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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7年冬—1558年春

“迪伊博士,汉娜会带你去你的房间的。”艾米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说起我的口气仿佛我是她的仆从一般。

我摇了摇头。

我走到楼上的一间小卧室前,约翰·迪伊跟在我身后。罗伯特大人也随即大步走上楼梯,我们听到他走进房间关门的声音。

“你感觉不到……他吗?”约翰·迪伊很小声地问我。

我才刚刚告诉约翰·迪伊该在哪里睡觉,在哪个橱柜放他的衣服,又准备好给他洗手的热水,这时房门便打开了,罗伯特大人走了进来。

我皱了皱眉。“我和我丈夫在加莱失散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无事。”我说。

“汉娜,你别走,”他说,“我想要听听你的消息。”

“他的父亲呢?”

“我没什么消息,”我冷淡地说,“我如您所愿地来到这里,一直都住在这儿,和您的妻子住在一起,什么也没做。”

“快两岁了。”

他短促地笑了笑。“你觉得很无聊吗,我的假小子?比婚姻生活更糟糕吗,你确定?”

“他多大?”

我笑了。我没打算告诉罗伯特大人,我和丈夫结婚不到一年就已经分居了。

“是的。他叫做丹尼尔·卡朋特。”我骄傲地说,约翰·迪伊伸出手指去触碰男孩的手指。有趣的是,小丹尼尔扭过头去,将脸伏在我的肩上。

“你的天赋还保留着吗?”约翰·迪伊轻声问,“我一直以为天使只会眷顾处子。”

“这是你的儿子?”约翰·迪伊问。

我想了一会儿,我不会忘记上一次看到他劝告邦纳主教的情景。我想起了那个将饱受折磨的十指放在膝盖上的女人。我想起了那个小房间里尿液的气息,还有我马裤中湿暖的感觉,以及我感到的羞耻。“我不知道,大人。”我用非常轻的声音说。

“噢。”我依然戒备地答道。

罗伯特·达德利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拘谨,目光从他的朋友那里转移到我身上。“怎么了?”他尖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是迪伊博士了,”罗伯特大人介绍说,“邦纳主教的助手。”

迪伊博士和我交换了一个怪异但却心领神会的眼神:那是不为人知的拷问者看着无人知晓的受刑者的眼神,那是感受到同样恐惧的眼神。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很快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的唇角和眉梢展露出欣喜的微笑。“哈,汉娜,我还没见过你穿裙子呢。”

“没什么。”我说。

“迪伊先生,我是汉娜·卡朋特,”我谨慎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英格兰最危险的地方,那时我正面临审判,而他就是审判我的人,“以前叫做汉娜·格林。女王的弄臣。”

“我看不是没什么吧,”罗伯特冷冷地说,“你来说,约翰。”

“这位女士是谁?”他问。

“她曾经被带到过邦纳面前,”约翰·迪伊说,“作为异教徒。当时我也在场。不过罪名取消了。她无罪释放了。”

约翰·迪伊走了过来,我看到他比罗伯特的变化大得多。他鬓角的头发变得灰白,双眼因疲倦而黯淡。但他自信的气质和内心的平和却一如既往。

“上帝啊,你一定是失禁了,汉娜!”罗伯特大叫。

“我这就上去,”他转头对她说,“必须有人告诉迪伊他应该住在哪儿。”我退了几步,但罗伯特大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喊道:“这边,约翰——看看这是谁!”

他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我紧紧地抱住丹尼尔的孩子。

“你的卧室里有热水。”她说。

约翰·迪伊带着歉意地看我。“那时我们都很害怕,”他说,“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情,罗伯特。我们都在尽力而为。有时我们戴着面具,有时我们做回自己,有时面具比自己更加真实。汉娜没有背叛任何人,她是清白无辜的。所以她得到了释放。就这么回事。”

罗伯特向她轻鞠一躬。

罗伯特大人弯下身子,和邦纳主教手下最保守、最严格的助手握了握手。“确实就这么回事。我可不想让她受刑,她知道得太多了。我很高兴你当时在场。”

“你应该洗个澡,换下骑马赶路时的衣服。”她说得很坚决。

约翰·迪伊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没人会希望自己在场,”他说,“有太多比她更加无辜的人遭受拷打,然后处以火刑。”

我努力笑出声来,但我看到艾米走向了她的丈夫。

我看了看他们俩,思索着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忠诚。至少现在的我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去相信任何答案。

他摇了摇头。“我把信给了我的仆童,让他交给一位能够深入法兰西海域的渔民,让他在见到法兰西舰船的时候转交给他们,但我没法为你做更多。我没有听说关于你要找的人的消息。我们还没有开始和平会谈。菲利普国王会尽量拖长和法国的战争,女王也没有立场去反对。我们经常会交换一些囚犯,人们会回到家里的,不过只有上帝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摇了摇头,仿佛要赶走记忆中那座不可攻陷的城堡陷落时的情景,“你知道的,我以前从没见过你穿长裙的样子。你变了!”

罗伯特大人转身看我。“这么说,在你失去处子之身以后,你的天赋还保留着?”

“您有加莱的消息吗?”我问他,“我的丈夫和他的家人或许还留在那儿。您帮我把信寄出了吗?”

“出现的次数太少了,因此很难说。但我在加莱有一次真的预见到了,在我结婚以后:我预见到了骑兵们穿过我们的街巷。”我闭上眼睛回忆道。

他的脸色稍稍沉了片刻。“我希望我能救出他们所有人。”

“你看到了法国人进了加莱?”罗伯特不敢相信,“上帝啊,为什么你没有事先警告我?”

我笑了起来,但我感觉到艾米的目光充满反感。“这是我的儿子,”我说,“谢谢您在加莱救了我们。”

“如果我真的明白那个场面的意义,我会告诉您的,”我答道,“请别怀疑。如果我能明白我所看到的事情,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但画面太模糊了。还有一个女人在逃跑途中被他们杀死了,她那时还在大喊……”我住了口。我没有告诉这些人,她曾经叫我带走她的儿子。小丹尼尔现在是我的孩子了。“如果我知道,我就会警告那个女人……我不想让任何人像那样死去。”

“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他难以置信地说,“你已经不是个女孩子了,汉娜。你现在是成熟的女人,已经不再穿马裤了!你是不是又重新学习了走路的方法?给我看看你的鞋子!来吧!你穿了高跟鞋没有?还有你怀里的孩子?一切都变了!”

罗伯特摇了摇头,转过脸去看窗外。“我真希望你能早点警告我。”他情绪低落地说。

“大人。”我说。我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他面前行了屈膝礼。

“你还愿意再为我占卜吗?”约翰·迪伊问,“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你的天赋是不是真的还在了。”

我缓步走下楼梯,发现他的妻子就站在他身后,站在门口不远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要寻求天使的建议吗?”我问这位宗教审判官的助手,“您这样身份的人?”

“汉娜?真的是你吗?”

约翰·迪伊没有被我尖锐的口气所干扰。“我并未改变自己的信仰。在这段艰难岁月里,我们需要更多的指引。但我们必须谨慎地询问。寻求知识的路上总是伴随着危险。如果我们知道女王能够诞下一名健康的子嗣,我们就最好开始为将来做打算。如果她幸运地生下男孩,那么伊丽莎白公主就得改变她的计划了。”

听到这些消息,仆人们低声交谈了一阵,然后便各自散去。罗伯特亲切地握了握约翰·菲利普的手,亲吻了菲利普夫人的脸颊,然后转身看向我。

“我也得改变我的计划了。”罗伯特·达德利讽刺地说道。

一名健康的男婴是她唯一能够扭转他们注意力的事情,有些人甚至连婴孩也不关注。有些人——现在也许是大多数人,希望她无后而死,这样王冠就属于伊丽莎白公主了——又一个女人,虽然他们并不喜欢女王,但这是一名善良的新教公主,她已经拒绝了和西班牙王子的婚事,如今又发誓说自己不打算结婚。

“总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到,”我说,“我只看到过一次未来,就是在加莱的那一次。”

我觉得这种诉说女王消息的方式相当奇怪,但那些仆从却相当感兴趣,又窃窃私语起公主的谣言来。这儿和英格兰的其他地方一样,民众反对女王的情绪十分强烈。他们把加莱的败北都归咎于她,因为她不听议会的劝告,一反她家族的传统,和法兰西人开战。他们谴责她为这个国家带来了饥饿和糟糕的天气,他们谴责她还没有诞下子嗣,他们谴责她处死那些异教徒。

“我们今晚能试试吗?”罗伯特·达德利问,“你愿意试试你的天赋能否顺利出现吗,汉娜?像从前那样?”

“女王待在她的分娩室里,等待着儿子的降生。婴儿出生的时候国王也会回到英格兰;在此期间,他都会在低地王国保护西班牙领地的边境安全,也发誓要为英格兰夺回加莱。伊丽莎白公主去看望了她的姐姐,并祝她一切顺利。感谢上帝,公主很健康,很有精神,愈发美丽。她告诉女王说,她不会嫁给任何西班牙的王子,不会嫁给国王选择的任何一个人。她会永远做英格兰的新娘。”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约翰·迪伊身上。“不。”我坚决地说。

“我非常高兴能够见到诸位,”他对所有人说,“我也很感谢诸位在我离开的时候为我所做的事情,”他顿了顿,“你一定很关心女王的消息。”他说。他抬起头望向楼梯,第一次看到我穿着长裙的模样。他惊愕地看着我在奥丁赛尔太太的帮助下绣好的长裙,我兜帽下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背上背着黑发的小男孩。他表情滑稽地盯着我看了又看,终于认出了身着长裙的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他的话题。

约翰·迪伊直视着我,他黑色的眸子里带着真诚。“汉娜,我不会否认自己的道路黑暗而曲折,”他简短地说,“但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受到审讯的时候,应该庆幸我也在那儿。”

他的魅力一如既往地让我着迷。连年的狱中生活给他留下的只有他嘴角深深的两条沟壑和他愈发深邃的眼神。他看起来像是那种能够承受打击,并且能够汲取失败教训活下去的男人。除了牢狱留下的阴影,他和我几年前在舰队街上看到的那位和天使并行的男人并无二致。他的头发仍然乌黑浓密且有微微的卷曲,他的表情仍然富有魅力,他的嘴唇仿佛随时都能露出微笑,他的举止如同一位王子。

“我庆幸有人发现我是无辜的,”我坚定地说,“我可不想再去那儿了。”

我抱起小丹尼尔,他急切地扑到我的怀里笑了起来,但还是没有说话,我带着他走下长长的楼梯来到大厅。整个宅邸的人都聚集列队,仿佛一支等待审阅的军队,为首的是约翰·菲利普爵士和他的夫人。罗伯特大人站在门口的光线中,他宽阔的双肩碰到了门框,笑容充满自信。

“不会了,”他说,“我向你保证。”

她冷静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转向迪伊先生点了点头,没把礼貌浪费在那位主教的助手身上。我笑了,我知道罗伯特大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朋友受到漠视,她冷落迪伊先生可真是个错误。

