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抱月死后的这两个月里,须磨子一直都是鼓足勇气活着,其间积累下来的倦怠感,似乎一下子全都喷涌出来。
在嗫嚅的同时,一阵倦意倏然向须磨子袭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和中村发生了争执。
“我要是死了呢?岂不就上不了场了……”
“烦死人了……”
今天和中村吵架时说过的话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可如今身边已经没有能够劝解和保护自己的人了。
干脆就死掉算了,这样一来就再也不必登上讨厌的舞台了,也不必再听任那些不明事理的男人们摆布了。只要自己死掉,就再也不会被他们说什么“任性”“自私”了,也就不再需要顾忌他人,不会再有人发自己的牢骚了。
老师在的时候从未有过这种事情。无论自己多么任性,他都会原谅自己,并引导自己走向新的目标。一想到有老师在身边,自己就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根本就没有必要考虑自己所说的话会给周围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他们会做出什么反应,等等。自己可以信口开河,为所欲为。
即便自己继续活下去,大约也不会再有什么好事出现。今后再也不可能遇到像老师那样真正理解自己、支撑自己的男人了。
与中村争吵确实是出于自己的蛮横与任性,对此她心中一清二楚。今天的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任性与胡来。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难道就不应该更为胸襟广阔些,让自己耍点小脾气吗?只是在这种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自己才希望有人能伸出温暖的大手扶持一把。
或许自己的一生在老师死去的那个时刻就已经结束了。老师死去以后,自己遇到的全是一些麻烦事,一些令自己心情沉重的事,自己从未快乐过哪怕一次。无论自己怎样发奋排练,在舞台上怎样尽力表演,都有一道坎跨不过去。一个人越是努力就越是觉得孤独,残存于心中的只是一片空虚。
时值一月四日,寒气逼人。须磨子就那样将身躯向火盆上倾斜着,一边取暖一边回想着这几天的事。
“老师……”须磨子冲着祭坛上的抱月照片喊了一声。
须磨子对用人说了声“我不吃饭”后,便走进屋内。她并未脱掉和服,只是一直待在那里。
那天要去后台时,须磨子觉得抱月一个人太过可怜,便对女佣说不要灭了屋里供奉于神像前的佛灯。可女佣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万一引起火灾就太危险了。此时的灯光是须磨子回来后自己点燃的。
须磨子被人力车摇晃着回到了艺术俱乐部。然而那里也没有可以使她获得温暖的人在等候她。
此刻抱月的脸,正在灯光中微微晃动。
当时虽然服装师和床山也在休息室,但他们对与中村发生争执后情绪不佳的须磨子似乎有些畏惧,因此工作一结束便早早离去了。
照片上的抱月,大都是操着双臂,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只有这张照片,其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这张照片是他们去中国东北巡回公演时当地人为他拍下的。
在当时,即便像须磨子这样的大牌女优也没有自己的随从人员,从家里到剧场,往返都是她一个人。
一看到抱月那张略显寂寥的笑靥,须磨子就会再度回想起抱月那宽广无垠的胸怀与温柔。须磨子觉得无论自己怎样任性蛮横,怎样胡作非为都能够谅解自己的老师此刻正在照片里呼唤着自己:“你来呀。”
演出结束后须磨子再次与中村发生了争执,之后便独自一人走出后台休息室,坐上了人力车。
“老师……”
还有一点就是,抱月逝世两个月后,内心的孤寂终于逼真地向须磨子袭来。她曾一度哭得死去活来,之后试图再度振作起来,故而接近了楠山等男性。然而这些男人为了躲避责任,全都落荒而逃,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并力挺她。可以说那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与身体的变化相辅相成后,就更加掀起了她内心不安的涟漪。
须磨子再次轻轻呼唤了一声后,便把照片拿在了手中。看着看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一旦哭泣起来以后,泪水便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无法止住。须磨子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最后,她一边哭一边轻声说道:
就此可以说脚本部的思虑有失周全。
“我也要去老师那里。”
虽说故事情节就是如此,没有办法加以改变,但抱月刚死不久,自己却要连续两次不得不在舞台上死去,这对须磨子来讲太过沉重。
抱月那屡见不鲜略带羞涩而又貌似困惑的脸,似乎正在轻轻地向她点头。
再有一点就是,在《肉店》和《卡门》这两部戏中,须磨子所饰角色的最终结局都是走向死亡。须磨子对此难以释怀。
望着这张笑脸,须磨子突然打定了主意。
这一点从须磨子那句“艺术剧团是我负责”的话中也可窥见端倪。
“老师,你会等着我的,是吧?”
此外,如果将那天须磨子的发飙完全归咎于其身体的变化则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她的身体状态不佳确实是主要原因,但另一个事实则是,发飙也缘于须磨子心底对中村的一种排斥——本来当时须磨子已经被“转让”给了松竹,但中村仍然接受松竹的委托担任了那次演出的总负责人。
不知不觉中须磨子已陷入和抱月一起牵手漫步的错觉中——她觉得他们似乎正处于以前经常幽会的户山原野的春霞之中,又似乎正漫步于艺术协会通往排练场地的幽深小路上,甚至还像是在巡演途中所走过的广袤的原野。
然而中村并不具备看透须磨子这一特点的直觉和经验。
须磨子追寻梦幻似的闭合上双眼。突然,她感觉到抱月正在呼唤自己。
抱月对此当然了如指掌。虽然没有说出口来,但每逢那时他便会意识到,反常的波涛正在袭来,因此他总是忍耐着。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抱月了解须磨子情绪的剧烈波动,因此才能够忍让她。
“你来呀……”
正因为长年与须磨子同台演出,森英治郎才能立刻察觉出须磨子身体状况的异常。在那种情况下,他便让自己的演技始终配合着对方。说来随着身体生理周期的变化,须磨子的情绪波动要比一般女性大出一倍以上。在月经期和非月经期,须磨子的脸色、肌肤乃至性格都会突然发生变化。
须磨子好像是被这句话牵引着一般站起身来,取出了钢笔和纸。
“每月一次,须磨子在那个时候总是这样。”
之后她再次回到被炉前,嘘了口气。眼前放着的粗壮美国钢笔是抱月买给她的,纸则是印有纵向铅格的信笺纸。
“老毛病?”
此时的须磨子正处在一种貌似轻微酩酊的状态中。看着白色的纸张,须磨子一生中遇见的各类人物的面孔浮现出来又消逝而去。在这些面孔中,她首先给伊原青青园写下了一封遗书。
“嗯,八成是老毛病又犯了吧!”
就在须磨子犹豫不决写到一半时,有人前来敲门。
“今天的须磨子也太过分了!居然说出那种蛮横无理的要求,还和中村大吵大闹了一通,这么干怎么搞得好呢?”
她用手腕挡住遗书转过头去。住在俱乐部的女优小泽美代子从门边把脸探了进来。
当时川村和饰演《卡门》中何塞一角的森英治郎正一起坐在回家的电车里,二人就那天须磨子的事互相议论道:
“怎么了?”
是日须磨子的任性专横,正如须磨子自己所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说来这与小孩子撒娇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只是想……您还没睡吗?”
与抱月相比,中村是个坦率而又一根筋的人。虽然性格温和笃厚,可一旦发起火来就一步不让。也就是说,他缺乏平息须磨子歇斯底里的灵活性和圆滑劲儿。
“ 我还有工作。你去睡吧。”
从表面上看,抱月似乎已经被须磨子的专横跋扈打翻在地,但实际上他并未输给须磨子。即使须磨子一时专横胡闹,可用不了多久,只要让她把话说够了,到头来她还是会登台演出的。可以说抱月已经看透了须磨子的这个毛病并巧妙地操纵着她。
“好的。”
确也如此,如果抱月当时还活着,他或许就会默不作声地听凭须磨子任性耍泼,先让她把牢骚发够,之后再巧妙地取悦她,最终让她登上舞台。
“等等。”
池田本是关西歌舞伎鼎盛时期久松剧场(即后来的明治剧场)附设茶座的老板。可同时他又是一位风流雅士。作为一名票友,出于对歌舞伎的爱好,他已经把整个身家全都奉献给了歌舞伎。也正因此,他的见解才颇值吟味。
须磨子叫住了就要折回的美代子,然后从放在旁边的钱包里取出一些钱来,用纸包好后递了过去。
“对于演员们说出的话,不能全都那么当真……此外,平息事态的方法也数不胜数……”
“用这些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当时曾听到须磨子说出上述任性话语的池田藤兵卫抒发了自己的感想:
“可是……”
之所以说不想出演《肉店》了,也可以说不过是在须磨子身上屡见不鲜的心血来潮而已。
“行了。晚安!”
起初须磨子的确提出了不想出演《肉店》角色的想法,但当时她已经走进后台休息室并坐在梳妆台前。如果她真的不想登场,就不会坐在梳妆台前,而且压根儿就不会去后台休息室。
须磨子少见地笑了,然而脸上却挂着泪痕。
事实也是,当时争执的缘由也不过就是一件怄气的小事而已。
小泽觉得有些蹊跷,可又觉得继续追问未免不妥,于是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就连周围的人也都以为,即便闹得沸反盈天,第二天须磨子的心情也会出现变化,依旧会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站到舞台上的。
想要睡时,她打开了纸包,发现里面装着十五日元。
然而中村吉藏做梦都没想到,这就是他与须磨子的最后对话。
深更半夜的干吗给这么多钱呢?小泽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她就想等明天再去道谢吧,于是倒头睡下。
说着说着,简直就想揍她一顿。他勉强克制住自己,走出了休息室。
打那时算起三十分钟后,女佣说要给须磨子铺被子。须磨子依旧坐在被炉前回头说道:
“松井君!请你镇静点,你镇静下来冷静地思考一下!”
