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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8年夏

威尔走了过来,丹尼尔笑了。我将丹尼尔放在地上,他发出欢快的咯咯声,蹒跚地向威尔走过去。

“有人能帮你带这个孩子吗?”

“很抱歉带着他来见您,陛下,我以为您见到他会很高兴。”我有些尴尬地说。

“是的,遵照您的吩咐。”

她摇了摇头。“不,汉娜,我一点也不想见他。”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走到她身旁,“你见到伊丽莎白了?”

“你直接从哈特菲尔德赶过来吗?”

“见到了。”

女王看到了我的样子:斗篷上溅着泥浆,孩子跟在我的身旁。

“关于西班牙大使,她是怎么说的?”

“陛下。”我迅速行了个屈膝礼。

“我问了她的一个女伴,”我急于掩盖罗伯特大人作为伊丽莎白面前的红人的身份,“她说那位使臣是去问候伊丽莎白公主的。”

我发现女王正沿着河边散步,只有少数的几个廷臣跟在她身后。我认得出他们:至少有一半是坚定的天主教徒,无论王位上坐着的是谁,他们的信仰都不会改变;还有两个是西班牙贵族,是国王请到宫中陪伴他妻子的人;威尔·萨默斯也在,那个真诚的威尔·萨默斯,他说自己是个傻瓜,但我从来也没有听他说过哪怕一句傻话。

“还有别的吗?”

一路上究竟有多少位高权重的男人和女人经过我们身边,赶往哈特菲尔德,我知道自己肯定数不清。我的嘴里有种酸涩的味道。早在这一天之前很久,我曾见过整个宫廷抛下患病的国王,聚集在下一任继承人的面前,那时我就知道这些廷臣的忠诚有多不牢靠。但即便如此,即便我早已知晓,在我看来,这股转变的浪潮还是不比变节光彩多少。

我犹豫起来。我的责任是将实情告诉女王,我的心愿则是不让她因一些争端而受到伤害。我带着这样的困扰一路骑马回宫,决定像其他人那样隐瞒真相。我无法亲口对她说出,她的丈夫正准备和她的妹妹结婚。

这是个愉快欢乐的夏日宫廷,我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这些欢快的人群中度过。可我却只感到恶心,还有渗入骨髓的寒意。晚上的时候我睡在小床上,手中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孩子,第二天我们就骑上马回去女王身边。

“他提议让她嫁给萨伏伊公爵,”我说,“伊丽莎白亲口保证说绝对不会嫁给他。”

伊丽莎白的宫中充满了年轻与乐天的气氛。那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等待她的命运、等待她的王座,而毫无疑问,现在她就快等到了。女王是否指定她为下任继承人,这一点并不重要;所有那些懂得审时度势、为自己着想的廷臣和议会成员已经向她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宣誓效忠。他们之中有半数人已经让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去为她效力。菲尔里尔伯爵的到来只是又一根稻草,在那阵吹向哈特菲尔德的甜美柔和的风中飘舞。这就宣告着女王的权力,如同她的幸福和健康一样衰退了。甚至连她的丈夫也加入了她对手的阵营。

“萨伏伊公爵?”她问。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女伴们。“我们去吃饭吧。”她大声说。她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走向大厅的门。走进暗沉的大厅里她停下了脚步,回望了罗伯特一眼。我看到她表情中的诱惑,发觉那样的表情时突然一阵晕眩感袭来。我以前见过同样的表情,是她对女王的丈夫菲利普国王做出的表情。更早以前也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也是个孩子:是她对托马斯·西摩尔大人做出的表情,那是她继母的丈夫。同样的表情,同样充满欲望的诱惑表情。伊丽莎白喜欢从有妇之夫中挑选自己的情人,她喜欢挑起一个受到束缚的男人的欲望,她喜欢挫败那些无法保住自己丈夫的女人,而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这样转头回望,看着一个男人走到自己的身旁——而现在的这个人就是罗伯特·达德利。

我点点头。

伊丽莎白又靠他近了一些,用拉丁语轻声说了些什么。我故意作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和罗伯特大人同时听到了那些拉丁语,她说自己明天早上想要一个吻……当然是太阳的吻。

女王伸出手让我拉住,我等待着,不知道她要和我说些什么。“汉娜,你是我这么多年来的好朋友,也是最真诚的朋友。”

“躺在晨间的阳光能照耀到的地方。”他把话说完。

“是的,陛下。”

“躺在?”

