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了指身后。小丹尼尔穿着一件笨重的加厚羊毛上衣,披着我坚持要带给他的方形披肩。他从沉重的羊毛帽下偷眼看着我。“这可怜的孩子都快要被衣服淹死了,”我说,“他只可能出汗,不可能冻着。”
“你的孩子穿得够暖吧?”他问我,“结霜了,天气也变坏了。”
罗伯特点点头。“加莱的那些人一周内就会得到释放,”他说,“有一艘船会带上他们,把他们送去格雷夫森德。”
我以为我们离开哈特菲尔德的时候不会有人送别,但在那个寒冷的清晨,阳光刚刚从苍白的地平线后升起的时候,我牵出了马,竟看到罗伯特大人英俊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斗篷,约翰·迪伊站在他身边。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我对她欠了欠身,走了出去。
“你脸红了,就像小女孩一样。”罗伯特大人温柔地打趣说。
“我知道你是她的挚友,正如你是我的挚友,”她轻声说,“为你的女主人做好最后的工作,相信我的誓言,让她安然回到她的上帝身边吧。让她得到安宁,也让我们的国家得到安宁吧。”
“您认为他能收到我的信吗,就是我刚到家的时候寄给他的那一封?”我问。
我走过去。
罗伯特大人耸耸肩。“也许他收到了。但你可以自己问他,反正你很快就要见到他了。”
她让我走到门前,简·多摩尔在我之前离开,这时伊丽莎白开了口,声音微弱到只有一直凝神聆听的我才能听见:“汉娜。”
我靠了过去。“您知道的,如果他没有收到那封信,他就不知道我已经逃出了加莱。他也许会以为我死了。他也许不会回到英格兰,他也许会去意大利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那么祝你晚安,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伊丽莎白嗓音甜美地说道。
“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想到你的死?”罗伯特大人说,“有人对他提到过吗?有什么证据吗?还有他的儿子不也在你这里吗?”
“我们一早就走。”我担心着女王的身体健康。我知道她一定彻夜期盼英格兰能永保真实信仰的消息,无论她之前失去了什么,至少她还能够恢复英格兰的荣耀。
“但那天兵荒马乱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伊丽莎白严肃的声音中愉快的波澜。我并不会因此谴责她什么。玛丽一生都在等待听到自己成为女王的消息的那个瞬间,现在伊丽莎白也一样,而且她觉得这次不会有任何异议,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之后的某一天,她就会实现心愿。
“一定有人找过你,”他说,“如果当时你被杀死,他们一定能找到你的尸首。”
伊丽莎白点点头。“当然了。让我姐姐放心,我会遵照她的意愿,做好真正的继承人该做的事情。”
我笨拙地耸了耸肩。小丹尼尔向我走来,高举双臂。“丹奈尔要上去!”他喊道。
“还有一件事,”简·多摩尔说,“女王陛下希望您能偿还她的负债,以及好好对待她曾经信任的仆从。”
“等一会,”我漫不经心地对他说。然后我转身看罗伯特大人,“您瞧,如果有人告诉他,说我和你一起私奔……”
我站起身来,丹尼尔的小脑袋懒洋洋地搭在我的肩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今晚住在这里,明天就回去。”我用无法回绝的口吻说。
“那他至少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该去哪儿找你,”他冷静地说道。突然他一拍额头:“假小子,你一直都在把我当笨蛋耍啊。你早就跟他疏远了,对不对?所以你才担心他会认为你和我一起私奔?而且他有可能不来找你,因为他已经抛弃了你?现在你不想要我,但又失去了他,你的全部就是他的儿子……”他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是你丈夫的儿子,是不是?”
