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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合之间

二楼前房的麦卡斯基先生和太太走到窗口来喘口气。麦卡斯基先生弯起食指在抠坎肩里面的萝卜,他太太则揉擦着眼睛,那眼睛刚才被烤猪肉里的盐分搞得很不舒服。他们听到楼下在喧哗,就把脑袋从窗户里伸了出来。

老丹尼还在那儿看报纸,正在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指着那篇仲裁协定看。

“小迈克不见了,”麦卡斯基太太压低了嗓门说,“多么可爱的小淘气啊,跟天使一样!”

“也许,”珀迪小姐说,“你应该去吧。可是,图米先生,你这样勇敢——这样不顾一切——如果在你热心助人的时候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么……”

“那个小家伙不见了吗?”麦卡斯基先生斜靠在窗户上说,“那可真够倒霉的。如果是女人,丢了就丢了,她们一走就可安享太平啦。但是孩子可就不一样了。”

“可不是吗?”图米先生握紧她的手,附和道,“你说我是不是也要出去帮着找找呢?”

麦卡斯基太太抓住了丈夫的胳膊,并没有理会他的讽刺。

图米先生一直拉着珀迪小姐的手坐在石阶上。“想起那个可爱的小家伙,”珀迪小姐说,“没有母亲的保护——也许已经倒在疾驰的马蹄下了——天啊,太可怕了!”

“约翰,”她深情地说,“墨菲太太的小孩儿丢了。这么大的城市,丢了个孩子可不好找。他才六岁啊。约翰,你说,如果六年前我们也生个孩子,那现在也有这么大了哦。”

格里格少校匆匆跑到街角,走进路边比利的铺子。“来一杯威士忌苏打。”他对伙计说,“你有没有在附近什么地方看见过一个罗圈腿的小鬼,他六岁左右,脸脏兮兮的?”

麦卡斯基先生想了想发生过的事,说:“我们从来没有生过小孩子啊。”

没有什么不幸比丢失小孩更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他们的小脚是那么软弱无力,而世道是那么艰险和陌生。

“约翰,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们生了的话,我们的小费伦今晚迷了路,丢了的话,那我们现在心里是多么地伤心难过啊。”

这座大城市依然以它一贯的沉默、冷酷和空旷来抵抗人们对它的谩骂。人们骂它铁石心肠,说它没有同情心;人们把它的街道比做荒凉的森林和熔岩的沙漠。但是就算这样,人们还能在龙虾的硬壳里面找到可口的美味呢。也许还有比这个更恰当的比喻,不过,没有充足的证据之前,我们不会给人乱安“龙虾”这个称谓的。

“你说什么傻话呢?!”麦卡斯基先生说,“他应该叫做帕特,和我坎特里的老爹名字一样。”

“哦,”墨菲太太痛哭着答道,“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四个小时以前。我记不清啦。我家小宝贝迈克一定是走丢了。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他在人行道边玩儿呢——呃,也可能是周三吧。我工作太忙了,以至于记不清楚是哪一天了。屋子里上上下下都被我翻了个个儿,就是不见他。天啊,我的小心肝儿啊……”

“瞎说!”麦卡斯基太太说,但声音中没有流露出不悦,“我哥哥比十打泥腿子麦卡斯基都强。孩子的名字要和他的名字一样。”她探出身子趴在窗台上,看着下面一片忙乱的景象。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丹尼老头一边问,眼睛一边还盯着报纸上建筑公会的报告。

“对不起,”麦卡斯基太太温柔地说,“约翰,我对你的态度太急躁了。”

住在四楼后房厅房的丹尼老头,坐在最下面一级,正借着街灯看报纸呢。他翻过一版,继续看那篇有关木匠罢工的报道。墨菲太太对着月亮尖声喊着:“啊,我的迈克,你在哪儿啊,我的小宝贝?”