她压低了声音低语道。“汉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嫉妒和不幸折磨着我。”

“躺在……”

她眼中满是泪水。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是什么?”她声若吐息。

“我在怀疑他。我怀疑自己的丈夫。我怀疑我们的婚姻誓约。如果我怀疑这些,我的世界也就要崩溃了,但我已经开始怀疑了。”

“当然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他的声音柔滑如丝,“但我知道我也有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握得我的手发疼,但我没有缩回手。“玛丽女王?”

我的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他身上,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之间的对谈能用如此亲昵的语调。任何听到他们说话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

“汉娜,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你要说真话,并且不告诉任何人。”

“然后我们要做些什么呢?难道跳完舞以后就傻站着吗?”她语带挑逗。

我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等待着我。“我会的,陛下。”我暗自发誓,如果这个问题伤害到我或是丹尼尔,或是我的罗伯特大人,我就允许自己撒谎。熟悉的震颤的感觉让我的心跳加速,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女王面色苍白,目光专注得吓人。

“我想跳一支从晚餐后就有音乐响起,一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才结束的舞,”他说,“就一支。”

“有人暗示说国王正在向她求婚吗?”她低声问,声音低得连我也几乎无法听清,“即使他是我的丈夫,即使他在上帝面前、教皇面前和两个国家之间都发过誓。请告诉我,汉娜。我知道只有疯女人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知道我是他的妻子,他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但我头脑里都是他对她大献殷勤的画面,不是开玩笑的那种献殷勤,也不是普通的调情: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我必须知道。我一直被这样的担心折磨着。”

她嘟起嘴表示不满。

我咬紧嘴唇,而她便不需要我回答了。看到我的表情,她就立刻明白了。

“就一支。”他说。

“上帝啊,真的是这样,”她缓缓地说,“我以为我对他的怀疑只是症状的一部分,但并非如此。你的面孔告诉了我。他在追求我的妹妹,想要和她结婚。我的亲妹妹?我的丈夫?”

“就一支?”她情绪立刻高涨起来。

我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陛下,这只是国王的政治手段,”我说,“就像事先立下遗嘱,以备不时之需。他必须预防您遭遇意外或是死亡的情况。他在为了西班牙保护英格兰。保护英格兰的安全是他的责任,是他的信念。如果您在未来的时间里一旦死去,他会在您死后与伊丽莎白公主结婚,这样英格兰就仍然维持罗马天主教——这是您和他都想保护的事情。”

罗伯特·达德利上前为我解了围。“我们去吃晚餐吧?”他轻声问,“晚餐后来些音乐。我想跳一支舞。”

她摇了摇头,仿佛她虽然听到了我匆匆的话语,但这些对她都毫无意义。“最亲爱的上帝,这是我这一生所遭遇的最最不幸的事情,”她轻声说,“我看到自己的母亲被推下王后的位置,被一个比她更年轻的女人夺走了国王,并且还大声嘲笑她。现在这个女人的女儿,那个女人的私生女,也在对我做着同样的事情。”

“我希望她能体察到这个国家的人民的疾苦,”伊丽莎白尖锐地说,“对异教徒的火刑还在继续,汉娜,痛苦的是百姓。你应该告诉你的女王,失去一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的痛苦,远远比不上亲眼目睹自己的孩子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女人的痛苦。而成百上千的女人都在被迫经历这样的痛苦。”

她突然停口看着我。“难怪我无法相信。难怪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疯狂的猜测,”她说,“这是我毕生最担心的事情。像我母亲一样的结局,遭到忽视和抛弃,让波琳家的荡妇登上王位。这种罪行何时才能止歇?波琳家的巫术何时能被挫败?他们砍下了她的头,现在她毒蛇般的女儿却卷土重来,口中也含着相同的毒液!”

我行了个屈膝礼。“很高兴您让我带这些消息回去,虽然这还是无法让女王开心起来。”

我用力回握了她的手。“陛下,别放弃。不能在这里。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

“我拒绝了他的求婚,”她轻声说,“我不打算嫁给任何人。你可以让女王放心,这是真的。”

我想起了她,想到伊丽莎白的宫廷里的那些人,如果他们听说女王知道自己的丈夫背叛了她,知道了整个欧洲几个月前就已知晓的事实,因而彻底崩溃,那他们肯定会放声大笑,直到笑出泪水为止。

她很快看了罗伯特·达德利一眼,我看到他点头示意允许她说出来。

她压抑着自己,从头顶到脚趾都在颤抖;可她还是挺直身子,不让泪水流下。“你说得对,”她说,“我不会让自己蒙羞。我什么也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多想。跟我走,汉娜。”

“她会想办法的,”我冷冷地说,“而且我离开的时候,就连那位西班牙使臣,菲尔里尔,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最信任的议员,也不见了踪影。”

我回头看了看小丹尼尔。威尔坐在地上,而小丹尼尔跨坐在他的膝头,看着威尔会动的耳朵。小丹尼尔欢快地咯咯笑着。我挽起女王的手臂,跟上她缓慢的步伐。廷臣们跟在我们身后,哈欠连天。

“那么你肯定是全英格兰唯一没有抛弃她的那个人,”她高兴地说,“我上周接收了她的厨子。她现在还有能吃的东西吗?”