“那你愿意为我们占卜吗?”罗伯特大人又问道。

罗伯特大人勒住他的马,从马鞍上跳下,把缰绳抛给马夫,他转过头和约翰·迪伊说了几句话,弯下腰亲吻了他妻子的手,就好像他和妻子只分别了一两个晚上,而不是婚后的大半个人生。

我犹豫起来。“如果您能帮我问一件事情的话。”我提了个要求。

我走向楼上走廊的窗边,我刚刚正和小丹尼尔在那儿玩耍,在那里我能看到罗伯特的欢迎队伍。屋子的大门开着,艾米·达德利站在阶梯上方,双手交握在身前,一副端庄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无比渴望他的归来。我听到其他人匆匆走下楼去,鞋底在光洁的地板上打起了滑,然后各自就位,等待那位贵客走进大厅。

“什么事情?”约翰·迪伊问。

最后在一个星期五,他的队伍和我们之间仅剩下一道护城河的阻隔,我们也看到了他的队伍沿着小路从远方行来,他的旗帜在队伍的前面高高飘扬,他的队伍步伐稳健,那些人身穿他的制服,显得威武而欢快,罗伯特骑马走在队伍的前面,像一位年轻的国王;在他身后——我在冬日的阳光中眯起眼睛——是约翰·迪伊,那位邦纳主教值得尊重和敬仰的私人助手。

“我的丈夫是不是还活着,”我说,“我只想知道这个。我甚至不会去问自己将来还能否见到他。知道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

艾米·达德利的反应冷静,分外庄重。她没有叫人给屋子做一番大扫除,等他归来,也没有邀请房客和邻居参加接风宴。她只是监督下人们将银盘和白镴餐盘重新刷洗了一遍,给她的床铺上最好的亚麻床单,但再无其他,她没有为罗伯特大人的归来特意做什么准备。只有我看得到她的等待,如同一只在门口等待主人脚步声的狗儿。其他人没有注意到她每天拂晓就起床,等待可能早早到来的他;或是等他直到黄昏,想着他也许会回来得晚一些。她一等天黑就上床就寝,仿佛整天的等待如此难熬,而她想在睡梦中度过他不太可能归来的那段时光。

“你那么爱他吗?”罗伯特大人表示无法相信,“你那个年轻男人?”

下周我们就会在一起了。RD[1]

“是的,”我答,“我在知道他平安的消息之前根本无法安睡。”

宫里终于送来了一张便条。

“如果你为我们占卜的话,我可以问问天使,”约翰·迪伊承诺道,“今晚可以吗?”

我等待着他的消息,但并不像一个因爱生怨的女人。我等待着他的消息,是因为他能够将我从昏昏欲睡的沉闷生活中解放出来。我习惯了经营自己的店铺,按照自己的方式赚钱和花销。这样子依赖他人不情不愿的救济而活,让我非常不舒服。我习惯了在这个世上生活,即使是英格兰的加莱城里那个沉闷的小圈子,也比除了天气和季节之外毫无变化的乡间生活要有趣得多。我想知道女王的消息,她分娩的消息,还有那个期待已久的婴儿的消息。如果她现在有了儿子,英格兰人民就不会计较她在加莱的败战,还有这个难熬的冬天,甚至是在这湿冷天气中于乡间蔓延的瘟疫。

“小丹尼尔睡着以后,”我说,“听着他的声音我没办法占卜。”

在等待罗伯特大人回信的时间里,我想到了他的妻子也是这样长久地等待着他的消息。我们都祈祷着能够听到一名骑手从小路向我们的住处跑来的声音。我们都在冬夜降临、寒意笼罩了城堡的时候倚窗张望,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到她对他的期望渐渐消弭。艾米·达德利渐渐地明白,无论他对她有过怎样的爱意——在他还年轻而她也年轻的时候——从他追随父亲的计划开始,野心便渐渐损耗了他的热情,以至于将她抛诸脑后,而在伦敦塔的几年里则将他的爱意消磨殆尽,只剩下生存的意志。在那些年里,他努力维持着理智,以免在孤寂和囚禁以及死刑的威胁下发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他的妻子。

“八点?”罗伯特大人问,“就在这儿如何?”

我没有收到丹尼尔的回信,我也并未抱有期望,尽管我不清楚那是因为距离还是因为死亡。他的杳无音讯让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名寡妇还是独居的妻子,或者仅仅只是和他暂时失散。我也在等待罗伯特大人的回音,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约翰·迪伊四下里看看。“我去找几个人把我的桌子和书抬上来。”

汉娜·格林

罗伯特大人看到狭小的房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她总是这样,”他不悦地说,“她从来不会让我的朋友住最好的房间。她嫉妒他们,我得告诉她……”

您的妻子对我非常和善,但我在这里还是给她添了麻烦。请让我进宫,或是看看伊丽莎白公主是否需要我为她效力。

“这儿的空间足够大了,”迪伊平静地说,“她一定因为你带来这么大队随从而怨恨,她只想和你单独相处。你不回她那里去吗?”

我的大人:

罗伯特大人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跟我来,”他说,“你们两个跟我来,我们去喝杯麦酒接风洗尘。”

我把这封信寄给了我的大人,附带一封短信。

我停下了脚步。“我不能去。”他打开门的时候,我说。

你的妻子(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自居的话),汉娜·卡朋特

“什么?”

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做才好。我真希望你如今陪在我身边,或是我留在你身边。我为你的平安祈祷,丹尼尔,而且我要告诉你——虽然早就该说出口——那就是,自从我离开你的家以后,我从未停止过爱你。那时我爱你,现在也爱着你。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我都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如果上帝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丹尼尔,那么我愿意再次成为你的妻子。

“她并不喜欢我,”我尴尬地说,“我不能和她平起平坐。”

他吃得很好,长得很快,正在学习独自行走。我们现在暂住在苏赛克斯的奇切斯特,和达德利大人的妻子一起住,直到我自己找到住处为止。我想去宫里或是去伊丽莎白公主那儿,如果她还需要我的话。

罗伯特的眉毛拧成了结。“我告诉过她,对待你要像对待自己的朋友那样,一直到我们为你安排好住处,”他说,“你在哪儿用餐?”

我幸运地获准坐上了罗伯特大人的船,在战乱之中,我认为自己应该坐船离开。我多希望当时去见了你,可是丹尼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有,我还有另一个小生命需要考虑。你孩子的母亲在我面前被一名法国骑兵杀死,她最后的举动就是把你的儿子放到我的怀中。我现在带着他生活,视如己出。他很平安也很健康,只是还没有学会说话。如果你能回信的话,或许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他从前说话吗?他会说哪一种语言呢?

“和女仆们同桌。我和您的妻子不能同坐。”

奇怪的是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又要再次分开,我又一次回到了英国而你却在加莱,但这一次我想你比我危险得多。我每晚都在为你的平安无事而祈祷。

他匆匆向楼梯走去,很快又折返。“来吧,”他把手伸给我说,“我是这儿的主人,不会有人反驳我的命令。来吧,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用餐。她这个蠢女人从不善待她丈夫的忠实仆从。她还是个善妒的女人,觉得任何一张漂亮面孔都不安全。”

亲爱的丈夫:

我没有回应他伸过来的手。我平静地笑了,仍然站在窗边。“我的大人,”我说,“我想您几天之后就要回宫了吧?”

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于是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了小丹尼尔身上,我脑海里全都是他的父亲。我决定给丹尼尔写信,留下我父亲在伦敦的书店地址。如果丹尼尔来看我,或是拜托别人来找我,那会是他首先去找的地方之一。我也会抄写一封给我的大人,让他派人送去加莱。应该会有些大使要去那座城市吧?

“是啊,”他说,“怎么了?”

“她也不是青涩少女了,”他说,“她可是英格兰的下一任女王,但也对罗伯特大人目不转睛。所以你觉得结果会如何呢?”

“您能带我走吗?”

“他不是青涩少年了,”我突然恼火地说,“我想他可以自己做决定。”

他一脸惊讶。“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

信使支吾起来。“除非公主肯让他回来。他们形影不离。我不觉得有什么能让他离开她身边。”

我笑出了声。“我想也是,”我说,“也就是说,我还要在这里待上几个星期吧?”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对。所以呢?”

“乐在其中。”

“那么我宁愿不要让您妻子的恼怒变成盛怒,因为您只会匆匆来去,就像一股扰乱果园安宁的春风。”

我点点头。我见过伊丽莎白对别人的丈夫调情的样子。“我非常明白。那他呢?”

他大笑起来。“你还安宁吗,我的小果园?”

“每天早晨和他一同骑马,在他身边用餐,和他跳舞,她的目光总是看着他的脸庞,在他的身边读他的信,对他微笑,仿佛他们的秘密心照不宣,在走廊里和他低声交谈,每当离开他身边的时候都频频回望,那表情让任何男人都想扑过去抱住她。你明白的。”

“她现在默默地憎恨着我,”我坦白地说,“但您还是不要公开挑起冲突的好。现在就去陪她吧,今晚我在这儿等您回来。”

“她是怎么夸耀的?”

罗伯特捏了捏我的脸颊。“上帝祝福你的谨慎,汉娜。我想我真不该把你交给国王的。如果我一直听从你的忠告,我就会成为更出色的人。”

“没有必要说出来。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她也没必要隐瞒。甚至以此夸耀。”

他吹着口哨跑下楼,我听到肆虐于窗外的风声回应着他,不由得战栗起来。

“这是谁说的?”

晚餐的时候我看到了艾米。在漫长的晚餐中,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丈夫身上移开。她渴望让丈夫注意自己,但她并没有吸引他的手段。她不知道宫中的任何传言,连他提起的那些名字也有大半从未听闻。我坐在下席,目光始终不离自己的盘子,不让自己抬头笑话这个女人,也不去向他打听那些宫人的事情。

“她看上去气色绝佳,”信使说道,“整日和主人在一起。”

艾米夫人甚至连让他开口跟她说话的智慧都没有,虽然她原本就什么都不懂。他提到其他女人的时候,她就会紧抿嘴唇,他大笑着提起女王的时候,她就会低下头表示不满。她对约翰·迪伊表现出明显的无礼,显然把他看成了新教的叛徒。但她对伊丽莎白公主的事情也毫不关心。

“那伊丽莎白公主呢?”

我觉得罗伯特大人初次见她的时候,爱的一定是她的纯真无邪,她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对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当然也不会知道他父亲的狡诈计划。她那时只是诺福克一名普通乡绅的女儿,有着大大的蓝眼睛和长裙遮不住的丰满乳房,她有着宫中女士们没有的一切:坦率、不谙世故、真实。但现在这些美德对他而言都变成了缺点。他需要一位审时度势,能够根据环境发表不同看法,在乎他关注他的妻子。他需要一位能够反应迅速,能够适应不同场合的妻子,能够让他带进宫里的妻子,能够和宫中的女士们交好并且打探消息的妻子。

“只有几个女伴。现在根本没有人想待在宫里。”

而她的自负、随时都会出言羞辱那位整个王国最有权势的圣职者之一的助手的态度、对宫中和世间的事物不闻不问的无知,甚至对他的兴趣的厌恶,让她成了他的负担。

想到她无人照料的时候我却在艾米·达德利夫人身边无所事事,我就感到一阵心痛。“有人陪着她吗?”

