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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的诱惑

女乘客甜甜地笑了笑。苹果就放在她裹着外套和毯子的膝盖上。她慵懒地靠在为她挡风的堡垒上,舒适而又惬意。要不是这嘈杂的人声和风声,也许就可以听到她均匀而舒畅的鼾声呢。有人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火,梅尼菲法官温文尔雅地向做风车生意的人点点头,问:“请问你可以开始了吗?”

“现在,”法官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这个苹果将把女性心理的秘密和女性的聪慧告诉给我们。给,加兰小姐,把苹果拿着。听听我们讲的真挚的爱情故事,然后根据你的想法,把这个苹果奖给那个你认为受之无愧的人。”

“好!我觉得故事的结局大概是这样的。”做风车生意的人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地上,帽子戴在了后脑勺上挡风。他一点儿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编造的故事娓娓道来,“自然是雷德鲁斯被那个小子惹急了,那小子那么有钱,还想抢他心爱的女孩。呃,遇到这种事,他当然要跑去找那个女孩,要问清楚,跟那个小子相比,他是不是依旧有竞争力。呃,我们知道吧,不管是谁,当他们喜欢一个女孩时,都绝不会希望有个拥有马车和金矿股票的公子哥儿横插一杠子。呃,所以呢,他跑去找那个姑娘的时候,可能火气比较大,以为自己就是她的丈夫,说话语气很重。呃,然而他忘了他只是她的未婚夫,他们只是有婚约而已。呃,他不友好的问话让艾丽斯觉得很不爽,火气自然也上来了,所以就赌气回敬了几句。呃,就这样,他——”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啊。”做风车生意的人现在又很高兴了,插嘴说,“我参加过巴黎的博览会,不总是待在机械展馆里,还经常光临博览会的娱乐场所,没听说过啊。”

“喂!我说,如果你能在每一个你说的‘呃’上边加一架风车的话,你就可以退休了,不是吗?”一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插嘴戏谑他。

梅尼菲法官走到姑娘面前,把苹果放到她手里,动作极为做作和殷勤。他响亮的声音响起来:“古时候,帕里斯曾把金苹果送给了最美丽的人。”

讲故事的人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呵呵,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莫泊桑。”他爽朗地说,“我讲的是地道的美国话。嗯,那个姑娘是这样回答的:‘那位先生跟我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但他却带我坐马车兜风,请我看戏剧;可是,你作为我的未婚夫却从来没有带我玩过这些。你想让我永远都不要做这些开心的事吗?非要让我在可以享受这些消遣的时候而愚蠢地拒绝吗?’雷德鲁斯听到这些,开始心烦意乱了,不耐烦地说:‘讲这些有什么用;就说重点,如果你不跟那家伙一刀两断,那就别想再进我家的门!’

“这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我想,”女乘客清脆的声音传来,“简直就和做游戏一样。”

“我想,那种伤感情的气话跟这样一个女孩子讲是不合适的。这样有点过了。我敢打赌,女孩一直爱着她心爱的未婚夫。也许她只不过是想像其她女孩子一样,在还未嫁做人妇,安心帮老公补袜子、做个好妻子之前,抓住青春的尾巴,像个小姑娘那样享受一些甜蜜而有趣的娱乐消遣。但是雷德鲁斯觉得很没有面子,于是就发生了上面的事。呶,她刚好也很生气,就把戒指退还给了他。分手后,乔治就开始酗酒。事情准是这样的。我敢打赌,那姑娘在他走后两天,就和那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断绝了来往。乔治带上干粮和行囊,搭上一辆货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后他一直酗酒,几年后,被酒精麻醉的大脑给他做了决定;‘我要隐居去啦,’他说,‘我要留着长胡子,带着一个没有钱的钱罐子埋在那里。’

“法官先生,这可是一个一流的计划啊。”他兴致勃勃地说,“这可是一个有模有样的故事会,是吧?我曾经是斯普林菲尔德一家报纸的通讯记者,新闻不够的时候,我就编造一些。我想,这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啦。”

“至于艾丽斯呢,我想,她的处境也不怎么好。她也没有结婚,到老了,脸上都有皱纹的时候做了一名打字员,还养了一只猫,只要有人对它‘喵——喵’地叫,它就会跑过去。我对好女人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她们从来都不会为了钱而抛弃自己心爱的人。”做风车生意的人故事就讲到这里了。

