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正是《绿晨》的首次公演日,大家都以为她是去参加舞台演出碰头会了。然而实际上她去的并非明治剧场而是邮局。
她只是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便离开了俱乐部,并未告知大家去向。
在那里,须磨子首先将存折上抱月的名字改到了自己名下。
此时须磨子由山室经理陪同已经走出了艺术俱乐部。她哭过的眼睛依然肿胀着,脸上施了淡妆,和服外披了一件雨披。
自不必说,一般的人当时尚未知晓抱月的死讯,而储蓄存折和印章又全都掌握在须磨子手中。
逍遥大吃一惊,即刻答应前来吊唁。
接下来须磨子又顶着牛毛细雨赶到电话局。她的打算是将以抱月名义登记的艺术俱乐部的电话使用权转到自己名下。
干事们左思右想的结果,决定前去恳求坪内。但是就派谁去坪内宅邸一事又发生了争执。最终的结果是由楠山正雄负责此事。于是他便去了坪内宅邸。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当时的“番町5412”这个老式电话号码,已经被过户到她的哥哥小林放藏名下。而且就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由放藏本人亲自到电话局窗口办的手续。
然而逍遥与抱月自吵翻分手后,始终没有见过面,因而此事恐怕有些困难。不过二人并非从心底里相互憎恨,因此,倘能借此机会让坪内博士至少前来吊唁一下或是参加葬礼的话,那么不仅已故的抱月会感到高兴,艺术剧团的未来也就有了希望。
“太过分了!居然随意处理老师的财产!”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请坪内逍遥来做治丧委员会主席。
须磨子恼怒不已。可是,据说电话局无权对刚刚改了户名的电话使用权在同一天内再次办理过户手续。
在另一个房间里,正宗白鸟、加能作次郎、中村星湖、生方敏郎、水谷竹紫等《早稻田文学》相关人员以及抱月的弟子们也聚集在一起协商着抱月的后事。
“那位小林先生说他是俱乐部的管理人。”
此间聚集而来的人已经开始分头安排各种后事了。有的人给相关人员打电话或发电报;有的人受理并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还有一些人则开始做遗体告别仪式以及葬礼的准备工作等。这些人以秋田雨雀、川村花菱为首,再加上中村吉藏、金子筑水、中岛半次郎、中桐确太郎等艺术剧团的干事们为中心,并以艺术俱乐部的会议室为据点,开始处理抱月的后事。
如此说来,从形式上讲,须磨子不过是抱月的姘妇而已,立场明显硬不起来。
“连我都没能赶上给他送终啊,连我都……”
“我一定要拿回电话使用权!”
听了这话后,须磨子立刻乜斜着佐佐山回敬道:
被人占了先机的须磨子虽然有些委屈,但从道理上讲,岛村抱月名下的东西在他死后理应归还给岛村家。这才是正理。
“在这之前为什么没联系我呢?”
然而须磨子却认为抱月的遗物都是抱月和她共同劳动后获得的果实,因此抱月的东西理应由自己继承。
佐佐山先是双手合十,然后看了看死者的脸,说道:
其实,须磨子在紧紧拥抱着抱月的遗体哭过以后,便把山室叫到一个单间里,把抱月遗产的事告诉了他,并和他相商怎样才能将遗产转到自己名下。山室对她说,只要拿着抱月的印章去就应该没有问题。于是须磨子就在邮局开门后立刻赶了过去。
抱月的亲弟弟佐佐山雅一,在七点稍过时赶了过来。
须磨子了得,放藏也不含糊。俗话说“有其夫必有其妇”,就他二人而言,则是“有其兄必有其妹”!
须磨子已经洗掉脸上的妆,换上了一件淡紫色无花纹和服。她的双眼依然红肿,脸颊也肿胀苍白。
在现在看来,会觉得只是个电话使用权,可当时能够拥有电话的,仅限于极少数富裕阶层。单单电话使用权就值两千日元。而当时的两千日元可以轻松地购买一幢豪宅。
接到讣告的干事和剧团成员们顶着雨接踵赶来。
于是兄妹二人置抱月之死于不顾,为电话使用权的过户而拼命奔走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天一大早起就很冷,还下起了淅沥小雨。
但是,这件事就发生在须磨子刚刚失去最爱的人的节骨眼上。
如此这般反复折腾了三次以后,终于迎来了十一月五日的黎明。
若是普通女子,早就被悲哀摧垮了,脑子根本转不到那方面去。这件事也显示出须磨子脑子转得快以及其坚韧不拔的毅力。
山室又安慰了她一番,之后把她带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结果是电话使用权过户一事无法当场获得解决,须磨子当时只好死心。但此后她却去警察局以侵吞罪告发了哥哥放藏。
“老师可是一直都在等着我回来的呀!”说罢,再次扑到了抱月的身上。
神乐坂警察署立刻传唤了放藏,对情况进行了调查。可两人毕竟是兄妹,且一方为艺术剧团当家女优,另一方为艺术剧团管理人。
听了经理的再度劝说后,须磨子睁着哭肿了的眼睛说道:
于是警察便建议他们不要闹上法庭,最好由当事人协商解决。警察并未插手此事。
“明天会很辛苦的,你最好还是稍微休息一下。”
然而相互对立的兄妹之间是不可能协商解决问题的。因此后来甚至不得不提交给艺术剧团整理委员会来寻求解决方案。最终的结果是电话使用权作为抱月的遗产,先是转让给抱月的长子震也,然后再由须磨子购买下来,问题就此尘埃落定。
当她意识到这样做无济于事时,便侧坐在旁边,扑在遗体上再次大哭起来。正因为刚从舞台排练场地赶回,故而领子和脖子上还依稀残留着斑驳的白粉,领边和衣服下摆也全都走了样。
不过十一月五日那天,为了过户须磨子曾去过邮局和电话局一事并没有让任何人知晓,作为一个秘密隐瞒了很长时间。从电话局回来以后,须磨子又在抱月的遗体前正襟危坐下来。当吊唁客抚慰她时,她时而泪眼婆娑,时而若有所思地哭倒在地。
“老师,你起来,你起来呀……”
在一般人眼里,会觉得她有些反常。可实际上这既非演技亦非遮羞掩饰,而是她看到遗体后悲从中来的感情的真切披露。而目光一旦离开遗体,她就会担心起自己的未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认真而且真实的。
抱月的遗体原本横卧在起居间中央。此刻头朝北,被移动到房间东侧一隅。枕边散落着的药品和水壶也被收拾干净,房间显得整洁了些许。须磨子搂着抱月的遗体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最后总算在山室等人的劝说下暂且退避到隔壁房间里。然而不到三十分钟,她又走进起居间搂着抱月的遗体摇晃不止。