“你去告诉她,我举起手,按照她的意愿发了誓,”她吩咐道,“你去告诉她,我是她的真正继承人。”
“是的。”我说得很肯定。
“哈,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她打量着我,“我的小先知间谍。你在打开一扇通往我灵魂的窗,窥视我的内心,然后去告诉女王,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是你的吗?”他说。某种感觉在提醒他,我的话语里暗藏着一个谎言。
简的目光投向我,公主也立刻看了过来。
“是的。”我毫不动摇地答道。
“那么你可以告诉她,我按照她的命令去做了吗?”
罗伯特大人大声地笑了起来。“上帝啊,孩子,你确实是个傻瓜。直到失去他之前,你都不爱他。”
“没有了。”简的声音微弱。
“是的。”我咬紧牙关,承认道。
“她还要求了别的什么吗?”
“好吧,与其说是傻瓜,倒不如说是女人,”他说,“我觉得女人永远是在失去男人之后才最爱他。很好,我可爱的小弄臣。你最好找一条船,尽快去找你的丹尼尔。否则他一旦脱离牢笼,就会自由得像鸟儿一样飞走,那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伊丽莎白举起手。“我起誓,以我不灭的灵魂,我会让这个国家维持真实的信仰。”她说。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她放下手,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转身看着简·多摩尔。
“找一条船去加莱?”我茫然地问。
她站起身。罗伯特·达德利伸手似乎想要阻止她,但她却没有看他。我也忘记了自己本该也站起身来,但我完全呆住了,我的眼睛紧盯着她苍白的脸庞,仿佛在读一页刚刚印好的、墨迹未干的书。
他想了一会儿。“不用立刻就准备,但你可以搭我准备接士兵回来的那条船。我会写张便笺给你。”
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会发誓的。”她说。
他对一名马童打了个响指,让他去找个书记官拿些纸笔。那个男孩回来以后,他在纸上写了三行字交给我,让我和我的儿子在他的船上得以自由行动。
简·多摩尔点了点头。“如果您信仰真实的话。”
我屈身行礼表示真诚的感谢。“谢谢您,大人,”我说,“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
“她也会发誓指名我为继承人?”
他报以充满魅力的微笑。“我很荣幸,亲爱的小弄臣。但那艘船一星期之内就要起航了。你能离开女王吗?”
一阵严肃的沉默之后,伊丽莎白望向罗伯特·达德利,后者向她走了一步,像是要保护她一样。
“她快不行了,”我缓缓开口,“这也是我这么着急离开这儿的原因。她支撑到现在,就是想要等到伊丽莎白的回答。”
“对着您的灵魂,”简说,“对您不灭的灵魂,在上帝面前发誓。”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虽然你先前否认过。”他说。
公主点了点头。“要我对着圣经发誓吗?”她问。
我咬着嘴唇,这才明白自己告诉了他,也就等于告诉了伊丽莎白,还有为她出谋划策,准备召集军队帮她登上王位的那些人。
“我不知道,也不会妄加推断。”简答道。
“没关系的,”他说,“我们贿赂了她的半数医生,让他们告知我们她的情况。”
“玛丽·斯图亚特?”
约翰·迪伊走了过来。“你能看穿公主的内心吗?”他轻声问,“你觉得她说会坚持真实信仰是发自内心的吗?你相信她会成为一位天主教女王吗?”
“那她就会指名另一位继承人。”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回去的路上会祈祷上帝的指引的。”
“如果我拒绝呢?”