最后一句话将了那个做风车生意的人一军。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善主儿,这打击不了他。

“我认为,”女乘客在她那简陋的宝座上稍稍挪了一下,说道,“这个故事很可——”

“几分钟之前,很高兴我们的罗斯先生给大家讲了关于小屋主人的浪漫史,故事很有趣,但是却不完整。对于我来说,罗斯先生告诉我们的那部分给我们展开了一个美妙的境界;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引子自由地去推测、猜想和研究人们的心理,充分发挥我们的想象——简而言之,就是讲故事。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每个人从罗斯先生中断了的故事那里延续下去——也就是隐士雷德鲁斯和他情人分手后发生的事,按照自己的想法给这个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但所有的结局必须建立在这样的基础和背景之上——即不能认为雷德鲁斯成为一个精神错乱、愤世嫉俗的隐士是那位年轻小姐的错,大家不可以怪罪她。我们都讲完之后,再请我们的女性代表加兰小姐根据女人的心理和原则,以女性的视角来对故事进行评判,以决定哪个故事最好,最真实地描述了人类爱情的实质,最准确地判断了雷德鲁斯未婚妻的性格和行为。苹果将发给加兰小姐认为故事讲得最好的那个人。如果大家没意见,那么从邓温迪先生这里开始吧,大家欢迎。”

“加兰小姐!”梅尼菲法官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请求你现在还不要评论,不然会对其他的选手不公平。那么,下一个——噢——先生,轮到你了。”法官对那个年轻的代理商说。

“现在我要建议的是,”梅尼菲法官对打断他的话的人宽容地笑笑,接着往下说,“今晚我们不得不守在这里过夜,我们有了足以取暖的柴火。下一步,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我们需要尽可能找些好玩的东西,让时间过得快一点。我提议把这只苹果先放在加兰小姐那里。但是它不再是一个水果了,而是像我刚才所说的,是一个奖品、一种奖励,代表一种人类伟大的思想。加兰小姐也不再属于她个人——当然,请允许我补充一句,这仅仅是暂时的,”他用那种完全温文尔雅的古典气派,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说,“她将代表整个女性,是整个女性的象征和化身——也许还可以说,是上帝创造的杰作,是善良和勇敢的化身。她将以这样的身份来对下面的比赛加以判断并做出决定。

“我认为这个爱情故事是这样的。”年轻的代理商紧张而又羞怯地搓着手说,“他们分手的时候并没有吵架。雷德鲁斯先生是向她道别的,为了挣更多的钱,他要出去闯荡了。他相信他心爱的人是忠于他的。他根本不屑于去想他的情敌能够打动他心爱的女人那颗善良而纯洁的心。在我讲的故事里,雷德鲁斯先生到怀俄明的落基山脉淘金子去了。有一天,在他干活的时候,有群海盗去了那里,把他给抓起来了,于是——”

做风车生意的人还是跳不出具体事物的圈子,他说:“像这样的苹果,在芝加哥市场上卖三块五毛钱一桶。”

“咳!你说什么?一群海盗在落基山脉上岸登陆?!那你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到的那儿吗?”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突然尖声喊起来。

“苹果,”梅尼菲法官继续对他的陪审团说,“尽管在当今,它受到了人们不公正的待遇,地位也不高;事实上是,它跟商业和烹饪业的联系如此频繁,以至于很难进入高档水果之列。在古代,它的境遇可就大为不同了。圣经、史籍和神话中都有大量的事实可以证明,苹果是水果中的贵族。当我们想形容某件东西无比珍贵时,我们仍用‘眼睛的苹果’来比喻。在成语里,我们还可以发现‘银苹果’这个比喻。没有任何植物的果实在比喻用法中有它这么广泛。谁没有听说过和向往过‘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1)?我想不用我说,诸位也都知道苹果的悠久灿烂的历史中最重要且最有意义的例子。我们的祖先吃了苹果,才从善良完美的境界堕落到人间。”