“如果她再不努力,我们就不会有下一位达德利了。”有个年长的女仆不屑地对我低语。

他摇了摇头。“他们说她失去加莱、丈夫又离开以后,心脏就出了问题,”他说,“国王没说过自己会回到英格兰等待孩子出生,她必须在婴儿床边独自面对痛苦。也没有太多人服侍她。她的财产都投入了军队,所以无力支付仆从的开销,也不能从集市买食物。宫里看不到几个人,而且因为她去待产了,没有人去监督那些宫人。”

“她究竟怎么了?”我问,“我一直以为她的心思都在他身上。”

“他们说她还好吗?”

“她无法原谅他进宫帮助他父亲实行他的计划。她本以为这次监禁可以好好地给他上一课。教他不要太自以为是。”

“是的,”他说,“她希望孩子能在三月中的时候降生,下个月,上帝保佑。”

“他是达德利家的一员,”我说,“他们生来就自负。他们是整个世界上最有野心的血脉。只有西班牙人对黄金的喜爱和爱尔兰人对土地的喜爱比得上他们。”

“等等!等等!”我喊道,“告诉我一些宫里的事儿。所有的医生都在女王身边吗?那助产士呢?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我看向桌边的艾米。她正在吃蜜饯,满口都是沾满糖霜的梅子。她直视前方,完全没有理会她丈夫和约翰·迪伊的交谈。“你很了解她吗?”

他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作为仆从的他不可能命令他正和英格兰公主调情的主人回到妻子身边。我等他离开房间,也找了个借口走出去,跟着他走上了走廊,小丹尼尔扑到我的身后,攀上了我的肩,我跑出去的时候他的腿紧紧环在我的腰上。

年长的女仆点了点头。“很了解,我很同情她。她喜欢过普普通通的生活,而且希望他也一样。”

艾米·达德利从椅子上跳起,大步走向窗边。“他是个不忠实的男人,”她低声说。然后她转身看向信使,“很好,你可以走了。下次我让你去找他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你独自回来。”

“她还是嫁给别的乡绅比较好,”我说,“罗伯特·达德利是个有远大前程的男人,他不会允许她阻挡他前进的。”

信使拖着步子上前,伸手摘下帽子。“她也是个幽默机智的人,”他茫然地说,“他们之间的交流太快,我记不得他们说些什么。有些是关于国家的事情,有些是关于承诺的事情。有时他们会用别的语言谈一些他们之间的秘密……当然了,她很喜欢他。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她会尽她所能阻止他的。”她告诫我。

“他和公主——什么?”她怒道。

我摇了摇头。“她办不到的。”

“还是玩笑,”他说,“我不记得了,夫人。大人是个幽默机智的人,他和公主……”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她。

艾米本想和她丈夫对坐到很晚,然后一起就寝,但八点钟的时候他借故离开,和约翰·迪伊以及我在约翰·迪伊的房间里碰头,关起门,拉上窗帘,只留一支燃着的蜡烛,烛光闪烁,映在镜中。

笑容彻底从她的脸上淡去。“那他说了些什么?”

“你乐意这么做吗?”约翰·迪伊问。

“公主调侃说他喜爱宫廷多过喜爱这个国家,”他寻找着恰当的措辞,“她调侃说宫廷比较有魅力。说他死后不会和妻子一同埋葬在田野里。”

“你们打算问些什么?”

“什么玩笑?”

“女王会不会生下男婴,”罗伯特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然后我们问问能否夺回加莱。”

信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还有就是大人和公主之间的玩笑了。”他说。

我看向约翰·迪伊。“还有我丈夫是否活着。”我提醒他说。

听到这里她的脸红了红,傲慢像火一样燃起。“还有什么吗?”她问。

“我们会看情况问的,”他轻声说,“开始祈祷吧。”

“是的,伊丽莎白公主说他现在不能回来,因为他们都要等待女王的儿子出生。她说他们或许面临着又一场可能持续好几年的分娩。他不在的话,她可忍受不下去。罗伯特大人也说他会回来,即使身边有公主的陪伴,因为他自从到英格兰就没有再见到您,而您又要求他回来看您。”

我在他絮絮的拉丁文祷词中闭起双眼,感觉到自己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我又回到了家中,伴随我的有我的天赋、我的罗伯特大人,还有我自己。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烛光照在我的脸上,温暖明亮,我对约翰·迪伊微笑了起来。

她猛然抬头。“公主?哪个公主?伊丽莎白?”

“你的天赋还在吗?”他问。

“夫人,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看您。公主她……”

“我确定还在。”我轻声说。

“我告诉过你等待明确回音的。”她恼火地说。

“看着烛火,告诉我们,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她派出的人没有耽搁,径直回到了家里,告诉她说他答应回家看看,还说自己一切都好。

烛焰在微微的风中抖动,光亮进入了我的头脑。仿佛西班牙夏日的阳光,我听到了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她的声音充满快乐和自信,一切都没什么异样。突然我听到一阵响亮的撞打声,我喘息着站起身来,脱离了我的梦境,心脏因为害怕被捕而狂跳起来。

奥丁赛尔太太转过头去。“她不会屈尊跟你学习的,”她蛮横地说,“她只会跟他学习。可他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约翰·迪伊脸色煞白。有人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我们完蛋了。罗伯特大人从腰间拔出佩剑,从靴中拔出匕首。

“不需要男人教,也可以读书写字,”我说,“这是女人可以自己学习的事情。我可以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

“开门!”紧锁的门外传来喊声,然后是撞击木门的巨响,门开始朝内倾斜。我很肯定那些是宗教法庭的人。我走到罗伯特大人身边。“求您了,大人,”我急急地说,“不要让他们烧死我。杀了我吧,在他们抓走我之前,还有,请救救我的孩子。”

“她有什么时间学?”奥丁赛尔太太反驳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嫁给了他,他进伦敦塔的时候,她才新婚没多久。她父亲认为女人不必懂太多,会写自己名字就可以了,她的丈夫从来都不会拿出点时间教她。她会写字,但写得很慢,如果必要的话她也会读书。”

他动作流畅地跳到窗边的椅子上,将我拉近他的身旁,抬脚踢碎玻璃。“跳出去,”他说,“尽量往远处逃。我会拖延他们一会儿。”又一阵可怕的撞门声响起。他对约翰·迪伊点头示意。“把门打开。”他说。

“为什么不好?”我问,对书商的女儿来说,读书和写字就像吃饭和走路一样必要。

约翰·迪伊打开门,艾米·达德利夫人跌进房间里。“你!”她看到我的时候立刻大叫出声,“不出所料!你这个荡妇!”

奥丁赛尔太太怒视着我。“写得不好。”她不情愿地答道。

她身后的那名仆从举起手里的钉头槌,表示歉意。菲利普家的华丽木门被打得木屑飞溅,已经无法修复了。罗伯特狠狠地将剑收回鞘中,对约翰·迪伊作了个手势。“麻烦你,约翰,把门剩下的部分关起来,”他疲惫地说,“这事儿在黎明之前就会传遍大半个乡村的。”

看来真相让她难以启齿。“她不会写字?”我问。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艾米质问着,大步走进屋中,她的目光紧盯着桌上,看着那几支蜡烛,在窗外的寒风吹拂下摇曳不定的烛火,然后是那些神圣的符号,“做什么下流勾当?”

她犹豫着开口。“我觉得,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她说。

“没什么。”罗伯特仍然疲倦地说。

“为什么她不给他写信呢?”我问奥丁赛尔太太,很好奇达德利夫人为什么不将希望他回家的愿望公诸于众。

“那她在你这儿做什么?还有他呢?”

最后,在二月的第二个星期,她派人去找他。她让一个人去里士满的宫里,女王正在那里的分娩室等待孩子的降生。她让女伴的仆从去告诉他,说她在奇切斯特等他,需要他回家相陪。

他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我的夫人,他是我的朋友,而她是我的忠实仆从。我们在为我的前程而祈祷。”

这个符合罗伯特大人天性的宽广世界,对她而言却是充满威胁和危险的所在。她看到他的抱负、他与生俱来的野心,她将他的全部机遇都看做风险。无论在何种意义上,她都是个对丈夫毫无助益的妻子。

她甩开他的手向他打去,她握紧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胸上。“她是个荡妇,他是个行使巫术的家伙!”她大喊,“而你是个让我无数次伤心的大骗子!”

艾米·达德利已然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这么多年来她都孤枕独眠,而他则被关在伦敦塔中,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双人床上孤独入睡。对每个人来说——包括她的父亲、他的拥护者和家人——她都是一位爱的殉道者,他们都在祈祷他的早日归来和她的幸福。但现在,她渐渐地明白,每个人都渐渐地明白,罗伯特·达德利不会回到她身边,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急于赶回她的床前、她的身边。离开伦敦塔并不意味着他会回到他微不足道的妻子身边。自由对罗伯特大人而言意味着宫廷,意味着女王,意味着战场、政治、权力:这样的世界是达德利夫人闻所未闻的。比无知更糟的是,她感到恐惧。对于那个更加宽广的世界,她除了恐惧没有别的念头。

罗伯特抓住她的双手。“她是我的好仆从,是个体面的已婚女人,”他轻声说,“迪伊博士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教士之一的助手。夫人,我求你镇定下来。”

从一月到二月,始终没有罗伯特的消息。尽管她告诉我,罗伯特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把我派去工作,尽管罗伯特没有被女王逮捕,可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无论他人如何指责他在加莱打的那场败仗,却没有任何相关的消息传来。

“我会看着他因此被吊死!”她直视着他大喊出声,“我一直当他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而她就是个巫婆和荡妇。”

我们睡得很早,这对我倒是没什么影响,艾米·达德利早上起得很早。日日如此,日日无聊,但她日复一日地行走在寒冷的空气中,仿佛浪费的并不是她自己的生命一样。她的生活方式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场漫长且无聊的哑剧。她终日活得就像一台机械人偶——就是我在格林威治的藏宝展柜里看到的那种。一名小小的,会打鼓、鞠躬或是点燃火炮的金色兵士人偶。她做起每件事的时候,都好像有看不见的齿轮操纵着,她转身和说话都仿佛只是身体内齿轮的动作。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变得鲜活起来。她总是在听天由命地等待着。后来我渐渐明白她在等什么。她在等他的消息。

“别让你自己成为笑柄,”他平静地说,“艾米,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冷静些。”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

“你在你自己的朋友面前让我蒙羞,要我怎么冷静?”

“她在宫里没有朋友吗,她没有罗伯特大人的消息吗?干吗非得整个下午聊这些无聊的事?”

“你没有蒙羞……”他开口道。

奥丁赛尔夫人作出嘲笑的表情,但什么都没说。

“我恨你!”她突然尖叫起来。

“我觉得好无聊,”我坦言,“她说起闲话就像个农妇。为什么她会对牛奶场女工的生活感兴趣?”

