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是我。”我说,“我是汉娜。”
威尔立刻伸出双臂,而小丹尼尔满怀信任地扑进他的怀里,就像其他信任威尔的人那样。我爬上楼梯,来到女王的会客室,然后走到里间紧闭的房门前。我只是报出了名字,便畅行无阻地来到了这里,然后我看到简·多摩尔站在紧闭的门前。
她甚至没有对我的突然出现表示惊讶,也没有留意我的新装,这让我意识到女王的悲伤和简的绝望有多么强烈。
“一会我要去问问能否见到女王,你能帮我抱着他吗?”
“也许她会愿意和你聊聊,”她一边轻声说,一边留意着房间里的动静,“说话当心。别提国王也别提婴儿的事情。”
威尔对小丹尼尔笑笑,男孩羞怯地低下头,很快又抬头看着他和善的面孔,报以微笑。
我发现自己的勇气突然消失不见。“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愿意见我,你能帮我问问吗?”
“我找到了,但很快我又再度失去了他,威尔,因为我是个傻瓜,充满骄傲和嫉妒的傻瓜。但这是他的儿子,是他教会我什么是无私的爱。我可以忘我地爱他,比爱任何人都要强烈。这是我的儿子,丹尼尔。如果我们能够再见到他的父亲,我可以告诉他,我终于长成了成熟的女人,可以去爱人的女人。”
她用手推了推我的背部示意我进去。“也别提加莱,”她说,“别提火刑也别提红衣主教。”
“你丈夫的爱情?你找到他了,对吗?”
“为什么不能提红衣主教?”我扭过身体问,“你是说红衣主教波尔吗?”
我摇了摇头。“改变我的是爱情。”
“他病了,”她说,“而且名誉扫地。罗马教廷召他回去。如果他死去,或者在罗马接受了惩罚,她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他微微一笑。“她认不出你的。你已经长成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汉娜。只是因为这么条长裙?你应该给你的裁缝更好的报酬。难道不是她改变了你吗?”
“简,我没法就这样进去安慰她。我说什么也无法安慰她。她失去了一切。”
我点点头。“你觉得我能去见女王吗?”
“任何人都没法说什么,”她冷冷地说,“她情绪低落,但她不得不振作起来。她仍然是女王。她必须振作,必须统治这个国家,否则伊丽莎白一星期内就会将她推下王位。如果她不坐在王位上,那伊丽莎白就会将她推进坟墓。”
“是啊,干吗不呢?”他说着,再度悲痛起来,“反正伊丽莎白会把剩下的那些也都带走。玛丽女王的丈夫、人民的爱戴,还有王位,甚至是她姐姐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简一手为我打开门,另一只手将我推进房间。我颤抖着行了屈膝礼,听到身后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很想发笑。“噢,威尔!她曾经问过我,女王本想在自己继位的时候说些什么,我把那句话告诉了她,她觉得很棒,而且打算自己拿去用。”
房间里一片暗沉,窗帘仍然遮挡着光。我四下打量。女王没有坐在她的椅子上,也没有躺在她华丽的床上。她也没有在祈祷台前双膝跪倒。我到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威尔苦笑起来。“上帝哪!她真是位稀奇的公主。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她会说这些?”
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像小孩子哭过后竭力喘息的声音。那声音细微单薄,充满痛苦,像是哭了很久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哭,甚至为悲伤的离去而绝望。
“你说得对,”我也充满悲伤地望着他,“她已经准备好说什么了。她会在演说里提到:‘这是主所作的,在我们眼中看为稀奇。’”
“玛丽,”我轻唤,“您在哪儿?”