“坐火车去的。”讲故事的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似乎早有准备。

这个做风车生意的人坐在那里没有表态。他发现自己从众人瞩目的位置被拉了下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苹果竟将作为一枚徽章而被充了公。他原打算把苹果分开吃掉,然后把苹果籽贴在前额上,每一颗代表他所认识的一位年轻小姐;他还打算把其中一颗代表麦克法兰太太,以此作为余兴节目,哪一颗苹果籽先掉下来就表示……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们把他关在一个山洞里,几个月后又把他扔到了几百英里远的阿拉斯加森林里。在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姑娘爱上了他,但他仍旧忠于艾丽斯。过了一年的森林流浪生活以后,他带着钻石准备离开那里——”

这些听众当中,除了一个人之外,都拍手叫好。“嘴上说得容易,可不是吗?”一个乘客说。其实说话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年轻的代理商。

“什么钻石啊?”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带着近乎尖酸刻薄的语气又问道。

“多好的苹果啊。”他赞许地说,“我亲爱的邓温迪先生,作为同是搜寻食物的人来说,你的功绩让我们都黯然失色了。不过我有一个想法。这只苹果将成为一枚徽章、一件礼品或是一个奖章,用以授予一个心灵和智慧都出众的人。”

“秘鲁神庙的马具商人展示给他的钻石。”年轻的代理商含糊其辞地回答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艾丽斯的母亲抹着眼泪把他带到绿柳树下的一个坟头处,说:‘你离开后,她的心就碎了。’雷德鲁斯先生悲伤地跪在艾丽斯的坟墓前,问:‘那我的情敌——切斯特·麦金托什——怎么样了?’她母亲回答他说:‘当他知道艾丽斯的心里只有你的时候,他就开始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在大拉皮兹开了一家木器店才好了一点。不久前,我们听说他为了避开文明发达的社会,到了印第安纳州,没成想在南本德附近被一头发怒的糜鹿咬死了。’打那以后,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雷德鲁斯先生就脱离了人类社会,开始了隐居生活。”

梅尼菲法官走上前去,从邓武迪手里拿过那只苹果,像是要审判它似的,肥胖然而典雅的脸上堆着最绅士的笑容。苹果在他的手里成了物证A。

然后,年轻的代理商对自己讲的故事做了一个总结,他说:“在我的故事里,可能缺乏艺术色彩,但我只是为了表明那位女士对爱情的忠贞。在她看来,和真爱相比,钱财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我是如此地景仰和信任女性,以至于除了这样的结局,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了。”说完这些,他朝女乘客坐的位置看了一眼。

正当欣喜若狂的邓武迪先生拿着那只宝贝的苹果,沉浸在伙伴们的关注中时,足智多谋的法学家已经想出了一个恢复其地位的计策。

接下来,车夫比尔达·罗斯受梅尼菲法官邀请,参与到苹果争夺大赛中,向大家讲了他编的故事。他讲的故事比较简短。

片刻工夫,梅尼菲法官觉得自己被打垮了,地位受到了威胁,颜面尽失,这再次刺痛了他。为什么命运之神偏偏眷顾了这个粗俗、鲁莽,且没有一处亮点的做风车生意的家伙,而不把发现这个美丽苹果的机会送给自己呢?要不然,他将会让这个美妙的发现成为妙趣横生的即兴表演,或者情景喜剧中的一个片段、一场盛宴抑或一个背景——从而永远保持众目所瞩的地位。实际上,那位女乘客正看着这个可笑的邓博迪或者武邦迪,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好像这家伙刚刚做过什么很伟大的事情一样!这个做风车生意的人此刻被尘世吹向太空的风刮得胀鼓鼓的,像他自己的风车一样转个不停。

“我可不是那种把不幸都归罪于女人的大坏蛋。”他说,“法官先生,关于这个故事,我所要表达的是这样的:造成到这种境地的原因就是单纯的懒惰。当这个泊西瓦尔·德莱西想赶他出局,并蒙住艾丽斯的眼睛,让她沉浸在他的花言巧语之中的时候,雷德鲁斯就应该狠狠地揍这个小子一顿,那样的话就万事大吉了。想得到一个女人哪儿这么容易啊,你得为此花点儿力气才行。