罗伯特还要说些什么,但约翰·迪伊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汉娜知道该怎么对女王说,”他说,“她知道谁来做女王都不重要,她们的上帝叫什么名字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让那些受到残酷对待或者迫害的国民拥有公平申诉的机会。”他顿了顿,我想起了我和父亲,我们来英格兰就是为了寻找一处和平的乐土。
约翰·迪伊深吸了一口气,但公主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重要的是任何一个男女都可以信仰他们想相信的宗教,信仰他们想相信的神,无论那个神叫什么名字。重要的是我们能让自己的国家强大起来,能够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让人民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提出问题和得到解答。这个国家注定要成为一个让每个人都得到自由的地方。”
“女王让我告诉您,她会指名您做她的继承人,她唯一的真正的继承人,您会是毫无争议的英格兰女王,前提是您发誓会忠于真实信仰。”简轻声说。
他说完这些话,罗伯特大人对我微笑起来。
小丹尼尔在我的膝上扭动起来,我抱他抱得更紧了些,让他的小脑袋贴着我的脸颊,也让我能够越过他的头,看到公主苍白的面容。
“我知道她会怎么做,”罗伯特大人温柔地说,“因为她仍然是我那个温柔的假小子。她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够抚慰女王生命的最后时刻,上帝保佑她,我可怜的女士。没有哪位女王像她那样,继位时如此雄心壮志,去世时却如此悲怆凄楚。”
“那么问题是什么呢?”
我俯下身将丹尼尔抱进臂弯。马夫牵起我的马走出马厩,简·多摩尔也钻进了她的轿中,没有和任何人开口说话。
“女王让汉娜和我来见您,是来问您一个问题的。女王想让您诚实地回答。她希望您用灵魂发誓,作出您最真实的回答。”
“祝你去加莱一切顺利,”罗伯特·达德利微笑着说,“几乎没有女人能够成功找到她们生命中的真爱。我希望你可以,我的假小子。”
“你们有事找我。”伊丽莎白示意她进入正题。
他挥了挥手,停下了脚步,目送我远去。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站着就好。”简冷冷地说。
经过寒冷漫长的骑行,我们终于到达圣詹姆斯宫,但我怀中的小小身躯依然温暖,我能听到他在愉快地轻唱着赞美诗。
门打开了,简也走进了房间。她扫了伊丽莎白一眼,没有屈膝行礼便径直站到她面前。伊丽莎白示意她坐下。
我安静地骑着马、思索着。等到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应该何时去见女王成了我最大的难题。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开口。我还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回报什么。伊丽莎白曾举起右手,按照她的吩咐立下誓愿。而她是否真心实意就要由我来判断了。
我们走进她的房间,伊丽莎白拉出一把木椅靠近壁炉。她作了个手势示意我拉把椅子坐在壁炉的另一侧,我把小丹尼尔放到膝上,自己则靠着椅背。我觉得自己应该安静地聆听。女王让我询问她,伊丽莎白是否会坚持真正的信仰。我必须听出她说的每一个词儿背后的意思。我也必须看穿她那张微笑的面具下的心中所想。
当我们回到宫中的时候,大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名守卫在玩纸牌,壁炉中闪动着微弱的火光,火把没精打采地燃烧着。威尔·萨默斯待在女王的会客室里,还有几位官员和医生也在场。没有等待与女王相见的朋友或是亲人,也没有人来为她的病情祈祷。她不再是全英格兰最爱的人,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空寂的回音。
我低下头跟着她穿过走廊,来到她的房间里。宫人们站在两侧如同浪潮般依次向她鞠躬,仿佛她已经成了女王。我笑笑,想起曾经有那么一天,她手中提着鞋子蹒跚而行,却没有人肯对她伸出援助之手。换做现在的他们一定会将斗篷脱下来铺在泥泞的地上,好让她的脚底不致沾湿。
小丹尼尔一看到威尔就连忙扑了过去。“你进去吧,”威尔说,“她一直说要见你。”
“还有罗伯特大人,”她特地说,“以及约翰·迪伊。”
“她好些了吗?”我抱着一线希望问。
“我们能在您的私人房间里谈吗?我能带简·多摩尔去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
“你带了什么口信给我?”她突然问。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她私人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壁炉边坐着本该照看她的两个女伴,聊得正欢。看到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们负疚地站了起来。“她不想要人陪,”一个人对简·多摩尔解释道,“而且她一直在哭泣。”