女王看着飞快流淌的河水。河面上已没有了船来船往,英格兰的贸易活动境况不佳,既是因为和法兰西的战争,也是因为田地里一年比一年收成更少。

“我看到您让这座宫殿充满快乐,”我说,“一如您所希望的那样。我没办法成为其中一分子,即使您屈尊邀请我也不行。我必须待在您的姐姐身边。她没有充满快乐的宫殿,也没什么朋友。我现在不会离开她身边。”

“你知道的,”女王低声对我说,“你知道的,汉娜,我从第一次见到他的画像时就爱上他了。你还记得吗?”

“我警告过你,别太迟离开的。”她说。她这句话让那些等候在旁的女人、闲逛的英俊男人,以及那些来自伦敦、被我认出的廷臣们面露窘态。几名女王手下的议员在我审视的目光下退缩,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法兰西使节,以及一两位小国的王子。

“我记得。”我说着,同时也想起了当年我对她心碎的预言。

“在说您,”我说,“女王派我来看看您的情况。我很高兴能来见您。”

“我见到他本人的时候更加爱慕,你还记得我们婚礼的那天吗,他看上去多么英俊,我们又是多么幸福?”

“但愿如此。还有,你们两个交头接耳的到底在说什么哪?”

我又点了点头。

“但是您,公主殿下,您比以前更美丽了。”我说。

“他将我抱到床上,在我身边躺下的时候我是多么爱慕他。他给了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快乐。没有人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汉娜。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爱他。现在你却告诉我,他正计划在我死后和我最大的敌人结婚。他正期盼着我的死,期盼着在我死后的新生活。”

她也眉飞色舞起来。伊丽莎白总是能让自己开心。

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她的宫人们则茫然地站在她身后,看看她再看看我,想知道我带来了怎样的坏消息。我看着她,看着她以手掩住自己的双眼,仿佛突然剧痛难当。“也可能他不会等到我死去。”她轻声说。

尽管受到了侮辱——显然她是故意的——我还是为她孩子气的嫉妒而笑出了声。

她瞥见我发白的面孔,明白了我没说出口的那部分真相。她摇着头。“不,不可能,”她轻声说,“不会的。他不会和我离婚的,对吗?不会像我父亲对母亲那样对我的,对吗?就因为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欲望?为了她那样的荡妇,为了她那样的荡妇之女?”

“胖。”她说。

我一言不发。

我等着她说下去。

她没有哭泣。她是玛丽女王,也是曾经的玛丽公主,她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不管发生什么都抬起头忍住眼泪,用嘴唇紧紧地咬住丝带直到咬出血来,既然她哭泣也没有人会看,那么为什么要哭呢?

“我听说你回来了。我的大人说你已经长成女人了。但我没想到你竟然变得这么的……”

她只是点点头,仿佛头被人重重敲打了一下。她示意威尔·萨默斯过去握住她的手,小丹尼尔也跟在他身边。

“公主。”

“你知道的,威尔,”她轻声说,“这件事很有趣,配得上你的风趣妙语,但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避免了,但我还是会重蹈母亲的覆辙:被丈夫抛弃、没有子嗣,被一个荡妇夺去自己的位置,”她望着他,微笑着却满含泪水,“你瞧,威尔,这不是很可笑吗?关于我,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你能为此创作一个笑话吗?”

我行了个屈膝礼,也站了起来。伊丽莎白的黑色双眸瞪着我。她可不喜欢看到我坐在罗伯特·达德利身边,而他还用手中的忍冬花轻挠我的脖颈。

威尔摇摇头。“不能,”他说,“我听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有些事情根本不好笑。”

他越过我的肩头看向我身后,站起身子。“你可以自己问她。”

她点点头。

“那伊丽莎白呢?”

“而且,不管怎么说,女人根本没有幽默感。”他坚决地说。

他点点头。“我说过,他是一只背信弃义的西班牙狗。”

她没在听他说话。我看得到她仍在为自己的梦魇终于成真而惊恐。她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被国王抛弃,在心碎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女王会因为悲伤和羞愤而死的。就像她母亲那样遭受抛弃?然后他还要去找安妮·波琳的女儿?”