“好可爱的苹果啊!”她说,声音轻柔而明亮。

“雷德鲁斯绅士地抬了抬他的斯特森呢帽,对艾丽斯说:‘如果再需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然后就径直走开了。他以为这维持了大男人的尊严,其实呢,这还是懒惰。没有女人愿意主动去追男人,她们都是想‘让他自己回来吧’。我断言她肯定离开了那个有钱人,然后每天坐在窗前,等待那个留着会让人痒痒的小胡子的穷小子。

邓武迪——他的发现给了他再次让人瞩目的机会,在饥寒交迫的伙伴们面前炫耀着那只漂亮的苹果。“麦克法兰太太,看看我找到了什么!”他冲人群自豪地叫嚷着。他把苹果高举在火光前,使得它看起来显得更加红润。女乘客恬静地笑了——她总是那么波澜不惊。

“我估计雷德鲁斯等了九年,期待着她会派人给他送个信,请求他原谅她。但是他的这个期待始终没有实现。‘看样子她已经放弃了,’雷德鲁斯心想,‘那我也放弃好了。’于是他就开始蓄胡子,过上了隐居的生活。是的,懒惰和胡子就是祸根,它们如影相随。你有见过留长胡子和长头发的幸运男人吗?没有。看看马尔巴勒公爵和那些经营美孚石油公司的讨厌鬼们吧,看他们有没有留着长头发,蓄着长胡子?

突然间,从他那里传来一声得意的欢呼。只见他从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跑过来,手里高举着什么东西。原来那是一个苹果——一个又红又大、带着斑点的优质苹果,让人看了就喜欢。它是在角落里的一个高架子上的纸袋里被发现的。它那新鲜的样子表明那不大可能是雷德鲁斯留下的苹果;如果是的话,从八月到现在,肯定早就烂掉了,不可能还这么光鲜亮丽。肯定是哪个借住在这里的人在这里吃东西的时候落下的。

“我敢打赌,这个艾丽斯再也没有结婚。如果雷德鲁斯娶了别人,那她也许会嫁人的。但是雷德鲁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艾丽斯就一直珍藏着他们爱情的信物,也许只是心上人的一缕头发,也许是他弄坏的胸衣上的一个钢圈。对某些女人来说,这种东西就像丈夫一样。她孤单地为他守了一辈子。这个雷德鲁斯老头不理发、不换洗衬衫这样的事,不能怪到任何一个女人头上。”

“好有趣的故事啊!”女乘客像笛子一样动听的声音响起。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外面的风声和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男人们都坐在只垫了一些零碎的木板和外套的地上,这些东西可以让这冰冷坚硬的地板坐上去稍稍舒服一点。在小巨人风车公司干活的乘客站了起来,为了舒缓一下因长时间蹲坐而酸痛麻木的肌肉,他在屋里走动起来。

马车夫的故事讲完了,下面轮到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我们只知道他是从乐园城到日出城的旅客,姓甚名谁我们不清楚。

“多么悲惨的……”梅尼菲法官正要评论,但他的话却被一个更有权威的评论给打断了。

如果火光不太暗淡,借着他回应法官的这点儿时间,大家倒是可以看一下他长什么样儿。深褐色的衣服包裹着瘦小的身材,他双臂抱着脚,下巴趴在膝盖上。他麻絮色的头发很光滑,鼻子长长的,嘴巴跟萨蒂尔一样,上翘的嘴角显然被烟叶污染过,眼睛跟鱼儿的一样。他的红领带被一根马蹄形别针扣着。他先“咯咯”地干笑了一阵子,才慢慢打开话匣子:“截至目前,大家都错了。大家想想,浪漫的爱情故事怎么可以没有美丽的花儿来衬托呢?!哈哈,现在想起来了吧。我看好那个打着蝴蝶结、口袋里揣着支票的小伙子。

“再也没听说过了。”比尔达回答说,“我听到的故事就到这里了。这就像一匹瘸了腿的老马,任你怎么鞭打,它也没有办法往前走了。”