“阿门。”我说。
“好吧,我希望有一天你独自躺在床上哭泣的时候也没人管你。”简挖苦她说,说完我们走过她们身旁来到女王的床前。
伊丽莎白也笑了。“是啊。但我不会忘记你到伦敦塔来侍奉我。我也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真正的预言。当你闻到焚烧的气味时,我就知道自己必须成为女王,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
她在床上蜷曲着身子像个小女孩,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她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转过头,依然沉浸在自己深深的悲伤里。
我为她的孩子气大笑起来;罗伯特大人站在一旁,转身对我微笑。“可是公主,她爱我,您却除了辱骂和指控我是她的探子之外什么也没做过。”
“陛下?”简·多摩尔柔声说。
“你爱她多于爱我。”她不无嫉妒地说。
女王还是没有动,但我们听到她又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随心跳声有规律地响起,仿佛那哭泣声变成了生命的迹象,就像脉搏一样。
我摇了摇头。“您和她我都很敬慕。”
“是我,”简说,“还有弄臣汉娜。我们从伊丽莎白公主那儿回来了。”
“大部分宫廷成员都这样。你也是其中一员。”
女王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头,虚弱地看着我们。
“而且我怀疑您也不喜欢他,”我大胆地说,“起先他是您的敌人,现在他是您的朋友。我能想象,您身边的人大都如此。”
“她已经发过誓,”简说,“她发誓会坚持这个国家的真实信仰。”
看到我无礼的样子,她大笑起来。
我走到窗边拉起玛丽女王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轻轻的,像个孩子,她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悲伤已将她磨碎成灰,随时都会随风飘散。我想起了她骑马来伦敦的时候,那时的她穿着红裙,脸色明亮充满希望,还有她勇敢地对抗王国中的大人物,并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击败了他们。我想起了她和丈夫在一起的快乐,想要生下一个孩子,想要为英格兰生下继承人的渴望。我想起了她对回忆中的母亲和她的上帝的热爱。
我微微一笑。“我带来了您想知道的消息,所以我想无论我是弄臣还是女士,您都会在赶我出门之前听听看。”
她的手在我手中轻轻翕动,像只濒死的鸟儿。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你真觉得我会允许你在我的餐桌上羞辱我的客人吗?你脱下了弄臣的衣服,就得表现得像女士一样检点。”
“我亲眼看到伊丽莎白起誓。”我说。我本来决定将自己最善意的谎言告诉她。但我还是无法克制地、温柔地,将真相告诉了她,仿佛灵视能力正在透过我说出真相。“陛下,她不会遵守自己的誓言。但她会做得更好,我希望您能明白。比起做个好女人,她更能做好一位女王。她可以教会全国人民用自己的善良内心思考,自己找到与上帝沟通的方式。她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和平与繁荣。您已经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尽了最大努力,您是成功的。伊丽莎白不会成为您希望的女人;但她会成为英格兰的好女王,我知道。”
“我不喜欢菲尔里尔伯爵。”我直白地说。
她稍稍将头抬起,颤抖着睁开眼睛。她再次诚恳地注视着我,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你这是怎么了?”晚餐过后,伊丽莎白质问我。我们站在哈特菲尔德走廊里的壁龛前。伊丽莎白的宫人们站在远处,我们的声音被附近的鲁特琴声所掩盖。
我没有留下来看那些仆从如何匆匆赶赴哈特菲尔德。我收拾好行李,带着小丹尼尔乘船去了格雷夫森德。我把罗伯特大人的信给船长过目,他答应在起航的时候留一个位置给我。一两天的等待之后,我和小丹尼尔搭上了那条船,驶往加莱。
他们都笑了起来,是情人之间特有的隐秘的笑声,随后他对我微微一笑。我面对他目光时的脸仿佛燧石。
小丹尼尔坐船时非常兴奋,在起伏的甲板上走来走去,一路上浪花翻涌、船桅吱嘎作响,海鸥呼啸着飞过。“海!”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叫。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用他那大大的黑眼睛和我对视,迫切地将他的喜悦讲给我听。“海。妈妈!海!”