“嗯,没错。就像你说的,急躁的布丁,”她丈夫回答说,“赶人的萝卜,还有烫人的咖啡。你可以说是炮制了一款快餐啊。太对了,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啊。”

坐在最上面一级石阶上的格里格少校从他的胖太太旁边站了起来,扣好外套。“小家伙不见了吗?”他嚷道,“我出去找找吧。”他妻子从来都不准他天黑以后出门的,但是现在却用男中音的嗓门说道:“去吧,卢多维克!如果谁看到那位母亲如此伤心却不闻不问,那他一定是铁石心肠。”“给我三毛——还是六毛钱吧,亲爱的。”少校说,“迷路的小孩有时可能跑得比较远,我也许需要车钱。”

麦卡斯基太太伸手挽住丈夫的胳臂,把他粗糙的大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坐在石阶上的房客们开始骚动起来。卖保险的图米先生天生好打探别人隐私,听到叫声立马就进了屋,他想看个究竟。原来是墨菲太太的小儿子迈克不见了,他打探完回来,告诉了大家。紧随着报信人后面跳出来的是墨菲太太本人——她带着两百磅的眼泪,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喊,为她那三十磅重的满脸雀斑的调皮儿子哭得惊天动地。你觉得这很做作,很假,是吗?但是图米先生还是挨着女帽商珀迪小姐坐了下来,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对此深表同情。沃尔什姊妹,就是那两个整天抱怨过道里太吵的老姑娘,立即就帮着打听有没有人在大钟后面见过他。

“听听可怜的墨菲太太的哭声,”她说,“对于这样一个小的家伙来说,迷失在这样的一个大城市里,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约翰,如果丢失的是我们家的小费伦,那我的心都会碎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楼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看样子不是出了啥恐怖事件,就是什么极端悲惨的事。“可能是猫在叫吧。”克利里警察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地朝另一个地方走了。

麦卡斯基先生觉得很不自在,把手抽了回来。然而,他把抽回的手放到了他妻子的肩膀上。

“约翰·麦卡斯基同他太太又交上火啦。”警察心想,“我是不是应该上楼去劝劝他们呢?还是算了吧。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是夫妻,平时又没啥好玩的。也持续不了多久,当然,除非他们去借别人家的东西砸。”

“真可笑,”他粗鲁地说,“如果我们的小帕特碰上被诱拐或是其他的什么不幸的话,我肯定也会伤心的。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生过孩子。有时候你太粗暴了,朱迪,让我们忘了这些不愉快吧。”

房子拐角处的人行道上站着克利里警察,他正竖起耳朵探听这家人锅碗瓢盆交战的“嘭嘭”声。

他们依偎在一起,看着楼下那出令人心碎的悲剧。

但是麦卡斯基先生不是五毛钱就能打发的那种人。就让那些劣等的波希米亚人用咖啡收尾吧,随他们的便。就让他们那么以为吧,麦卡斯基先生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不是没想过用饭后洗手的大盆,只是墨菲寄宿旅馆没有这种玩意儿,但是随手就可以拿到其他的替代品。他耀武扬威地拿起手边的搪瓷脸盆,朝他妻子头上砸过去。麦卡斯基太太一闪,躲过去了。然后她伸手去拿电熨斗,想把它作为催化剂来结束这场餐具大战。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悲痛的尖叫,声音很大,使她和麦卡斯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暂时休战了。

他们一直这样坐了很久。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大家聚在一起互相打探消息,散播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并且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墨菲太太像犁地似的在人群中间穿来梭去,仿佛一座人肉小山,眼睛里挂着一串“哗哗”直响的瀑布。报信的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对付这个,麦卡斯基先生可不是个新手。他知道第一道菜过后该上什么主菜。桌上有一盘烤猪肉,还装饰着三叶草。他端起来就砸过去,随即回敬他的是装在陶土盘子里的面包布丁。紧接着,丈夫摔过去的一大块瑞士奶酪,很准确地打在麦卡斯基太太的眼睛下面。按理说,当他的婆娘把一壶又烫又黑、还夹杂着一些香味的咖啡掺和到这场战争中的时候,战争就该结束了。