“从他们在门口分手的场景开始,是吧?那好吧。雷德鲁斯粗鲁地对艾丽斯说:‘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不然你就不会理那个为你买冰激凌的家伙了。’‘我讨厌他,’艾丽斯回答说,‘我讨厌他简陋的马车,不喜欢他送给我的那些放在金色盒子里、还用花边丝带包扎的高级奶糖;当他送给我一只用蓝宝石和珍珠镶边,并有心形浮雕的小盒子时,我都想杀了他。他滚一边去吧,我爱的人只有你。’‘哼,别装了!’雷德鲁斯回敬道,‘你以为我这么好骗吗?还是乖乖收起来吧,我可没那么傻。去吧,随你怎么讨厌他吧,不关我的事;我要去B大街找尼克森家的姑娘,嚼着口香糖,骑电车玩去了。’

“这个年轻女孩怎么样了?”年轻的代理商小伙子又问。

“当天晚上,约翰·伍·克里塞斯来了。他整理着珍珠领带别针,问:‘怎么了?哭了吗?’‘你把我心爱的人赶走了,’小艾丽斯哭着冲他嚷嚷,‘我讨厌见到你,哼!’‘那就嫁给我好了。’约翰·伍点燃一支亨利·克莱牌的雪茄说。‘什么?跟你结婚?休想!’艾丽斯气呼呼地回绝了,‘除非我气消了,你让我去逛街购物,而刚好门旁边有电话,你就打电话给办事员,让他给你办结婚证。’”

“一天,人们看见雷德鲁斯同艾丽斯小姐站在门口谈话。不久后,他举了举自己的帽子,礼貌地走开了。据这位老乡讲,这是人们最后一次在这个小镇里见到他。”

故事到这里停了下来,讲故事的吃吃地笑了,一脸的嘲讽。

“不,先生,”比尔达接口说,“根本不是这样,她压根儿就没跟我们的雷德鲁斯结婚。乐园城的马默杜克·马林根有次遇见了雷德鲁斯老头的一个老乡,这位老乡说雷德鲁斯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但是他没有钱,是个穷小子。敲他的口袋时,你听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并不是钱的声音,而是纽扣和钥匙串发出来的。他和一个大概是叫艾里斯的小姐订了婚;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也许是艾丽斯。他还说,这个女孩是那种在车上偶遇就想抢着替她买票的女孩。可是,他们小镇突然来了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小伙子,他拥有四轮马车、矿山股票和休闲的时间。尽管已经订婚了,可艾丽斯似乎跟那个家伙打得火热。他们互相串门,还在邮局巧遇,发生了许多诸如此类的往往会促使姑娘们退还订婚戒指和别的礼物的事儿——正如一个诗人所说,这造成了‘赃物上的小裂缝’。

“他们会结婚吗?那还用问,哪有到嘴的肥肉不吃的道理?!”他自问自答地继续讲着,“这里我还要说说雷德鲁斯老爷子。按照我的看法啊,你们又错了。是什么导致他要隐居的呢?有人说是懒惰,有人说是伤心,还有人说是酗酒。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就是女人惹的祸。这个老头现在有多大年纪啦?”他转向比尔达·罗斯问道。

“啊!”梅尼菲法官大声感叹地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关于单相思的故事。”

“我想大概有六十五岁左右吧。”

“没有,”比尔达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些小挫折导致的。人们说他年轻时曾经和一位年轻姑娘之间发生过一段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很是不幸啊。在他披红被子、扔钱等等这些事发生之前,我可从来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罗曼史。”

“那好吧。他在这里隐居了二十年。假定他们分手时他二十五岁,那么应该还有二十年是我们现在所不知道的。这不为我们所知的二十年他又干了什么呢?我想是这样的:他犯了重婚罪,因而在监狱里度过了二十年。我想他在圣乔有个金发碧眼的胖女人,在煎锅山有个黑发的瘦女人,在考谷还有个镶金牙的姑娘。结果她们把他告上了法庭,并且和他一刀两断。他坐了牢,刑满释放后,说:‘除了围绕女人转以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过隐居的日子似乎还不赖,连速记员都不会去他们那里找工作。看来,还是潇洒的隐士生活适合我。梳子里再也不会有女人的长头发,烟灰缸里也不会有腌黄瓜之类的泡菜了。’你们认为老雷德鲁斯精神不正常了,所以才认为自己是所罗门国王,是吗?哼哼,真荒唐,他本来就是所罗门国王。我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我想我肯定得不到这个苹果,像这样的故事是不会被评上奖的,我已经做好了被抹掉的准备。”