“她说我将会得到一位女王的垂青。”
“你说什么?”我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他会叫我“汉娜”。但我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会叫我“妈妈”。
“噢?”
“海。”他听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扭动着身体想要从我怀里跑开。
“她曾经预言过我的美好前景,”他的声音低沉,目光注视着我但却在对她微笑。
加莱完全改换了模样,城堡四周都是残垣断壁,上面涂着黑色的油,石头被那场大火熏得漆黑。我们走进港口,看到那些停泊在港口时遭到炮击的英格兰船只,仿佛火刑柱上的众多异教徒,而船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以军人特有的麻利动作将自己的船停好,挑衅般重重放下踏板。我将丹尼尔抱在怀里,沿着踏板走入城中。
她大笑起来,点头示意她们为我空出位置。“她变成机智的弄臣了,”她对罗伯特大人说,“对此我很满意。我一直都不相信她的灵视和预言什么的。”
我走进已成废墟的旧居,如同身在梦中。我看着熟悉的街道和房屋——现在已经缺失了墙壁或屋顶,那些茅草顶的房子遭受重创,大都已被大火夷为平地。
我毫无畏惧地迎上她明亮黑眸的注视。“饭菜就是饭菜,公主。而且我们俩过来的途中都饿了。”
我不愿意沿着我和丈夫曾经住过的街道走下去,我害怕会看到些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如果我们的房子还在,他的母亲和妹妹们也还在,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们。如果我遇到他的母亲,而她也生我的气,想从我身边带走小丹尼尔,我恐怕会手足无措。但如果她死去,他的房子也已经毁掉,情况就更糟了。
伊丽莎白咬着嘴唇忍住笑,对我招了招手。“看来你没有这么挑剔。”她嘲笑道。
于是我选择和船长还有他全副武装的守卫们一起走向城堡,城堡上高挂着象征休战的白色旗帜。他们知道我们会来,指挥官礼貌地迎了出来,语速飞快地说起了法语。船长脸色不快,他三个词里恐怕只能听懂一个,接着他身子前倾,非常响亮而又非常缓慢地说:“我是来接英格兰人的,我们之前已经达成协议,因此我要求你们立刻放人。”
“她正在独自用餐,”我冷着脸道,“她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
见对方没有回答,他便提高了嗓音又重复了一遍。
伯爵立即转过身来。“多摩尔女士也来了?”
“船长,我会法语,我能帮您说吗?”我自告奋勇。
我摇了摇头。“还有简·多摩尔,以及两名护送的随从。”
他转过身,松了一口气。“你会说法语?太好了。为什么那个蠢货不回我的话?”
“你可以在我的女伴中间找个位置坐下,晚餐后单独来见我,”公主说,“你只带了儿子来吗?”
我向前走了几步,用法语说:“盖汀船长向您表示抱歉,他不会说法语。我可以为您翻译。我是卡朋特太太。我是来接我已经交过赎金的丈夫,船长是来接其他人的。我们的船等在港口。”
伊丽莎白和罗伯特大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伯爵扭过头去。
他欠了欠身。“太太,感谢您。那些人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释放平民,然后释放士兵去港口。他们的武器不予归还。这些都同意吧?”
“她本人比我清楚得多,”看到他出现在伊丽莎白的桌旁,我不禁一阵酸楚,“因为她只会给一个人私下写信,因为全世界她只爱那个男人,而他是您的主子。”
我翻译给船长听,后者听完突然沉下脸来。“武器也应该一并归还。”
“陛下她身体可好?”西班牙使臣菲尔里尔伯爵听出了我们话中的火药味,连忙问道。
我耸耸肩。我只想着我的丹尼尔,他正在城堡里的某处等待释放。“我们不能这样要求。”
桌旁的众人开始留神倾听。
“那就告诉他,好吧,但我不太高兴。”船长不悦地说。
“是的,公主。”
“盖汀船长同意了。”我用流利的法语说。
“是女王让你带口信给我的?”