“我想看到眼下这样子,是个人就该明白了吧,”威尔说,“我是说,为什么女人会缺乏幽默感。”

“的确没人能想到,”他说,“他居然会厌恶深爱他的妻子。”

女王放开他的手转身看我。“很抱歉,我没有善待你的孩子,”她说,“我敢肯定他是个好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表情惊恐而茫然。“不可能,”我惊骇万分地说,“这是背叛。这是他对她所能做的最坏的事情。这是整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坏的事情。”

威尔·萨默斯拉起丹尼尔的小手向她走去。

“他已经写信给教皇,要求他允许他们结婚,”他断言道,“你觉得这些西班牙佬是不是很喜欢拘泥形式?如果女王一直活下去,那么我觉得菲利普一定会申请废除他们的婚约,然后迎娶伊丽莎白。如果女王死去,那么伊丽莎白就会作为继承人继承王位,皆大欢喜。他不出一年就会把她弄到手。”

“陛下,他叫做丹尼尔·卡朋特。”我能看出她是凭借仅剩的意志力站稳身子的。

我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伸手握住他摆弄着花的手。“他正在追求伊丽莎白吗?”

“丹尼尔,”她望着他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可靠的男人。”她的嗓音出现了片刻的颤抖。她将戴着结婚戒指的手放在他的头上。“上帝保佑你。”她柔声说。

“假小子,我的妻子从不肯帮我的忙,也没给过我好脸色看,但只要我妻子还活着,我就不会在她的鼻子底下追求她的亲姐妹,让她蒙羞。”

那天晚上,等到小丹尼尔睡着,我便拿出一页纸,给他的父亲写了信。

“为什么这么说?”

亲爱的丈夫:

“他从国王那里捎来了信。玛丽女王深爱的丈夫寄来的。他是一只背信弃义的狗,不是吗,那个好色的西班牙人?”

在这儿生活,在这悲伤的基督教宫廷中生活,陪伴着那位只会去做自己认为真正正确之事、却被这世界上她爱过的所有人甚至是那些曾向上帝发誓永远爱她的人背叛的女王,我不由得想起了你,还有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忠诚。我祈祷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够再次一起生活,你会看到我是多么值得你献出爱与忠诚的女人,我也会对你报以同样的爱与忠诚。

“他来干吗?”

你的妻子汉娜·卡朋特

“昨天离开了。”

我拿起这张纸,在他的名字上轻轻一吻,然后丢进火中。

“她想知道菲尔里尔伯爵在这里做些什么,”我说,“他在这里吗?”

宫廷本该在八月份迁往白厅宫。因为女王怀孕,往常的计划都乱了套,而如今她没有了孩子,仿佛连同夏天也抛弃了。显然坏天气也让宫人们打消了搬去乡间的念头。每天都湿冷多雨,粮食将再度歉收,饥荒又会蔓延在这片土地上。这显然是玛丽执政期间的又一个坏年头,这一年上帝仍然没有向英格兰展露笑容。

他拉着我在石阶上坐下。我身后的墙上忍冬盛开,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他伸手摘了一朵花。花瓣绯红,气息甜美,像一只游走的小蛇。他用花轻轻触碰我的脖颈。“那么女王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没能按照计划搬走的抱怨声也小了不少;这一年陪在女王身边的人少了很多,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少,仓库里的物资和廷臣身边随从也都减少了。宫廷的规模也在变小。

我摇了摇头。“跟我知道的那些事全都无关。”

“人都去了哪儿?”我问威尔,我们骑着马走在这支去往城内的队伍最前面,紧跟着玛丽的轿子。

“那女王想知道点什么呢?”他问,“是关于威廉·皮克林的事情呢?还是关于我的事情呢?”

“哈特菲尔德。”他恼怒地说。

“是啊,而且非常不情愿。”

新鲜空气对女王丝毫没有助益,她在当晚就开始发烧。她没有在白厅宫的大厅里吃晚餐,而是带着两三碟食物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几乎什么都没吃。我经过大厅的时候路过她的房间,停下来往门里张望。突然我的脑海中闪过非常清晰的一幕画面,明亮得几乎可以看见:空空如也的王座、狼吞虎咽的廷臣,甚至连女士们也不例外,仆从们单膝跪倒在空王座前,为缺席的国王呈上食碟,虽然注定不会有人动这些食物。就像我在五年前第一次来到王宫时的景象。但那时是爱德华国王卧病在床、无人照看,而宫廷里却一片欢腾。现在轮到我的玛丽女王了。

“啊哈,我的小间谍,你又开始行动啦?”