“我自己会铺的,你下去吧。”
“我要是死了呢?岂不就上不了场了?”
女佣走后,须磨子的房间依然灯火通明。时辰已过凌晨三点,夜间销售荞麦面条的叫卖声已经消失,周遭万籁俱寂。
“你不想上场也得上场!”
在这一片静谧中,须磨子再次写起遗书来。
“那么,如果我对你说,我无论如何都不再上场了,你又能怎样?”
第二封是写给姐夫米山益三的。第三封则是写给坪内逍遥的。
“即便艺术剧团是由你负责,可整个这出戏是松竹交给我负责的。这出戏的负责人是我。我不能允许出现破坏全体成员统一合作的事。”
所有的遗书全都写完后,须磨子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点。
“你不允许又怎样?戏是我来演,艺术剧团是我负责,是演出还是休息,这是我的自由,难道不是吗?”
须磨子走下楼梯来到女佣房内,向睡眼蒙眬的女佣询问装饭的木桶放在哪里。
“你见好就收行吗!”中村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你为什么不愿上场?我不允许!”
“在厨房。”
“我还是不想上场了。”
听了女佣的回答后,须磨子又来到厨房。她打开木桶盖,将一些饭粒放在掌心上。
“你如果想得过多,就会像今天这样出现失败。你听我说,别再任性了,从明天起好好演,拜托了!”
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米粒将遗书封好。
无论谁看,都会觉得须磨子的表现有些反常。或许是因为表演失败的缘故,须磨子回到后台休息室后,立刻匆匆收拾东西准备早早离去。此时中村再次赶到休息室。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所有的信封都是粉红色,上面写着几个收信人的姓名。
但在表演《卡门》时,其表演却一塌糊涂。要么说错了台词,要么错过了说台词的时间。并终于在第三幕表演纸牌占卜时,错使纸牌飞向观众席,打乱了何塞的出场时机。
她只是拿起其中的两个信封再次走出房间,向正面二楼的勤杂工房间走去。
本来须磨子在舞台上几乎可以说绝对不会说错台词或错过说台词的时间。即便她排练时任性专横,但却是反复排练,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在这一点上她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演员。
她敲了敲木板门,然而毫无声响,两个勤杂工睡得很死。无奈之下须磨子只好叫醒了睡在二楼右侧的侄子武昭。
然而舞台上的她毫无往日的活力,动作迟钝,而且台词也说得张皇失措。
“怎么了?”
扔下这句话后,中村便走出了演员休息室。须磨子虽然一直在怄气,但在周围人的劝慰下总算勉强化妆并登上了舞台。
看到眼前站着的须磨子,武昭很是惊讶。须磨子平静地说道:
“总之,今天无论如何不允许你罢演。你马上出场!”
“到六点的时候,你去把这个送给坪内先生和伊原先生。这是很急很要紧的信,记着千万不要忘了!”
此时开幕的铃声响起,服装师和床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虽然感到不解,武昭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于是须磨子说了声“晚安”后便关上了房门。
“岛村老师在会怎样我不知道。总之我请你出场!不!我要你出场!”
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快到五点。
“啊,真是烦死了。老师要是活着的话,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将剩下的那封信在桌上放好后,须磨子化起妆来。
“你才是一根筋呢。你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如何?”
她将头发梳成时下流行的女优发髻,在大岛制盛装和服外面又套上一件带有家徽的短外挂。之后系上了一条浅蓝色素花缎和服圆腰带,并戴上了抱月送给她的戒指和手表。最后她又拿起一条深红色绉绸细腰带和一条浅蓝色细腰带。深红色的那条腰带是以前抱月买给她的。
“你真是一根筋啊!”
一切准备就绪后,须磨子再次来到抱月灵前,双手合十,之后走出了房间。
“不行,你必须上!”
一月的凌晨五点,天色依然昏暗。俱乐部内还没人起床。
“可是,我不想上了呀。”
穿着白色布袜的须磨子,将脚伸进草编拖鞋内走下了楼梯。她在走廊里兜了一圈后来到正面,又从那里穿过观众席来到舞台上。
“就算你是松井老师,这种放肆的做法也让人无法原谅!说好了是你上场的你就必须上场!”
须磨子在舞台上伫立了片刻,又回头望了一眼夜深之际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过了片刻,她终于痛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舞台后面的杂物间内。
向来稳重的中村表情僵硬了。主角无故罢演已经是为所欲为,自己指定替角更是随心所欲。这种行为表明她根本就没把作者放在眼里。
四
“你说什么……”
艺术俱乐部的女佣龟高伊濑于元月五日早上七点起床,洗过脸后便开始打扫房间。除伊濑外另外还有两个女佣,但她们都是通勤上班,而且正好赶上正月,因此那天都还未到。
“没问题。我已经跟她说好了。”
七点半,伊濑忽然担起心来,于是就去望了望须磨子的房间。
“这么急怎么可能?”
须磨子无论晚上睡多晚,清晨都会早起。她天生睡眠质量好,钻进被窝立刻成眠,并且从不赖床。
“可以找个替角嘛!小泽美代子就不错啊。”
伊濑来到二楼里侧须磨子房间的门前。平素总是整整齐齐摆放在门口、上面拴着红色木屐带的草编拖鞋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到了这种时候你说这样的话,这不是难为我们吗?你不上场这个戏还怎么演啊?”
“老师,老师……”
须磨子照旧在休息室的火盆上暖着手,头都没回地说。
她叫了几声,没有回音。
“不想上就不上了呗。”
伊濑觉得奇怪,便轻轻打开了拉门。然而里面根本就没有须磨子的影子。而且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也没有铺开过的迹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上场了?”
静谧的房间内唯有抱月祭坛上的佛灯仍然亮在那里,灯火正在微微摇曳。佛坛里侧,围绕着抱月的照片,一边摆着须磨子的照片,另一边摆着抱月买给须磨子的羽毛毽拍。
可是,到了第四天,须磨子却通过松竹的池田藤兵卫,突然提出自己不再出演《肉店》中的角色了。身为作者的中村吉藏听到这一消息后,立刻赶到须磨子的后台演员休息室里。
昨天打扫房间时并没有这些东西。
包括元旦休假的因素在内,从首日公演到第三天,观众始终爆满。
刹那间,伊濑产生了一抹不祥的预感。她立刻来到旁边的团长室,依然没有须磨子的影子。
这是艺术剧团和松竹的第三次联合公演。须磨子在《肉店》中饰演阿吉,在《卡门》中饰演卡门。
“老师……”
大正八年(1919)元旦,在东京有乐剧场举行了《肉店》和《卡门》的首场演出。
伊濑一边喊一边在二楼转了一圈。接着又跑下楼去查看鞋箱,须磨子的木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
三
她会去哪儿呢?伊濑一边继续喊,一边在院子里寻找,之后又转到了便门处,存放舞台大道具的杂物间的门敞开着。
须磨子面朝夜晚的窗户轻轻呼唤着,心中再次回想起抱月的伟大和慈祥。
难道她会……
“老师……”
伊濑一边推门,一边战战兢兢地朝里面望去。只见化了淡妆的须磨子,脸色雪白地垂吊在黑暗中。
此时此刻,须磨子再度想起了抱月。在抱月活着的时候,须磨子觉得他是一个学者类型、窝窝囊囊、从不明确表明自己意见的人。可现在她才发现抱月在根儿上有着一股坚如磐石难以撼动的倔强与刚强。
“啊!”
“果然还是那个人坚强……”
伊濑一下子蹲了下去。接下来便爬着回到女佣房间里。
不对周围人的说三道四给予正面反击呢?
当时理应已被赶走的小林放藏,以正月休假为由回到了俱乐部。
举手投降了。只知道为自己辩白,之后便夹着尾巴逃回家里。怎么就
此时正睡在女佣房间旁边的屋子里。
男人为什么会如此软弱呢?只是遭到身边人一点点非议就立刻
伊濑敲响了放藏的房门,颤抖着用手指指着杂物间方向。
“孬种……”吐出这句话后,须磨子便将目光投向暮霭临近的黄昏街道。
放藏只是穿着一件睡衣就冲出房间往杂物间跑去。接下来俱乐部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和楠山约好来这里是两天前的事。是须磨子亲口对他说的,他当时也答应下来。看来似乎是楠山独自爽约了。
须磨子似乎是先将一把椅子放在道具库房中央的桌子上,之后站了上去,接下来便将绳子穿过房梁,然后套住了自己脖子。而就在套住脖子的那一瞬间里她踢倒了椅子。此刻,被踢倒的椅子正横倒在桌子边上。
片静谧。
“叫医生!”
