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大人摇了摇头。“你只能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你,”他说,“他是那种值得信赖的男人吗?”
“他被释放以后,我还能带信给他吗?”我问。
我想起他也曾几年如一日地耐心等待我,他是怎样等待着我爱上他,又是怎样放我离开又回到他身边的。“他是。”我肯定地说。
我没再说下去,但我的心底更加担忧起来。如果丹尼尔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不那么爱我了,那该怎么办?如果他以为我死了,那么他会像他自己经常说起的那样,在意大利或是法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吗?更糟的情况是:万一他觉得我和罗伯特大人一同私奔,背叛了他呢?如果他已经决定抛弃我了呢?
罗伯特大人迅速跃上马鞍。“如果你看到约翰·迪伊,告诉他,伊丽莎白公主想要他那张地图。”他说。
我犹豫起来,因为我从没想过我们见面时的细节。“希望如此,”我说,“我应该在他以前的住处和我在舰队街上的店铺里留封信给他。”
“为什么她想要地图?”我不解地问。
“他会到宫里来找你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罗伯特大人对我眨了眨眼。他在马上俯下身来,压低声音说道。“如果女王死时没有指名伊丽莎白做她的继承人,那我们或许还有一场战争要打。”
女王病重得已经无法亲自谈判,高烧一天比一天严重,咳得几乎没办法呼吸;但她在财政拨款的单据上签了字,罗伯特大人宽慰我说一切都会顺利。在他准备骑马赶往哈特菲尔德的时候,我们在马厩旁的院子里碰了面。
他掉转马头,而我后退了几步。“噢不,”我说,“千万不要。”
我再抬头时看到她依然精疲力竭。“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么轻易带我丈夫回家,”她说,“但我不相信他真的会跟我回来。”
“我说的不是和英格兰人打仗,”他宽慰我说,“他们喜欢新教公主。我说的是和西班牙国王的战争。你觉得他会放过能够据为己有的胜利果实吗?”
我单膝跪倒。“谢谢您,陛下。”
“您已经武装好士兵,准备下一场战争了?”我焦虑地反问道。
“我会和罗伯特大人谈谈的,”她非常疲惫地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和你丈夫的,汉娜。”
“否则我干吗急着想要我的士兵们回来?”他问,“谢谢你的帮助,汉娜。”
“我不清楚。”我承认道。
我哽咽了。“大人!”
女王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他们要求的赎金多吗?”
他拍了拍马儿的鬃毛,勒紧缰绳。“这是一摊浑水,”他说,“你一直身陷其中,汉娜。你不可能既和女王生活,又不卷进一系列阴谋中。你一直住在遍布毒蛇的深坑里,而且说真的,你根本没这方面的天分。现在回她那里去吧,我听说她的情况恶化了。”
“罗伯特大人。他的人也被俘虏了。”
“根本没有,”我坚定地说,“您可以告诉公主,女王她有所好转,今天的情况不错。”
她露出些微感兴趣的神色。“这件事是谁负责的?”
他点点头,虽然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好吧,上帝保佑她,”他温和地说,“无论是生是死,她都已经失去了加莱,失去了她的两个孩子,还有她的丈夫、她的王位、她一切的一切。”
“他还活着,”我说,“他就在加莱那些待赎的英格兰人中间。”
罗伯特大人已经离开了一个多星期,我却还没有听说释放英格兰战俘的消息。我去了以前的印刷店,在门上别了一张便笺。时局每况愈下,伦敦的房租也低得可怜,但到如今仍然没人租下我们这间店,我父亲的书和手稿都还堆在地下室里,无人染指。我想,如果丹尼尔不来接我,如果女王无法康复,这儿也许会重新成为我的避难所。我可以作为书商重新开业,等待着时局好转。
她转过木然的脸看我。“我都忘记了你已经结了婚。他还活着吗?”
我去了丹尼尔在新门的旧居,就在圣保罗大教堂后面。邻居们都刚刚搬来这座城市,没有人听说过卡朋特一家。他们希望在苏赛克斯的农场荒芜以后,在这里能够找到新的工作。我看着他们冻得皱缩的脸庞,对他们说祝愿他们一切顺利。他们答应如果丹尼尔回来,他们会转告他,他的妻子曾经来找过他,希望他回宫找她团聚。
“陛下,”我说,“我得到了我丈夫的消息。”
“多漂亮的孩子啊,”有个女人看着牵着我的手站在我身边的小丹尼尔,“你叫什么名字?”