“他有什么罗曼史导致他过上这种隐居的生活吗?”一个做经销商的年轻乘客插嘴问道。

梅尼菲法官规定过不能随即就对讲完的故事发表任何评论,所以为了避免法官的责难,故事结束后一片静默,没人说话。然后,这个故事会的天才的发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故事,他是最后一个参赛者。尽管坐在地上不舒服,但是你却从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痛苦。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柔和地映照着他的脸,你可以看到那是一张像古币上罗马帝王浮雕那样轮廓分明的脸。

“大家一听说他那种女人和金钱的理论就明白他疯了,因此人们就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女人的心!”他用平稳而动人的声调说——“谁能够希望去认真地揣摩一下女人的心思呢?男人的想法和作风各不相同,但是,我以为天下女人的心脏跳动的节奏都是一样的,爱情旋律的基调也都是相同的。对女性来说,爱情就意味着牺牲。对于一个真正而纯粹的女人来说,金钱和地位都不能和她真实的情感相提并论。

“那个老家伙,”他稍稍有点不敬地说道,“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每当有人经过他的小房子的时候,他就会把脑袋缩回去,然后砰的一下关上房门。他的阁楼上一直有辆纺车,他过去常常到小泥口的山姆·蒂利的店里买一些食品、杂货和烟草。八月份的时候,他披着一床红被子跑到那儿告诉山姆,说他是所罗门国王,他的示巴女王要来看他了。他带来了他所有的钱——那是满满的一小袋子银币,把它们扔进了山姆家的水井里。他跟老山姆说,如果他的女王知道他有钱,就不会来看他了。

“嘿,各位先生们——呃——应该是朋友们,雷德鲁斯爱情的遭遇已经被我们大家审理了一遍。可是,谁在受审呢?不是雷德鲁斯,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也不是那些情感专一、让我们的生活多姿多彩的天使们。那么到底是谁呢?是我们!今晚,我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受审席上,从我们讲述的故事就可以反映出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是黑暗还是崇高。女性中最优秀的一位代表就坐在这里审判我们。她手里拿着奖品,奖品本身价值不大;但是却值得我们大家努力去争取,因为它是我们这位最具有代表性的女性评委认可和鉴定后的产物。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乘客站起来,风趣地打量着这间屋子。雷德鲁斯老人居住过的痕迹基本上是看不到了。大伙嚷嚷着要比尔达·罗斯讲讲这个曾经隐居在这儿的老头的故事。现在,马匹安置妥当了,乘客们似乎也都比较舒心了,于是这个马车夫又恢复了他和蔼可亲的面貌了。

“首先,在描绘我所猜想的雷德鲁斯和他心爱的姑娘的故事之前,我必须严正声明,我决不赞成这样卑劣的想法,说是雷德鲁斯看破红尘是因为女人的自私、不忠,或是爱慕虚荣。我认为,女人从来都不会如此地庸俗势利、崇拜金钱。我们必须要在其他的地方寻找原因,要在男人们卑劣的本质和低俗的动机中寻找原因。

外面狂风咆哮,怒舞的雪屑通过缝隙嗖嗖地直往屋里钻,寒气直逼这六个落难者的后背;但即便如此,那晚的风雪天还是得到了一些人的好评。梅尼菲法官是暴风雪的律师,天气是他的委托代理人。他努力地为他的代理人进行辩护,目的是想通过一场专门的辩论来告诉那些待在寒冷的陪审席上的伙伴们,这是怎样一个花香迷人、春风和煦的小屋子。他讲了许多好笑好玩的奇闻轶事,尽管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俏皮故事,可是在这里很受欢迎。这种欢乐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让人不可抗拒。大伙赶紧各尽所能,来渲染这种欢乐的气氛。甚至连那位女乘客也抑制不住地用她那清脆而徐缓的声调表示:“我觉得大家讲的都好有趣啊。”

“在那个难忘的日子里,有一对年轻的情侣站在门口,十有八九他们吵架了。年轻的雷德鲁斯不堪嫉妒的折磨,就此离家出走了。是什么导致他这样做呢?哪方面的理由都缺乏证据。但是有比证据更具有说服力的,那就是女人善良、坚贞和不受钱财诱惑的伟大而坚定的信念。