五日临近中午时分,吊唁客越来越多。
但也不能总是这样悲伤下去,虽说是深夜,却也不得不向其家人、亲戚、报社、大学以及剧团相关人员等传达抱月的死讯。
首先是中山晋平在快到中午时分赶了过来。一踏进榻榻米房间,他便大声呼喊起来:“老师,老师……”随后便扑倒在榻榻米上紧紧地拽住了遗体。绝叫声过后,他便将紧握着的拳头挡在眼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听了山室经理的嘟哝声,须磨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家也全都拿出手帕擦拭着眼睛。
对晋平而言,抱月既是其作为寄宿生入住抱月家以来的老师,也是给了他创作《喀秋莎之歌》的机会,让其扬名于世的恩人。而他对市子夫人和须磨子之间纠葛的始末也了如指掌。
“一个人走了,一定很孤单吧。”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秋田雨雀自传》中记录的时间则是凌晨两点零七分。
在大滴泪珠洒落的同时,晋平用他那粗大的手抚摸着抱月的脸颊。
实际上收集了艺术剧团创立以来所有纪录的《艺术剧团脚本部纪录》中的记载时间是“十一月五日凌晨一时五十三分,岛村抱月老师逝世”;《早稻田文学》岛村抱月追悼号中的记录是“凌晨两点”;
在此之后,小山内薰坐着人力车出现了。小山内薰始终批判抱月的双管齐下路线,一直将抱月诋毁为“堕落的艺术家”。可一旦人故去以后,想必其内心也会感到依恋。
于是准确的死亡时间便无从知晓了。
“如果你能再活一段时间的话,你我之间本来是可以达到相互理解的。”他双手合十嘟哝着。毫无疑问,这本是抱月更想对小山内薰说的话。
“俺也没看表,说不清楚啊。”宫坂说。
小山内薰离去后,松竹的大谷竹次郎总经理坐着一辆黑色汽车赶来了。
“我赶到这儿的时候已经过了两点,我想大概是稍早一点的时候吧……”
正因为他最理解抱月,并在一定期间内将艺术剧团买断下来,确保了艺术剧团经济方面的稳定,故而须磨子相当郑重地接待了他。
“那么老师是什么时间去世的?”
致过哀后,大谷对须磨子提出了下述意见:
“打是打了,但那时病人已经没有脉搏了。”
“今天虽然是公演初日,但出了这种情况,我看演出就推迟一下,从明天开始吧。”
“那就是说,连针都没打啦?”
须磨子从一大早起,就在担心演出该如何应对才好。听了大谷这句话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等我赶到时,病人已经去世了。”枕边的护士歉疚地垂首代替宫坂回答。
大谷总经理走后,从岛村家传来了抱月夫人和孩子马上就要过来的消息。
“我给剧场打完最后一遍电话回来后,看见老师软绵绵的,好像都没有呼吸了,所以就立刻给医院挂了电话。”
干事们慌忙商议应该怎样接待才好。
“那么什么时候叫的医生?”
最大的难题就是该怎样让市子夫人和须磨子见面。即便干事们商量出个结果,但关键人物须磨子如果不按照安排行事,也还是会捅出娄子来。
干事明摆着是要谴责小林的疏漏。然而小林是须磨子的亲兄长,如果指名道姓加以责备则未免有些过分。而且迄今为止,小林对待抱月就像对待外人一般并未怎么亲近过。
结果是川村花菱和长田秀雄被推选出来负责接待夫人。二人首先把须磨子叫到另一个房间里仔细叮嘱了一番。
“太过分了!”
“我们和你是一个阵营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惹恼他们。为此,我们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要拿出谦虚的态度来,彬彬有礼地接待他们。”
包括管理人小林放藏和打杂的女性在内,平常住在艺术俱乐部里的人总共有五六个人。抱月如果病危的话,大家理应起来守护在他的枕边。就算是深夜,他们也没有理由安然熟睡。
“我们知道你一定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今天无论如何也请你默默地接待她们。大家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也都是同情你的。”
“大家都睡觉了呀。”
听了二人相继说出的话后,须磨子冷漠地说道:
“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在干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话想对夫人说。”
俄顷,一位干事用带有怒气的口吻问道:
“也许你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可对方会说些什么就不清楚了,对吧?总之不管对方说什么,毕竟你是这儿的东道主,就不要说狠话还嘴什么的了。希望你只对她说上一句‘让您担心了’就行了。”
为什么谁都不来?哪怕只是须磨子一个人回来也好啊。抱月或许就是在如是思虑的过程中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想到这里,匆匆赶来的山室以及干事们就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我让她担什么心了?!”
大约抱月是在呼吸困难的时候极力在向傻头傻脑的宫坂求救吧。
“你要克制自己,忍耐一下。事到如今即便和她争执也毫无意义。”
“打最后一个电话时,老师死死地盯着我的脸说,‘宫坂,我病情危笃了’。我就问他‘危笃’是什么意思,可老师什么也没说就闭上了双眼。”
“也就是说,你们是让我低头沉默啦?对吗?”
“就这些……”宫坂木然答道。接着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你可要想到这一点啊——让自己的丈夫死在其他女人那里,她可是忍受着这一屈辱来到这里的。”
“后来呢?”
“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说。”
“他说‘你快给剧场那边打电话’。所以我就打喽。我打了好几次,可总是不顺利。要么打不通,要么就断线了。”
“正如俗话所说‘沉默是金’,沉默就是胜利啊。”
“后来呢?”