我和约翰·迪伊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渴望地看着房门,希望能够逃离这场争执。

奥丁赛尔太太看到了我的呵欠。“你怎么了?”她并无同情地问。

她把头伏在床上抽泣起来。她尖利地哭着,周围一片沉寂。约翰·迪伊和罗伯特大人彼此交换了一个惊骇的表情。轻微的撕裂声传来,我意识到那是她用牙齿撕破了床单。

没有房子也没有领地,达德利夫人已经成了无所事事的人。我从来没看到过她手里拿着书,也没有看到过她写过一封信。她早上骑马外出,直到晚餐时分才回来,漫长的过程中只有一名马夫作陪。她晚餐几乎不吃东西,也没什么食欲。到了下午她会和菲利普夫人边做刺绣活儿边聊些闲话。从菲利普宅邸里的大小事务到邻居和朋友的情况,她们事无巨细地聊着。奥丁赛尔太太和我与她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菲利普夫人反复讲述的那些苏菲的闲言碎语、对艾米莉亚的评价还有皮特说过的话让我昏昏欲睡。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罗伯特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拖到床上。她立刻用指甲抓挠他的脸,双手像猫儿亮出的爪子。罗伯特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一直到她倒在地上,跪在他的脚边,手腕还被他抓在手里。

“去世了,上帝保佑他安息。”

“我了解你!”她开始咒骂起来,“如果不是她,也会是别的什么人。你重视的就只有自尊和欲望而已。”

“那她父亲呢?”

他的面孔先是因为愤怒而涨红,又缓缓地平静下来,但他仍然紧紧握着她的双手。“我确实是个罪人,”他说,“不过感谢上帝,至少我还没有发疯。”

“和她父亲一起住。”奥丁赛尔太太答道。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接着发出一声哭号,她抬头看向他坚毅的脸庞,两行泪水从她眼中流下,她哀哀地哭起来。“我也没有疯,我病了,罗伯特,”她绝望地说,“我得了悲伤的病。”

“他在伦敦塔期间,她住哪儿?”我问。

他越过她看向我。“去找奥丁赛尔太太来,”他吩咐,“她知道该怎么做。”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大人在被捕入狱期间确实失去了大部分的封地和财产,但他的妻子应该有自己的家庭和朋友,至少可以为他们保留一栋小宅子吧?

我一时间呆住了,看着艾米紧咬牙关、摸索着她丈夫的双脚。“什么?”

“没有她愿意住的地方。”她克制了自己说闲话的冲动。

“去找奥丁赛尔太太。”

“她没有自己的房子吗?”我沮丧地问奥丁赛尔太太。

我点点头出了房间。半个宅子的人都挤在房间外面的楼梯平台上。“去干你们的活儿!”我粗鲁地说,然后我穿过走廊,发现奥丁赛尔太太就坐在生着一堆小火的壁炉前。

艾米·达德利是这儿很受欢迎的常客。约翰·菲利普爵士和罗伯特大人之间有债务关系,于是他对达德利夫人待若上宾。没人知道她会住多久,没有人提起她会在什么时候离开,也没有人说起她会去往何处。

“夫人哭了,大人派我来找您。”我直接说明了来意。

这一周以来我非常渴望离开,苏赛克斯刺骨的冬天冻得我的脸像一方冰冷的玻璃。多恩斯丘陵高耸在这座小城堡的上方,如同要将我们碾碎在这片白垩上。山上的天空一片铁灰,洋洋洒洒地落下雪来。两周以来头痛终日折磨着我,只有在夜里我睡得如同死去一样,痛楚才有所减缓。

她立刻站起身,神色毫不惊讶,然后快步走出房间。我小跑着跟在她身边。“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我觉得一定非常合适,”我愉快地笑了起来,“感谢您,女士。”

她点点头。

菲利普夫人不敢相信我这个客人竟敢这么大胆,她拘谨地对我笑了笑。“我还是有些这样的东西,”她说,“我姐姐的孩子穿过的。”

“她病了吗?”

两个女人重新打量着我。“我需要为绅士的儿子准备的衣服,”我说,“我会自己缝制他的亚麻衣服的。”

“她很容易因为他而痛苦。”

“我想为我的儿子要一些体面的衣服,”我站在原地说,“不是下人用的那种。”

我思索着这句话,又考虑到她因为忠诚而隐去的那部分。“她总是这样吗?”

“大人对他的仆从都很好,不管他们位阶多低。”艾米·达德利不快地说着,挥手示意我走开。

“他们年轻而且相爱的时候,还把这看做激情。但他去了伦敦塔以后,她就平静下来了——不过公主也被囚禁在那里的时候除外。”

我看到她们对我表示理解,开始认真地倾听这样一位王室仆从的话。

“什么?”

我屈膝行礼。“大人好心地在他从加莱驶来的船上给我留了位置,”我说,“虽然自从我去宫里为女王效力之后就很久没见过他了。我现在已经结婚,我的丈夫是加莱的一名医生,这是我丈夫的孩子。”

“之后她就得了嫉妒的病。”

“在下人的衣柜里有几件婴儿的衣服。”菲利普女士说。

“他们可都是囚犯啊!”我惊呼道,“他们又不可能在化装舞会上跳舞。”

“奥丁赛尔太太会帮你的。”罗伯特·达德利的妻子冷冷地说。

奥丁赛尔太太点点头。“她觉得他们是情人。现在,他自由了。而她知道他和那位公主经常见面。他会让她心碎的。这可不是修辞上的说法。她真的会因此而死。”

菲利普女士对艾米唐突的语气挑了挑眉:她简直在说我就是罗伯特·达德利的情妇一样。奥丁赛尔太太行了个屈膝礼走向楼梯,我没有立刻跟着她走开。“我需要一些这个孩子用的东西。”我不自在地说。

我们来到了迪伊博士的门口。我将手搭上她的手臂。“那您是她的看护吗?”我问。

“这位是卡朋特太太,她可以跟您的女管家一起住,”达德利夫人突然说,“她是我家大人的熟人,他从加莱救了她。希望他早点告诉我,她能派什么用场。”

“更像她的看守。”她说着,轻声地走了进去。

达德利夫人带路走进大厅,我背着小丹尼尔跟在奥丁赛尔太太身后,这栋房子的女主人菲利普女士向达德利夫人伸出手,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您可以住在您常住的那个可以俯瞰花园的房间。”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对我和奥丁赛尔太太露出微笑。

那一晚的占卜前功尽弃,第二天,达德利夫人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见人,而迪伊博士让我帮忙破译他有关女王的预言。我为他读了一段看起来毫无联系的希腊词语,他仔细地记了下来,每个词儿都有一个对应的数值。我们在长久无人问津的藏书室里见面。罗伯特大人吩咐点起壁炉,一个仆从走了进来,拉开了百叶窗。

我们要住在奇切斯特北部的一座大房子里,正午时分,我感激地骑马走到马厩里,将劳累的马儿交给马夫。我疲倦地跟着达德利夫人一步步走进大厅,不禁忧心忡忡——我对这些人并不熟悉,而且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不会相信达德利夫人的仁慈之心。我的自我意识很强,而她则和任何人都保持着冷漠的距离。

“看上去像是密码。”等他们做完活儿,只剩下我和迪伊博士的时候,我说。

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他和另一个女孩上床的背叛行为就不再重要了。每天早上我骑上马、晚上疲累地下马的时候,我都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寡妇了。我失去了丹尼尔,而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始终都爱着他。

“这是古代人的密码,”他说,“也许他们甚至知道生命的密码。”

加莱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件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母亲的干扰、妹妹们的厌恶,他天真地以为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清楚地知道我是爱他的,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把这句话告诉给他。他或许已经死了。

“生命的密码?”

我没有因自己的平安而感到快乐,因为我知道他也许还没有脱离险境,在没有得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前我感觉不到幸福。我在英格兰无法安居,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安居,除非我知道丹尼尔平安无事。我沿着寒冷的道路骑行,他的儿子紧紧地攀在我的背上,我思索自己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在半路上——我想应该是在肯特——就在地平线上的冬日太阳晃了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我无法在没有丹尼尔的情况下安居下来,因为我爱他。我爱他,即使我们曾经在白厅宫的门前见面争吵过,但我爱他的坚定,他的忠诚和他的耐心,一直如此。我觉得自己仿佛跟他一同成长。在我做国王的弄臣、女王的弄臣、伊丽莎白公主的弄臣期间,他一直看着我。他看到过我对自己主人如同学童般的仰慕,他看着我烦恼着直至现在长成女人。唯一他没有看到的事情,我从未给他机会去猜测的事情,是我内心挣扎的结果,而现在我已经可以亲口说出:“是的,我是一个女人,爱着这个男人。”

“如果一切都由同样的物质构成会是怎样?”他突然问我,“沙土和奶酪、牛奶和泥土?如果剥离事物的外表之后,世界上只有一种物质呢?如果我们能够看到、画出甚至重塑它,那又会怎样?”

我知道担心他对我们两人都毫无助益;但在这条冰冷坚硬的道路上一路骑行的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知道如果加莱无法重归和平,我就无法收到从加莱捎来的信件,而这并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更糟的是,我恐怕不会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一定不知道我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即使他来到我的店里找我——他一定会这么做的——除了烧过的废墟他什么也看不到,连玛莉也看不到,即便她能够活下来,能够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他也只能找到小丹尼尔的母亲的尸体,却找不到她的孩子。他不可能猜到我和他的儿子一同平安地待在英格兰。他只会觉得自己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中失去了妻子还有孩子。

我摇摇头。“然后呢?”

紧随军队而至的是法国的天主教会,他们会警惕地在这座曾经以信仰新教而自豪的小镇上寻找异端。就算丹尼尔能在战争中逃过一死,就算他没有感染士兵的瘟疫,他也许仍旧会因为犹太人的身份,作为异端被这些人杀死。

“这种物质就是一切的密码,”他说,“是世界中心的一首诗篇。”

我在空旷的道路上策马行进,打量着荒寂凄凉的村落,但心中却一直惦记着我的丈夫和我离开的那座镇子。现在逃亡已经结束,我们已经到达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我开始担心起丹尼尔来。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丹尼尔和我再度失散了,也许我们将永远无法见面。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在战乱的国家中颠沛流离,我们在这场基督教王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争斗中失散了。我不可能再回到加莱,而他或许已经在敌军的第一轮冲锋时就已遭到杀害,或者感染了军队的伤者带来的传染病。我知道他认为救助伤病是他的责任,我只能为他祈祷,祈祷法兰西人能对这座两个世纪来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城镇里的这名敌方的医生网开一面。

在我写字的时候,小丹尼尔睡在我旁边的一张宽阔的矮凳上,我不时地站起来微笑着看他。他看我的时候面露欣喜。“嘿,我的孩子。”我轻轻地说。

因为道路的冰冻,还有呼啸着穿过乡村和田野的寒风,我们南行和西行的路走得很慢,给了我很多时间思考。那些谷仓的门大开着,没有干草或是稻草需要保存。这些乡村总是昏暗无光,村舍空空如也。一些小型村落已然荒芜,人们对生活在这样贫瘠和寒冷的地方早已失去了希望。

他爬下凳子,蹒跚地向我走来,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凳子,然后是扶着我。他抓着我的裙子,抬头入神地看着我。

因为这个孩子,我感到自己有着莫名的骄傲,也是这个孩子提醒了我,她仍然膝下无子。我也想到,也许她怀疑自己的丈夫是这个孩子的真正父亲,于是她的嫉妒让她一直折磨着我们。我决定找时间和她说清楚,我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大人,而且我现在已经结婚了。但艾米·达德利没有给我和她说话的机会,她对待我就像对待随行的男人一样,如同冰冷的风景画,也如同一棵结霜的树。她根本就没有多看我哪怕一眼。

“他真安静。”约翰·迪伊轻声说。

在漫长寒冷的一路骑行中,艾米·达德利夫人没有帮我照顾过他。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既不想让我跟在身边,也不想让他跟在身边。她本该命令一个手下让我坐在他身后的马鞍上,让我能把这个孩子抱在怀中,也减轻我背上的痛苦。她一定看到了漫长的一天下来,我疲累得几乎无法站立。她本该来我的住处看上一眼,确保这个孩子有一些麦片粥喝。但她什么也没为我做过,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她用愤怒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没有对我说半个字儿,除了命令我们在指定的时间上路。

“他从不说话,”我低下头,对着仰起面孔的小丹尼尔露出微笑,“但他不傻。我知道,他什么都懂。他会拿东西给我,也知道那些东西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对吧,丹尼尔?他只是不愿意说话。”

我并不是那种生来就有母性的女人,我小时候没有洋娃娃玩,当然也没有哥哥或姐姐的孩子需要我来照顾。我很欣赏这个小人儿的坚持。我突然就闯进了他的生活,成为他的保护者,他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开始爱上他的小胖手紧紧抓住我的感觉,有了他抱着我,我开始睡得香甜。

“一直都这样吗?”