“请进来。”指挥官让我们通过吊桥,走进内院。穿过又一道厚厚的幕墙上带有闸门的入口之后,我们来到了城堡中央的庭院,那里大约有两百个人,士兵们聚集成一组,平民则在另一组。我逐排寻找着丹尼尔,但并没有看到他。
“是的,公主。”
“指挥官大人,我在找我的丈夫丹尼尔·卡朋特,他是平民,”我说,“我没看到他,我担心人太多,没能看清。”
“你是来看我的吗?”
“丹尼尔·卡朋特?”他问。他转过身,向那个负责看守平民的士兵高声下令。
“伊丽莎白公主。”面对她一针见血的评论,我再度屈膝行礼。
“丹尼尔·卡朋特!”那人高喊。
“啊,这就是那个害怕长大所以选择做弄臣的女孩,现在却成了寡妇。”她刻薄地说道。
人群之中,有个男人走上前来。“谁找他?”说话的人是丹尼尔,我的丈夫。
巡视整个大厅的约翰·迪伊看到了我的微笑,他向我举起手表示对我的欢迎。罗伯特大人和他看着同样的方向,也看到了我,示意我到他身边。我穿过人群、向公主屈膝行礼,而她对我报以微笑,眼中却露出箭一样的光芒。
我闭起双眼,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身边起了变化。
伊丽莎白俨然已经是女王的排场了,仿佛她是全副打扮来排演这幕剧的演员。她的木椅上方罩着金色的华盖,厚重繁复如同王位一般。她让西班牙使臣坐在右手边,仿佛在夸耀自己和他的关系一般;左手边是她最爱的领主,罗伯特大人。在他左边的是伦敦大审判官的左右手,新教徒的天敌约翰·迪伊博士,另一边坐在西班牙使节身边的,是伊丽莎白的那位叔公,他曾经逮捕过她,如今却是爱她的亲人。离他稍远的是一位沉默的雄心勃勃的男人,也是一位坚定的新教徒:威廉·塞西尔。我看着伊丽莎白的餐桌,微笑起来。没有人能猜到她这只猫儿是如何排列身边的座次的。她让来自西班牙和英格兰、分属天主教和新教的顾问并肩而坐,谁又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我就是丹尼尔·卡朋特。”丹尼尔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他已经站在自由的边缘,却仍然毫不犹豫地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
我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几乎大笑起来。我将小丹尼尔背在背上,就这样肩负着他的重量走进哈特菲尔德的大厅。
指挥官示意他走出来站到一边,让我能够看到他。丹尼尔向我看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皮肤白了很多。他看起来更加成熟,有一点疲倦,他变瘦了,但没有比冬天的时候更白,也没有比冬天的时候更瘦。他还是从前的模样。他仍然是我爱的丹尼尔,有着黑色卷发、黑色眼睛、性感的嘴唇,还有他对我微笑时的独特笑容,曾经温暖着我的笑容,仍然坚定、迷人而又愉悦。
“我不觉得信仰可以填饱你的肚子,”我这样说着,想起了我曾违背民族的律法食用咸肉和贝类,“我觉得信仰存在于自己的内心。我爱女王,也景仰这位公主,至于其他事情,这些虚伪的男男女女,他们都在寻求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信仰。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厨房吃饭。我就在这里吃。”
“丹尼尔,”我轻声说,“我的丹尼尔!”