“ 不过,如果对方说了多余的话,我可就不能保持沉默了。我这儿也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呢。如果你们想平安无事的话,最好告诉对方也闭嘴!”
“他哈哈地喘着气,看样子很痛苦。说‘给我水’,然后我就给他了。”
须磨子依旧逞强好胜。照这个样子则无法保证中途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于是川村和长田再次推敲了一下作战计划,决定先让二人见面,待寒暄过后立即以须磨子今天必须去参加首日演出为由让须磨子离开见面现场。
“那么,老师最后是怎样一种状况呢?”
“这能行吗?我总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差事。”
与绰号“二傻”无异,宫坂是个笨脑瓜男人。但现在责备他已毫无意义。让这样一个男人独自照看抱月,本身就是个错误。
对于长田的怯懦,川村以失望的表情说道:
“我倒是觉得情况很糟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不是?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啊!没有办法呀!”
“这种时候如果处理不善的话,老师会死不瞑目的。”
匆匆赶来的人自然都会向宫坂追问抱月临终时的情况。
不久,黄昏降临了。就在短暂一天的日暮之际,抱月夫人与长子震也、长女春子以及次女君子四人赶到了俱乐部。
实际上看护着抱月一直到他死去的,只有俱乐部打杂的下人宫坂一人。
“岛村老师的夫人光临!”
二
随着门口接待人员的一声吆喝,榻榻米房间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须磨子的哭叫声在暗夜的艺术俱乐部内回荡着。已经故去的抱月自不必说,干事们也全都低垂着眼帘,无人作答。
长田立即前往走廊迎接,将抱月家人领进榻榻米房间内。
“你不是说过了吗?死的时候要一起死。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死了呢……”
按事先安排好的那样,遗体旁只是坐着佐佐山雅一和人见元吉二人。
“……”
夫人向二人微微颔首行过注目礼后,便坐在抱月遗体前。似乎是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先是闭目沉默了片刻。接着便静静地双手合十,三个孩子并未合掌,只是在夫人背后垂首而立。
“请给他注射!快点打针呀……”
听到夫人一干人等抵达的消息后,须磨子在隔壁房间里对着镜子梳理起头发来。她的双眼依旧因哭泣而肿胀着,头发也支棱着。而且在其胸前还垂挂着一个带有鲜艳花纹的小口袋,里面放着抱月的313
接下来须磨子便将身躯扑到了抱月的身上。
印章、存折以及二人相互交换的誓约书等。她打算在万一出现争执的情况下,可以拿出来给对方看看。
“真的死了吗?怎么会这样?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请你们帮着想想办法呀!”
“没问题吧?就请你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方式去做,好吗?”川村叮咛道。
“……”
须磨子走进榻榻米房间时,遗体旁横向靠近墙壁一侧坐着夫人和春子,后面坐着长子震也,君子则低头坐在遗体的双脚前。
“老师,你起来,你起来呀……”
须磨子从孩子们的身后走过,来到夫人面前,深深地低头施礼道:
须磨子浑身瘫软着躬身爬到抱月身边。她揭开白布,晃动着抱月的肩膀。
“夫人,好久不见了。让您担了不少心,实在对不起!”
“老师,老师……”
须磨子口齿清晰地说完这些后,便再次低头施礼。夫人低声回答道:
“哎呀……”须磨子就势倒在了榻榻米上,大家全都低垂着头。
“哪里的话,你没有任何过错。自打他从岛村家出走那时起,我就已经不把他看作家里人了。所以无论他怎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须磨子站在门槛上喊了一声,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覆盖在抱月脸上的那块白布,须磨子大声惨叫起来。
须磨子虽然始终低垂着头,泪水却随即涌出。于是便用手帕去擦拭眼角。
“老师……”
然而夫人却低垂双目纹丝不动。长女和长子则扭过脸去。只有次女君子用忍不住颤抖的手抓住了被子的一角。
当她打开里侧躺着抱月的那间和式榻榻米房间的门后,只见被子四周围坐着先前赶到的川村、秋田、加藤等干事。大家全都双手揣怀默默地坐在那里。
未几,仿佛无法忍受此时的窘迫气氛,长田开口说道:
须磨子下车后任凭身上的披肩拖在地上便立刻往楼上跑去。
“哎,闺女,到这儿来,好好看看你父亲的脸。”
人力车抵达俱乐部时已经过了两点半。
“不用了,在这里可以。”
“上帝啊,请你救救老师吧!”
君子摇了摇头,紧接着便放声大哭扑倒在被子上。
在途中须磨子一边用毛巾擦去脸上的妆,一边不停地念叨着:
宛如等候着这一时刻似的,川村捅了捅须磨子的肩。须磨子再次跪着向夫人施礼道:
从位于浜町的明治剧场到牛込再快也需要三十分钟。
“我上场演戏的时刻到了,恕我失陪。”说罢便起身离去。
须磨子把身上的戏服粗暴地扔到一边,只是在便装上套了一件短外罩就钻进人力车里。
三
“总之你赶快换衣服,立刻乘车回去吧。”
抱月的正妻市子夫人和三个孩子在须磨子走后依旧留在房间里。
“那可是我的老师呀!他要是死了你叫我怎么办呀?”
当时的市子夫人一身黑色丧服,手握念珠,面向前方,似乎正在凝视空中的某个点,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流露。
“接到‘病情危笃’的电话,是在大约二十分钟以前。那个男人好像说不大清‘病情危笃’的意思,讲了好半天我才听明白……”
和须磨子自昨晚起数度突然想起似的抱住遗体反复哭喊“老师、老师……”的举动相比,市子夫人的态度看上去显得极为冷漠。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就她这个样子,老师当初逃出来也情有可原啊!”
“你就这样马上回去吧!正门外人力车已经叫好了。诸位干事老师已经先坐汽车赶去了。”
团员们忘记了抱月刚刚死去的事实,就此事相互议论纷纷。尚属首次见到夫人的川村花菱更是嘟哝道:
“你说什么?”