他似乎很确定自己应该跟我在一起。如果我不一直注视着他,他就睡不着,如果我将他放下离开一会儿,他就会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仍是一言不发,毫无怨言,但脸上会显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仿佛我会丢下他似的。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前的样子,如果我承认自己不知道,就会有人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他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但他的母亲将他放到我的怀里,他父亲是我的丈夫,我亏欠丹尼尔的爱和责任,都应该通过照顾这个孩子来偿还。

我骑马跟在她们身后,一直从格雷夫森德抵达奇切斯特,我的背上还背着个男孩,每天晚上我从脖子到臀部都疼痛难忍。这个身份特殊的孩子自从母亲被法兰西骑兵碾过的时候将他抛给我以后,就几乎没有再吵闹过。我用船上拿来的亚麻衣服换掉了他那身破布,用一个水手的毛织背心裹起他,仿佛他就是别人丢给我、强迫我背着的一个箱子。他一言不发,不好奇、也不抗议。他睡觉的时候依偎着我,紧紧贴着我,仿佛他就是我亲生的孩子;他醒来的时候坐在我的膝上,或是我脚旁的地板上,有时候站着,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我的马裤。他不说话,不说母亲的法语,也不说英语。他用漆黑的眼睛认真地注视我,但一言不发。

“我不清楚,他过去在加莱和乳母一起生活,”我撒了谎,“攻城开始以后她才将孩子交给我。”

1558年1月,正是寒冷的时候,我们骑马穿过英格兰冰冷的乡间,我猜不透艾米·达德利的态度。她的骑术很好,但我看不到她乐在其中,即使太阳如红色圆盘一般升上地平线,知更鸟蹦跳着藏进光秃的矮木树篱,而晨间的寒霜反射着阳光。我想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让她如此恼火;但她的同伴奥丁赛尔太太也没有让她开心一些的意思,她们甚至没有谈起他。她们一路骑行,沉默无语,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他也许是被吓到了,”约翰·迪伊说,“他看起来像是受了惊吓吗?”

她为他牵过马。我看着他坐上马鞍,他的人已经在身旁等候了。“伦敦。”他简短地说着,向着北方前进,不管接下来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感到一阵痛楚。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迪伊先生。“惊吓?但他只是个小婴儿。他怎么知道什么是危险?”

他点点头。“艾米会好好照顾你们的,”他说,“她很喜欢小孩子。”他打了个响指,他的妻子便走到他身边。我看到她摇着头一副不同意的表情,然后又低垂双眸表示顺从。当她看我的时候眼中带着恨意,我猜他虽命令她照顾我和这个儿子,但她更想跟他去女王的宫廷。

“谁知道他能不能思考和明白呢?”约翰·迪伊说,“我不相信孩子没有人教就什么也不知道,就像个等着别人往里装东西的空罐子。他认识自己的家,认识照顾他的女人,他也就有可能害怕,有可能跑去街上去找你。我认为,孩子们知道的事情多得超乎我们的想象。或许他现在很怕说话。”

“丹尼尔,和他父亲一样。”

我靠近了他,他明亮漆黑的眼睛回望着我,那双大眼睛像小鹿那样水汪汪的。“丹尼尔?”我说。

“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我第一次将他看做一个独立的人,会思考、有感觉,曾经在他母亲的怀抱之中,又被硬生生塞进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他曾亲眼看到母亲遭受马匹践踏、又被长枪刺穿,看到他的母亲死在街边的水沟里,又感觉自己像是件无主的行李那样被人带上了船,又莫名其妙地来到英格兰,在马上一路颠簸,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冰冷宅邸里,周围没有半个熟识的人。

我看着他的脸。“是的。”

这是个曾经亲眼目睹母亲死去的孩子。这是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我躬身看他,只觉得热泪在自己的眼眶中打转。我最能理解这个孩子的悲伤和恐惧。我将自己童年的恐惧掩盖在所有基督教王国的语言之后,流利地说着每一种语言。而比我那时更小也更加害怕的他,选择了缄默。

“你和他的父亲结了婚?”他问。

“丹尼尔,”我轻声叫他,“我会做你的母亲的。你会平安无事的。”

我犹豫起来,想起自己并不清楚他的年龄。“快两岁了。”我说。

“他不是你的孩子?”约翰·迪伊问,“他看上去那么像你。”

罗伯特·达德利对我笑了起来。“我知道,甜心。我自己也受不了。但你必须忍上一两个月。如果女王因为我办事不力而砍我的头,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你想去的地方。好吗?但如果我活了下来,我会接你去我伦敦的住所,你也可以继续为我效力。看你的意愿了。这孩子多大了?”

我抬头看他,很想相信他、向他吐露实情,但恐惧却让我住了口。

“大人,”我稍稍靠近了些,“我不打算住在乡下。”我说。

“他也是上帝的选民[2]吗?”约翰·迪伊轻声问道。

“没错,”他恨恨地说,“看起来我没给我的家族作出什么贡献。汉娜,你跟艾米走,她和她的朋友住在苏赛克斯。我要派你去那儿。”

我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大人。”我深吸一口气。

“行过割礼了没有?”他问。

“我必须去宫里,我必须和女王解释在加莱发生的事情,”他说,“肯定会有人因此人头落地,或许就是我的人头。”

“没有,”我说,“没有在加莱接受割礼,到这儿就更不可能了。”

他快速走下踏板,迎向她,他没有将她拥入怀抱,也没有深情地和她打招呼,但他专心地听着她讲话,然后转身看我。

“他也许需要能够证明他身为上帝选民的外在特征,”迪伊建议道,“或许要等真正成为你们的一分子后,他才能开口说话。”

我没料到他的妻子艾米会出现在码头,但她就在那儿,手搭凉棚,在甲板上寻找着他。我先发现了她,在他的耳边说:“是您的妻子。”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一路上都站立在船尾,凝视着法兰西逐渐远去的海岸线,一直到堡垒的轮廓尽数沉入地平线下。当一月的灰色天空里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时候。他仍然伫立在那里眺望,当寒冷的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他仍然伫立在那里,试图从黑暗的地平线找出一些希望。我都知道,因为我一直都坐在船桅下的一卷绳索上看着他,就在他的身后。我是他的弄臣,他的臣属,因他的无眠而无眠,因他的焦虑而焦虑,为了他而恐惧,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这个奇怪的组合抵达英格兰本土之后发生的事情:一名犹太叛教者,带着一名异教徒私生子,还有一名刚刚被释放、又率领部队战败的叛国者。

他笑了。“这个小家伙从天使中来,”他说,“他也许比我们加起来知道得还多。”

罗伯特大人走到船尾,远远地望着码头,看着那一片混乱渐渐淡出自己的视线。我们仍然能闻到从燃烧的建筑那里飘到水面上的烟气。我们仍然听得到人们的尖叫,那是法兰西人正向许久之前因饥饿而投向英格兰的加莱市民复仇。罗伯特大人看起来几乎要跳进水里游回港口协助撤离,但即使他怒火冲天,也能看出这毫无意义。我们失败了,英格兰失败了。这事实简单而又残酷,而真正男人的做法不是把自己的性命浪费在某种夸张的戏剧化情节里,而是思考如何打赢下一场仗。

艾米·达德利夫人闭门不出整整三天,而罗伯特和约翰·迪伊外出狩猎、在图书室读书、用小钱赌博以及聊天,无论日夜都在聊天,无论是骑马、散步、吃饭、看戏的时候,他们都在聊天。他们会聊国家的未来,会聊应该采用怎样的贵族制度和议会形式,边境应当拓展到海外的何处,英格兰这个小小的岛国该如何对抗大陆国家的力量,以及——最令约翰·迪伊着迷的——位置得天独厚的英格兰要怎样将船队派遣到整个世界,并且创造出一种全新形式的王国,可以扩张到海外的帝国。一个能够支配世界上所有那些未知地带的帝国。他计算了一下世界的面积,信誓旦旦地说还有好几块大陆尚未发现。“克里斯多佛·哥伦布,”他对罗伯特大人说,“是个勇敢的人,但他不是数学家。在几周之内就能到达中国的航道当然是不存在的。如果进行正确的计算,您就会发现世界是圆的,但非常博大,远比哥伦布预计的更加博大。在如此博大的世界上,至少还有四分之一的地方肯定是陆地。如果这些陆地都属于英格兰,那会怎么样呢?”

那名水手依旧没有放开他,但他如今不是为了阻止这位年轻的领主,而是在压抑他的悲伤。“我们会回来的,”他边说边活动着双脚,“我们会回来接他们的,然后我们也会夺回加莱。别怀疑,大人。永远不要怀疑。”

我常常和他们一同散步、骑马、用餐,他们也常常问起我西班牙的民风民俗、我在葡萄牙的所见所闻,或者某个计划如何才能成功。我们谨慎地不去讨论王位上坐着怎样的国君才会去实施如此充满自信、如此野心勃勃的计划。正逢女王等待新生儿和继承人降生之时,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

风吹动了船帆,他们调整帆索,所有的船帆都鼓满了风。我们身后的加莱传来一声巨响,城堡的大门被打开,法兰西军队随即涌入了英格兰在法国最重要的据点。罗伯特转过身,痛苦地看着那片土地。“我们应该重整旗鼓!”他大喊,“如果现在不回去,我们就要失去加莱了。想想吧!是加莱!我们必须回去重新投入战斗!”