可女佣回来后却汇报说,楠山家漆黑一片,门也上了锁,里面一
放藏大声吼叫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已经把他吓得浑身动弹不得。十分钟后,总算有人赶了过来——寄宿在附近的小林正典抱住了须磨子。辻野良一则爬到摆放在桌面的椅子上,用刀将挂在房梁上的绯红色绳子割断,这才终于将须磨子放了下来。
本来讲好下午两点见面的,可是到了三点,即便到了四点,他也始终没有出现。于是焦虑不安的须磨子便让俱乐部的女佣拿着她的信赶往楠山家。
大约是须磨子为了防止自己的双脚乱踢乱蹬吧,在其膝盖下方绑着一条浅蓝色腰带。
可是,大年三十的午后,须磨子虽然邀请楠山来一趟俱乐部,可楠山却并未现身。
因一时慌乱,他们叫来的居然是兽医。未过三十分钟,神乐坂警察局的警员便赶到了,之后法医也赶了过来。被安放在一个临时台子上的须磨子,身上依然残留着体温,但是呼吸已经停止了。法医就势进行了验尸。
须磨子自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要去叫回楠山,他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当法医解开须磨子的腰带时,从她的怀中露出了写给米山益三的遗书。
自打召开了盘问会以来,楠山顾忌脚本部干事们的目光,始终躲避着须磨子。可现在脚本部既已解散,也就没有必要再忌惮他们了。
已经毫无疑问属于自杀。警察只是确认了一下尸体,便允许对
不过那时须磨子认为,遇事只要去和楠山商量,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尸体进行挪动。大家抱着须磨子的遗体,把遗体挪到二楼的起居间内,并盖上了被子。
“是啊,没问题吧。”须磨子并不服输。
以最初的发现者龟高伊濑为首,加上小林放藏、两个勤杂工、辻野良一、入室弟子小泽美代子、日本三弦琴师村冈、小林武昭等人,在八点过后才终于缓过神来,开始联系俱乐部的干事们以及其他头面人物。
“你是一定没问题喽?”中村不无讽刺地说。
八点多时,川村花菱被来告急的俱乐部男性服装师吵醒。
事实则是,从今往后的须磨子,在不必听从令人心烦的脚本部成员说三道四的同时,也必须独自承担起全部责任。她再也不能以“那是脚本部擅自决定的”为由来转嫁责任,撒泼耍赖了。艺术剧团的全部责任以及俱乐部的经营管理,全都会落在须磨子一人的肩上。
“ 什么!松井须磨子死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必担心会见到那个歇斯底里为所欲为的女人了。只是想到这一点,似乎就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同时他们也抱有一种看热闹的冷淡心理——在我们大家全都洗手不干以后,看你须磨子一个人还能折腾多久?等着瞧吧!
一声喊叫过后,川村便坐在被子上交叉着双臂,身子僵硬在那里。
但不争的事实是大家也因此卸下了肩头的重负。
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无法立刻相信。
最后的结论归结为一句话——老师不在到底还是不行啊。真不知如何向老师道歉才好。
“怎么会死了呢?”
他是会说“干的漂亮”呢,还是会说“到底还是倒闭了”呢?
“这个……”
脚本部的所有成员都在脑子里想着这样一件事——此刻如果岛村老师还在的话……
作为服装师,他怎么可能知道原委呢。
“到头来还是这么回事,把须磨子贱卖给了松竹……”秋田一边握手,一边自嘲似的嘟哝着。
“好,我马上过去。”
“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就不要再遗憾了!”
花菱匆匆准备了一下就离开了家门。
在一切都结束了的虚脱感笼罩下,他们相互握手说道:
正月里,虽然寒风刺骨,天空却一碧如洗。隔着篱笆墙传来了打羽毛毽子的悠然声响。
立以来,脚本部以抱月为中心好不容易才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却因为须磨子的恣意妄为和男人们的一腔妒火而夭折于此。
须磨子死了!川村虽然在心中告诉自己,但脑子里却仍然半信半疑。
可对于中村等人而言,他们只能感到万分遗憾。自艺术剧团创
他在代代木车站坐上了电车。正月初五,车上依然有不少穿着美丽盛装的女性和喝了正月屠苏药酒后脸色绯红的乘客。大家看上去神清气爽,脸上飘逸着平和的节日气氛。看着眼前的情景,花菱突然冲动地想要大吼一声:
在中村感慨万千之际,须磨子也只是点头说了声“是啊”,甚至连一句“辛苦了”的问候话都没有。
“须磨子死了!”
“总算以今天为限,一切都结束了。”
这些人当中还没有谁知道须磨子已经死了。他们以为今天也会像昨天一样,毫无变化地逝去。在如此思虑的过程中,花菱便觉得须磨子死了这件事就像是一句谎言。
脚本部的解散意味着艺术剧团将实质上合并于松竹旗下,从而失去自主公演的机会。然而对须磨子来说,只要她自己能以主角身份登上舞台便心满意足了。虽说艺术剧团被并入松竹旗下,可她的真心所想却是由此自己便再也不必和脚本部那些胡搅蛮缠的成员们钩心斗角了,心情反倒轻松愉快。
这样一个大牌女优死了,日常生活怎么可能还是如此这般平静祥和……
对于脚本部的解散,须磨子并未表示特别反对。当楠山盘问会后,中村将这一意向转达给她时,她也只是颔首说了句“这样也可以呀”而已。
不久,他在牛込站下了电车,登上了神乐坂坡道。街头与往常无异,还是那样静谧。街上的行人也好,店铺内准备开张营业的人也好,全都在默默地忙着自己的事。
“由岛村抱月先生创立的脚本部,在历经百般曲折后,以松竹公司与艺术剧团签订新合同为契机,决定解散。即此。”
过了毗沙门佛堂往左拐,再登上横寺町缓坡,便可以看到艺术俱乐部的正脸。可是,小小的正门周遭一片静谧,好像并未发生过什么。
而脚本部则在这段时间内又举行了多次会议,并终于在十二月三十日晚上的最后会议上决定解散脚本部。是日,脚本部的会议记录上只是记录了如下内容:
“怎么可能……”
虽说须磨子拖延支付了演出费,还在会场上说了一些专横任性的话,可一旦站立在舞台上,她便会发了疯似的热情洋溢。可以说须磨子就是一块当演员的料。
花菱自说自听似的嘟哝着,走进俱乐部内。
剧团从二十日起开始了舞台排练。须磨子一头扎进排练中,试图借此驱散心中的不快。
正面玄关处空无一人。于是他径直登上二楼,打开了须磨子房间起居间的拉门。刹那间一股线香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瞬间里,花菱的身子退缩了一下,接下来便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望去。只见须磨子仰卧在那里,头朝抱月的祭坛,脸上覆盖着白色纱布。四周围坐着四五个人。
公演期间为一月一日至十日,演出地点为有乐剧场。须磨子在《肉店》中饰演阿吉,中井哲饰演三次,加藤精一饰演千太。而在《卡门》中,须磨子饰演卡门,森英治郎饰演唐・何塞,中井哲饰演鲁卡斯。
“先生,出大事了!”
当时艺术剧团已经决定与松竹进行正月联合公演的剧目为《肉店》和《卡门》。
教授日本三弦琴的师傅率先回过头来。仿佛在等待这句话似的,周围的女性一齐大声哭了起来。
然而这一小小的应急举措已经无法使纪律一度涣散下来的组织恢复原状。
“到底还是真的呀!”
中村迅即奔走于各大报社之间,总算压住了报社意欲将其刊登在三版版面,即社会新闻版面上的打算。他同时提醒脚本部各位务必自重。
“已经死了。”
中村惊讶万分,马上调查了一下泄密源头。发现似乎是长田秀雄自觉被须磨子抛弃,为了泄愤而为。在这一点上,脚本部这些理应兼备理性与教养的男人,一旦被揭开面纱,男人丑陋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说过这句用不着说的话后,三弦琴师傅揭开了须磨子脸上的纱布。
可是,理应绝密的盘问会内容却被捅给了报社,并传出各大报刊将要刊登报道,披露艺术剧团围绕须磨子引发的新的丑闻。
须磨子的脸有些浮肿,看上去雪白圆润,双目静静地闭合着。如果只看这些,便会觉得她死时并未承受任何痛苦,然而在其颌下与喉结上方却深陷着一条鲜明的紫色血斑。
中村这一收拾残局的提案,以最终落幕的形式摆到了桌面上,意欲借此结束混乱的局面。
花菱慌忙错开视线,闭目合掌。
须磨子自己也希望与其受艺术剧团脚本部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管制,还不如加入松竹,一门儿心思专注于舞台表演。两者想法的一致与艺术剧团打算将须磨子交给松竹并借此使艺术剧团体面谢幕的想法不谋而合。
已经毋庸置疑,须磨子确实死了。
所幸须磨子在松竹大受欢迎,故而松竹希望她能够归自己专属。
花菱多次说给自己听似的,数度点头后来到走廊里。
但是他们刚在抱月的灵前发过誓,要维护艺术剧团的发展,因此不能随便就此匆匆一走了事。若要金盆洗手,也需要找出一个能够得到世人谅解的相应的理由。
“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请您多照应啊。”三弦琴师傅追了过来。
要男人跟随这样一个须磨子,对男人而言只能是引以为耻。如果要自己去协助须磨子,除非自己成为她的情人或丈夫,除此以外为她效力。
“我当然会尽力而为的。不过还是太吃惊了。”
本来脚本部的成员曾发过誓,要团结在须磨子周围,以使艺术剧团的事业发扬光大。可事实上,没有抱月的艺术剧团已经失去了魅力。且不说作为演员如何如何,作为一个人,须磨子的缺点实在太多。
“我也一样,觉得怎么会……”
将须磨子交给松竹的提案,从抱月去世时起就已被考虑过多次。
“通知大家了吗?”