“一副让任何人都无法接近的险恶表情,简直就是个少见的恶妇!”
“听说岛村老师病情危笃!”
确也如此,当时的市子夫人瘦骨嶙峋,皱纹凸显,只有两个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
须磨子和大家打过招呼后立刻回到后台休息室。这时山室跑了进来。
不过,丈夫与其他女人私奔导致她深受刺激,故而长期陷于忧郁状态中。此刻又接到了丈夫死在那个女人那里的讣告,如果能想到这些,其面部表情险恶也就不难理解了。
“辛苦了!”
自己绝对不能输给须磨子!因为自己是正妻!她越是这样想就越会使自己的态度显得笨拙甚至冷漠。
须磨子点了点头,再次回到舞台上。就这样她自始至终参加了排练。及至排练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
尽管如此,一旦须磨子离开了房间,市子与须磨子直面相向的紧张心理也就松弛下来。于是她开始和抱月的弟弟佐佐山雅一小声说起话来。
“拼命央求的话,我想会来的。”
不久,时钟过了五点。就在周遭一片薄暮之际,坪内逍遥坐着人力车赶到了。
须磨子看了看手表,子夜零时已过。
“先生驾到!”
“都这么晚了,医生能来吗?”
门口传来了通报声。聚集在二楼会议室的干事们一齐迎了出去。
“刚才有个叫宫坂的男人又打来了电话,说是老师的样子似乎很痛苦。我就让他赶紧去喊医生了。”
逍遥一边向众人点头致意,一边在遗体旁坐定,认真地看了看抱月的遗容后双手合掌道:
如果可能,须磨子真想停止排练立刻赶回去,但明天就是首场演出,而且还是联合公演,因此她无法随心所欲。于是她只好继续参加排练。过了片刻,明治剧场的经理趁着换场的当口走近须磨子,对她耳语道: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
“方才他打来两次电话,说老师的情况不好。那个男人说的话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双手合十后逍遥最初说出的便是这句话。其实,对于逍遥而言,除了如此呢喃自语外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接电话的是小道具师。等到片刻后须磨子赶去听电话时,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啊,夫人在这儿哪!”
从那时起,须磨子便开始埋头于舞台排练。夜里零时过后,宫坂打来了电话。
此时他才注意到身后的市子,遂低头施礼。市子则郑重地回礼道:
再三叮嘱后,须磨子便去参加排练了。
“劳您大驾特意远道而来,谢谢您了!”
“如果老师出现什么异常的话,你可要立刻打电话联系我。”
“真是令人吃惊的大事件啊!不过你也不要太沮丧了。这是孩子们吗?”
回答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总之是在休息。
于是市子把孩子们一一介绍给逍遥。
“老师说今天谁都不见,正睡着呢。”反应略显迟钝的宫坂答道。
“好!好!”逍遥逐个看着他们,不断颔首。
在排练时间内须磨子焦急地往俱乐部打了两次电话,向宫坂询问了抱月的情况。
之后他便就势坐到抱月的枕边,听佐佐山及夫人讲述抱月临终前后的状况。未几,长田前来邀请逍遥道:
可是到了明治剧场后,须磨子却发现不仅舞台大道具没有安置好,其他剧院兼职的演员也尚未到场。结果正式的舞台排练从晚上八点以后才开始。
“先生,请您到这边来一下。”
抱月点了点头,两个倦怠的眸子微然一笑。须磨子叫来了宫坂,要他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抱月身边。随后便走了出去。
长田把逍遥引领到另一个房间里,让他和须磨子见了面。
“那我就去啦。今晚会回来得很晚的,你好好休息吧。”
“老师……”
在抱月的催促下,须磨子终于站了起来。
一看到逍遥,须磨子便突然叫了一声,并朝逍遥的胸口扑去。
“舞台就是战场,你不用担心,去吧……”
一瞬间里,逍遥趔趄了一下,接着便扶住须磨子,啪啪地拍打着哽咽不止的须磨子的肩。
“多少晚一点没关系的。”
“你要振作起来!不能哭,不能哭……”
“可以了,你走吧。”
“可是,可是,我今后该怎么办啊……”
若在以往,时间一到须磨子立刻就会走出家门。可是这一天她却不想起身离去。当她用放在枕边的凉水把手巾再次拔过并放到抱月的额上时,抱月再次催促道:
须磨子抽抽搭搭地哭泣着,忘记了对方是曾经与自己反目的师长。逍遥则慈父般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我这儿你不用担心。”
“有什么困难的话,就找我商量好了。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尽力而为的。”
排练是从下午四点开始,此时已经过了三点。
“拜托您了!老师,请您一定要帮我。”
“还来得及。”
须磨子哭泣着用力握住了逍遥那双苍老的手。
“时间到了吧?你快走吧。”
迄今为止,须磨子从未和逍遥有过推心置腹的交谈。两人单独见面只有过一次,那还是在文艺协会时代。当时逍遥与须磨子见面的目的,是为了训斥须磨子与抱月之间的丑闻,并告知须磨子她已经被文艺协会除名了。
于是抱月闭着眼睛说道:
可是,此刻的须磨子却撒起娇来,就仿佛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亲密恩师。
当须磨子搂着抱月让他坐起来时,她的手伸到了抱月的腋下,只觉得其周身火一般滚烫。由于担心,须磨子便守候在旁边没有离开。
接下来,逍遥便来到二楼会议室,和干事们一起商量起葬礼以及遗体告别仪式的日程安排。
几分钟后,抱月的咳嗽虽然停止了,但却嘴唇苍白,鼻翼颤抖,并反复局促地呼吸着。
不久,夜幕降临了。七点过后,艺术剧团的舞台设计师冈本归一来了。他开始为抱月套取死者面型。他先是把橄榄油涂抹在抱月的整个脸上,将抽缩僵硬的部位轻轻揉开,然后再让死者的眼睑和嘴唇闭合起来。于是抱月先前那张略显苦闷表情的脸,就还原成了他生前那副柔和的面相。
