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什么啊?”她浑身颤抖地问道——她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像现在这么高的地方。
几分钟之后,戴西和达布斯特先生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这幢高楼的顶层。然后,他们爬了一段短短的、陡峭的楼梯,就到了楼顶。达布斯特引着戴西来到栏杆前,这可以让她看到底下地面上移动的小黑点。
这个时候,达布斯特就必须要扮演顶楼哲学家的身份了,要把她的心灵引向那浩瀚无垠的宇宙。
“是这样啊,老兄?”乔和颜悦色地回敬道,“你自以为很擅长数字,是吧?!那好啊,那请你算一下,如果一头驴子在一又八分之五分钟里停止叫唤,那么它能吃掉多少磅的干草呢?”
“两足动物。”他说,神情严肃,“看他们变成了什么。这不过才是从海拔三百四十英尺的高处上往下看,他们就变成了一群漫无目的、来回游荡的蝼蚁了。”
“你这地方确实是有点狭窄,呃——呃——先生,”达布斯特评论说,“跟这座大楼的尺寸比起来。据我所知,这座大楼有三百四十英尺长,一百英尺宽。按比例来算,你的小店和整个大楼相比就好像是半个俾路支斯坦的面积和美国落基山脉以东的广袤地区,再加上安大略省和比利时的面积相比。”
“噢,他们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突然间,戴西大声叫嚷起来——“他们都是人!我看见一辆汽车了。哦,天!我们到的地方有这么高吗?”
戴西开着她最喜欢开的玩笑,“咯咯咯”地笑着;乔也不得不跟着她一起笑。
“往这边走。”达布斯特说。
“那当然!我已经全副武装啦。”戴西一边回答他,一边对着他紧蹙的双眉顽皮地笑了笑,“乔,你看起来像是装在盒子里的木乃伊。你不是正在给一品脱花生或是苹果啥的开发票吗?你的库存看起来相当多诶。”
他指给她看,他们脚下的这个大城市,远远地望下去就像是排列有序的玩具。尽管现在还早,可是,冬日的下午,有的地方已经率先亮起了灯,七零八落,到处都在闪烁,像星星一样。再往远点看,东南方向的港湾和海洋已经在空中消失了,和天融为一体,真是奇观啊。
“但是上面风还很大呢,跟这里不一样。”乔说,“戴西,你穿得足够暖和吗?”
“我不喜欢,”戴西叫道,蓝色的双眸里尽是困惑,“我说我们还是下去吧。”
“从大厦顶楼上看,”达布斯特说,“所有景象一览无余,看到的景象不仅庄严壮观,而且很有教育意义。戴西小姐一定会获得所有你想要的快乐。”
但是,这位哲学家是不会放弃这近在眼前的好机会的。他要让她知道他的思维是多么宽广,他对数字的记忆是多么准确,他对无限空间的精髓了解得是多么透彻。这样的话,她将再也不会满足于在纽约最小的店铺买口香糖了。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对她讲,说人世间凡尘杂事是多么渺小,就这样稍稍离开地面一点儿,就让人类和他们创造出来的事物,变得竟然跟三十分之一块硬币差不多大;因此,人们应该想想恒星星系,思考思考埃皮克提图(1)的名言,并从中得到慰藉。
“嗯!”乔附和道。
“我跟不上你的思维。”戴西说,“说实话,我觉得太可怕了。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人,觉得他们看起来像跳蚤一样。那么多人中,我们看见的其中一个可能就是乔。哎呀,老天!我还以为跟在新泽西一样好呢!老实说,我很害怕待在这里!”