他佝偻着身子,勉强挤出个沉痛的微笑。“这儿不会再有什么了,”他轻蔑地说,“该发生的会在哈特菲尔德发生。继承人在那里,而且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创造一个继承人。我们曾经做过两次尝试,但如今得到的只是空气。可是在哈特菲尔德——那里已经差不多是她的王宫了,其余的人正火速向她倒戈。我很确定,她很快就会召集一次演说。她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会等着人们告诉她,女王已经死了,而她将是新的女王。她已经全部都计划好了:坐在那儿、说些什么。”
等我的视线习惯了这片黑暗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她。她躺在地毯之间的地板上,面向衣橱,像个几近饿死的女人那样蜷缩身体,捂住自己空无一物的肚子。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拂开那些散落一地的药草,在浓郁的药味中,我来到她身边,温柔地抚摸她的肩膀。
“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惊讶不已地问。
她没有回应。我觉得她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她将自己关闭在深邃而厚重的悲伤之中,我想她宁愿在那片黑暗之中度过余生。
“她的女伴们都说她病得无法站立,”他说,“她整天坐着,弯着腰几乎快要扑到地板上,更像是个女乞丐而非女王。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汉娜。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想起她当年像个孩子的模样,那么聪明漂亮,我想起她母亲对她的照顾、她父亲对她的疼爱,说她是他的威尔士公主,现在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我抚摸她的肩头,像在抚摸一只濒死的小动物。既然言语没有效果,轻柔的抚摸也许帮得上忙;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感觉到。接下来我从地上微微将她抬起,将她的头放在我的膝上,从她疲倦的头上摘下兜帽,擦去她眼上和脸上的泪痕。我和她就这样静默地坐着,直到她的呼吸声变得沉重,我明白她已经沉沉睡去。就连睡觉的时候,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打湿了她的面颊。
“她病了?”我低声问。
我走出女王的房间时,看到了罗伯特大人。
我想都没想就伸出双手安慰他,他紧紧地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是您。”我没有太多欣喜。
“和上次一样,”他说,“没什么孩子。这一次也没什么孩子。她又一次成了整个欧洲的笑柄,也让她自己蒙羞。”
“嗯,是我,”他说,“别这么刻薄地看着我。这又不是我的错。”
“她的孩子呢?”我问了一个直白的问题。
“您是个男人,”我说,“女人的痛苦大部分都要归咎于男人。”
他摇摇头。“还没有。但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笑了几声。“我承认身为男人我有罪。你可以来我的房间用餐。我让他们给你做点肉汤和面包、拿点水果。也给你的孩子带一些。他在威尔那里。”
“噢,威尔,女王没有死吧?”
我和他并肩而行,他的手臂环着我的腰。
他没有对我的衣服、我的孩子或是别的什么多做评价。“是因为女王。”他说。
“她病了吗?”他的嘴唇贴在我耳边问。
我点点头,回应了他话语里暗含的指责。“威尔,发生什么事了?”
“我从没见过有人病得这么重。”我说。
听到我的声音他才仔细打量我。“汉娜?弄臣汉娜?来去无踪的弄臣汉娜?”
“在出血吗?还是呕吐?”
“威尔,是我。”
“是心碎。”我说。
他呆滞的目光最先看到的是小丹尼尔,然后是我。他没有认出我来。“太太,我什么也无法为您做,”他说着转过头去,“我今天没有力气开玩笑,我只剩下最微不足道的幽默感,正如我的身份的微不足道。”
他点点头,拉着我进了他的房间。这儿不是达德利家过去在宫廷里的豪华房间。这儿只有三间屋子,但他把这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有两间是给他的仆从准备的,还有他自己的独立卧室,火炉上放着一锅肉汁,桌子上摆着三人份的餐具。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小丹尼尔坐在威尔的腿上,咿咿呀呀地叫着,这是他能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同时他向我伸出手。我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我不敢走上前去向陌生人打听,因为我害怕可能的回答,于是我继续前行,走得越来越快,走进房门进了里面的门厅,我四处张望试图发现一张友善的面孔。看看有什么人能让我信任,好让我问一些问题。威尔·萨默斯在门厅的最里面,独自一人坐着,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孤单。我向他走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谢谢你。”我对威尔说。
我把缰绳抛给最近的一名年轻人,背着小丹尼尔大步走过小路,来到宫殿的花园入口。更多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我的心头一紧。如果伊丽莎白掀起了一场叛乱,就在这里,就在这宫廷的中心,而且她已经将女王关押起来了,那我该怎么办?又如果女王此刻已经待产,正准备迎接自己迟来的婴孩呢?她会不会已经像很多人警告过她的那样难产而死?