突然,寄宿旅馆门前响起了一片嘈杂的人声,人群又闹腾开了。

“说我是猪脸,是吗?”麦卡斯基太太一面说着,一面猛地把一只盛满咸肉萝卜的炖锅砸向她的丈夫。

“又怎么啦,朱迪?”麦卡斯基先生问道。

麦卡斯基太太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炉灶旁。她的举止有点异常,这让麦卡斯基先生提高了警惕。她的嘴角突然像气压计的指针那样往下一掉的时候,通常预示着锅碗瓢盆将势如雨下。

“是墨菲太太的声音。”麦卡斯基太太一面听着楼下的动静,一面回答说,“她说她在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小迈克,小家伙在漆布后面睡着了。”

“喂,婆娘!”麦卡斯基一边往椅子上扔外套和帽子,一边说道,“你的吵闹声真倒人胃口。你破坏文明礼貌,就是破坏社会根基的基石。当你从女士们面前借过的时候,说声抱歉也是男人应有的绅士风度。你还不赶紧把你的猪脸从窗口拿回来,看看饭怎么样了?”

麦卡斯基先生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都听到啦。”取代锅碗瓢盆的声音是这样开始的,“笨手笨脚的家伙,踩到了大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的衣角,都会给人家赔不是了,可是对你自己的老婆呢?她把脖子伸得有晒衣绳那么长,靠在窗口等你,就算你踩着她的脖子,你也不会来句‘对不起’。你每周六就知道在加勒吉的店里喝酒,除了剩几个子儿来买吃的,其余的工资全被你喝了。就这点吃的你还不早点回来吃,全被放凉了!还有,收煤气费的今天又跑了两趟。”

“那就是你的小费伦。”他讥讽地嚷着,“帕特这个小机灵,才不会玩儿那种鬼花样呢。我们那个未曾出生的小孩儿,你只管叫他费伦好了,如果他走失了,或者被坏蛋抢走了,你就使劲地喊他的名字,他准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躲在床底下睡觉呢。”

麦卡斯基先生心想,莫非是五月温和的月光把他老婆的心胸给软化了?

麦卡斯基太太沉闷地站了起来,朝碗柜走去,她的两个嘴角开始下沉。

他推开房门时,觉得今晚的情况不对头。这次向他迎面飞来的不再是以往的火炉盖和捣土豆用的木杵,而是麦卡斯基太太的声音。

人群散了的时候,那个克利里警察才从街拐角那儿走了回来。奇怪的是,麦卡斯基家里似乎又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家什碰撞声,他竖起耳朵一听,这铁具陶器的哐啷声似乎跟刚才一样大。这克利里警察掏出了怀表。

九点的时候,麦卡斯基先生回来了。他嘴里叼着烟斗,胳膊上搭着外套。他一边不住地跟被他蹭着的那些人道歉,一边在房客们待着的石阶上寻找空隙放脚;那可是一双九号长、四号宽的大脚啊,落脚不容易。

“天,这战争可真漫长啊!”他大声嚷着,“从我的表上看,约翰·麦卡斯基同他的太太已经打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了。他太太可要比他重四十磅呢,他要加油才行啊。”

靠在二层窗前的是麦卡斯基太太,她在等丈夫回家。桌子上的晚餐都快凉了,热气全跑麦卡斯基太太身上啦。

说完,克利里警察就朝街角溜达去了。

墨菲太太寄宿旅馆的窗户都敞开着。一群房客坐在高高的石阶上,屁股下面是像德国薄饼一样的草垫,圆圆的,扁扁的。

这时候,墨菲太太正准备锁上门过夜,老丹尼赶紧折好报纸,急急忙忙地往台阶上走。

五月的月亮明亮地照着墨菲太太经营的寄宿旅馆。看看历书就知道,现在大部分的地方都在明亮的月光笼罩之下。春天已经盛装出席,枯草也紧跟着热闹起来。公园里已经披上了绿色的新衣,到处都是从西部与南方来的客商。花儿竞相开放,避暑胜地的代理商忙着招揽顾客;空气里都流淌着温和的气息;拉手风琴的、玩纸牌的,还有喷泉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