
“请原谅,”吉伦兴致高昂,说道,“我可不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但愿不会冒犯您。我伯父的遗嘱里,海登小姐除了那只戒指和十块钱,还得到其他财产了吗?”
吉伦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说:“科隆比恩剧院后台入口。”
“没有。”托尔曼先生回答。
“谢谢,”吉伦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早知道你是值得信赖的,老布莱森。你的建议非常棒,我正好打算把这笔钱一次性花完,因为怎么花的钱我还得交一份记录,我讨厌一笔一笔地记账。”
“非常感谢,先生。”吉伦说完,又回到出租马车上,告诉了司机他已故叔叔家的地址。
“你?”老布莱森轻声笑着,说道,“哎呀,博比·吉伦,你只有去做一件事才算是合乎情理:用这笔钱给洛塔·劳丽埃尔小姐买个钻石挂坠,然后,赶紧离开这里,到爱达荷州去搞个什么牧场。我建议你经营个养绵羊的牧场,因为我特别讨厌绵羊。”
海登小姐正在书房里写信。她身材娇小,体态瘦弱,身穿黑色的丧服。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如果你不是那么喜欢说教的话,老布莱森,”吉伦对他的嘲讽无动于衷,依然平静地说,“人们或许会更喜欢你。我只是问你,我该拿那一千美元做点儿什么。”
吉伦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我刚刚从托尔曼的事务所过来,”他解释说,“他们正在那里查验文件,他们发现了个——”吉伦在头脑里搜索着法律术语,“他们发现了一份遗嘱的‘修正条款’或是‘附言’之类什么的。刚才说的那个老头儿经过进一步的思考,似乎慷慨了一些,又留给你一千美元。我坐马车正好从这里经过,托尔曼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钱都在这儿,你最好点点,看数目对不对。”吉伦把钱放到桌子上她的手旁边。
“一千美元,”他说,“要说多不算多,要说少也不算少。有人可以用它买来幸福的家庭,连洛克菲勒都会羡慕不已。还有人也许可以用它把妻子送到南方休养,从而救她一命。一千美元可以为一百个婴儿购买够三个月喝的纯牛奶,至少能养活其中的五十个。你还可以在一家戒备森严的艺术画廊,用这笔钱玩上半个小时菲罗牌,供娱乐消遣。这笔钱还可以资助一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完成学业。我听说昨天的拍卖会上,一幅柯罗的真迹就拍出了这个价钱。你也可以用这笔钱把麦迪逊广场花园租上一个晚上,向听众们发表演讲——如果你能召集到听众的话,谈谈‘假定继承人’这门职业的危险性。”
海登小姐顿时脸色刷白,连声惊呼:“噢!噢!”
老布莱森擦了擦眼镜,笑了笑。吉伦知道,老布莱森一笑,就不会有好听的话了。
吉伦半转过身子,望着窗外。
“没有了,”吉伦看着手里的香烟,皱了皱眉,心神不安地踢了踢长沙发椅上的皮套,“还有一位海登小姐,是我叔叔抚养成人的。她就住在他家。她是一个文静的姑娘,喜欢音乐,她爸爸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只知道他不幸成为了我叔叔的朋友。我刚才忘了告诉你,她也只得到了一枚戒指和可怜兮兮的十美元。我真希望自己也得到那点儿东西就算了。那样的话,我就买上两瓶香槟酒,把戒指当小费送给服务员,整件事情就此了结。老布莱森,别那么盛气凌人,也别骂人,告诉我,一个人拿着一千美元能干什么。”
“我想,”他低声说,“你当然知道我爱你。”
“还有其他继承人吗?”老布莱森问道。
“对不起。”海登小姐一边说,一边拿起了她的钱。
“成堆的钱,”吉伦回答,“单说给生活费这点,我伯父就可以算得上是有求必应的观世音。”
“没什么用吗?”吉伦说着,语气轻松。
“你从不缺钱花。”老布莱森说。
“对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
“的确如此,”吉伦欣喜地随声附和道,“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一种细菌。换句话说,他把一部分遗产赠给一个制造出一种新细菌的家伙,剩下的用来建造一座用于消灭这种细菌的医院。此外,还有一两笔微不足道的遗赠。两位管家各分到了一枚印章戒指和十美元。而他的侄子得到了一千美元。”
“我可以写张收据吗?”吉伦微笑着问道。他在书房里那张巨大的书桌前坐下。她给他拿了纸笔,然后回到了自己那张桌子旁。
“我以为已故的塞普蒂默斯·吉伦的身价至少有五十万美元。”老布莱森说,他显然兴趣不大,就像蜜蜂对醋瓶不感兴趣一样。
吉伦是这样来描述自己花费这一千美元的情况的:
“这件事比以前那些都精彩,”吉伦一边说,一边卷了根香烟,“我就想讲给你听,而且这件事情很沉重又很轻松,不适合在台球厅那种叮叮当当乱响的地方讲。我叔叔去世了,我刚刚从他雇佣的律师事务所——一群合法的海盗——那里出来。他留给我整整一千美元。你告诉我,一个人手里有一千美元,能干什么呢?”