第三天的晚上,从多佛来了一位信使与达德利大人会面,我和约翰·迪伊单独留在图书室里。约翰·迪伊根据他的朋友杰勒德·墨卡托做的那只模型画了一张地图,试着向我解释世界是圆的,让我把这张地图看做就是世界剥下的表皮,就像剥下并展平的橘子皮。

“我不能丢下他们!”罗伯特·达德利挣扎着,“喂!你们!水手们!回港口!重新靠岸!”

他努力想让我明白,最后大笑着说我肯定是太满足于能够看到天使了,所以我才看不懂什么经纬。他拿起地图去了自己的房间,这时罗伯特大人进了图书室,手中拿着一张纸。“我总算得到你丈夫的消息了,他平安无事。”他说。

“我们会回来接他们的,”他安慰他说,“他们也会安全地登上其他的船,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被法国人当做人质要求赎金。”

我跳了起来,发现自己在颤抖。“罗伯特大人?”

那个水手紧紧地抱住罗伯特大人,拉着他远离船舷,以防他跳上岸去。

“起初他被法兰西人当做间谍带走了,但他们把他和英格兰士兵关在一起,”他说,“我可以在交换俘虏的时候把他带回来,或是直接赎回来。”

留在岸上的人们痛苦地叫喊:“达德利!达德利!”

“他平安无事?”我问。

“我不能丢下他们!”罗伯特突然清醒过来,他转过身,看着船与岸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宽,“我不能把他们丢在这儿。”

他点点头。

“他们会找到别的方法回去的。开船!”水手对船尾拉绳子的人喊道。那个人把系船的缆绳丢回岸上,其他人扬起帆。我们缓缓地离开码头。

“平安无事?”我不敢相信。

“我们会回来接他们的,”水手轻声说。他将强壮有力的手臂搭在罗伯特大人的肩上,让他走上踏板来。罗伯特大人走得很慢,像是在梦游,他双眼睁大但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又点点头。

“人够多了,大人。”他们悉数登船以后,那名水手对他说,罗伯特大人扬起头,仿佛如梦初醒的人,他答道:“我们还得带上其余的人。我答应过,只要他们侍奉我,我就会带领他们取得胜利。我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

“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大人。我能从任何人群中认出他。他大步走着,一手执剑,一手拎着头盔,像失败者一样步履拖沓。跟在他身后的是一队拖着步子、受着伤、低垂着头的人们。他站在踏板旁,让他们登上船,在甲板上脱下他们破损的盔甲。

“你可以自己看,”他说着,将字迹潦草的纸页递给我,“他就关在城堡里。如果你想给他写信,我可以帮你送到。”

“这不是失败,而是溃败。”我在婴孩小小的耳边说,他转过身,用他玫瑰花苞一样的小嘴打了个呵欠说“喔——”仿佛他已经彻底安全下来,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感谢您。”我说。我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上面的内容他已经都告诉我了,但那张历尽周折的纸上的黑色字迹看上去更加真实,“感谢上帝。”

“镇定点,孩子们,镇定点。”那个站在踏板上指挥的水手大声喊道。有六个守卫站在他身后,肩并着肩,雪亮的刀已经备好,他们检查着每一个试图走上甲板的人,又赶走了好些在码头上没命地奔跑、寻找着能带走他们的船只的人。城中的炮火轰鸣、房顶的砖瓦破碎声和建筑物的燃烧声始终没有止歇。

“确实该感谢上帝。”罗伯特大人笑着说。

紧接着就有一队人马冲向码头,他们慌乱地跳下马鞍,丢盔弃甲,兔子似的登上那些等待出航的船舰。

我冲动地抓住他的手。“也要谢谢您,大人,”我热切地说,“您为我费心了。我明白的。我很感激。”

指挥的水手跳上踏板,在他的吩咐下全体船员都已经准备就绪。我安静地坐在甲板上,摇晃着靠在我肩上的孩子,担心他因惊吓而哭起来,他们会觉得为这个多余的乘客冒险太不值得。更何况罗伯特大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他轻轻地拉过我,用温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甜心,你知道的,我会尽我所能地让你开心。”

我们等了漫长的一个小时,而其他人则从城镇向码头蜂拥而来。那个水手不得不找来其他几个人,将难民们赶出罗伯特大人的码头上,骂他们是胆小鬼,冬天的下午时分天就暗了下来,没人告诉我们罗伯特大人是不是击败了法兰西的军队,还是被城内的敌军砍落马下。我们看到城中四处燃起火光,那是法兰西的攻城部队攻破了城墙,将房屋一栋接一栋地烧毁。

我犹豫起来。他的手很轻,隔着长裙,我也能感觉到他手掌的热度。我渐渐地向他靠了过去。他迅速地扫视了一眼空旷的走廊,向我撇了撇嘴。他有些犹豫,他是调情的个中高手,知道适当地拖延更能挑起情欲。他略微弯下腰亲吻我,先是温柔,然后逐渐热切起来,他将我按在墙上,我仰起头,闭上双眼,放弃了抵抗,享受着他抚摸的美妙感觉。

他走到一旁,点了点头,示意我走上狭窄的踏板,他则回到自己的位置。“但你是最后一个,”他很坚定地说,“就算再有人拿着他的一缕头发或者相思结来也不行。”

“罗伯特大人。”我轻声说。

“是的。”我想都没想就撒了谎,稍后我也没打算反悔,“让我上船吧。大人的命令是让我回英格兰。”

“我去准备床。跟我来,我的甜心。”

他后退了几步快速打量我。“我没有认出你,”他说,“这是?你的儿子?”

我没有迟疑。“我很抱歉大人,不可以。”

“是他的。他亲手交给我。他在被追赶之前遇到了我。我是他的臣属。我来这儿以前叫做弄臣汉娜。”

“你很抱歉大人,不可以?”他滑稽地重复了一遍,“你是什么意思呢,假小子?”

水手看了一眼,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是他的戒指。”他说。

“我不能和您上床。”我平静地说。

我伸出手,给他看紧紧箍在我手上,贴着我的婚戒的那枚戒指。

“为什么不呢?不要告诉我刚才你没有欲望,我是不会相信的。我想品尝你的嘴唇。你也像我需要你一样地需要我。今晚会很美妙的。”

他大声吩咐着什么。甲板上的人们纷纷站到了帆索旁,其中两个人跳上岸,接住了抛出的绳索。

“我确实有欲望,”我承认道,“但如果我没有结婚,一定很愿意成为您的情人。”

“不知道。我没留在那里看。”

“噢,汉娜,远在天边、身在监狱的丈夫是不会顾及你的。只要你的一句话,他就会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举国大赦。我也可以让他永远待在那里。来我的床上,就现在。”

“他能回来吗?”

我固执地摇了摇头。“不可以,大人。我很抱歉。”

“罗伯特大人率领部队向城外冲锋,但法兰西人已经进了城里,包抄他的后方。”

“你的歉意一点也不诚恳,”他愠怒地说,“你这是怎么了,孩子?”

他摇了摇头。“谁都这么说。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因为他可能会发现,”我说,“是我真的不想背叛他。”

“是罗伯特大人让我来的。”我气喘吁吁。

“你的心已经背叛了他,”罗伯特说,“你躺在我的怀里,低下头张开嘴向我索吻。你已经背叛了他,假小子。其余的事情还是听凭欲望吧。不会比你刚才做的事更不堪。”

那些船都用一根绳索拴着,船帆随时准备展开。我拼命地寻找着罗伯特大人的旗号,最后发现它就在醒目的位置,位于码头的尽头,也是能最快离开港口的地方。我奔跑起来,脚步在码头的木板上重重地响起,这时有个水手跳下船,站在登船的踏板前面,我急忙停了下来。他拿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指着我的喉咙。“别过来,小子。”他说。

听到他看似很有道理的劝说我微笑了。“或许吧,但这是不对的。大人,说真的,我从第一次见您就非常爱慕您。但我爱丹尼尔,是真实而且体面的那种爱,我想成为他贤淑的妻子,忠于他。”

看到这一幕,我抱紧了她的孩子,沿街跑去,远离城门,走下石阶跑向港口,我的脚步因恐惧而凌乱。我来不及去找丹尼尔,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寄望于罗伯特大人给我的戒指。我像个罪犯那样向着港口飞奔,身后是追兵的呐喊,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狂奔,有些背着成捆的行李,另一些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地想要赶在法国人掉转马头追来之前离开镇子。

“这不妨碍我们之间的真实的爱,甜心。”他直白地说。

幸亏街头没有太多的人。法兰西骑兵们已经追逐罗伯特大人的军队而去。但丹尼尔的女人还留在原地,身体被两根长矛洞穿。她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死去。

“是的,”我说,“现在我需要的是爱。欲望对我没有好处。我需要爱。他的爱。”

这个临时避难处的茅草屋顶着了火,像火葬的柴堆一样烧了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每个在这栋房子中藏身的人都挤过我的身边,回到外面的街上,他们宁愿面对骑兵队无情的冲锋,也不想面对被烧死的命运,而我闻到烟气的时候像一只吓坏了的老鼠,跟在后面直直冲了出去,那个孩子紧紧地抓着我,抱住我的肩头。

他望向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哈,汉娜,对于像你这样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女人来说,这可是个大错误。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接近自由的女人。一个受到的教育远远超出了性别限制的女孩,一个丈夫在千里之外的女人,一个有天赋、有抱负,有运用它们的头脑和漂亮的荡妇身体的女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做我的女人吧。你不该只沦为一名妻子。”

我转身去谢那个救了我的人,但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就听到烈焰的咆哮,看到了突然冒出的滚烫烟气,有人从我身边挤过,再次打开了门。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感谢您,”我说,“但我只想做妻子而已。我想找到他和他重新开始生活,用我的心、我的忠诚去爱他。”

我看到长枪向她投来,贯穿了她的背脊,而她再度大喊着:“带他走!带他走!”就在这时,两队人马开始交锋,传来仿佛森林倾塌般的巨响,我跌跌撞撞地退回到黑暗的屋子里,这个男孩紧紧地抓着我,在如同雷鸣般的响声中,房门关上了。

“和我共度一夜会让你乐在其中的,你明白的。”他说这话既是出于自负,又是他最终的尝试。

她抱着孩子向我跑来,将他交到我手里,他的触感温暖柔软而又沉重,我却听到自己在说:“我不能带他走。”

“我非常相信,”我和他一样毫不羞耻地说,“如果我没有在乎的事情,我会乐在其中的,甚至会向您乞求更多这样的夜晚。但我深陷爱河,大人,除了我的恋人,我不想和任何人发生关系。”

“他们攻陷了港口!就在十分钟前!”她对我大喊,听到她喊声的同时我看到她身后紧追而来的骑兵,是法兰西骑兵队,奔走在街头巷尾,跟在罗伯特大人的后面,阻挡在他和他从码头赶来的部下之间,他们的马儿口吐白沫,他们垂下长枪准备冲锋,他们都戴着面甲,看起来仿佛有着一张张铁做的面孔,他们的马刺沾染着马匹侧腹的鲜血,马蹄声响彻鹅卵石小路,在狭小的空间里,情况万分紧张。前排的敌人眼看就要冲到我们面前,一支长矛向我投来,我毫不犹豫地从靴中拔出匕首,格挡开这次进攻。冲击之力打落了我的武器,但却将我甩在身后那栋房子的门上,救了我一命。我感觉到房门洞开,而我倒在陌生房屋里的黑暗之中,耳边只听到丹尼尔的女人的叫喊。“救救我的孩子!带他走!快带他走!”