“楠山君尚须自重。小村君和长田君请姑且收回辞意。反正早晚都是要将须磨子妥善交给松竹的,脚本部还是要团结一致坚持到那一天。”
“知道联系方式的人暂且都联系过了。”
在大家提出各种意见后,中村吉藏最后总结道:
“今后的事才不好办呢……”花菱心神不安地环顾着周遭说道,“听说是在杂物间……”
就这样,盘问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是的,您去看看吧。”
抱月在世时,须磨子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朵无法企及的山巅之花,男人们对既定事实心悦诚服。可随着抱月的离世,须磨子一下子就与他们近在咫尺,成为他们或许可以收入囊中的女人了。于是男人之间立即失去了平衡,并使事态发展到导致艺术剧团分崩离析的地步。
花菱紧跟在先行一步的师傅后面走下了楼梯。他们从观众席一侧来到道具库房内。光线从敞开的门扉流泻出来,灯光下摆放着一张微微横斜的大桌子。
而且不仅仅限于小村和长田,即便川村和殷勤耿直的秋田雨雀也都在心底对须磨子怀有一抹淡淡的恋情。
“她好像是将腰带悬挂在那里,然后登上了椅子,之后又把椅子踢走了。”
虽然二人表面上讲出了一些正当的理由,可背后却是中年男人内心翻腾的妒忌心在作祟。
椅子好像完成了使命似的,静静地倒卧在桌子的斜后方。
对这二人而言,知道须磨子已经对自己以外的男人情有独钟后,心情自然相当不悦。就算楠山已经发誓今后不再和须磨子有个人接触,他们也不认为须磨子因此就会对自己产生兴趣。而且就算产生了兴趣,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去追曾经试图接近楠山的须磨子。
花菱仰视着天花板上的房梁,随后又将视线收回到桌子上。桌子中间的一个红点映入他的眼帘。从远处看那痕迹就宛若红色的颜料,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那是一小块聚拢在一起尚未干透的血痕。
这样一来,其他男性便坐不住板凳了。尤其是原本就对须磨子怀有好感的长田和小村。在抱月葬礼那天,长田等人曾扶住了就要倒下的须磨子。过后他甚至嗫嚅道:“真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啊,身体好丰满。”而小村也期盼着能有机会抱抱须磨子。
“还出血了?”话刚出口,又被花菱咽了回去。
确实,通过对楠山的追究,证明他与须磨子之间是清白的。可相反须磨子对楠山怀有好感一事也大白于天下了。
昨天从有乐剧场回家时,与须磨子演对手戏的森英治郎曾在电车上说过这样的话“须磨子在那个时候总是这样”。
一部分人觉得遗憾,既然楠山的清白已经得到证实,为什么还会掀起此种风波呢?然而他们提出退团,并非与楠山的发言毫无关联。
这血迹毫无疑问就是那时的血。或许是悬吊在那里时从其双腿之间滴落下来的。
一场针对楠山的盘问会,中途却发展为主要成员的退团风波。
“这里还有血呢。”
“自己也打算不再参与通俗话剧的演出活动了,我想重新回到书斋里,借此机会请允许我退团。”
“啊,果然还是这么回事啊。”
听了他的话后,长田秀雄也站起身来说道:
三弦琴师傅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满脸通红,接着便从和服袖兜里取出纸巾擦掉了血迹。
“只要看看松井迄今为止的做法,就会发现她无视艺术剧团,擅自和松竹合作,根本就不打算听取脚本部的意见。而且今后也会如此。她的这种作风看上去没有改善的可能。”
“大约在几点左右?”
小村回答说:
“听法医说大约是在今天凌晨五点左右吧。”
“为什么?”中村追问道。
“就没有谁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小村是艺术剧团的经营顾问。正因为在营销方面一直在支援艺术剧团,故而他的退出将会对艺术剧团今后的独立公演产生巨大影响。
“倒是有一些蛛丝马迹,但也都是马后炮了……”
“从今天起,我打算退出艺术剧团。”
据师傅说,须磨子于前一天拿出十一日元给两个养女胜子和若子各买了一件相同款式的红色披风,还请她们吃了亲子盖浇饭;她还给了小泽美代子十五日元;再有,前一天晚上,喜欢她的戏迷给她送来了天麸罗大碗盖浇饭,可她碰都没碰,回来后什么都没吃。
对楠山的盘问结束后,大家基本上承认了他的清白。然而就在这时,小村光雄站起来说道:
须磨子平素总是下午两点来到剧院后台的演员休息室,可那天她却磨磨蹭蹭地一直拖到四点。最后出门时还特意关照说:“不要灭了祭坛上的佛灯”。还有,大半夜跑来问女佣盛饭的木桶放在哪儿了,傍天亮时又找人帮她送信等等。所有这一切现在想起来都很反常。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马后炮,人们不可能未卜先知。
他似乎有些软弱。他这么说是想要讨好脚本部成员。不过楠山自身也觉得背上须磨子这个包袱未免过于沉重,况且自己也没有那个责任。他坚信只要自己现在远离须磨子,艺术剧团就可以安然无事。
“辻野君曾听到有草编拖鞋往堆放道具的杂物间走去的脚步声,但那时他好像睡得迷迷糊糊的……”
接下来楠山斩钉截铁地表示,今后除了正式场合外,绝对不再和须磨子搭话。
“这把椅子如果是从桌子上掉下来的,当时应该发出很大的声响吧?”
“松井老师对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希望我今后能够代替抱月老师帮她出谋划策,助她一臂之力。而且还说太冷了,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但我为了避免发生麻烦事,就和她针对今后艺术剧团的发展方向谈论了整整一夜。就这些,我发誓并未发生任何超越这些内容的事。”
“那倒是,可是大家都在睡梦中。”
“你的想法我们明白了,不过松井有没有对你示爱呢?”
师傅歉疚地低下了头。当时真就有人听到了椅子倒下的声响。
长田和小村则进一步追问起那天晚上须磨子的态度。
距堆放大道具的杂物间约十米处,隔着一片空地有一家名叫“官许浊酒屋”的店家。在那家店铺的内宅里住着一个名叫饭冢友一郎的东京大学寄宿生。
据此,大家仅仅是断定出二人之间并未发生过肉体关系而已。
凌晨时分,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咕咚”
楠山的说明条理清晰,且完全没有出现以前抱月所说的“现在没有,不过将来我不能保证”之类的微妙措辞。
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下去。声音就来自空地那个方向。当时他想,大概是狗之类的动物将什么箱子弄倒了吧。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首先他就受到怀疑的十一日那个雪夜的事做了如下解释——从横须贺回来后他确实单独和须磨子两人谈了一整夜,但并未做出任何超越谈话范畴、涉及男女关系的卑劣行为。他还明确指出,虽然世间传闻什么楠山有离婚的打算,什么已经和夫人分居云云,但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打算。
后来,饭冢曾在一篇题为《松井须磨子的临终》的随笔中提到过此事。上述事实由此而为世人所知。
接着便就自己和须磨子的关系做了辩白。
而这个饭冢友一郎后来竟成了一名话剧研究家,并和坪内逍遥的养女邦子结为伉俪。
会议伊始,楠山便宣布自己“向上帝起誓,将诚实地说出一切”。
更为奇妙的是,凌晨小林武昭受须磨子之托去坪内逍遥家递送遗书时,出来取信的正是这个邦子。
当时聚集在清风亭的成员有中村吉藏、长田秀雄、本间久雄、川村花菱、小村光雄、秋田雨雀等艺术剧团脚本部的成员以及他们的盘问对象楠山正雄。
截至五日中午,须磨子的死讯几乎通知遍了其所有的亲戚、话剧界人士、报刊以及杂志社等的相关人员。
六年前,抱月曾因被怀疑与须磨子之间的关系而被早稻田学派的成员们盘问了一场。此刻,楠山同样被怀疑和须磨子之间关系不清,处在了接受盘问的立场上。
举办丧礼需要有一位丧主,可是须磨子并没有亲生子女,故而从理论上讲应该由她的养女胜子或若子担任。可是二人又全都过于年轻,而且对须磨子而言,与二人的关系也并非有多么亲近。虽说亲哥哥放藏就在身边,但他因与须磨子争吵而被逐出了俱乐部。
召开楠山正雄的盘问会,是在这一纠纷过去三天以后的事。地点在江户川的清风亭。
最后以俱乐部的干事们为中心经过协商后,决定由他们来主办丧礼。
但是须磨子却做不到这一点。她不仅生来吝啬,且原本就不具备笼络人心的本领。就如棒球名手未必可以做名教练一样,须磨子说到家只不过是名教练手下一员横冲直撞的玩命选手。硬是让这样一名选手去当教练,如果说这是剧团成员不幸的话,那么同时也是被捧上教练职位的须磨子的不幸。
正午过后,得到通知的吊唁客相继赶来。还有一些群众听到“须磨子死了”的传闻后也都赶来凑热闹,于是俱乐部四周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须磨子只要稍加注意或是动一下脑筋就可以圆满解决问题,而不必暴露自己的这些缺点。比如演出费未付一事,早晚都是要支付的,早个十天半月的并没有什么影响。如果她从松竹收到钱后立刻就支付给大家的话,其声望势必上升,人们就会做出这样的评价——到底还是名伶团长啊!
在这种情况下,川村或长田等干事们便各司其职,决定了通知相
随着此类小事的不断发生,大家对须磨子的信赖也在逐渐消失。
关人员、守灵、遗体告别仪式日程以及葬礼程序等事宜。
拿到了工资的剧团成员们暂且放宽了心,但一想到今后或许总会如此,心境就未免忧郁起来。
遭遇到主演突然死亡事件的松竹,立刻召开了以大谷竹次郎为首,包括其手下池田藤兵卫、有乐剧场经理新免、艺术剧团经理山室等人参加的会议。经过协商,决定中止《肉店》和《卡门》的正月演出。
就这样,在横滨、横须贺的演出费以及在内部工作的女佣们的工资终于付了出来。
当时戏票已经售出不少,却也只好决定退票。此事对松竹而言损失惨重,他们必须寻找替角继续演出,因此须磨子的死可谓兹事体大。
川村扔下这句话后,便收拾起散乱在桌子上的钱,走出了房间。
一月六日的《大阪朝日新闻》以《松井须磨子缢死》为超大标题,并以“留下三封遗书后,于牛込艺术俱乐部”“于抱月氏的忌日”“自杀的原因为过度缅怀已故抱月氏”及记载了须磨子简历的《须磨子的一生》等为小标题,做了大幅报道,并刊登了《卡门》的巨幅舞台照片。
“你这样对待我们,后果会怎样,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棺柩于五日黄昏被搬进艺术俱乐部。在此之前朝仓文夫带着两个助手用石膏套取了死者的面型。
“这回行了吧?你赶紧走!”