“达布斯特先生正要带我到大楼顶上去看风景呢,”在分别为他们做了介绍之后,戴西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摩天大楼的楼顶。我想上面一定相当漂亮,相当好玩哦。”
哲学家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大约四点钟左右,戴西和达布斯特在乔的小摊前面停下来了。达布斯特戴着一顶丝绸帽,还有——嗯,戴西是个女人,因此,在见到乔之前,这顶帽子是没有机会回到它的盒子里了。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停下来,貌似只是为了买一包凤梨口味的口香糖。通过橱窗口,乔把口香糖递了出去。看到那顶丝绸帽,乔既没有觉得卑微,也没有变得结结巴巴。
“在宇宙中,”他说,“地球本身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麦子。抬头往上看。”
进而,这个身手不错的家伙想用英俊的外貌武装自己,把自己搞得油头粉面,他常常在下午三点到商业区购物。这样看来,似乎这个微型店铺的主人乔,有了一个强劲的情敌,值得他剑拔弩张了。可是,乔没什么宝剑强弓。就算有,就他那么点的小店铺,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在那里舞剑拉弓啊。
戴西抬起头向上看,神情里满是紧张。短暂的一天已经过去,星星已经出现在夜空。
对达布斯特来说,丰富的学识不会是负担。他用丰富的数据资料作为装点他语言盛宴的香芹嫩叶;如果让他发现这合你的胃口,那么他就会把这些装盘,送到你的面前。这还不算,就连在寄宿公寓用餐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地拿这些数据做防护墙。他会用数据的炮火轰击你,诸如:一英尺长、五英寸宽、二又四分之三英寸高的条形铁有多重,明尼苏达州斯内特堡的年降雨量是多少等等之类的问题;当你还没完全回过神,正要弱弱地问他为什么母鸡要穿过马路的时候,盘子里最好的一块鸡肉已经被他的叉子叉住了。
“远处的那颗星星,”达布斯特说,“就是金星,也是俗称的长庚星。距离太阳有六千六百万英里。”
继乔之后的几个月,另一位追求戴西的人出现了。他是去戴西住的那个公寓找房子的时候认识她的。他叫达布斯特,是一个哲学家。尽管年纪轻轻,但他的深厚造诣却一望可知,就像是帕塞伊克制造的手提箱上的标签一样引人瞩目。他从百科全书和实用手册上获取有用的知识;不过,要论他的智慧的话,每当她经过他身边,他甚至连她坐的车的车牌号都搞不清楚,只知道站在马路边吸鼻子。但是,他能告诉你,做豌豆炖牛肉的时候,水和牛肉的比例应该是多少,还顺便跟你说这个菜还有助于肌肉生长;他知道《圣经》里哪一首诗最短;他清楚多少磅钉子可以固定二百五十六块防雨面板;他晓得伊利诺伊州的茨卡基的人口是多少;他懂得斯宾诺莎的理论;他还知道麦凯·通布利先生在客厅当差的第二个仆人叫什么名字;胡萨克隧道有多长;母鸡什么时候孵蛋最佳;他也清楚宾州浮木站和红岸火炉站之间的铁路邮局邮递员的薪水有多少,猫的前腿有几根骨头等等。
“瞎扯!”戴西精神稍微一振道,“你认为我来自哪里——布鲁克林吗?我们店里的苏西·普莱斯——她哥哥给了她一张去旧金山的票——那才三千英里。”
戴西的生存处处受到限制。她不得不在糖果店的柜台和货架之间侧着身子来回穿梭。在她自己租的屋子里,如果说还有什么舒服的话,那就是根本不用迈开步子。相对的墙壁之间距离是如此近,以至于墙上贴的报纸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喧闹的通天塔。她可以一只手点煤气,另一只手关门,同时还可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高耸着棕色的马尾巴。她有一张乔的照片,放在梳妆台上的镀金的相框里,有时候——但是,她转念一想,仿佛就看到了乔那间狭小、滑稽的商店,就像是高楼拐角放着的一个肥皂盒,这个时候,她的感情马上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笑声。
哲学家宽容地笑了一笑。
“我不介意做那样公平的交换啊。”乔讨好地说着。
“我们这个地球,”他说,“距离太阳有九千一百万英里。宇宙中第一等级的星星有十八颗,它们离太阳的距离是我们离太阳距离的二十万一千一百倍。如果其中有一颗恒星毁灭了,要经历三年时间,我们才能看到它的光线消失。第六等级的星星有六千颗,它们的光线抵达地球需要三十六年的时间。通过一架直径十八英尺的望远镜,我们能看到四千三百万颗星星,其中包括第十三等级的星星,它们的光线要走两千七百年才能到达地球。这每一颗星星——”
“商店?”戴西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个词,“不过就是沙丁鱼罐头!你说你们在等我?天哪,那恐怕得要你扔出一百磅糖果来,我才能走得进去啊,乔。”
“你撒谎,”戴西生气地哭喊起来,“你想用这些吓我。并且你的目的实现了。我想下去了!”
“呵呵,我这里是不够大。”乔总会咧嘴一笑,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戴西,除了你之外,我这里什么都容不下了。我和我的商店一直在等你呢,欢迎你随时接纳我们。你应该不会让我们等太久吧?”
她跺着脚。
“嗨,你好啊,小不点!”她一贯这样冲他打招呼,“似乎你的店看起来有些空了。你一定是卖了一包口香糖吧。”
“大角星……”哲学家安慰着她说道,但是,就在这时,他的讲话被广阔无垠的自然界打断了。他只不过是想努力地用自己的记忆力,而并非是自己的真心来诠释这个广阔无垠的自然界。然而,对于用心诠释自然界的人来说,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它们那柔和的光线是给那些幸福地在星光下漫步的情侣的。如果,你在九月的夜晚,挽着心上人的胳膊,就会觉得那些星星触手可及,只要一踮脚就可以摸到。它们的光线怎么可能要花三年才能到地球呢?!纯属瞎说!