我等着女王起床、坐到她的镜子前,她的女仆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简·多摩尔——女王一贯强悍的私人护卫,最近也发了烧卧病在床。所以房间里只有我和女王,还有些来自诺福克的家庭,没什么地位的女孩们。
“丹奈尔[2]。”他用小拳头捶了捶胸口。
他耸了耸肩。“还有供给护送国王回家的舰队的钱。有保护国王旅途安全的经费。等女王更衣准备用膳的时候跟她提提看,晚餐后我会找她谈的。”
她对我微笑。“多活泼的孩子啊,”她说,“他的父亲不会认不出他的。”
我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国库没有钱了吧,”我说,“整个国家都废墟一片了。”
“但愿如此,”我说。如果丹尼尔没有收到我的信,他就不会知道他的儿子现在平安地和我生活在一起。如果他被释放回到我身边,我们一家人就能开始新的生活。“我也希望如此。”我答道。
“这张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他拿出一张纸给我看,“待赎的士兵和即将回英格兰的市民名单。住在加莱城外的所有英格兰人都将回到故乡。女王从国库筹了些钱,我们可以把他们接回来了。”
我回到宫里,一路小跑着赶回女王的住处。她在着装准备用餐的时候昏倒了,仆从们把她抬上了床。他们叫来了医生为她放血治疗。我悄悄地把小丹尼尔交给房间里的威尔·萨默斯,然后走进女王的卧室。
“请别开这种玩笑,特别是当着他儿子的面,”我说,“我想让他回家,大人。请告诉我,您有他的消息吗?”
简·多摩尔脸色惨白如纸,显然她自己也病得很重,她坐在床边,当医生们将肥大的水蛭放到女王的腿上、片刻后再丢回玻璃瓶中的时候,她握着女王的手。女王细瘦的双腿被这些紧紧吸附的肥虫弄得满是淤痕,其他的女仆则紧紧扯着床单。女王羞愧地紧闭双眼,头扭向一旁,不去看那些神情紧张的医生。直到最后医生们躬身退出房间。
“也许吧,”他挑逗地说,“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让他回英格兰,还是让我们把他彻底遗忘?”
“去睡吧,简,”女王虚弱地说,“你看起来和我一样虚弱。”
“您有他的消息?”我问。我垂下手,发现小丹尼尔把手伸了过来。
“我看着陛下喝点汤再去睡。”
罗伯特大人很少来看我;但他并没有忘记我。九月里的一天他来探望我。“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他露出他那极富魅力的微笑,“你还爱你的丈夫吗,卡朋特太太?还是让我们把他丢在加莱算了?”
女王摇了摇头,挥手让她离开。简屈膝行礼,走了出去,房间里留下了我和女王。
旧王宫[1]里的那些人也并不成天都在玩乐。他们都在议论公主登上王位以后会怎样治理这个国家。以我对伊丽莎白和罗伯特大人的了解,他们肯定在猜测这还有多久成真。
“是你吗,汉娜?”她问,但没有睁开眼睛。
如同我们担心的那样,圣詹姆斯宫也是荒凉冷寂。罗伯特大人有了更大更华丽的房间,这并不是因为他得到了宠信,而仅仅是因为宫廷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些日子我会看到他和大家一同用餐,但他通常会在哈特菲尔德,那儿有公主和她快乐的宫廷,还有络绎不绝的访客。
“是我,陛下。”
我和简·多摩尔安静地交换了一个沉默的眼神。我们不认为菲利普国王会回来和他的妻子共度圣诞,因为在女王失去他们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即使她写信说自己病得很重,说她觉得活不下去,他也无动于衷。
“你能用西班牙语帮我写一封信吗?是给国王的,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我在这儿感觉一点都不好。”有一天,在我和简·多摩尔进她的房间道晚安的时候,她这样说。她依然很早就寝,因为腹痛和高烧的痛苦几乎蜷缩成了一团。“我们下周去圣詹姆斯宫。在那里过圣诞节。国王喜欢圣詹姆斯那里。”
“可以的,陛下。”
远离城市以后,女王的身体有过短暂的好转。每天早上或是傍晚,她都带着我沿河边散步;她无法忍受正午明亮的阳光。但汉普顿宫充斥着魂灵。它们出没于她和菲利普曾经一同散步的小径和花园之中,那时他们刚刚新婚不久,红衣主教波尔也刚刚从罗马赶来,整个基督教国度仿佛一幅画卷,在他们面前展开。她正是在这里向他低语,说她有了孩子,也第一次走进分娩室,对自己的幸福确信无疑,深信自己会有个孩子。也正是在这里,她走出了分娩室,没有孩子,病弱不堪,而伊丽莎白在胜利中显得美丽而喜悦,离王位也又近了一步。
我从桌上拿过纸笔,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的床边。她用英语口述,我用西班牙语写了下来。都是一些流畅的长句,我知道她想给他写这封信很久了。那些为他哭泣的夜里,她都在这张病床上构思这封信,即使知道他已经远离自己,正快乐地生活在荷兰,女人们追求着他,男人们奉承着他,而他正在筹划和她妹妹的婚礼。她像自己的母亲给父亲写信一样,也在病床上给他写下这封信:一封充满了爱与忠贞的信,一封写给负心男人的信。