此后便给须磨子穿上雪白的丧服,脸上施以淡妆。紧接着就应该将她放进棺柩中了。但由于须磨子在长野的母亲尚未赶到,故此遗体被暂时安放在二楼的起居间里。
须磨子宛若朗读课本似的说,接下来便望着川村说道:
不久,深夜十一点,须磨子的生母赶到了俱乐部,于是开始入殓。
“那我说就是了。对不起了……”
须磨子的母亲接到女儿突如其来的死讯后,大约在赶来的车里恸哭不止,只见她双眼红肿,憔悴得几乎难以站立。
“不管怎么说,礼仪还是要讲的!”
“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了就没事了,是吧?只是嘴头上说说也没有关系,是吧?”
望着女儿的遗体,母亲已经说不出其他话语,只是紧紧依偎着女儿的遗体。
须磨子略显烦躁地向上捋了捋头发,轻轻咂了咂嘴后说道:
干事们就棺柩中的放入物品曾经争执了片刻,结果决定和鲜花一起将羽毛毽拍、戒指、手表和钢笔等放了进去。每件物品都是抱月买给须磨子的,也都是她生前的爱不释手之物。
“还真够难缠的啊!你这个人。”
入殓结束后,原本预定一如抱月去世时那样,将棺柩搬到下面的舞台上,但由于还有不少与她关系密切的吊唁客要求见上须磨子最后一面,故而又在二楼起居间内放置了一段时间。
“你不说,我就不拿这笔钱!一直到你说了为止!”
天亮后,即六日晨,过去曾尖刻地批评须磨子是一个“除了动作夸张以外一无是处的女优”的有岛武郎来访,并将一束鲜花放到棺柩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那么说?”
中须磨子的脸旁。
“你拖延了支付时间,当然应该道歉!应该说‘钱给晚了对不起’!”
一夜过后,须磨子的脸看上去有些发黑。脖颈那道深沟上覆盖着一块白布。
“那么,我应该怎么说才好呢?”
不久就到了七日中午,棺柩与抱月的遗骸一样,从舞台上方靠里侧的楼梯被垂直抬了下来。
“请你不要小瞧人!”
那楼梯本是抱月为了让须磨子表演舞蹈而特意制作的,结果演出时一次都没派上用场,却仅仅被用来搬运两人的遗体了。
“你们这些人,只要拿到钱就没得说了吧?”
舞台背景上挂着黑色幕布,正面安置了一个宽大的山形阶梯,最上端铺着一块四周带有布条镶边的崭新的草席,棺柩就放在席上。
就算是剧团团长,为了支付滞付的演出费,就将一捆现金抛掷过来,还说什么“拿走”,这种做法未免失礼。
遗书共有三封,分别写给米山益三、坪内逍遥和伊原青青园。几封遗书的内容如下。
“拿走?有这么说话的吗?”
写给米山益三的遗书:
“拿走!这回没说的了吧。”
姐夫:
听了川村的反击话后,须磨子粗暴地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隔壁的房间里。片刻后,耳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到房间的须磨子将一捆票子扔到川村面前。
我还是要去老师那里。身后之事已经托付给了坪内老师和伊原老师,一切尽管随意处置。只有一点,希望代我求他们将我的墓无论如何也要和老师的墓安置在一起。两个养女可在条件适宜时酌情让她们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
“到底谁小气?”
匆此。
“我给你们钱就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真是个小气鬼!”
须磨子
“理由之类的无所谓,总之请你支付给大家。”
写给坪内博士的遗书:
“哪那么多废话!你有什么理由来训诫我!”
坪内老师并夫人:
这就和不支付没有什么区别。演出费之类如果不按时支付的话,你就会失去大家的信赖和威信。”
我等背弃了您的大恩大德,按理说已经没有颜面就此事求您。可早先岛村老师去世时,您曾迅即赶来吊唁,我就厚颜承受您这份情意,求您如下。
“你说没说过不支付,这我不知道。但现实是你并未支付给大家。
为了那个我所依靠的人,我甚至背叛了在舞台演出方面从零开始手把手教我的坪内老师。而今那个人已经先我而去,因此我无论如何都难以苟且偷生。虽然我已拜托伊原老师,但在此还是恳求您就我的身后之事多加关照。此事虽然难以出口,但还是拜托老师,务请设法将我的遗体埋到那个人的墓中。
“哎呀,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支付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言犹未尽。草草即此……
听了川村的话后,须磨子将捏在手上的点心抛到一边说道:
须磨子
“你手里好像有的是钱嘛!不过那里边也包含着团员们的演出费和我的改编费。如果剧团明天都有可能破产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可现在经济状况稳定,松竹的钱也已经给了你,你是不是应该马上支付给大家呢?”
写给伊原青青园的遗书:
川村走进房间时,须磨子正身穿袒胸露怀的和服一边吃点心一边背诵着脚本。
伊原老师:
接受了大家委托的川村为了交涉此事来到团长室。所谓团长室就是以前抱月的那间书斋,抱月死后就变成须磨子专用的团长室了。
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给您添麻烦了。还没来得及上门道谢,而今却不得不再次有件麻烦事要求您。我还是要追随那人而去,去往那个世界。我身后之事还望您多多关照。
团员们义愤填膺。而川村也没能领到改编费。当时已经做出决定,川村的《活尸》改编费为每上演一天支付给他七日元。可在抱月去世以后,须磨子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此外还有一件事求您,那就是请把我们的墓安置在同一个地方。此事务请多加关照,恳请您务必设法将我们安葬在一起。
“岛村老师在世的时候,从未出现过演出费延迟支付的现象。她的这种做法实在是太恣意妄为了。”
草草即此。
无法排解心中不满的团员们便拜托川村花菱出面调解。
须磨子
束手无策的经理只好去跟公演主办方松竹进行交涉,结果却是,松竹方面早在公演首日就已经将费用支付给须磨子了。而须磨子把钱拿到手后,却做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直面死亡的须磨子在遗书中并未提出特别的要求。遗书的中心内容,就是向坪内逍遥和伊原青青园表达了添过诸多麻烦后的谢意。
其间,便出现了这样的问题。须磨子迟迟不肯将从十二月一日开始的横滨公演和十二日开始的横须贺公演的演出费发给大家。
只是三封遗书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希望死后能和抱月合葬在一个墓穴里。
须磨子原本就是一个吝啬的人,俱乐部的日常开销必须一一列出明细,她不同意就拿不到一分钱。不仅如此,即便是必不可少的开销她也迟迟不肯掏出钱来。
就像给青青园的遗书中反复提到的那样,须磨子只是怀着这一希望离开了人世。
抱月死后,实质上已经成为团长的须磨子在经济方面也掌握着实权。
恐怕早已死去的抱月,无疑也希望如此。
二
但是须磨子的这一愿望到头来却未能实现。
如果抱月还活着,或许早就说出了相同的话。然而这话从楠山口中说出,便失去了说服力,只会降低一个档次,起到煽起大家忌妒心的作用——这家伙受须磨子所托,居然拿出一副情夫的模样装腔作势呢!
无论她怎样恳求姐夫、恳求青青园、恳求逍遥,抱月的遗骸也已然被安葬在岛村家的墓地里。怎么可能因为须磨子在遗书中提出了合葬的希望,就将抱月的遗骸从岛村家的墓地里挖出来呢?