我退了几步,正碰上走在我后面的人。我转身道歉。发现那人竟然是约翰·迪伊。

“玛丽女王派我为伊丽莎白送上祝福。”

“迪伊博士!”我的心脏吓得重重地跳了一下。我向他行了屈膝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孩子?”晚餐前他走到阳台上问我,伊丽莎白的女伴们留神观察着我们,却又装出没在看的样子。

“汉娜·格林,”他说着握住我的手,“你还好吗?女王还好吗?”

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我的大人——罗伯特·达德利。

我扫视周围,确认四下里没有人。“她病了,”我说,“全身发热,每一根骨头都疼,流泪加上鼻涕不止。而且很难过。”

他取下脸上的遮罩,我看到了他的脸。他与伊丽莎白四目相交。他早就知道自己怀中的是谁,也早就知道自己能抓到她,一如自己的打算;显然她也知道他的打算。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爱抚她,像情人那样爱抚她,她也像个荡妇一样任他摆布。她朝他微笑,充满渴望地微笑,他也报以微笑。

他点点头。“半个城市都病了,”他说,“我觉得我们整个夏天都没有一个阳光普照的晴天。你的儿子还好吗?”

“我放弃,”他说,“我不能玩这么愚蠢的游戏。我已经触摸过天堂的轮廓了。”

“挺好的,感谢上帝。”我说。

伊丽莎白娇吟一声,挣脱他的掌握,几乎倒在她的女伴之间。“她是谁?她是谁?”她们吟诵道,为她的逃脱而松了口气。

“他还是一个字儿也不会说吗?”

他牢牢地抓住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滑到她脖颈与长裙的交界处,他的指尖掠过她的乳尖,而她的女伴们发出近乎惊恐的低语声。他不疾不徐地将手伸进她裙子的前方,摸到她的三角胸衣,再滑向她腰带包覆的纤腰,透过她轻薄的裙子,仿佛要在她衬裙的遮蔽下探入她的私处,仿佛要像抚摸妓女那样抚摸她。但公主仍然没有阻止他,甚至没有在他的爱抚下退缩。她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的手臂站着,她贴近他,仿佛是个生活放荡的女仆,随时都能献上拥抱和亲吻。他的手伸进她裙下的时候,甚至伸到另一重裙下的时候,她也没有丝毫的反抗,他的手很快就滑到后方,捏住她的臀部,再将另一只手从她的腰间向下探去,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双手握着她丰满的臀部,仿佛她就是他的女人。

“嗯。”

我靠近了一点,以便更清楚地看到那名男子,但那条头巾覆盖了他的脸庞,我只能看到他浓密的黑色头发和宽阔的肩膀。我想我认识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他的事,想起我们那次聊起他。我在这儿认识一位学者,也许可以介绍给你认识。是一位内科医生。”

他让自己的手缓缓抚到她的下颌,然后是她的脖颈,在颈上抚摸。我看到伊丽莎白的双颊飞起了红晕,明白她是在他的抚摸下燃起了欲火。她没有逃离他的怀抱,她在他的触碰确认下也没有动。她就站在原地任凭他的手指抚摸她的每一处,在她的宫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

“他在伦敦?”我问。

他将手抚上她的额头、她的头发、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一位美人。”他十分肯定地说。女伴们对他的话报以一阵大笑。

他拿过一张纸。“我把他的地址写下来了,打算遇到你的时候就交给你。你可以信任他,可以和他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你得猜!你得猜!”女伴们大喊。

我惊恐不安地接过这张纸。没有人能弄清约翰·迪伊的关系网,包括他所有的朋友在内。

“我抓到你了!”他喊,“她是谁?”

“您来这儿是为了见罗伯特大人的?”我问,“我们认为他今晚会从哈特菲尔德赶来。”

我看到她轻轻上前拍打蒙着眼睛的那个男人的肩,再迅速转身逃开。这一次他的动作太快了。他的手如同闪电般伸出,而她撤退的动作太慢了,他揽住她的腰肢,将挣扎的她抱紧。他肯定能感觉到她的喘息。他肯定能嗅到她发间的香水。他肯定立刻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我可以在他的房间等他,”他说,“我不想在大厅用餐,因为首席已经没有女王就座了。我不喜欢看到英格兰的王位空着。”

“噢,真了不起。”我喃喃地说着,像弄臣那样语带讽刺。

“嗯,”尽管我害怕,但他的话还是让我温暖起来,“我在想自己的事情。”