她摇摇头。“你已经没有是非观念了,汉娜。你已经没有信仰了。”
“啊,汉娜,”他也轻声说,“是你。”
“是的,”我说,“还有你爱的那个人,西班牙使臣菲尔里尔伯爵,曾经希望她死掉的人之一,现在也位列他们之中。现在他还为女王的丈夫传递着情信。背叛在英格兰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如果你不想和任何虚伪的人分享面包,你就会饿死,简。”
在我们身后,平民们正签下名字,走入自由的行列中。我没有去听高声下达的命令或他们沉重的脚步声。我看到的和知道的都只有丹尼尔。
她脸色苍白,激动地颤抖起来。“我不会跟那个女人一起吃饭的,”她嗤道,“你觉得这儿都是些什么人?半个英国的贵族都来向她谋求官职,现在都成了她最好,可当女王掌权的时候,那些人都曾嘲笑伊丽莎白、唾弃她,还把她叫做私生女。”
“我逃走了,”我说,“很抱歉。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罗伯特大人让我平安回到了英格兰,回到了玛丽女王身边。我给你写过信。我不应该留下你一个人走,无论是否有时间考虑。”
“我们当然得吃饭,”我说得很现实,“不吃饭你会饿死的,我也会,小丹尼尔也要吃饭。”
他走到我面前,温柔地拉起我的手。“我做梦都梦到你,”他轻声说,“我还以为你终于得到机会,离开我去找罗伯特大人了。”
那座旧宫殿依旧灯火通明。我们到达时,那里正好在举行某种小型宴会。“我可不会跟她分享面包,”简直白地说,“我们是来见她的,随后就走。”
“我没有!永远也不会。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试过给你写信,也试过和你取得联系。我发誓,丹尼尔。我离开以后只想着你一个人。”
简·多摩尔仍然高烧不退,又因为女王而精疲力竭,于是她坐在轿子里,而我骑着马,丹尼尔跨坐在我身前,我们北行前往哈特菲尔德,愠怒地看着一路上高头大马的数量,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在从病弱不堪的女王身边赶往欣欣向荣的继承人那里。
“你会回心转意做我的妻子吗?”他问。
我躬身一礼,走出了房间。
我点了点头。在最最重要的这个时刻,我竟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无法争辩,无法用我会的任何一种语言去说服他。我甚至连自言自语都做不到。我只能用力点头,而我背上的小丹尼尔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在我点头的时候模仿着我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
我本想反驳,但同情让我住了口。她只是一个气若游丝,处于弥留之际的女人。她唯一的请求就是对自己的上帝、对自己母亲的上帝尽到责任,在一息尚存的时候守护自己父亲的国家。如果她能够得到伊丽莎白的保证,知道她已经尽己所能为英格兰求得罗马教廷的庇佑,那她死也瞑目了。
我多希望丹尼尔能够高兴地将我抱在怀里,但他却脸色阴郁。“我会带你回去,”他严肃地说,“我不会盘问你,我们都不会对这段分离的时间说什么。我不会责怪你哪怕一个字儿,我保证;我会把这个孩子视为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虚弱得甚至无法转身看我。“用你的灵视能力看看她,汉娜,”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去看她。用你的天赋看看她,告诉我怎样才是对英格兰最好的选择。”
起初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然后我倒吸一口凉气。“丹尼尔,他是你的儿子!是你和那个女人的儿子。这是她的儿子。法兰西骑兵追赶我们的时候她倒下了,把他交到了我手上。很抱歉,丹尼尔。她死了。这是你的孩子,我将他视若己出。他现在是我的儿子了。不仅仅是你的孩子。”
“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发自真心?”我问。
“他是我的孩子?”他惊讶地问。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孩子,任谁都能看出来,他黑色的眸子和勇敢的笑容都和他一般无二。
“那我就不会承认她做继承人,”她断然说,“我还有能够在法兰西的支持下继位的法兰西的玛丽·斯图亚特。伊丽莎白可以自己决定。她可以去寻求足够多的愚民支持,靠斗争得到王位,或是在我的祝福下登基。但她必须发誓坚持真正的信仰。而且要发自真心。”