须磨子慌忙掀开被子,为躬身的抱月揉着背部。
由于死前一周时间内抱月几乎整天躺在被窝里,因此下颚四周长出了一些稀疏的胡须,故而套取的死者面型上也粘上了几根胡须。
“老师……”
九点,遗体开始入殓。虽已决定将棺柩放置在舞台中央,但由于楼梯太陡,棺木无法搬运下来。
话音未落,抱月再次咳嗽起来。
没有办法,只好由剧团五六个成员架着遗体来到楼梯处,使遗体呈近乎垂直站立的姿势,这才将遗体徐徐搬了下来。由于死后已近二十个小时,遗体开始呈现出死后僵硬的状态。只是那双苍白的脚从白色丧服中裸露出来,看上去宛若悬浮在空中。
“这一两天应该是病情的分水岭,再过两三天热应该就会退的。”
“老师的脚在动呢。”
“懂了!不过,你真的没事吗?宫坂没有眼力见儿,我有点担心啊。”
在下面准备接住尸体的男子胆怯地嘟哝着。见此状态,川村再次合起了双掌。
“那种时候你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是了。”
这个从二楼通向舞台翼端的楼梯,本是抱月生前为了让须磨子表演舞蹈,不顾布景师的反对坚持让人做成的。
“我说台词总是会拖个尾音,很难干净利落地结束台词。”
然而表演时却一次没有派上用场,一直被搁置在那里。
抱月一边痛苦地呼吸着,一边对须磨子的表演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第一次利用这个楼梯,居然是为了搬运抱月的遗体,这一结果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嗯,算了吧!比这重要的是你在念台词的时候要注意停顿,速度最好比现在再慢上一拍。”
第二天,即十一月六日,从黎明时分起就下起了冬雨,寒气逼人。
“再请医生过来瞧瞧吧。”
那一天,遗体开始入殓,棺柩被安放在舞台中央。艺术剧团的干事和团员们守护着灵柩。
从早晨开始他送入口中的,只是一个冰凉的橘子和一点茶水。
在此期间,大家在会议室里召开了各种碰头会。最后决定七日上午十点起,在艺术剧团俱乐部举行葬礼,接下来于下午四点起在青山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中午过后,须磨子试着对抱月说。抱月只是说了一句“不用”。
同时决定治丧委员会主席为金子筑水,丧主为长子震也(十七岁)。
“不吃点东西怎么行?要点寿司吧。”
在六日最后一个守灵之夜,早已回到新潟县的相马御风赶了过来。御风在艺术剧团时代曾与抱月一起志同道合地参加了话剧运动,但他立刻厌倦了内部纷争,于是离开了东京。
抱月本来只是发烧,但却脸色苍白,而且目光呆滞。就连外行的须磨子也看得出,他的病情相当严重。
此外还有正宗白鸟、田山花袋、上司小剑、前田晁、中岛孤岛等文坛和舆论界众多知名人士参加了抱月的守灵。
抱月不仅三十八点三摄氏度的高烧始终不退,而且呼吸急促,看上去很是痛苦。只要稍微开口说话,便会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并且痛苦地用手捂着胸口。
舞台中央的祭坛上安放着用白布覆盖着的抱月寝棺,上面摆放着四周镶有黑框的抱月遗像和面型,还摆放着写有“安祥院实相抱月居士”字样的素木灵牌。寝棺四周摆满了白黄两色鲜菊花。在鲜花左右两侧,摆放着坪内逍遥、高田早苗(早稻田大学校长)等人赠送的花圈。后面则悬挂着绘有波浪花纹的深蓝底儿幕布。真是一座豪华盛大的祭坛。
不过,令须磨子更为担忧挂念的,则是抱月的病情。
前来守灵的客人们坐在舞台正面圈成正方形的观众席上,他们配合着诵经声双手合十。随着夜色的深邃,酒和食物被端了上来。于是场面开始混乱,甚至还有人大声谈论起抱月死后话剧运动应该如何展开的问题。
虽说台词大体上全都记住了,但是与猿之助或寿海之间的合作节拍似乎并没有完全合上。正因为在刚刚结束的上次剧目《死及其前后》的表演中须磨子自始至终都是竭力像平常那样发声,故而此次便跟不上歌舞伎演员特有的那种道白方式。而且他们的动作速度也比须磨子慢一拍。对于这一点,导演并未特别要求必须合拍。导演认为他们表演时的这种相互纠缠反倒更有意思,可须磨子却有些担心。
御风抵达时已是夜里十一点许。打开寝棺让他与抱月见面后,他似乎无法忍受周围的杂乱,立刻退入其他房间里。
十一月四日,《绿晨》就要迎来翌日的首场演出了。这一天须磨子心里很不踏实。
大多数守灵客都在下半夜三点左右离去。一部分人则守候了整整一夜。疲惫者便去其他房间休息了。
“那就由我们自己在这里来照看他吧。”须磨子斩钉截铁地说。
然而那一天只有须磨子无暇悲伤,因为那一天是《绿晨》的首演日,她正站在明治剧场的舞台上。
须磨子虽然有着这种打算,但最为重要的,还是她不愿意抱月被妻子抢回去。
大半观众都已得知抱月去世的消息,故而屏气止息地紧盯着舞台,想要看看须磨子究竟如何表演。然而须磨子在舞台上意气风发,丝毫不见悲伤的影子。尤其是剧中那个伊莎贝拉狂笑不止的场面,只见须磨子张大嘴巴哈哈大笑;而在演到下一个哭泣场景时,须磨子真的就泪流如注。其抽抽搭搭的哭泣状,从观众席上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只要他还待在俱乐部里,舞台表演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也可以随时请教。虽然抱月还在发烧,可只要是舞台上的事,他总是会和自己一起动脑筋想办法,帮自己出出主意的。
原本观众席上总会掀起叫好声或喝倒彩声,可只有那天,整个剧场始终鸦雀无声。
因此,即便抱月略有不便,也只能让他待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观看了那天首次公演的秋田雨雀低声说道:
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老师,倘若由于住院这点事再被他妻子给夺了回去,那还了得!