他们演的那幕戏显然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有嬉闹调笑。金银相间的面纱和倾倒着的椅子散落在整个果园里,伊丽莎白的女伴们四散奔逃,中间的一名男人脸上覆盖着黑色的头巾,遮住了他的视线。我看到他抓到了一角飞扬的裙摆,然后把裙摆的主人拖向自己身边,但她扭动挣脱,然后笑着跑远。她们从果园各处望着他,咯咯地笑着绕着他跑来跑去,直到他头晕目眩,她们才各自藏匿起来。他再度四下摸索冲撞,而她们又开始四散奔逃,咯咯地笑着沉溺在这少女的游戏之中。她也在她们中间,红发飞扬,斗篷丢在一旁,她脸色红润,写满笑意,这就是伊丽莎白公主。她不是以前我见过的因惊惧而面色苍白的伊丽莎白。她不是以前我见过的终日卧床不起、每一根骨头都因恐惧而酸软的公主。她是正逢自己生命中的仲夏,步入成熟女性的行列,即将登上王位的公主。她是童话里的公主,美丽、强大、任性、绝不犯错。

他将手搭上我的手。“你可以完全信任这位内科医生,”他说,“告诉他你的身份、你的孩子需要怎样的帮助,我相信他会帮助你的。”

他作了个手势让我从门厅的后门走,我抱着小丹尼尔打开门,沿着石阶走到另一扇门前,然后步入阳光之中。

第二天我背着小丹尼尔进了城,找到了那位内科医生的住处。他住在“宫廷酒馆”隔壁的一栋狭长房子里,一个面带笑容的女孩给我开了门。她请我在起居室里稍等片刻,那位内科医生马上就会来见我,于是我和小丹尼尔在他堆满奇怪石头的架子之间坐了下来。

没有人在门厅里迎接我们,只有个男孩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木柴让它继续燃烧,即便现在已经是仲夏时节。“他们都在花园里,”他说,“在演戏。”

他很快走了进来,看到我正在打量一块大理石,那块石头的样子很可爱,颜色就像蜂蜜。

哈特菲尔德的旧宫殿几个世代以来都是王室保育院,因为这儿空气新鲜、靠近伦敦。这是一栋古旧的建筑,窗户狭小、暗不透光,士兵们领着我们来到正门处,让我和小丹尼尔能够下马进门,而他们则将马牵去稍远处的马厩。

“你对石头有兴趣吗,卡朋特太太?”他问。

路上我唱起小时候听过的西班牙歌曲给他听,我知道他能听懂。他的小手跟着节拍挥舞,他总会在我唱起歌的时候愉快地扭动着身体,但他从不会跟唱。他安静得像只躲藏起来的小野兔,像一头趴在蕨丛中的小鹿。

我轻轻将手中的石头放下。“没有。但我读过书,知道不同种类的岩石分布在世界的不同地方,一块挨着一块,有一些堆叠在另一些之上,没有人能解释清楚原因。”

骑马去哈特菲尔德的旅程对我和小丹尼尔来说非常愉快。我骑马的时候他跨坐在我身前,等他感觉疲倦的时候,我就将他放到自己的背上,他很快在颠簸中沉沉睡去。路上有两名士兵保护我们的安全。自从冬季的流行病蔓延以来,庄稼歉收、一路上充满了路匪的威胁,流浪者和乞丐用暴力和威胁的口吻讨钱。但有了这两个男人跟在我们身后,我和小丹尼尔就不必顾忌这些。天气很好,那场绵绵细雨终于停歇,正午烈日炎炎,而我们会快活地在田野里树木的荫庇下用餐,有时则在河水或者溪流旁。这时我会让小丹尼尔在水边嬉戏,或者一屁股坐在水中,令水花四溅。现在他已经学会了稳稳地站立,不会再倒在我身上,而且他总是想要人举高他,以便看到更多的东西,能够碰触某些东西,或是拍打我的脸颊吸引我的注意。

他点点头。“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有些是煤,有些是金子。我和你的朋友迪伊先生都希望有一天能够明白。”

玛丽女王放开我的手臂,独自去吃晚餐。当她走进华丽厅堂的桌边时,所有的绅士与贵族们都站起身来,我发现她竟显得如此矮小: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她的职责压倒了她,令她抬不起头来。我看着她走向王位,坐在上面,目光扫过她所剩无几的廷臣,露出她坚定的微笑,而我不禁觉得——不止一次地觉得——她真是我所见过的最最勇敢的女人。也是全世界运气最最糟糕的女人。

我靠近了一些,望着他,我想我能认出他也是上帝的选民之一。他的皮肤颜色和我相同,他的双眸和我同样漆黑,和丹尼尔同样漆黑。他有高挺的鼻子和弯成弧形的眉毛,还有我最欣赏的高颧骨。

“明天一早,”她说,“不要写信给我,我身边充斥着探子。我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把她的计划告诉我。”