不一会儿,这几个人就兴高采烈地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边围坐成了半个圆圈。长袍、垫子以及马车上能搬动的东西都被拿进来派上了用场。女乘客选择了壁炉旁边的位置,成为半圆形队伍的一端。她优雅地坐在垫子上,那垫子像是她的臣民们为她准备的王座;背靠着一个蒙着长袍的空木箱和空木桶,它们可以挡住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她伸展着穿着鞋袜的双脚,将它们靠近温暖的炉火。手套已经脱去,但她仍旧将脖子裹在长长的毛皮围脖里。跳跃的炉火照亮了她那半掩在围脖里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散发着女性魅力的脸蛋,眉宇清秀,安静恬适,神情中流露出一种对自己无懈可击的美貌的自信。炉火旁的各位男士用他们的骑士精神和男子汉的魅力抢着讨她的欢心,让她安逸。她仿佛也接受了他们奉献的殷勤——而这感觉表现得恰到好处,就像是百合花摄取注定会使它清新的露珠一样自然;而不是像一个受到追求和呵护的女人那样骄纵,不像一个受到众多异性吹捧的女人那样高傲,也不像面对干草的牛那样地冷漠和无动于衷。

“我能想象那个鲁莽的男人自怨自艾地到处流浪的情景。我能想象得到他逐渐消沉,直到发现他丢掉了上天赐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时绝望的样子。以至于后来他想从这个伤心的尘世隐退,再到后来变疯了,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不得不再啰唆几句:从乐园城到日出城这短短的旅程中,弄清楚别人的姓名完全是多余的。当梅尼菲法官向那位女乘客做自我介绍时——当然他的年龄和声望允许他这样做,作为回应,女乘客甜甜地轻声报了一个姓。于是听到这些的男乘客们便根据自己听到的不同的发音,产生了各自不同的读法。而当时,人人都相互嫉妒,彼此竞争,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人人都固执己见,各不相让,互不承认。而对于女乘客来说,如果重新声明或更正,那么就算不让人觉得她过分热情想与人深交,也会显得斤斤计较。因此,当人家称呼她加兰、麦克法兰,或者所罗门时,她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欣然接受了这些称谓。从乐园城到日落城总共不过三十五英里,在这么短的旅程中,“旅伴”这个称呼也就可以了。

“另一方面,这个女人怎么样了呢?我想的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随着时间无情的摧残而逐渐老去,青春不再,容颜不再。但是她依旧忠于她的情人,一直在等待着,每天在窗前凝望,在楼梯旁聆听,期待着熟悉的身影和脚步声再次到来。现在,她已经老了,头发花白,整齐地扎在一起。她依旧每天坐在门前,满怀希望地凝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以为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大门口,他只是出去了,早晚会回来的。看,这就是女人,我对她们充满了信心。已经不可能再见面了,但是依然要等!她企望他们能在极乐世界相会,他却在绝望的泥潭里期待能再见面。”

还有两个乘客正在跟马匹、缰绳、积雪,还有比尔达·罗斯尖刻的命令作斗争。其中一个人从他的志愿劳动中抽出身来,高声嚷道:“喂!你们谁把所罗门小姐送到屋里去,成不?嗨,喂!该死的畜牲!”

“我还以为他在疯人院里呢。”又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插了一嘴。

这时,从法官的旁边下来了一个乘客。他叫邓武迪,在小巨人风车公司里工作。这些信息并不重要,因为在乐园城到日出城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乘客们不需要十分清楚彼此的姓名,即使完全不知道也无所谓。然而,对于试图同麦迪逊勒·梅尼菲法官对抗的人来说,理应让人记得他的名字,好让他的名字挂上名誉的花环。因此,这个靠手艺吃饭的人轻快地高声说:“麦克法兰太太,看样子你不得不下车了。虽然这座小房子跟帕尔默大酒店简直不能比,但是现在却可以避风雪;等你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搜查你的手提箱,看你有没有把他们的匙子带走当做纪念品。我们已经生了火,不光能不让你的脚受潮,还会把耗子赶跑。不管怎样,我们会把你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绝无问题。”