因为岛村老师的去世,她目前正处在情绪亢奋的状态下,我们大家应该温和地呵护她,让她随心所欲一些。我们应该站在顾问的立场上去协助她。难道不应该这样做吗?”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这么做的话,则必须将遗书拿给抱月的妻子看,取得她的认可。可这种事无法向市子夫人开口,即便开口说了,也不可能得到对方的同意。
“大家已经说了很多,但不管怎样,我认为正是因为有了须磨子,才有了艺术剧团。正如大家所知,她是个任性的人,但根儿上并不坏。
结果是抱月的遗骨就此长眠于岛村家的墓地,须磨子的遗骸则被小林家带走并长眠于异域地下。
会议的结论恰如须磨子所预想的,出现了不利于她的结果。但最后楠山以平静的语调向大家倾诉道:
即便二人生前那般相爱,死后也只能天各一方。无论多么相爱,遗骨也不能厮守一处。
这种做法自不必说有损于参加会议的脚本部成员等人对她的印象。虽然明知如此,须磨子仍然坐立不安。这件事也显示了须磨子容易感情用事的脾性以及她的实在。
这便是正式结婚与否的差别,也显示了日本户籍制度的分量。
但是,由于她内心感到不安,遂离开自己的房间突然闯进会议室里。本以为她会说出“如果会议做出奇怪的决定,我可不答应”之类的话,却没想到她只是在会议中途把楠山叫出了会议室,打探了一下会议的内容。
而且可以说正是因为担心这一点,须磨子才在三封遗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人们将他们的遗骨合葬在一起。
在听说要召开这次会议时,须磨子就预感到会议将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决议,故而没有出席这次会议。
五
此外,大家还一致决定,要求须磨子行为自律。倘若抱月在世,这种意见无人敢提。
大正八年(1919)一月七日,在青山殡仪馆举行了须磨子的葬礼。
艺术剧团已经开始将抱月这位现实主义者的方针,转变为小山内薰等人主张的理想主义化的艺术至上主义方针。
在举行葬礼之前,从下午一点半起,先在艺术剧团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棺柩被抬上灵柩马车,从牛込横寺町赶往青山。
这些决定表面上看是继承了抱月提倡的“双管齐下”的策略,但实质上却有着微妙的差别。虽然提出了同时走研究剧和与松竹合作两条路这一双管齐下的说法,但显而易见,其中潜藏着研究剧优先的意向。
听说须磨子的送葬行列要经过,道路四周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
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做出了三点决定:第一,须磨子必须停止无视脚本部会议决定,私下擅自与松竹接触的行动;第二,今后将加大研究剧的力度;第三,与松竹的关系,将在不损害研究剧的前提下进行协调合作。
午后三点,灵柩马车抵达青山殡仪馆。殡仪馆入口处两侧同样人头攒动,为了阻止从后面推涌上来的人群,甚至需要工作人员在现场维持秩序。
但是,比这更为严重的问题却是,须磨子无视脚本部的意见,单独与松竹方面进行着接触。会上对此进行了批判。
天空虽然晴朗,却依旧寒气袭人。从高出一截的殡仪馆可以眺望到远方草木枯萎的青山旷野。
出席者当中,有因为抱月死后松竹的态度略见冷漠,故而主张切断与松竹之间合作关系的强硬论者。而大多数意见则认为,即便做不到这一步,艺术剧团也应该恢复创立当时的初衷,以上演研究剧为主。
殡仪馆周遭悬挂着的歌舞伎剧院、新富剧场、明治剧场、有乐剧场、常盘剧场等的挽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诸多来自文坛、剧团和早稻田大学的相关人员已经聚集于此等候着。
议题是讨论艺术剧团今后的方针大计,即怎样维持与松竹的关系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
相继扛着须磨子棺柩的,是她生前曾经出演过的各剧场的接待人员以及艺术剧团的成员。他们穿过人群将棺柩扛到了最中心的祭坛上。
四天后的十二月九日,举行了抱月的五七法事,之后再次召开了脚本部会议。
在白色木制棺柩的正上方,悬垂着写有偌大“已故松井须磨子之柩”字样的白布。宽阔的祭坛左右摆满了鲜花,十二盏法事蜡烛在四周熠熠生辉。
是日夜晚,须磨子照例和楠山进行了相商,之后给出了上述回答。
须磨子的法名为“安祥院实应须磨大姐”。
“就那么办吧。”
不久,规定的时刻到了。随着钲声响起,诵经开始了。僧侣为真言宗丰山派道长早川快亮大僧正及手下八名僧侣。
长田方才的话就是在挖苦这一点。
超度亡灵结束后,由川村花菱主持,开始逐个念诵悼词。
近来,每当干事们前来和须磨子商量事情时,须磨子都会回答“让我考虑一个晚上”。这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之后她就会把楠山唤来,听取他的意见。翌日须磨子的回答内容,只不过是鹦鹉学舌照搬楠山的说辞而已。
首先由长田秀雄代读小村欣一侯爵的悼词。小村深谙文艺之道,同时也是艺术剧团的幕后援助人。接下来念诵悼词的是中村吉藏以及艺术剧团技艺员代表中井泽、早稻田文学社代表本间久雄。松竹总经理大谷竹次郎的悼词则由松居松叶代读。在加藤精一代表舞台协会念诵悼词后,木村锦花代读了东京演员协会代表中村歌右卫门的悼词。
长田留下一丝冷笑离去了。
之所以代读较多,是因为时值正月初七,很多人尚未回到东京。
“楠山君也出席了脚本部会议,您就是和他相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念诵悼词在继续着。其中有帝国剧场的女优森律子、新派代表中尾莺梦、小笠原伯爵、金子筑水、片上伸、谷崎润一郎、伊原青青园、市川猿之助、左团次、中车、上山草人等十余人。
“让我考虑一个晚上。”
当时,坂井久良岐曾做俳句如下:“恋人并绿晨,双双归厚土”。“绿晨”是抱月死时在明治剧场上演的舞台剧名。此俳句后来被篆刻在牛込弁天町多闻院内为须磨子建立的“艺术比翼冢”墓碑的背面。
须磨子沉吟了片刻,答道:
上香从养女亦即须磨子的侄女胜子开始。接下来是另一个养女若子、须磨子的母亲、哥哥、姐姐和姐夫。之后抱月的女儿君子站了起来。
长田的语气里包含着这样一种高压式的含义——这是我们定下来的,当然就应该这样实施!
岛村家对须磨子的死并未做出特殊的吊唁之举。川村等人曾试探过对方的意向,结果只有君子说“我去参加”。于是她便赶了过来。
“这样定没问题吧?”
君子原本就是岛村家唯一对须磨子怀有好感的人,在须磨子生前曾见过须磨子几次。
在须磨子缺席的这次会议上,大家只是就上演的剧目做出了决定,为川村花菱改编的《卡门》、楠山正雄翻译的《厄勒克特拉》和中村吉藏创作的《肉店》。长田将决定向须磨子做了汇报。
我们无从得知须磨子死后,君子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出席告别仪式的。不过此时的她,或许已经超越了恩怨情仇,只是怀着一种代替父亲出席告别仪式的心情来到了现场。因为她的父亲曾经那么深沉地爱着须磨子。
本来,抱月在世时须磨子就不怎么出席艺术剧团的脚本部会议,而是完全委托给了抱月。现在虽说抱月已经谢世,可即便出席会议,须磨子对翻译或脚本也是门外汉,说出外行话时只会被大家取笑。
接下来便是遗族、亲戚、朋友、知己等一般吊唁客,共达九百人之多。
议事以干事主任中村为中心进行,须磨子没有出席这次会议。
正因为一月的太阳落山早,及至一般的吊唁结束时,周遭已经暮色苍茫。在烛光的映照下,祭坛的四周鲜艳灿烂,飘逸着幽深玄妙的氛围。
之后,脚本部召开了会议,就来年三月以后的演出剧目进行了协商。
五点过后,长长的吊唁行列终于排到了末尾。灵柩被再次搬上灵柩马车,开始向幡之谷火葬场进发。
其间,十二月五日是抱月的忌辰。须磨子从横滨的旅馆赶回东京,只是召集了几个亲近的人,为抱月在灵前焚香。
翌日八日那天进行拾骨。遗骨的三分之一被须磨子的母亲带回故乡松代,三分之二被埋在多闻院内。
抱月死后,对须磨子而言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至。但只要站到舞台上,她就会忘掉一切,精力充沛地投入角色。对须磨子而言,与其考虑剧团的规划,将精力投放到剧团的运营上,还是登台表演最符合她的本性。
告别仪式的程序与抱月的告别仪式并无大异。抱月告别仪式时的吊唁客以早稻田相关人员、文坛人士及记者居多。与之相比,须磨子的吊唁客则以歌舞伎、新派剧等舞台相关人员为最。
大正七年(1918)十二月一日至八日,须磨子赴横滨剧场参加公演,接下来又于十二日至十五日,参加了横须贺荣剧场的公演。这两场公演都是抱月生前与松竹签下的演出合同。
也正因此,须磨字的告别仪式才显得尤为华美,参加吊唁的一般人员及围观者也比抱月葬礼时多了许多。
但是,脚本部的成员们现在只是把须磨子视为艺术剧团的骨干女优。在他们眼里,“须磨子的艺术剧团”已经转变为“艺术剧团的须磨子”。
须磨子死后,首先出现的便是遗产处理问题。
在失去抱月的现在,心灵孤寂的须磨子想要依靠楠山可谓自然之举。
人们都认为迄今为止一向吝啬的须磨子应该很有钱,可在遗书中却对遗产处理问题只字未提。
但对须磨子而言,正因为她的工作曾常年处于抱月这个保护伞下,因此,身边如果没个近人则难以生存下去。
在写给赤坂的姐夫的遗书中,也只是写了“身后之事已经托付给了坪内老师和伊原先生”。内容也不过就是希望能将自己与抱月合葬一处,并拜托姐夫让两个养女回到她们自己的家里而已。
在这一点上,须磨子直来直去,但却考虑不周。可以说具有一种偏袒过度反害其人的倾向。
遗书中既没有财产目录,也没有写明保险柜的下落及开箱密码。
大家愈发怀疑起二人的关系来。
要么就是决心去死以后,她已无暇考虑这类庸俗的琐事,要么就是她无意将自己历尽苦辛积攒下来的钱财施舍给任何人。事到如今真相已经无从知晓。
“这二人的关系果然不正常!”
但是,松本克平曾做出过如下推测:从须磨子死前曾给逍遥和伊原写下遗书的角度考虑,或许她有意用遗产支持逍遥的话剧运动或扶助岛村家的遗族。但为此却需要内容明白无误的遗书以及办理过相关法律程序的证明。
听了楠山的安慰话后,须磨子暂且回到了俱乐部。然而她去了楠山家的事还是立刻传进脚本部人们的耳中。
她希望将养女归还给她们的生身父母。亦即,如此便可以认为她没有将遗产分给两个养女的打算。这种判断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怎么可能?他们不会无视松井老师意见的。”
如此看来,最为自然的理解或许就是面临死亡的须磨子已经没有心情去考虑遗产问题,她只是一门心思想要赶到抱月身边。
“可是,照这个样子,今后一切都会让中村他们为所欲为的。”
须磨子死后,记者们也对其遗产问题颇感兴趣。在同年二月的《女性世界》杂志中,就松井须磨子的遗产金额,公布了如下的计算结果:
“我确实没有当上干事,但并没从艺术剧团辞职。即便不是干事,我也可以从侧面多方帮助你。就像以前一样,只要你遇到了困难,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东京银行定期存款、支票活期存款等的合计额:
“那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一万八千六百日元
“这是大家决定了的事情,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改变了。”
股票、国债、公债券概算额:一万零六百日元到一万两千六百日元
对于须磨子的突然造访,楠山虽然有些惶恐,但毕竟是楠山,他冷静地说道:
抱月葬礼时收取的奠仪金:七百一十四日元
“我去跟他们说,你一定要成为干事!”