他退了几步,优雅地躬了躬身,像是对待一位女王。“假小子,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你长成了优雅的女人,但我没想过你竟然会成为这么一位令人惊讶而又可敬的女人。希望你的丈夫值得你的忠诚。如果他……”

她的话语突然惊醒了我,我转身看向她。突然我想到了她失神的目光和撕裂的长裙意味着什么。法兰西人已经攻进了城内,而且还强暴了她。

我笑了起来。“如果他让我心碎,我就回到你身边,像您一样没心没肺地过下去,大人。”我说。

“上帝保佑,他们无须出去作战,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已经来了!法兰西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城里!我们失败了!”丹尼尔的女人大喊,“是他们……”

“噢好吧,我们说定了。”他笑了起来,独自回卧室去了。

“不,他们是去作战的。你快去寻找隐蔽的地方藏……”我匆匆喊道。

没过几天,约翰·迪伊和罗伯特大人便做好了回宫的准备。约翰·迪伊要回到邦纳主教那里,记录数以百计的异教徒的罪名细节以及审讯的过程。他会看着他们受尽折磨,等他们招认,然后看着他们被送往火刑场。

“他们要抛下我们?”她发出恐惧的尖叫声,“他们在逃跑?”

我们一同走进马厩,检查那些马儿是否做好了旅行的准备,我们之间有种尴尬的沉默。我没有开口问他如何忍心结束这种无罪的日子,回去做他的刽子手。

最后一名骑兵离开以后,我们听到了城门的呻吟,他们为罗伯特大人打开了大门,而他的骑兵队冲了出去,在雷霆般的怒吼声中冲向法兰西军队。

他先开口了。“汉娜,你知道的,我去那儿劝告主教总比别人去的好。”

“快回家,”我袖手旁观地喊道,“躲到地窖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起初我没能理解,片刻后我明白了这是一场阴谋,又一场阴谋,阴谋中的阴谋,只是那些大阴谋的一部分。由约翰·迪伊来审查公主的支持者和朋友,总比让女王的忠实部下来做顾问,然后烧死他们所有人来得好。

我立刻想起了当时在教堂里出现的那个幻觉,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和此时此地一样充满了尖叫和轰鸣声。然后,在我的梦魇里,她大叫着“带他走!”她大叫出声的时候,天幕突然暗沉下来,飞石如同冰雹般落下,我抽身钻进一扇门里,但她却在街对面继续走着,闪身躲开坠落的石块。“汉娜!汉娜!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知道您怎么忍得下去,”我说,“我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连指甲也没了……”

她给我看了看她的孩子。“带他走!”

他点点头。“上帝会宽恕我们的,”他轻声说,“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汉娜。”

“怎么?”我恼怒地大喊道,“你有什么事?”

“我应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才对,如果那真是您的意愿的话。”我不太情愿地说。

“汉娜,”她大声呼唤着我,“汉娜!”

“你不明白我那时候是在为你说情吗?”

她很快认出了我。在每个周日的弥撒上,她都见过我,而我也见过她。我们都坐在教堂后方简陋的长凳上。我们都曾因为对方的决定而蒙受羞耻。

“我那时候真的不太明白。”我说。

接着我看到了她。丹尼尔的女人,全身湿透,漂亮的裙子几乎脱落下来,露出她的胸部。她的孩子伏在她的背上,紧贴着她,他深色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而她长发散乱,双眸漆黑,面色痛苦,跑得像一只被追猎的母鹿,跌跌撞撞地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约翰·迪伊拉过我的手拍了拍。“你说得对。我有比救你更重要的目的。但我很高兴你只是受了点擦伤,没有伤筋动骨。”

他们向城墙方向走去,离开了广场,而我就像随军的平民那样,抗拒着他的命令,跟在他们后面。我的左侧是通往港口的小路,但我还是跟着在鹅卵石路上咔嗒作响的马蹄声前进。攻城部队的呼号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接近城门,在法兰西人的怒吼声中,我犹豫起来,转头看向通往港口的路。

我们进了马厩,罗伯特·达德利等在那里,看着马车上装载的都是他打算带去里士满的东西:一张漂亮的挂毯和几块上好的地毯。我走上前和他轻声交谈。

“为上帝和女王而战!”他们高声回应,“为上帝和女王而战!达德利!达德利!”

“您会写信告诉我女王的情况吗?”我问。

“达德利!”他高喊,“在此为上帝和女王而战!”

“你开始对下一任继承人感兴趣了?”

嘹亮的军号响起,没人能听到我的话。他们就要发起冲锋了。他放下面甲,戴回自己的金属手套,举起长枪,轻轻一拍头盔向我致意,然后掉转马头,看着自己的军队。

“我是对女王感兴趣,”我说,“我刚到她身边那会儿,没有比她更真诚的朋友了。”

“大人!”我再次叫他,“请平安归来。”

“但你很快就离开了她。”他说。

我喘息着,将指环套在自己的手指上。这是他小指上的戒指,刚好能套在我的中指上,就在我的结婚戒指上方:达德利的戒指,却戴在我的手指上。

“大人,如您所知,因为时局危险。我必须离开王宫自保。”

“这是命令!”他大喊道,“快走!”

“那现在呢?”

“大人……”

“我不觉得自己很安全。但我必须找到谋生的方法,把我的儿子抚养长大。”

罗伯特·达德利大声笑了起来,仿佛死亡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假小子,我没打算在这次冲锋中活下来!但你也许能幸运地逃走。走吧。”

他点点头。“汉娜,我想把你暂时留在这儿,但夏天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来宫里找我。我希望你能再次去见女王,并且为她效力。”

“瑞斯班要塞已经失守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周围的嘈杂,“您不能坐船离开,他们已经把大炮对准了港口。”

“我的大人,我不再是个傻孩子了。我有需要照顾的孩子,而且我在等待自己的丈夫。”

他将右手的金属手套脱下,扭下手指上的戒指,漫不经心地丢给我,仿佛不在乎我能否接住似的。“带着它去风翔号,”他说,“那是我的船。出海的时候我们会在甲板上碰面的。现在就上船去。我们要开始冲锋了。”

“孩子,如果你觉得自己能跟我争辩的话,那么你确实仍然是个傻孩子。”

“不算平安,”我说了实话,“我们能守住这座镇子吗?”

他的话让我呆了一下。“我无意和您争辩,”我平静地说,“但我不想和我的儿子分开,我也不想再穿上马裤。”

“得到释放,打仗、获胜——或许眼下的情况不太妙。你在这儿还平安吗?”

“你可以给他找个保姆。你可以做穿裙子的弄臣而不必穿马裤。其实很多弄臣都是穿衬裙的。你不是异数。”

“我住在这儿,”我说着,因为再次见到他而既哭又笑,“您过得怎样?”

我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尽管我能感觉到危险。“大人,他还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他身处陌生的乡村,而且我们都不认识任何人。请让他跟我待在一起。请让我带着他吧。”

“假小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如果你坚持要带他在身边的话,那你就得和艾米一起留在乡村了。”他提醒我说。

马儿侧过身子,我后退几步,踩上了一级台阶,但它只让我高了四英寸而已。“大人,是我!”

我衡量了一下成为小丹尼尔的母亲所要付出的代价,而我惊讶地发现这种代价是值得的。我不会离开他,无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是他的声音,从他的嘴里传出,从这个伟大的男人的金属盔甲中传出。但仍然是他的声音,亲切温暖,一如当初在爱德华国王的夏日宴席上听到的那样。

“那样也不错。”我说。我将身体靠在墙上,远远地看着有人把桌子和椅子放到马车后面的车厢里。

“假小子?”

罗伯特大人沉着脸看我,他根本没想过我会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抱负更重要。“噢,汉娜,你没有成长为我希望看到的那种女人。忠诚的妻子和深爱孩子的母亲对我可没有什么用!很好,等我需要你的时候会派人来接你,也许要到五月。到那时你可以带上这个孩子,”他说,“但我派人接你的时候你要立刻赶去。我需要你在宫里充当眼线。”

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掀起面甲,但头盔的阴影还留在他的脸上,我还是看不到他。马儿在他另一只手的有力的掌握下动了动。他转头看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在他的头盔下显得那么锐利。

在寒冷的三月里的这一天,罗伯特大人在中午时分骑马出发,他的妻子从病床上起来目送他出门。她沉默地站在宅子的大厅那里,就像一个用雪堆成的女人,而把帽子扣在头上,又将斗篷围在身上。

“大人!是我!弄臣汉娜。”

“很抱歉,你因为我的到来而生了病,”他轻快地说着,仿佛在和一位并不熟识的房主说话,“从第一天吃过晚餐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

那戴着头盔的头缓缓转向我的方向,面盔遮挡下,他看不到我。我从头上摘下帽子,头发纷纷披散下来,我扬起脸,看着那位深色盔甲、高高地坐在骏马上的骑士。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努力摆出茫然的微笑,却更像是在做鬼脸。

“大人!”我叫了起来。

“我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能看到康复的你。”

我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那儿是他的旗手,而旗手的身边是……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轻声问。

这一切像是一场梦。高高骑在马上的人们都高得像是神话中的人马。他们沉重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战友擦身而过的时候便会哐当直响,而他们的长戟敲打盾牌的声音就像铜锣,他们粗野的吼声盖过了马蹄踩踏路面的响声,比风暴更加响亮。

“我不知道。我会给你捎信来的。”

我向后跑去,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拨开马头,从它们健壮的侧腹间穿了过去。“借过一下,借过一下,大人。我要去找罗伯特·达德利。”

他拒绝承诺的这个事实仿佛一句魔咒,将她唤醒过来。她轻轻地颤抖着,怒视着他。“如果你不能尽快回来,我会写信给女王向她抱怨的,”她用低沉而愠怒的嗓音威胁道,“她了解被终日猎艳的丈夫冷落的感觉。她了解她妹妹那样的人。伊丽莎白让她遭受的痛苦与我现在的痛苦相同。你看,我知道的。我了解你和那公主的相似之处。”

有个士兵回头看看我。“他在最前面,他向来都在那里。”

“说这种话本身就是叛国,”他用愉快的语调轻声说,“这封信就是你叛国的证据。我们才刚刚把一家人弄出伦敦塔,艾米,不要再把我们塞回去了。”

我等待着通过的时机,盯着那些在马蹄间穿梭的人们,看着丹尼尔所在的广场另一侧的街道,听着人们的呼喊声、马儿的嘶鸣声、冲锋的号声,我想到的并非我的母亲,面对死亡就像圣人的母亲,而是想起了女王,面对死亡就像斗士的女王。女王曾牵出自己的马,骑马奔向黑暗之中为了自己而战。想起她,我发现自己有了冲出门口,穿过危险的马蹄,躲进更远处街上的隐蔽处的勇气,这时有一大群骑兵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赶来。紧接着我抬头看到了他们的旗号,上面留有之前的战斗染上的血渍和泥污,当我看到上面的熊和木杖图案的时候,便大喊道:“罗伯特·达德利!”