梅尼菲法官稍微动了一下,有点不耐烦了。男人们都无精打采,怪模怪样地坐着。风势减小了,断断续续地吹着。炉火已经烧成了一大块红炭,在屋子里闪着暗淡的光。女乘客坐在角落里,看起来很舒适。她光滑的头发整齐地盘绕着,长长的皮围脖中间露出一小块雪白的皮肤。

四个乘客欢呼着向积雪覆盖的栅栏跑去。马匹在车夫的吆喝声下把车子拖上了斜坡,一下子就到了那座主人在仲夏时发了疯的建筑物的门口。两个乘客和车夫一起开始卸马。法官梅尼菲则打开马车门,脱掉帽子,对车上的小姐说:“加兰小姐,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被迫暂停我们的旅行。车夫声称,晚上赶夜路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不容忽视。因此,这样的处境要求我们不得不在这座房子里住一晚。除了暂时的不便外,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亲自检查了那座房屋,发现它至少还可以抵挡天气的严寒。我们会尽可能地让你觉得舒适。现在请允许我扶你下车。”

梅尼菲法官活动着僵直的腿,站了起来。他对女乘客说:“加兰小姐,我们的故事会已经结束了,现在该由你准备颁发奖品了。把奖品发给你认为故事讲得最接近你的想法的人;这里我要补充一下,故事中尤其要对女性做出他自己的评价。”

“先生们,”把大衣和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比尔达坐在车夫座位上嚷道,“从栅栏上扯下两块板子,好让我把马车赶进去。那是雷德鲁斯老头的小房子,我本来还想着我们准在他房子周围呢。在八月份的时候,雷德鲁斯被送到了疯人院。”

然而,大家没有听到女乘客的声音。梅尼菲法官关切地弯下身子去看。这时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低声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讽刺。原来女乘客正睡得香甜呢。梅尼菲法官想拉她的手,叫醒她。可是就在他伸手的时候,他在她的膝盖上碰到了一个凉凉的、不规则的圆形小东西。

留在马车上的人听到了从那座被强行闯入的房子里发出的磕绊声和叫喊声。可以看见,不久之后房子里就出现了跳动的火光,这火越来越旺,烧得明亮欢快。接着,这些探险家们冒着大雪,兴高采烈地从小屋里跑了回来。法官梅尼菲用他那比号角还要响亮的声音向大家宣告他们可以摆脱困境了,那音量几乎可以和管弦乐队的音量相比。他告诉大家,那是一个没人住的屋子,也没什么家具;但是屋子里却有个大壁炉,并且他们还在后面的柴房里找到许多劈好的木柴。这样一来,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他们的住宿和取暖就有了保障。让比尔达欣慰的一个消息是,屋子附近还有一个马厩,虽然年久失修,但还是可以将就着用,而且阁楼上还有干草。

“啊,她把苹果吃掉了!”梅尼菲法官拿起苹果核给大家看,一脸错愕。

比尔达把马车停在第一道山脊的山肩上。两道参差不齐的黑色木栅栏立在路的两边。离那道比较高的栅栏五十码远处,有一幢小房子,在白茫茫的积雪中看起来像是一块黑色的污渍。积雪和紧张使得法官梅尼菲和他的旅伴们像孩子一样,欢呼叫嚷着向那座房子走下去——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向那座房子走上去。他们一边向屋子里叫喊,一边敲打着门窗。毫无应答的冷漠加剧了他们的不耐烦,于是他们便向易攻击的屏障发动了进攻,硬闯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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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尼菲,这个总把自己当领导和核心人物的法官立刻跳下了马车。在他的带动下,另外有三名乘客也纷纷跳下马车,随时准备跟在他们的带头人后面,或抱怨,或屈服,或探险,或继续赶路。第五名乘客是位年轻的女性,她依旧待在马车里,没有出来。

(1) 赫斯珀里得斯:Hesperides,希腊神话中夜神的女儿,负责看守金苹果树。

车夫比尔达·罗斯在走出乐园城二十英里的地方勒住了马车,这里离日出城还有十五英里。纷纷扬扬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地面上的积雪都有八英寸厚了。剩下的十五英里都是险峻崎岖的山路,就算在白天行车都难保不出危险。比尔达·罗斯说现在肆虐的大雪和苍茫的夜色会使得行车更加危险,根本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于是,他勒住了四匹健壮的马,并把这个聪明的推论告诉给了自己的五位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