我深呼吸,鼓起勇气,不加犹豫地吐露一切。“我叫做汉娜·佛德。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和父亲从西班牙来到这里。瞧我皮肤的颜色,瞧我的眼睛。我也是和您一样的选民。”我转过头用手指抚摸自己的鼻子,“看到了吗?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子,他两岁了,他需要您的帮助。”

“您想让我什么时候动身?”我问。

他用否认一切的表情看着我。“我没听说过你的家族,”他谨慎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选民是什么意思。”

“或许吧,”她说,“但也或许是国王逼迫她嫁给萨伏伊的王子。她曾经对我发誓说她不会嫁给他,但伊丽莎白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她空有其表。如果国王答应她会支持她继承我的位置,她或许会觉得嫁给他的亲戚也是值得的。我一定得知道原因。”

“我父亲是阿拉贡的佛德家,”我说,“一个古老的犹太家族。我们已经改换了姓氏。我的亲戚是住在巴黎的加斯顿一家。我的丈夫现在的姓氏是卡朋特,他来自迪斯累利家族。他现在在加莱。”说到他名字的时候我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加莱陷落的时候他就在那儿。我相信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囚犯。我失去了他最近的消息。这是他的儿子。我们离开加莱的时候他还不会说话,我想是因为害怕。但他是丹尼尔·迪斯累利的儿子,他应该有与生俱来的权利。”

“也许那位使臣只是出于礼节前去拜访,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懂了,”他轻声说,“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你的种族和诚意吗?”

“你可以问问,”她说,“你是我信任的朋友里唯一能去伊丽莎白那里的人。你一直都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她很喜欢你。”

我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帮助他面朝墙壁,然后我们说:‘伟大与神圣为主之名,在祂所造之世界无人不知。愿祂在汝在生之时、在全体以色列人在生之时建起祂的王国,宜早勿迟,阿门。’”

“她们也许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我尴尬地说,“她们肯定知道我在您身边效力的事。”

男人阖起双眼。“阿门,”然后他再次睁开,“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汉娜·迪斯累利?”

“那就带上吧,”她点点头,“去看看你能从伊丽莎白或是她那些女伴那里知道些什么,看看菲尔里尔有什么目的。”

“我的儿子,他不会说话。”我说。

“我得带着我的孩子去。”我迟疑着说。

“他是哑巴?”

我走到她身边,她拉过我的手臂轻轻靠着我,我们并肩走进她的会客室。“我希望你能去伊丽莎白那里,”她轻声说着,推开了门。现在外面几乎已经没有等着见她的人了。他们都去了哈特菲尔德。“当做一次普通的拜访就好。告诉她,你是刚从加莱回来的,想看看她的近况。可以吗?”

“他在加莱亲眼目睹了保姆的死。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她转身看我们的时候表情已然平静下来。“汉娜,来,我和你说句话。”说着,她伸出手。

他点点头,接过丹尼尔放在自己的膝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耳朵和双眼。我想我的丈夫工作时也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些孩子,我很想知道他再度见到自己的儿子会怎样,如果我能教会这个孩子说出他父亲的名字,那又会怎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我低着头,不时地忍不住抬起头看她,想着她竟然知道了自己的丈夫给未来的继承人、她的对手、他的情妇送信。

“我看不到他无法说话的外在原因。”他说。

我们谁也没有回答。她从旁边的女仆手中接过兜帽戴好,望着镜中的自己坦诚的眼神。“一定是国王让他去的。我了解菲尔里尔,他不是能够策划阴谋的人。一定是国王命令他这么做的。”

我点点头。“他会笑,也能发出声音。但就是不能说出词句。”

“没有。他从不这么做。他在英格兰的大多数时候,她都作为嫌疑的叛国者被软禁着,他还催促我将她处死。为什么他现在才去向她献殷勤?”

“你想让他行割礼吗?”他压低了声音问,“这将会标志他的人生开始。他会成为真正的犹太人。他会明白自己是一名犹太人。”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陛下。他平时难道没有向那位公主大献殷勤吗?”