“真令人心痛,不忍卒视啊!”
可是须磨子因为公演在即,每天的排练都会持续到夜里十一二点,等到她赶到医院时也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时间那么晚医院不可能让她与病人见面。而即便允许她见面,有抱月的妻子在,她也没法和抱月好好说话。如果在那里,两个女人再吵起架来,就只能使抱月更加痛苦,医院方面无疑也会更为重视他的妻子市子。
望着刚刚失去了最爱的人却依然能够镇定登台的须磨子,花菱不禁愕然,他不无钦佩地说:
如果住院的话,自不必说,势必要通知抱月的妻子。而市子听到消息后,或许就会利用这个机会赶到医院去照顾抱月。如果再带上孩子,寸步不离地围住抱月的话,可就没须磨子什么事儿了。
“演员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确也如此,只要抱月待在俱乐部里,即便夜里回来得晚,须磨子也能立刻见到他,并询问他的病情,或者做点热乎乎的东西给他吃,给他换件睡衣什么的。可如果抱月住进医院的话,就等于是从自己独自霸占的手中把他放了出去。
然而,首演日姑且不论,过了两三天后,须磨子的演技便渐渐黯然失色了。到了第三天,终于有观众起哄道:
然而当时须磨子心里还打着另外一个小九九。
“换人!”
须磨子断然拒绝了住院的建议。抱月也并非就是想住进医院里。
“我是在忍受着悲痛拼命表演的。我想死!”
“那么白天就让宫坂过来照看着,晚上我会回来的,这样也就可以了吧!老师如果待在这里的话,我也可以每天都在身边看到他,也觉得安心。”
演出结束后,须磨子如是说。接着便哽咽着哭了起来。但演出水平低下,也是不争的事实。
“按现在这种情况,也不需要打点滴或是隔一个小时就打一针什么的。如果能够睡得暖和一些,这里也可以。”
伊原青青园在《都新闻》报中评价道:
“可是,在这里老老实实地躺着,和住院还有什么区别吗?”
“即便是须磨子,也同样提不起气势来。她失去了以往的那股子活跃劲儿。”
抱月嗫嚅着,于是须磨子问医生道:
而《东京日日》也给出了不佳的剧评:
“那就住院吧……”
“单调而且乏味,不具有吸引观众的力量。”
佣人和宫坂虽然时或出现,可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过来问问而已,不会有超越这些的更为细腻的关照。因此即便只是想要喝杯热水,抱月也不得不起身跑到走廊里去招呼他们二人。
六日夜,艺术剧团的干事、脚本部成员、事务员等全体成员集中在二楼会议室,就艺术剧团今后的经营问题召开了首次会议。
俱乐部二楼的房间,在须磨子离开后就只剩下抱月一人,因而更是寒气袭人。
须磨子在结束明治剧场的演出后也赶来参加了会议。她首先向大家致意,并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十一月一日,须磨子再次叫来了出诊医师。说是因感冒拖延过久,引发了支气管炎,如果希望住院的话可以让他住院治疗。
“我决意继承老师的遗志,一定要将这一事业进行到底。为达此目的,我必须更加依靠大家的力量。希望大家不要舍弃我,恳请大家今后继续多加关照!”
可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抱月的感冒变成了肺炎。
从守灵席上中途退出、身穿洁白丧服赶来的须磨子向大家恭恭
大家觉得在排练时过于啰唆地询问病情未免有些失礼,于是不再追问下去。
敬敬地鞠了一躬。
“好像有点恶化了……”须磨子只是如此作答。
参加会议的人当中,以前就对须磨子的自私任性抱有反感的人不在少数。现在看到抱月死去,须磨子变得孑然一身,未免觉得人心大快。不过他们还是认可了须磨子此时的谦恭态度。更何况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责备须磨子的话,则未免显得自己过于卑微。
“怎么样了呢?”
总之,大家觉得从须磨子的态度看,她确有悔改之意。于是全体一致同意今后继续为艺术剧团贡献力量,将事业发扬光大。
但是,从三十日起开始彩排以后,抱月依然没有现身。人们不禁真的担起心来,遂再次问道:
此外,当天还决定了如下事项:
“还发烧,躺着呢。不过再过两三天就会好起来吧。”
1、由松井须磨子担任艺术剧团团长。
每当艺术剧团的人问到须磨子时,她便以爽快的语调回答道:
2、由中村吉藏担任脚本部主任,负责艺术剧团的事务性工作。
“老师的病还没好吗?”
3、脚本部接受艺术剧团团长的委托,负责处理艺术及具体落实方面的相关业务。
《绿晨》属于联合公演,所以抱月不会从旁插嘴。即便如此,排练时一次都未到场则未免鲜见。
同时,就艺术剧团业务处理的具体分工,决定成立四个系统,分
抱月原本就寡言少语,即便自己做导演时也很少开口说话,故而在别人做导演时更是一言不发。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是在排练结束后,只是对本人悄悄地说上一句:“那个地方你看这样演如何?”正因为他从不训人,也很少明确发表看法,因此意见相当起作用。
别为:
迄今为止,须磨子的任何舞台排练抱月都必定会在一旁观看。
明治剧场系统(松井、中村、长田);
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开了一些药后便回去了。
残留业务系统(松井、秋田、本间、楠山、中村);
翌日,医生倒是来出诊了,可检查的结果依然是现在流行的西班牙感冒。说是不必过分担心。
图书整理兼财务系统(松井、楠山、仲木、川村、冈本、加藤);
望着抱月憔悴不堪的脸,须磨子终于担起心来。
演员系统(松井、中村、中井)。
“听说大道具布景师小幕君的叔叔就是因为患了感冒后转成肺炎,结果死掉了呢。不当心可不行啊。明天我就去叫出诊医生过来给你瞧瞧。”
最后又记录了下述内容:
“不过,顶多再挺上两三天就会好的。”
“十一月六日晚,守候于老师棺柩旁,以观众席为座席彻夜守灵。
“还是应该叫医生过来看一下啊。”
风雨飘飘,伤感之夜!”