戴西每天早晚上下班时都要经过乔所在的街道拐角。
天空的西边划过一颗流星,这座摩天大楼的顶层被照得如同白昼。那道闪亮火红的抛物线划过天际,往东方飞去了,一边飞,一边发出“嘶嘶”的响声。戴西尖叫起来。
“哦,不大吗?”非哲学派的姑娘回答道,“为什么这么说啊,我可是听说沃纳梅克正想尽办法要你明年把自己的一部分店面租给他呢。”
“带我下去。”她哭喊着,情绪激烈。“你——你这个数字狂!”
“我有点积蓄了,戴西。”这就算是他的爱情歌曲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要你和我一起啊。虽然我那家小店不是很大,不过……”
达布斯特带她走到电梯间,进入电梯。她恐慌地睁大眼睛,从电梯快速下降直至缓慢地停下,她都一直在发抖。
乔不是那种永远能让我们对赋格曲和水果狂热的人。他是一位能干的小伙子,稍微存了一点钱,就想让戴西帮他花掉。他已经邀请过她三次了。
一出摩天大楼的旋转门,哲学家就把她弄丢了。她突然不见了;留下他不知所措地站着,任何数据或者统计资料都帮不了他了。
有两个年轻人都在追求戴西——就是这个非哲学派的女孩,想让戴西对他们产生好感。一位叫乔,是纽约最小的一家商店的主人,他的店面大约跟市政工程局的工具箱差不多大。它在商业区一座摩天大楼的一个拐角处,看起来就像是筑在大楼上的一个燕子窝。店里就卖水果、糖、报纸、歌曲集、香烟和当季的柠檬水。当严寒的冬季吹拂着他冰冻的发卷时,乔就不得不把水果摊连同自己一起都挪进屋子里去。这个小空间里恰恰只能装得下店主、店主的商品、一个醋瓶大小的炉子,以及一位顾客。
这会儿,乔的生意不忙。他把货物腾挪一番之后,终于成功地腾了点儿地方出来。他把一只冰冷的脚放到逐渐冷却的炉子上,点了一支香烟。
不过,如果恰好你是一个名叫戴西的女孩,今年十九岁,在第八街的糖果店上班,住在一个阴冷走廊的小卧室里,八英尺长、五英尺宽,每周挣六美元,中午吃一毛钱一份的午餐,早晨六点半就得起床,晚上九点才下班,从来没有研究过那样的哲理,那么,换做你在摩天大楼顶端观察,那看到的可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突然间,门被猛地推开了。戴西一边哭一边笑,跌撞着扑进他的怀里,把水果糖撞得满地都是。
哲学家有这样的想法,那简直是一定的。这想法是根据世界哲学家们的思想汇编起来的,他们还会在最后恰到好处地用一个问号结尾,向人们展示那些站在高处的、深沉的思想家们一刻都不会停止思考。当哲学家乘坐电梯从高楼上下来的时候,他的思想更加开阔了,心绪也变得平静,他关于宇宙进化论的概念一直延伸到了夏季猎户星座腰带上的搭扣。
“噢,乔,我已经去过摩天大楼了。这里才是温暖舒适的家,不是吗?!乔,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等你娶我。”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城市,能发现整个城市也跟着降级了,变成了一个让人难以名状的大块,由扭曲的建筑物和模糊不清的远景组成。令人敬畏的海洋也不过是个养鸭子的池塘;地球本身也就只是一个被打飞了的高尔夫球。生活中所有的琐碎之事全都不见了。哲学家抬头仰望头顶上无穷的宇宙,在全新的视野下,自己的心灵也随之膨胀了。他觉得自己就成了永恒的子嗣,时间的爱子。凭借着这永远的继承权,太空当然也属于他。一想到有一天,他的同类将穿越这些神秘的天路,在行星之间旅行,他就激动不已。他脚下的钢筋水泥建筑物同渺小的世界比起来,就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一粒尘土——而世界也不过是这无数个高速运转的原子中的一个。和这静谧的、浩瀚无垠的宇宙比起来,那些在琐碎的城市里忙忙碌碌的小虫子们,他们所谓的雄心壮志、功名利禄、不足挂齿的胜利以及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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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站在高楼顶端的哲学家来说,人类只不过是爬来爬去的卑微的甲壳虫。经纪人、诗人、百万富翁、擦鞋匠、美女、泥灰搬运工还有政客们,都成了小黑点,在比你的大拇指宽不了多少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比肩接踵。
(1) 埃皮克提图(55-135):罗马哲学家。
如果你是一位哲学家,你可以做一件这样的事情:爬到一座高层建筑的顶端,从上面往三百英尺以下的地面俯瞰自己的同类,并把他们视如蝼蚁。他们就像夏日池塘水面上没有任何责任的黑色水虫子,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忙忙碌碌地兜着圈子,没有目标。他们甚至还没有蚂蚁那种令人称赞的智慧,至少蚂蚁还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家吧。尽管蚂蚁地位卑微,但是,它们好歹还能每天回家,换上居家的拖鞋。而你只有继续待在你高贵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