艺术俱乐部建筑物价值:约五千日元
须磨子当着楠山妻子的面就握住了楠山的手,说服道:
电话使用权:约两千日元
当时,正是楠山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他住在四谷,家里有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共计:约三万七千三百一十日元
从长田那里听到这一结果后,须磨子怒不可遏。她立刻叫来人力车,赶到了楠山家。
从上述金额中减去下述支出。
脚本部的人们已经觉察出须磨子和楠山的亲密关系,这是一种掺杂着嫉妒心理的反抗。
岛村家遗属养育费(艺术俱乐部建筑和电话使用权):
楠山的建议虽然被采纳了,但选举的结果却是干事主任为中村吉藏,常任干事为秋田雨雀、川村久辅(花菱)。楠山甚至连干事都未被选上。
七千日元
但是,在两天后的脚本部会议上,须磨子的想法却完全落了空。
欠松竹的借款:四千一百二十日元
须磨子在幻想着她与楠山二人共同经营俱乐部的前景。
须磨子丧葬费:一千一百二十六日元
“你一定会当选的!”
共计:一万二千二百四十六日元
须磨子少见的大方劲儿令女佣大吃一惊。
若依据这份清单,所余金额大约为二万五千日元
“给我订两份上等的‘松寿司’来!”
但是后来尾崎宏次则在《话剧》杂志102 号和103 号刊物中发表了《须磨子的家世》一文。文中记载了他走访须磨子故里时拜访她一个表兄七泽清助翁时的一段谈话记录。
那些嘴巴阴损的女人看到二人待在一起,不知道又要造出什么谣言来。虽然楠山有些担心,须磨子却毫不介意。
“须磨子死时,据悉在赤坂她姐夫(益三)那里寄放着须磨子的生前遗物。于是大家便一起打开了她的保险柜。这时发现,里面有须磨子的储蓄存折和公债券。而且还有法国公债券。将这些全部加起来以后,其金额为时价七万日元。大家吃了一惊。这些钱到头来还是全被她哥哥放藏拿走了……”
虽然时间已过八点,须磨子还是喊来楼下的女佣,吩咐她去要点寿司来。
针对上述谈话,尾崎说道:“须磨子一人就拥有七万日元,这未免太多了。但我还是想相信这七万日元一说是真的。”根据是这笔钱应该这样考虑才比较妥当。即,其中不仅有须磨子的存款,还包含了须磨子将抱月的存款改到自己名下的那部分金额。
“肚子饿了吧?总是吃亲子盖浇饭都吃腻了,我这就要点寿司来!”
事实也是如此,在抱月死后的当天早上,须磨子就即刻去了邮局。虽然搞不清当时抱月究竟有多少存款,但从他当时正计划去外国巡演,又准备在市中心建设新剧场等情况看,完全可以想象他手上应该已有将近四万日元的存款了。
如此面对面地被须磨子提出这类要求,楠山难以做出回答,不由得困惑地垂下双眸。他那双手揣怀低垂着狭长脸颊的样子,不知哪儿还真有点与抱月相似。对了,虽然他没有留胡须,但那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好,说话时谨小慎微的态度也好,还真与抱月不差分毫。
在抱月去世时,可以自由支配抱月的储蓄存折和他个人印章的只有须磨子一人。因此尾崎的假想应该是比较准确的。
“那怎么行?必须由你来当这个主任!我就依仗着你呢。”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的话,七万日元在当时则是一笔莫大的钱款。
“这应该由大家来决定,我说不好。”
对于这笔遗产,艺术剧团的干事和成员们全都兴味盎然。
“这当然可以。不过,得由你来当这个主任,行吗?”
当然,他们没有资格奢望这笔钱,也没有资格对处理方式说三道四。从法律角度讲,这笔钱应该分别由两个养女、须磨子的母亲及哥哥们继承。
不过两位当事人却并不理会这些,依旧一起访问了逍遥宅邸,又一起返回俱乐部,并在须磨子的房间里闲谈了片刻。当时,楠山向须磨子提出了“现在实施的脚本部八人会议制,因为大家都是领导,头头太多反而不利于议事,故而应该设立常任干事制,设干事主任一名、常任干事两名,将工作委托给他们”的建议。
可是须磨子死后,若子只是拿着两件行李和一百日元旋即回到了木村家。关于这户人家前面已经提过,是此后出现的日本象棋界名人木村义雄的生身之家。若子的双亲均为草根出身,生性纯朴正直,故而并未提出分割财产的要求。
楠山原本就与逍遥关系密切,因此陪同前往似乎理所当然。但原本陪同须磨子的仲木贞一, 却因此被排除在外了。因此,从那时起,楠山与须磨子关系暧昧的流言便不胫而走。
据木村氏后来披露,当时曾有人鼓动他父亲聘请律师提起诉讼,然而木村氏却对他们说:“须磨子曾养育了我妹妹两年,这一次可以说是因为对方的不幸才导致出现这种情况,你们就不要再往那方面想了。听了我的话后,父亲便默默地接回了若子。”
须磨子佩服楠山的高超手段,打那以后一遇到什么事便去与他相商。楠山则有求必应,开诚布公地阐述己见。于是须磨子与他的关系便愈发亲密起来。须磨子在抱月死后到添过麻烦的人家致谢以及拜访逍遥宅邸时,均由楠山陪同前往。
须磨子的遗族方面从未就遗产事宜向他父亲提起过想要相商的话头,就此木村氏如是说:
楠山是艺术剧团创立之初的老资格成员之一,因为与坪内逍遥关系密切,故而在抱月去世之际,成功地策划逍遥出席了抱月的葬礼。
“当时我想,即使不依靠别人,日本象棋如果下得好,也是可以自食其力的。这也是自己发奋钻研日本象棋的一个动机。”
在八位脚本部成员当中,须磨子首先依赖上的是楠山正雄。
若子走后剩下的就只有胜子了,她是放藏的亲生女儿。
比这更为麻烦的是,这些人对须磨子拥有一种微妙的好恶相间的感情。奇怪的是,他们在冷眼看待须磨子的同时,实际上又期待着须磨子能够倚重自己。
放藏主张遗产应该由自己独占。理由是胜子是和须磨子有着血缘关系的侄女,也是须磨子的第一养女,而自己则是艺术俱乐部的管理人,一直照顾着以须磨子为首的俱乐部所有成员。
总之,虽然没有说出口来,缄默中已经流露出这样一种态度——我们不会允许你像岛村老师在世时那样为所欲为!
放藏原本反对将胜子过继给须磨子当养女,而且多次试图将胜子领回家中。而他自己进入俱乐部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以寄宿的形式当了个管理人而已。
在这些人当中,有的人一边对孑然一身的须磨子表示同情,一边以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须磨子,等着她拿出一手;有的人则认为艺术剧团的崩溃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且在抱月死时,他曾擅自将电话使用权过户到自己名下,因而被俱乐部开了出去。
虽然发出了团结一致的誓言,但对须磨子以往恣意妄为的行为恼怒不已的记忆却依然留存在大家的脑海里。迄今为止是因为看在岛村老师的面子上,大家才忍辱负重至今。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须磨子虽然处在团长的位置上,但她已经失去了抱月这个后盾,就宛若一枚断了线的风筝。
须磨子死时也是一样,他试图立即将衣柜、桌子等多少像样一点的家具贴上封条。因而遭到人们的蔑视。
他们虽然在艺术剧团这个圈子内承认以须磨子为中心这一事实,但在抱月已死的现状下,他们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对须磨子绝对服从。
艺术剧团的干事们理所当然地对放藏没有好感。
但是,失去了强有力指导者以后的集体领导体制,时常会出现混乱,脚本部成员的意见也并不统一。
他们无法同意这样一个男人来独占抱月和须磨子的财产。然而大家并非须磨子的亲戚,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当时做出了如下决定:今后以须磨子为艺术剧团团长,再加上中村吉藏、楠山正雄、秋田雨雀、长田秀雄、本间久雄、川村花菱、小村光雄、山室贯一等八位脚本部成员,以这些人为中心,共同协商并经营管理艺术剧团。
因此,艺术剧团的成员们只能以遗憾的心情旁观放藏拿走所有的遗产。
抱月死后不久,艺术剧团的头面人物便聚集在一起,召开了继承抱月意志,团结一致誓将艺术剧团的事业发扬光大的誓师大会。
众人对当时放藏的贪欲,不知是源于痛恨还是羡慕,在此后创作的若干与须磨子和抱月恋情有关的应景剧本中,放藏总是以插入二人之间的邪恶兄长形象登场。
排在遗产问题之后的难题,便是今后艺术剧团将如何经营下去。
从这个意义上讲,放藏也是一个牺牲品。
总之,抱月的遗产已经以这样一种方式处理完毕。须磨子成了艺术俱乐部建筑物的拥有者,同时也名副其实地成了俱乐部的掌门人。
而此后胜子则在亲属会的监护下,正式继承了须磨子的家业。
“没钱真是寸步难行啊!”须磨子曾如是慨叹。过后想来,那不过是她的故作姿态而已。可以说对于已经把抱月的财产全部据为己有的须磨子来说,她只能做出那么个假象来给大家看。
之后又成婚并收养了养子。
可是,须磨子在以建筑物和电话使用权的名义向岛村家支付超过六千日元的款项时,为什么还要向松竹借钱呢?