于是房间总算暖和起来。灯光下,抱月看上去有气无力。他原本就瘦弱,再加上现在没有食欲,双颊便愈发凹陷下去,看上去弱不禁风。
上述三个决议事项,于次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前,获得了艺术剧团全体成员的同意和理解。
说着须磨子便打开了房间的灯,没摘围巾就点起火炉来。
十一月七日,从十点开始在艺术俱乐部举行了葬礼。在此处,抱月的寝棺被再次打开,与会者向遗体做最后的诀别。
“啊,好冷!好冷!好像要下雪似的。”
套取面型时涂抹的橄榄油业已渗进抱月的脸部皮肤,此时发出了古铜色的光亮。
即便如此,每当须磨子回来后,他也一定会睁开眼睛问一声:“怎么样?”
“ 老师……”须磨子再次将身躯探进棺内,久久抚摸着抱月的脸颊不肯离开。
在幽暗阴冷的房间一隅,躺着深深蜷卧在被子里的抱月。
“差不多该出发了。”
但是,即便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天,抱月仍然高烧不退。因为公演在即,排练在吃了夜宵以后也依然继续着,因此须磨子总是在夜里十点以后才能回来,有时甚至在零时以后。
干事长田想要拉走须磨子,可是须磨子依然紧抱着抱月不放。
因为之前一直照看着须磨子,故而须磨子的好转导致抱月对自己也很乐观。他以为只要在被窝里暖暖和和地睡着,早晚会好起来的,心里有些“轻敌”。
“我不!我不!”
“说什么呢!没关系的,老老实实地多躺几天就会好的。”
最终须磨子还是被拖开了。每当棺木四周响起钉进钉子的声音,耳畔就会传来须磨子的凄惨叫声。
“请医生过来看看吧。”这次轮到须磨子担起心来。
下午三时,为鲜花所簇拥的棺柩被移到马车上开始向青山殡仪馆进发。
然而抱月的病情却不断加重,一直是三十八摄氏度以上的高烧,咳嗽也在加剧。
从牛込到青山,步行大约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载着棺柩的马车后面是人力车,车上坐着须磨子、逍遥以及死者家属。再后面就是一长列徒步移动的人群。
剧团成员们开着这类玩笑。须磨子像是等着抱月被传染上似的,她自己居然开始康复了。
不到四点,送葬队伍抵达殡仪馆。为了目睹须磨子,入口处熙熙攘攘地簇拥着两三百个看热闹的人。
“感冒也要一起患,真是休戚与共啊!”
不久,预定的时刻四点已过,遗体告别仪式开始。
“老师和‘阿龟’并排睡着呢。”
在殡仪馆内殿正面灵柩上方,垂挂着五十岚力氏书写的“已故岛村泷太郎之柩”字样的幕布。四周摆放着三十多个花圈和供花。无数的烛光映照凸显出周遭的一切。
头一天抱月只是流鼻涕和咳嗽而已,可接下来便浑身发冷而且开始发烧。于是第二天就变成须磨子与抱月两人并排躺倒在那里卧床休息了。女佣和绰号叫“二傻”的宫坂时不时地来到房间照顾他们一下。
首先由真言宗丰山派道长早川快亮大师开始诵经。引导超度结束后,在长谷川天溪的主持下开始吊唁。首先被叫到名字的,是友人总代表金子马治(筑水)。
从翌日起,抱月也患上了感冒。一整天都和须磨子泡在一个房间里,不传染上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接下来是艺术剧团脚本部总代表中村吉藏、早稻田文学社同人总代表本间久雄、门生总代表相马御风、艺术剧团技艺员总代表中井哲、早稻田大学校友会会长平沼淑郎、文学界人士代表田山花袋、松竹总经理大谷竹次郎、帝国剧场专任董事山本久三郎、女优代表森律子等依次致了悼词。
“真是柔能克刚啊!”须磨子笑着说。然而这次已经不仅仅是玩笑即可了事了。
此外还有唁电五十余封。告别仪式参加人员逾六百人。而殡仪馆四周隔着篱笆墙还簇拥着几百号人。他们都想目睹以须磨子为首的与会者。
“我没问题!”
作为当时在青山殡仪馆举办的葬礼,抱月葬礼的盛大程度可谓数一数二。正宗白鸟又以他特有的嘲讽口气评价道:
“哎呀,老师也感冒了吗?”
“这是一次并不般配的葬礼。”
然而坚持了两三分钟以后,她便咳嗽起来,脸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没了模样。她擦了一把脸后又继续练起来。可练着练着,抱月也打起喷嚏来。
确也如此,对于一个曾被视为“与丑闻一起堕落下去的艺术家”、一个始终被斥为“逃往双管齐下道路的通俗艺术家”的葬礼而言,这次葬礼的豪华程度是破天荒的。
本来得了感冒,可须磨子的声音却相当高亢并且富有穿透力。
但是,抱月不顾周围的批判依然凭借自己的力量勇往直前,并使话剧兴盛起来的事实,已经毫无疑问在人们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无论白鸟怎么嘲讽,无论小山内薰怎样面露不悦之色,抱月依然拥有能让如此众多的人赶来参加其葬礼、为其双手合十送别的巨大影响力。
无奈之下,抱月只好念起了吉尔杰尼亚以及医师的台词,须磨子则躺在被窝里回应他。
在代表们依次念诵悼词、与会者烧香的过程中,在离祭坛最近的家属席位上,伫立着与父亲颇为相像,同样身材瘦弱、双目低垂、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震也。他的身边并排站立着的,是市子夫人和女儿们。
“你就当作我睡着后在说胡话好了。还不一样?”
须磨子则身穿丧服伫立在相反一侧艺术俱乐部及早稻田相关人员的最前列。此时此刻,两个女人之间的对立已经不复存在,看上去憎恨与嫉妒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但另一方面,隔着遗体的二人又好像正在互相怒目而视,依然处于三角关系的角力之中。
“这怎么成!你现在乱来,感冒反而会久治不愈的。你给我好好待着!”