走出马厩的时候我的双腿几乎脱力,小丹尼尔走在我身旁,用小手握住我的手。我知道自己在笑,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脸颊。小丹尼尔会说话了,小丹尼尔成长为正常的孩子了。我将他从加莱救下,带他到英格兰生活,没有辜负他母亲的信任,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父亲,我一直在保护这个孩子,因为我爱我的丈夫,也因为我爱这个孩子。他说“好”的时候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也许这也是一种预言。也许我儿子丹尼尔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我最亲爱的丈夫:
我抱紧他,吻了他光滑的额头。“我们明天就去,”我轻声说,“现在让它先睡个觉。”
尽管你在我病弱和悲伤的时候与我远隔两地,我写下这些话语的时候,却想看着我深爱的你的脸,亲口说出。
小丹尼尔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我。“好的。”他语气肯定。
你再也不会遇到比我更加爱你、更加忠于你的妻子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只要看到你就会感到心情愉悦,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们分别的时间太久太久。
“它是一匹好马,对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明天再去骑马好不好?”
对我来说,面对死亡和面对生活都同样艰难:因我孤身一人,我爱的人不在身边。我祈祷你永远不会知道孤独与我整日相伴的滋味。你仍然有着爱你的双亲为你提供建议,你有一位爱你的妻子,除了与你相伴别无他求。再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瞬间,我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刚才开口说话了;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我试着让他再次开口。
他们不会告诉我,但我很清楚自己快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道别、表明爱意的机会。也许我们会在天堂重逢,但我们已经无法在人间相聚。多保重。
他脸上立刻出现了惊喜的神色,他伸出小手,微微颤抖着。我扶着他接近马儿的脖颈,让他摸了摸马儿散发温暖气息的毛皮。那匹有着红棕色皮毛的骏马转身看着他。丹尼尔小小的,马儿大大的,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突然小丹尼尔愉快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好。”
你的妻子玛丽·R
“你想摸摸这匹马吗?”我怂恿他。
听她口述这封信的时候眼泪不断从我眼中流下,但她却显得很平静。
我和小丹尼尔走进马厩后,马夫将我扶下马鞍。我转身去抱小丹尼尔。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他会固执地待在马背上不肯离开。
“你会好起来的,陛下,”我安慰她说,“简告诉我说您经常在秋天生病。当第一次降霜的时候,您就会好起来,我们可以一同欢度圣诞。”
一路上她轿子上的轿帘都低垂着,轿子里一片黑暗,当抵达汉普顿宫的时候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那里门窗紧闭,仿佛走进黄昏之中。
“不会的,”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自怜的情绪。仿佛她已经厌弃了这个世界,“不会的。这次不会再好起来了。我想不会了。”
小丹尼尔四下张望,不肯错过他骑行过程中的每一个片段。他向田间劳作的人们挥手,他向站在自家门口看我们经过的村民们挥手。连女人都不肯挥手回应一个小男孩,只因为他位列女王的随从之中,我觉得可以看出如今乡间的状况。连乡下也像城市那样开始反抗玛丽,不肯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1]指哈特菲尔德宫,下同。
我骑马赶去汉普顿宫,小丹尼尔第一次坐在了我身后的软鞍上。他已经长大,在短途旅程中有足够的气力跨坐在马上抱紧我的腰。他仍然不会说话,但割礼留下的伤势已经痊愈,他一如既往地安静,不时露出微笑。我可以从他紧抱住我的腰部的双手看出,他很兴奋,因为这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骑马旅行。马儿温和平缓地载着我们走在女王的轿子旁边泥泞的小路上,两旁是种植着黑麦的麦田。
[2]小丹尼尔发音含混不清。
九月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汉普顿宫,希望那里的新鲜空气能够对女王的呼吸有好处,因为她的嗓子总是又哑又痛。医生们调配了许多油膏和药剂,可都未见疗效。她已经不愿意再见他们,也常常拒绝服用他们拿来的药。我觉得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认为他是被这些内科医生推荐的一种又一种的药最终毒死的;但我很快明白过来,她已经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了,她不关心任何事,甚至是她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