此外,小林一家在须磨子死后将艺术俱乐部改造成了住宅楼,关东大地震后迁居到樱上水去了。
实际上或许抱月也是那么想的——自己死后,遗产全部留给须磨子。
而艺术剧团的成员,则在须磨子死后以中村吉藏为中心,由若干人组成了“新艺术剧团”。然而大多数人还是各奔东西了。新艺术剧团后来也被泽田正二郎经营的新国剧兼并,不久后便销声匿迹。
整理委员会根据须磨子平素的吝啬劲儿和在抱月去世的当天早上她便跑到电话局去的情况,已经隐约觉察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却难以开口说出“你把个人存折也拿给我们看看”之类的话。再者说,倘若是小林放藏那还好说,可现在是须磨子,即便她把抱月的存款据为己有,外人还真没有理由说三道四。
创造一样东西殊为不易,而毁坏它却极其简单。
具体金额虽然不明,但据推测大约为四万日元。如果将其换算成现在的金额,大约能有二三亿日元之多。因为须磨子手里掌握着抱月的印章和存折,所以办这种事并不难,但她下手也未免太快。
即将死去的须磨子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后与抱月合葬一处。
就在抱月死去的当天早上,须磨子一大早就赶到银行和邮局,将抱月的存款全都转到自己名下。
在三封遗书中须磨子一味陈述的只有这一件事。
不过,这个谜很快就解开了。
但是,对于她的这个希望世说纷纭,甚至发展成了社会问题。
此外,抱月并未每月固定给岛村家寄钱。只是每当女儿来时,抱月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综上所述,难以想象抱月根本就没有个人存款。
在须磨子自杀后翌月刊出的《早稻田文学》二月号追悼特刊中,刊登了宫田修写下的一篇题为《一段罗曼史》的文章。他在文中论述道:
抱月在这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那就是在首都中心地区建设一个大剧场,并到外国去进行公演。蓝图已经勾勒出来,想法也已经告诉过一些挚友。此外,还有为艺术剧团提供的原作、剧本、导演费等。倘若认真计算一下的话,金额着实不菲。抱月虽然并未就此一一要求艺术剧团支付给他,但毫无疑问这些全都属于抱月的个人收入。
即使将二人分葬两处,抱月与须磨子之间的风流韵事,作为一段罗曼史亦将长留史册。既然如此,就算不把他们埋在一起,只要人们将他们的关系视为一种邪恶,那么在伦理道德方面的弊害便永远不会消失……我以为这件事只有岛村家族和须磨子家族之间才有权论定其善恶,世人不该对其说三道四。总体来说须磨子那些遗书的写法本身就是个错误。如果真是那般期盼与抱月合葬的话,我觉得她首先就应该给岛村夫人写信求情才是。
只是这笔遗产的详细内容令人疑窦顿生。艺术剧团人气那么旺盛,作为剧团领头羊的团长,一个独揽财权的人,个人储蓄居然为零,这未免令人不解。
此外,田中王堂也写道:
丈夫呕心沥血拼命工作的结果却只换来这点报酬,想到这市子便牢骚满腹。但这笔钱全都是丈夫离家出走以后挣来的,因此,站在妻子的立场上无论怎样固执己见,一个不被丈夫认可的妻子哪里还有资格发什么牢骚呢?
我认为他(抱月)应该选择一个能够承担所有责任的方式,使法律上的名义与实际事实达成一致。然而他未能做到这一点。就此我只能认为这是他的一大失策,抑或说是他的一大怠慢之举。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赞同市子夫人的行为。抱月离她而去,一直和须磨子同居。就此她为什么不自己主动跟抱月提出离婚呢?
就上述处理方案,岛村家(市子)并未表示任何异议。
根本就没有理由必须尊重故人的遗言。实现遗言的范围自然有限。遗言只有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才会受到尊重。如果根据这一见地的话,须磨子的遗言真就不知道应该受到怎样的批判了。毋庸赘言,只要安葬抱月的墓地属于岛村家,在处理须磨子遗骨问题上,抱月遗属的意愿便拥有极大的决定权。
然而六千日元这样一笔巨款很难立刻通融下来,于是便临时从松竹借了三千日元,余下部分则依靠须磨子的存款,将这笔钱交给了岛村家。
此外,主张扩展女权运动的著名人士平冢雷鸟也评论道:
须磨子起初并不同意这种做法,她认为无论是建筑物还是电话使用权,都是她和抱月两个人的奋斗成果。现在反倒要她拿出一大笔钱款去购买它,她对这种做法难以接受。但后来在众人的劝导下,须磨子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即便须磨子的祈求真切万分,岛村遗孀也应该依据法律行事,没有必要为同意二人合葬一处而做出侵犯社会权利之举。之所以引发出这一问题,根源无疑就在于抱月行为上的疏漏——他与妻子实际上已经断绝了夫妻关系,尽管如此,却没有办理法律上的相关手续……
整理委员会从上述合计七千二百十四日元的金额中,扣除掉艺术剧团垫付的葬礼费一千一百二十六日元后,将剩余的六千零八十八日元,作为抱月的全部遗产交付给了岛村家。而建筑物和电话使用权则过户到须磨子名下,于是此事宣告了结。
三者所见略同,全都否定了须磨子的遗言,认为那种请求既不合情理又自私任性。同时也指责了抱月对家属抚养责任的不作为和办理户籍手续方面的疏漏。
此外,还要加上办理抱月丧事时收到的奠仪金七百一十四日元。
从理论上讲,确如他们所言,就是那么回事。可在现实生活中,夹在妻子与情人之间的抱月,果真能够按照理论所述,妥善地安排好一切吗?
这样一来,抱月遗留下来的正式遗产,就只有建筑物和电话使用权了。经过评估后,确认为当时的市价六千五百日元。
首先列举的宫田修的意见是“如果真是那般期盼与抱月合葬的话,我觉得她首先就应该给岛村夫人写信求情才是”。这种想法是第三者不负责任的说法,至少可以说是非现实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围绕着抱月这个男性,事到如今须磨子怎么可能去恳求与自己为敌的人呢?事情再清楚不过,如果去恳求的话,她必定会遭到对方的拒绝。
而早就传言缠身的放藏,因为此事已无法继续在俱乐部里混下去,于是便以退职金之类的名义,让他领了五百日元后走人。之后他便回到了以前居住的横滨市。
须磨子心里很清楚,从道理上讲自己应该去恳求抱月的妻子同意自己的想法。可现实情况却是,她无法前去恳求对方。那也是须磨子作为女人的最后一道尊严。
结果是须磨子写下了上述道歉信,之后又把电话使用权变更到震也名下。
而田中王堂所说的“市子夫人为什么在明知丈夫与其他女人同居的情况下还不主动提出离婚”的说法,也只能被视为是一个对事实一无所知的人的想法。
“由于我等做事不慎,给大家添了麻烦,谨深表歉意!”
如果她能那么做的话,男女之间原本就不会出现你争我夺了。
委员们义愤填膺。但是,当他们得知须磨子似乎早就知道此事时,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自不必说,市子夫人膝下有五个孩子,怎么可能说分手就分手呢?这其中既有她在社会上的面子问题,同时也存在着经济方面的不安。再进一步讲,市子拒不离婚一味忍耐,或许至少也是对离开自己的男人的一种报复、一种眷恋也未可知。
“在老师过世的当天早上就干出这种事,这也太放肆了!”
而平冢雷鸟则谴责了抱月的疏忽懈怠。可是抱月爱着须磨子,虽然已经离家出走,但心底又始终怀着对妻子和孩子的歉疚。
当吃惊匪浅的整理委员会诘问放藏时,他坦白道在抱月死去当天,他就已经把使用权过户到自己名下了。
可以说正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自私,所以才无法做出离婚这一更为冷酷的举动。倘若市子夫人自己提出离婚,抱月也会在做出相当的补偿后才会离婚吧。我们应该看到,即使从侧面观察认为是抱月的疏忽与懈怠,但在背后却隐藏着一个男人的自责与温情。
但是,当某委员去电话局确认时却发现,电话使用权的所有人经过户在小林放藏名下。
上述三位人士均非恋爱当事人。他们自己没有受过伤,只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发表合乎道理的主张。
整理委员会制定了下述方案:姑且将电话使用权的名义转到抱月的长子震也名下,然后再由须磨子将其买下。
然而恋爱是不会按照这种正统的理论向前发展的。恋爱常常是单方面的、自私任性的。不按常识和道理行事,恰恰就是男女关系的难点。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在以往几百年、几千年间为了同样的事情而欢喜、哭泣、悲伤,并不断重复着同样的错误。
确凿无疑属于抱月个人名下资产的,只有艺术俱乐部的建筑物和电话使用权。从道理上讲,这些东西应该归还给岛村家。然而建筑物也好,电话使用权也好,它们都是艺术剧团今后继续运营的不可或缺之物。
虽然看似愚蠢,却也是人的可爱之处和值得眷恋的地方。
据传,仅抱月的个人资产就应该有二三万日元之多,可一旦调查起来却出人意料地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现金。
在须磨子死后的断七之日,即第四十九天之前的二月十七日,有人为无法合葬一处的二人建立了一座刻有二人姓名的比翼冢。
剧团成员也不像现代人那样具有发达的经济头脑,他们给多少就拿多少,只要能满足生活需求就心满意足。创立艺术剧团并将剧团维系至今的是抱月本人,因此没有谁对抱月的做法表示不满。
地点在牛込弁天町的多闻院内。
以艺术剧团干事为中心的整理委员会打算重新调查抱月的遗产,但根本就搞清他的遗产到底有多少。艺术剧团的经营管理,自打艺术剧团创立那天起就由抱月一人掌管。从一般公演到地方巡演、与松竹签约乃至由剧团成员发放给手下助手的工资等,全都是根据抱月的想法做出决定。即便偶尔在干事会或全体会议上公布会计报告,也只是罗列出决算数字,背后都有哪些奥秘无人知晓。
建立此冢者为当时嗜酒成性、被视为怪人而远近闻名的坂本红莲洞和川柳作家坂井久良岐。
伴随着抱月的死去,摆在眼前的首要问题就是他的遗产该怎样处理。
两者均为性情乖僻之人,为部分人敬而远之。借助这两个不大抛头露面之人的手,抱月与须磨子才获得了心灵相依之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命运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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