不肖子孙罗伯特·吉伦以上天恩赐,为永恒之幸福,赠予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一千美元。
“台球厅里有的是人,去随便拉个人讲给他吧,”老布莱森回答说,“你知道,我向来不爱听你的那堆故事。”
吉伦将他写好的纸条塞进信封,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老布莱森,打起精神来,”吉伦叫道,“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要讲给你听。”
他包下的出租车又一次停到了托尔曼—夏普律师事务所门前。
老布莱森四十岁上下,性情沉稳,与世无争。当时他正坐在俱乐部的一个角落里看书。见到吉伦走了过来,他叹了口气,放下书,摘下眼镜。
“我把那一千美元花光了,”他兴高采烈地对戴着金边眼镜的托尔曼说,“我是来如约汇报我的支出账目的。夏天的热浪已经袭来了,您没察觉到吗,托尔曼先生?”他把一个白色的信封扔在律师的办公桌上,“你在信封里应该能找到一份交易备忘录,先生,它解释了这笔钱是如何化为乌有的。”
吉伦去了他的俱乐部。在俱乐部里,他找到了他称之为“老布莱森”的家伙。
托尔曼先生没碰那个封信,而是走到门旁,叫来了他的合伙人夏普。他们一起在一个巨大的保险箱深处搜寻,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搜寻到了战利品一样拉出了一个很大的、用蜡密封着的信封。他们使劲拆开了信封,然后,两个可敬的脑袋凑在一起,阅读着里面的内容。接着,托尔曼作为代表开始发言。
“请你放心吧,”年轻人彬彬有礼地回答,“尽管那多少会带来些额外的开支,也许我还要请一名秘书。因为我向来不太会算账。”
“吉伦先生,”他郑重其事地说,“你叔叔的遗嘱还有一份附录,是他私下托付给我们的。并且嘱咐我们,直到你向我们提供了处理遗赠的一千美元的完整说明后,才能拆阅。既然你已经履行了规定的条件,我和我的合伙人已经阅读了一遍遗嘱的附录。我不想用其中的法律术语影响你的理解,我会将其主要内容告诉你。
“你刚才已经听到我宣读你叔叔的遗嘱了,”托尔曼律师继续说道,还是用非常职业化的干巴巴的语调,“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遗嘱中的细节。有一条我必须提醒你注意,遗嘱中要求你把这一千美元花完之后,立即向我们提供一份书面报告,说明这笔钱的用途。这是遗嘱上写得一清二楚的。我相信你会尊重吉伦先生的遗愿。”
“如果你对那一千美元的处置方式说明你拥有值得奖励的品质,你将获得丰厚的回报。我和夏普先生被指定为裁判。我向你保证,我们将恪尽职守,公平公正地履行职责。对你,吉伦先生,我们毫无偏见。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这封遗嘱附录的信函上来。如果你对那笔钱处置得当、审慎明智或是慷慨助人,我们将有权将交付给我们保管的、价值五万美元的证券转交给你。但是,正如我们的委托人、已故的吉伦先生明确规定的那样,如果你花钱的方式一如既往——此处我引用的是已故吉伦先生的原话——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恣意挥霍,那这五万元将立即交付给米丽亚姆·海登,即已故吉伦先生的受监护人。现在,吉伦先生,我和夏普先生将要审阅你那一千美元的消费支出账目。我相信,你提交的是一份书面报告。希望你对我们的裁决表示信任。”
“这个数目不算少可也不算多,真让人哭笑不得。”他向律师解释说,态度和善,“假如有一万美元,那倒是值得买些焰火庆祝一番,露露脸。要不就干脆只有五十美元,倒也没有这么麻烦。”
托尔曼先生伸手去拿信封。吉伦却动作敏捷,抢先一步拿了起来。他从容不迫地把信封以及里面的消费报告撕成长条,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吉伦少爷用手指轻轻弹着这叠崭新的五十美元一张的钞票,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他面带微笑,说道,“不用二位费心,你们没有必要查阅那些细账了。再说,我想你们也搞不明白这些逐条说明的赌注。我赌马,把一千块钱输光了。再见,先生们。”
“一千美元,”托尔曼律师面色庄重、一本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钱都在这里了。”
吉伦离开时,托尔曼和夏普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朝对方摇了摇头,因为他们听见了吉伦在走廊里等电梯时欢快的口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