她咬着嘴唇,脸色涨得通红。“无论如何,别再让你那个妓女再和我待在一起了!”

当那些马儿在街上集结的时候,我将身体贴在房屋外面的墙上。那些高头大马并肩站到一起,而我退回门里,唯恐它们将我撞倒,将我踩得粉身碎骨。

罗伯特叹了口气,远远地望着大厅另一头的我。“这儿没有我的什么妓女,”他耐着性子说,“你也知道,我在这儿只能勉强算是有个妻子。这位可敬的女士,卡朋特太太,她会待在这儿,等我带她回宫里工作。”

我低头穿过大门,准备逃跑,逃到什么地方都好,只要能避开这个男人燃烧的气味就好。我想去找丹尼尔。他在我看来就像是这个如同噩梦般的世界上唯有的一座避风港。我知道我必须穿过这些混乱的街巷,穿过那些惊恐地奔向港口的人们,还有四处冲撞着壁垒的兵士们,再想个办法穿过骑兵队,他们骑着马在狭窄的街巷间横冲直撞,等待着冲出大门,击退法兰西军队。

艾米·达德利愤怒地尖叫起来,用手按着自己的嘴唇。“你说带她回宫‘工作’?”

上方的城墙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我抬头看到一个身上着了火的男人,燃烧的箭支还插在他的身上,他纵身跳到地面上,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尖叫着像是一位正受到火刑煎熬的异教徒。

“是的,”他轻声说,“正如我所说。我派人来找她。我也会回来看你的。”他声音低沉,语调温柔,“我会祈祷,为你也为我自己祈祷,祈祷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会平静下来。我们别无选择,艾米。你不能像个疯婆子那样。”

我甚至没法大声道别,房屋燃烧的烟气呛进我的喉咙里,仿佛刀割一般,让我说不出话来。烟的气息——我的那些噩梦中的气味——充斥着空气,充斥着我的鼻腔、我的肺部,还有我的双眼,让我无法呼吸,双眼满是泪水,让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没疯,”她嗤道,“我是生气。是在生你的气。”

“我走了!”玛莉大喊着,冲向通往捕鱼码头的小路上。

他点点头,并不想和她争辩,很明显不管她说什么,在他看来都那么微不足道。“我会祈祷你的怒气平息,祈祷你更加聪慧理智。”他说着,转身走向大门,他的马儿等在那里。

我打开门,几乎在同一时刻听到墙外传来无比骇人的哭喊声,与此同时就在我的店上方落下一片箭雨,落在毫无遮蔽的一群人身上。我和玛莉溜上了街头。在我们的身后,然后是周围,都传来激烈的碰撞声。法兰西人的攻城器械投出了一大堆石块,越过城墙。整条街道像高山崩塌那样飞沙走石。周围屋檐上的瓦片如同纸牌一样纷落到地上,砸在我们周围的鹅卵石地面上,响声仿佛炮火一般。天空像是下起了石与火的大雨,而恐惧也仿佛要将我们吞噬。

约翰·迪伊从旁走过的时候,达德利夫人看也没看他一眼,虽然他停下了脚步,平静如常地向她鞠躬。当他们越走越远,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她急急地攀上阶梯追了出去。她打开门,冬日的阳光照进阴暗的门厅。我在刺眼的光线下几乎睁不开眼睛,隐约看到她的影子。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她脚下的并非宽阔的石阶,而是生死攸关的刀锋,我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扶住她。我碰到她的时候,她急转过身,差点滚落石阶,还好约翰·迪伊恰好抓住了她的手臂,帮她稳住身子。

我弯腰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我透过门缝看到的那幕景象让人害怕。外面的街道一片混乱,士兵们背着各种武器攀上石阶前往城墙上,伤兵则在他人的搀扶下离开。一大桶柏油正在几码远处的明火上加热,而提供燃料的是附近一栋房子的茅草屋顶。城门外传来可怕的喧闹,一支部队正在撞击城门,攀爬城墙,向上方开枪,用大炮瞄准开火,显然铁了心要攻破城墙,进入城中。

“别碰我!”她狠狠盯着我,“你竟敢碰我!”

“我去我的亲戚那里,他们住在港口附近。”

“我想我看到了……”

已经够了。我低声用法语对玛莉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我去丹尼尔那里,你要跟我来吗?”

约翰·迪伊放开了她,认真地望着我。“你看到了什么,汉娜?”

我们听到马蹄声从身边经过,然后是他们聚集在城门时的寂静。我意识到为了让他们出城,大门将会敞开,而我的小店也将处在战火的中心。

我摇了摇头。他迅速将我拉到一旁,确保没有人听到我们的话,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看不清,”我说,“很抱歉。我看到她好像处在什么的边沿,努力保持着平衡,随时都会摔下去,刚才她也确实差点摔倒。没什么特别的。”

一阵马蹄声响彻我们门外的街道,我立刻意识到这是驻扎在镇内的英格兰军队,他们正在集结部队,准备反攻。他们一定觉得如果能把城门处的法军赶走,周边的乡村地带就能收复,城镇守军的压力也能够减轻。

他点点头。“你回宫的时候我们再试试,”他说,“我觉得你的天赋还在,汉娜。我觉得天使还会和你说话。那些话是我们这些愚钝的凡人无法听到的。”

我们关好店里的百叶窗帘,躲到后面的房间里,担心离我们的小店极为接近的城门会成为攻击的目标。法兰西人搬来了攻城器械。尽管我们躲在书店的里间,但我能清楚地听到攻城锤撞击城门的沉闷响声。我们驻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向下射击,拼命地想要赶走那些撞击城门的敌人,我听到一声呼啸和嘶嘶的响声,那是滚开的柏油沿着城墙淋了下去,浇在下方的敌军身上,我听到他们被烫伤和烧伤时的尖叫声,他们的仰起的脸伤得最厉害。我和玛莉因恐惧而感到绝望,我们蹲在店门后,仿佛这些厚厚的木板能够保护我们似的。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去哪儿才能安全。曾经有那么片刻,我想要穿过几条街去丹尼尔的住处,但我怕得甚至不敢走过去拔下门闩,而且除此之外,受到炮击的街道混乱不堪,还有炮火在城墙上方横飞,落在街道上,燃烧的箭矢雨一样落在稻草铺就的屋顶上,而我们的援军也纷纷穿过狭窄的街巷,走上城墙。

“你在耽搁我的大人的时间。”达德利夫人刻薄地说。

“英格兰人会来的,”我说,“罗伯特大人会从后方歼灭法兰西人的。”

约翰·迪伊看向不远处罗伯特大人骑马远去的位置。“他会原谅我的。”他说。他拉起她的手,正要弯下腰去,但她却不客气地将手抽回。

但法兰西的军队已经在加莱的城墙前列队,他们的士兵射出一轮箭矢的风暴,越过墙头,杀死了许多在街上奔跑,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自己家里的人们。

“谢谢您能让我拜访。”他说。

“才两座要塞而已,”我用坚决的语调掩饰自己的恐惧,“英格兰的军队会知道我们受到包围,然后就会来援护我们的。你等着瞧吧,三天之内他们就会抵达这里。”

“我丈夫的任何朋友我都欢迎。”她说话间连嘴唇都几乎没有动作,“无论他选择和哪种人相伴。”

“我们该怎么办?”玛莉问我。

约翰·迪伊走下楼梯,骑上他的马,然后抬起帽子向达德利夫人致意,又对我微笑,然后两人便骑马走远了。

就在第二天,我们听到了怒吼的炮火声,紧接着流言便在城中蔓延。瑞斯班要塞,守护加莱内港的要塞也失守了,尽管它在近期才落成,并且刚刚经过加固。现在港口已经向法兰西船舰敞开,而在港内停泊的那些英勇的英格兰船只随时都会遭受攻击。

她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能感觉到她对他的怒气和怨愤,仿佛他的到来带给她的伤口正不断流出鲜血,直到他离开也无法愈合。她直直地站着,等到他们消失在转角之处,她才瘫软下来,奥丁赛尔太太搀起她,带她走回屋子,上楼去她自己的房间。

然后在夜里,尼约雷要塞毫无预警地陷落了。它是守卫加莱的八座要塞之一,因此只算是小小的损失。但尼约雷要塞在哈默斯河上控制着海水的闸门,本该给城镇周围的运河提供水源,让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进入城中。在尼约雷要塞落入法兰西人之手以后,保护我们的就只有其他要塞和城镇的高墙了。我们失去了第一道防线。

“现在该怎么办?”奥丁赛尔太太小心地关上门走出来的时候,我问。

负责管理这座镇子的商会安排大部分人居住在斯坦普礼堂,在法兰西人到来前购入食物,警告加莱所有健康的年轻男女们,他们必须做好受到围困的准备。法兰西人就要来了,但英格兰和西班牙人的军队一定会紧随其后。我们无须害怕,但应该做好准备。

“现在她会哭上几天睡上几天,即使起床也会像个半死的人一样:冰冷、空虚,没有眼泪可流,没有怒气也没有爱。接下来她会像只被束缚的猎犬。直到他回来,她就会重燃怒火。”

她只是许多人之中的第一个。城门外那些原本居住在乡间的人们开始搬进城里,他们觉得这座固若金汤的城镇是理想的避难之所。

“每次都会这样?”我觉得这种痛苦和愤怒的循环真是太可怕了。

“法兰西人要来了,”她说,“那个女人是从我的镇子上来的,她也收到了来自朋友的警告。她是来加莱藏身的。”

“每次都是,”她说,“只有她以为他会被砍头的那段时间,她才真正得到安宁。这样一来,她就能为他、为自己、为他们年轻时的相爱而悲伤了。”

“我不会怀疑你的忠诚。”我不敢相信竟有人要向我证明自己的忠心,向我这样的出身、教育、宗教信仰和行事方法都毫不纯正的人。

“她希望他死?”我觉得难以置信。

她脸色惨白。“我是英国人,”她说,“我的祖母是血统纯正的英格兰人。”

“她并不怕死,”奥丁赛尔太太不无悲哀地说,“我觉得她甚至对此充满渴望,希望他们一同死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他们解脱呢?”

“怎么了?”我问玛莉。

[1]罗伯特·达德利的缩写。

随后关于法兰西进军的传言更加详细起来。有个女人来到我的店里警告玛莉,让我们将书籍藏好,把财产埋起来。

[2]这里指犹太人。

有谣言说落败的法兰西军队又在英格兰境外重整旗鼓,每个出现在加莱的基督教集市上的陌生人都被看做是探子。法兰西人一定会为圣昆廷报仇而攻打加莱,但他们明白,我们也都明白,这座城不可能陷落。每个人都害怕法国人会挖地道通过城外的城墙,假想中的法兰西老练矿工们正无时无刻不像蠕虫一样挖掘着英格兰的泥土。每个人都担心法国人会收买守军,这座要塞会因为背叛而失陷。但每个人又都乐观地相信法兰西人不会成功。西班牙的菲利普是一位杰出的指挥官,他指挥着英格兰的精锐部队,法国人要如何对付像我们这样不断骚扰边境的部队,还有军队后方的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