与会人员全都自然而然地先向位于左手的须磨子行注目礼,烧香结束后再向位于右手的市子夫人行注目礼,然后离开。
“老师,你读这部分,我来回答。”
五点将近时,长田来到须磨子身后,拉了拉她的袖子。
说罢,她便自己拿起了枕边的剧本。
“差不多该去明治剧场了。”
“我休息时大家本来是可以停止排练的,可现在大家都在排练呢不是?你把那本书递给我!”
在殡仪馆前车子已经备好。去明治剧场最快也需要十五六分钟。
倘若只是艺术剧团的单独公演倒也罢了,可此次是和歌舞伎剧团一起进行的联合公演,因此她才更加焦急。与猿之助、涛海他们相比,如果被人评价说“果然还是话剧演员相形见绌啊”,那还了得?
“须磨子老师,快点!”
“可是,我总不能在舞台上对观众说,因为感冒了所以我没能参加排练呀。”
长田再次催促道。然而须磨子依旧垂首伫立一动不动。
抱月制止住焦虑的须磨子。让她服了药后,又在其额上换了一块毛巾。
无奈之下长田便去告知川村,两人将须磨子强行拉出了会场。
“不行啊,至少也要等到热度降到三十七摄氏度才行。”
“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
“明天无论如何我也得去参加排练了。”
须磨子恋恋不舍,一边回首,一边穿过会场。一进休息室她就立刻大声喊叫起来:
烧到三十八摄氏度以上后,被人起了“阿龟”绰号的须磨子,两颊看上去红扑扑的,就像是一轮红色的月亮。她的额上放着冷毛巾,一边咳嗽一边在心里琢磨的,依然是舞台表演的事。
“啊,讨厌死了!我讨厌演出!”
不过,据说当时已经有一半日本人或轻或重地染上了这种西班牙感冒,剧团成员中也相继出现了休病假的人。
“喂,打起精神来!”
须磨子休假那天,艺术剧团的成员们这样说着笑了起来。
长田抚慰着她。在身边陪伴的女性将替换服装递了过去,却被须磨子一把推开。
“嘿,这个‘阿龟’居然也会和普通人一样患上感冒呢!”
“我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老师了!为什么这种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必须去工作?”
以前的冬季,从中国东北到海参崴,巡演时从不感冒的须磨子现在居然病倒了,这未免令大家惊诧不已。
“你可别这么说,大家想看你的戏都在那边等着呢。”
与往年相比,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中旬便刮起了西北风,河面上还结起了薄冰。
“少拿我当傻瓜!”
可是,就在排练的过程中,须磨子染上了西班牙感冒。
须磨子一边说一边就要仰天倒下。
演出地点在明治剧场,演出时间计划从十一月五日演到二十六日。
“喂!喂!”
《死及其前后》上演一个月后,艺术剧团又开始向邓南遮的《绿晨》发起挑战。此次演出是与歌舞伎剧团进行的联袂公演,须磨子饰演伊莎贝拉,市川猿之助(后来的猿翁)饰演医师,市川寿美藏(后来的三世寿海)饰演吉尔杰尼亚。
长田慌忙一下子抱住了须磨子,并支撑住她的身子。于是须磨子挠了挠脑袋喝了一杯水,这才放弃抵抗开始更衣。
以伊原青青园的剧评为首,其他报刊的评论也都充满了善意。
殡仪馆内的诵经仍在继续着。须磨子听着诵经声,急匆匆地向停着人力车的方向赶去。
“如果可以将歌舞伎剧比喻成歌川流派木版画的话,那么这场演出就可以被比喻为一幅在众多写生基础上制作而成的油画。虽然歌舞伎剧也在渐次呈现出崇尚写实的倾向,不过要论这种写实的极致,还真非艺术剧团的这种演出方式莫属。”
夜里下起的雨此刻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小雪。人力车篷顶上的积雪重重地掉落到地面上。只有这时须磨子才会抬起头来看上一眼,接着便继续低下头去。
对于那些看惯了歌舞伎夸张手法、在演技上极富深沉表情的观众而言,突然看到这样的剧目未免觉得有些奇异。不过,与日常会话无异的台词通过他们扎实的演技表演出来以后,反倒令人觉得既新鲜又富有真实感,因此大获好评。
乘车场周围也聚拢了一大群想要一睹须磨子风采的人。他们指指点点地说:“那人就是须磨子!”须磨子对这些似乎毫无兴趣。她再次回过头来,朝不断传出诵经声的殡仪馆方向看了一眼,接下来便死了心似的钻进人力车里。
此次公演不仅舞台小,道具布景也貌似普通人家的客厅般简单朴素。而且演员的表演也与日常生活的原本状态无异。可以说是一场自然的、效法写实主义的演出。
那天夜晚,就在须磨子登台饰演一个疯狂女子之际,抱月的遗体被火化了。
在这部剧中,须磨子饰演了妻子,丈夫则由高山晃饰演。
翌日,即八日下午两点,一个装着抱月遗骨的小小骨灰盒,被埋葬在杂司之谷的新墓地里。
是岁秋季十月,作为艺术剧团的第三次研究剧目,他们于牛込艺术俱乐部公演了有岛武郎的三幕话剧《死及其前后》。这次演出是艺术剧团通过与松竹之间的合作,在夯实了经济方面的基础后,回归其本身所希冀的按自我愿望进行表演这一原点后进行的首场演出。
首先由长子震也在骨灰盒上撒了一把土,之后是两个女儿,其次是抱月的亲弟弟佐佐山,再次是须磨子,他们先后将土覆盖在骨灰盒上。
这种感冒就是现在所说的流感。因最初滥觞于西班牙,后来扩展至全世界,故俗称“西班牙感冒”。
即便在这里,也有数十人为了一睹须磨子的风采,而将他们团团围住。
大正七年(1918)秋,日本曾流行过一场所谓的“西班牙感冒”。
但是,须磨子对这些人不屑一顾。她用小铲轻轻地铲了一铲土盖了上去,然后便后退一步,一对眸子紧紧地盯住那个被埋在土里的小小的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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