“他和我在一起很愉快。”他说。
王宫现在在里士满,我抵达的那一刻,就明白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马厩中紧张的空气令人激动不已,每个人都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没有人为我们牵马,甚至包括达德利的马夫。
“你可以留下,威尔,”罗伯特说,“汉娜要和我一起用餐。”
他不是普通的孩子。即便我对孩子知之甚少,也能看出这一点。这孩子对自己的保护如同门窗紧闭的房子,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而我觉得自己站在外面,呼唤着却从来未曾得到回应。但我决心继续呼唤他。
“我没有胃口,”威尔说,“我在这个国家里看过太多的悲伤,我的胃已经被它们填满。悲伤让我倒胃口。我希望有点快乐来当调料。”
我走进祈祷室,小丹尼尔走在我前面。我弯下腰好让他双手够到我的手指,借助我的力量走路。在走进祈祷室坐在罗伯特的椅子上,把丹尼尔稳稳地放在长凳上的时候,我的背又开始痛起来。换做从前的我,绝不会相信自己有天会弯腰去逗弄小男孩,直到自己腰酸背痛。我带着弥撒书和小丹尼尔回房间去的时候,我又弯下腰,让丹尼尔握着我的手指。我安静地祈祷,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期望女王会有一个儿子,而她或许就会像我这样,得到意料之外的陌生喜悦——去关怀一个人生与命运都取决于我的孩子。
“时代会变化的,”罗伯特鼓励他说,“其实已经在改变了。”
罗伯特
“您已经准备好迎接新时代了,”威尔说着,突然间来了精神,“在上一位君主统治时期,您就已经是最伟大的领主了,到了这一任的君主,您又成了等待大斧的叛国者。我想您应该非常欢迎改变才对。接下来您会得到什么呢,大人?下一位女王给了您怎样的承诺?”
女王很快就要离开分娩室了,我需要你来给我一些建议。你可以带上我放在礼拜堂的座位上的那本蓝色丝绒封皮的弥撒书,立刻前来。
我感觉到身体在微微颤抖。这正是罗伯特·达德利的仆从想问的问题,是每个人在问着的问题。既然罗伯特大人得到了伊丽莎白的垂青,那他的未来将会怎样呢?
假小子:
“我不想得到什么,只希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带着愉快的微笑说,“来吃饭吧,威尔。你也是我的朋友。”
但随着天气日渐转暖,婴孩依然没有降临,我觉得她的上帝一定很冷酷无情,他接受了这样一位女王的祈祷,但仍然没有如愿给她一个孩子。
“好吧,”他说着在桌边坐下,将一只碗拉到自己面前。我把小丹尼尔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让他可以从我的碗里吃东西,我拿过罗伯特大人为我斟的一杯酒。
关于女王的所有谣言都带着恶意。人们说她假装怀孕,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回家,人们说她打算偷偷带一个婴儿进宫,让他充当信仰罗马天主教的英格兰王子。我没有去反驳那些日复一日传播的流言。他们所有人都不如我对她了解更深,我知道她绝对无法对自己的丈夫撒谎,对自己的人民撒谎。她不可能做出欺瞒上帝的事来,这才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女王爱慕菲利普,为了将他留在身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但她不会为他犯下罪行,也不会为任何人这么做。她从来不会违背她的上帝。
“敬我们,”罗伯特说着举起酒杯,祝酒词不无讥讽,“敬那位悲伤欲绝的女王、敬那位不在此地的国王、敬那个消失不见的婴孩,敬那位即将继位的女王、两位弄臣和改过自新的叛国者。祝我们健康。”
我等待着宫中的消息,但除了平常的流言飞语再无其他。预计三月出生的孩子又迟迟未能降生,到了四月份,人们开始说女王又弄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每天早晚我在菲利普家的小祈祷室里跪着,在圣母面前祈祷女王能够平安诞下孩子。我无法想象如果无法生育,女王该有多么失望。我知道她是个勇敢无畏的女人,世界上没人比她更加勇敢,但如果走出分娩室,她被告知这次的十月怀胎也未能让她拥有一个孩子——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能够忍受这样的羞辱,尤其是欧洲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的英格兰女王。
“两位弄臣和一位老叛国者,”威尔也举起酒杯说,“一共三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