“我现在内心有了信仰,”我稍稍提高了声音,“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没想过这些,也不了解。我只是想念我的母亲。现在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明白了母亲和孩子剪不断的联系。这就是我们的种族和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小家与同胞血脉相连。血脉还将延续下去。不管他的父亲是生是死,也不管我自己是生是死,种族都会繁衍下去。即使我失去了我的父母双亲,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但我知道种族会延续,上帝还在,我知道他名为以罗欣。我知道信仰依然存在。丹尼尔也是其中一部分。我无法否认。也不应该否认。”

女王转身看我,眼中充满震惊。“为什么,汉娜?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他点点头。“请让我带他离开一会儿。”

我走过去,将她的兜帽交给女仆,希望自己能想到什么有趣的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我看向她在西班牙宫室里最亲密的朋友简·多摩尔,看到她脸上掠过惊骇的表情。看来她帮不上忙了。我咬了咬牙,说了实话。“我想他应该是去见公主了。”

他抱着丹尼尔走进里间。我看到我的儿子伏在他的肩上,眼神流露出一丝忧虑,我努力在丹尼尔被抱远之前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容。然后我走到窗边,握住窗闩。我就这么紧紧地抓着它,它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白印,而我直到手指痉挛才察觉到。我听到里间传来哭声,我知道手术结束了,丹尼尔终于完完全全和他的父亲一样了。

“那位西班牙使臣,菲尔里尔伯爵在哪儿?”

那位拉比抱着我的儿子走了出来,交到我的手中。“我想他应该会说话了。”他说。

“您找谁,陛下?”我问。

“谢谢您。”我说。

“他去哪儿了?”女王问道。我拿着她的兜帽,等待她的女仆们将她的头发梳理完毕。她美丽的栗色长发已经变得灰白稀疏,等梳理完毕之后,便显得干燥而散乱。脸上的皱纹和眼中的倦意让她比实际上的四十二岁苍老得多。

他和我走向大门。现在他无须提防我了,也无须再让我反复承诺什么。我们都知道这扇门外是一个鄙视和憎恨我们的种族与信仰的国家,即使我们现在已是世界上最颠沛流离的民族,我们的信仰也几近遗忘:只剩下几段记不真切的祷文,以及某些例行的仪式。

我没办法回答她。没有人能回答她。当她询问西班牙大使的时候,后者深鞠一躬,低声答复说国王必须在军中——她应该理解这一点的必要——法兰西仍然威胁着他的国土。他的回答让她满意,但等到第二天,她却发现那位大使不见了踪影。

“Shalom[1],”他轻声说,“一路平安。”

她转过身看向窗外的河流。“我备好了船队等待国王回到我身边,”她说,“还有从多佛到伦敦的马匹和住所。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还有一队人马除了等他之外什么都不做。我、英格兰的女王、他的妻子,也在等他。可他为什么不回来?”

“Shalom。”我说。

“我想念他,”我也为她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惊讶,“但我希望能再次找到他。我会尽可能早日赶去法兰西,去那里找他。我也希望他能来找我。我还衷心地希望您能帮我给他带封信。”

白厅宫中依然毫无欢乐可言,而曾经为玛丽挺身而出的这座城市的人们,如今对她生出了恨意。史密斯菲尔德的烟雾像毒烟那样笼罩了方圆半英里的地方;而事实上,它所毒害的是整个英格兰的空气。

“你怎么能忍受与丈夫两地分隔?”在沉默了漫长的三个小时的午后,她突然问我。

她没有动摇。她无比确信那些不愿去教会参加圣礼的男男女女都注定要在地狱里受到焚烧。在俗世受到的折磨根本无法与死后的痛苦相比。所以只要能将那些聚集在史密斯菲尔德,嘲笑刽子手、咒骂神父的暴民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和朋友导向正途,一切极端手段都是值得的。尽管他们自己不情不愿,但那些都是需要拯救的灵魂,而玛丽承诺将会成为她的子民的母亲。无论如何,她都会拯救他们。她不会聆听那些请求宽恕而非责罚的声音。她甚至不肯听从邦纳主教因为担心城内动荡,想在清晨人还不多的时候焚烧异教徒的请求。她还说无论她自己和她的王位要担负怎样的风险,上帝的意愿必须达成,而她也必须加以确保。他们必须被烧死,而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死。她说自己痛心的是世上有这么多男男女女,为何没有一个人来请求她让人民免受罪恶之苦?

在女王的默认下,我再次成为了她的仆从。身边的每个人都让她感到焦虑和猜疑,她只接受那些早年就跟随她的仆从的侍奉。她似乎没有察觉我已经离开了她两年有余,如今已是个成熟的女人、穿着女性的衣着。她喜欢听我用西班牙语读书给她,也喜欢我坐在她的床边陪她入睡。第二次的怀孕失败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现在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告诉她,我父亲已经去世,我嫁给了我的未婚夫,现在我们有一个孩子。她独独对这件事感兴趣——我和丈夫分开,他身在法兰西而我在英格兰。我没有提起加莱这座城镇的名字,她为这座城镇的失守感到耻辱,一如她为自己失去的婴孩而羞愧。

[1]犹太语,此处意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