“也是我的孩子,”我妒忌地说,“他知道自己是我的孩子。”
我犹豫起来。“她不会起誓的。”我太了解伊丽莎白了。
丹尼尔笑了笑,几乎又要哭出来了,他伸出双臂。小丹尼尔信任地扑到父亲怀里,用胖胖的小手臂环住他的脖颈,看着他的脸,他也细细看着小丹尼尔。小丹尼尔用小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前,自我介绍说:“丹奈尔。”
“去让伊丽莎白以自己不灭的灵魂起誓,发誓她继承王位以后能永远保持真正的信仰。”
小丹尼尔点点头,也指着自己的胸前。“父亲。”他说。小丹尼尔月牙般的小眉毛兴趣盎然地挑了挑。
我静待下文。
“你的父亲。”丹尼尔说。
“我还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再次能够说话的时候她开口道,“我希望你能和简·多摩尔一起去哈特菲尔德。”
他拉住我的手,稳稳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儿子。他走过去对调度官说了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接下来我们一同向敞开的铁闸门走去。
玛丽女王听到我描绘的未来甚至没有笑。“他不会的,”她绝望地说,“我更不希望看到他骑马经过,径直往哈特菲尔德那里去。”她咳嗽起来,用手帕掩住嘴。女仆走过来接过手帕,递上那只碗。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他,尽管我并不在意。只要和他还有小丹尼尔在一起,我们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无论世界是圆还是方,无论它是天堂的中心,还是疯狂地环绕着太阳。
“陛下,我已经将那封信递出了,”我轻声说,“上帝保佑他读完这封信能够立刻赶回您的身边,这样您就能和他一同欢度圣诞了。”
“我们要去建立一个家,”他坚定地说,“为了你我,还有小丹尼尔。我们要和其他人一样生活,你做我的妻子、他的母亲,做以色列人的儿女。”
他们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当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我进去看她。她仍然靠在自己的枕头上,她身旁的碗中装着她每次咳嗽的时候吐出的黑色胆汁,还有一罐随时准备喂给她喝的加了糖的柠檬汁,只有一位女仆照料着她,再无多余的人。此时的她就像一位在陌生人门口苟延残喘的乞丐。
“我同意。”我说。我的回答再次让他吃惊。
我动摇了,他们也都看得出。“走开。”公爵说。我和简不情愿地退开,让他们走进女王的房间。
他停下了脚步。“你同意?”他夸张地重复道。
罗伯特大人朝我笑笑,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卡朋特太太,”他说,“如你所知。她是女王。她不是能够事不关己的普通女人。她自己也明白,我们都明白。她对自己的国家负有责任,你不应该阻止我们见她。”
我点点头。
简犹豫起来,但我依然站着不动。“她病得太重了。”我坚持道。这是事实,女王曾经咳出过黑色的胆汁,她甚至没有办法躺卧下来。还有,我也不想让他们看到她卧病在床的样子,看到她为丈夫而哭泣的样子,看到她被伊丽莎白摧毁了全部希望的样子。
“小丹尼尔也会按照选民的一员抚养长大吗?”他进一步确认。
他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尴尬。“她指定下一任继承人是她的孩子,指定国王作为摄政王,”他说,“但她并没有什么孩子。她现在必须指定伊丽莎白公主为下一任继承人,而且没有摄政王。”
我点点头。“已经是了,”我说,“我带他行了割礼。你可以教育他,等他长大后可以研读我父亲的希伯来圣经。”
“她已经立过遗嘱了,”简粗鲁地说道,“就在她上次待产之前。”
他深呼吸。“汉娜,在我那么多的梦里,从没梦到过这一幕。”
“这是她的义务,”首相大人温和地说,“她必须立下遗嘱。”
我依偎在他身上。“丹尼尔,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后来我做了弄臣,也是个小傻瓜。现在我成长为女人,我明确地知道我爱你、爱你的儿子,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孩子降生。我看到过一个为爱而心碎的女人:玛丽女王。我还看到为了避免心碎而撕碎自己灵魂的女人:伊丽莎白公主。但我既不想做玛丽也不想做伊丽莎白,我只想做我自己:汉娜·卡朋特。”
我和她并肩站在女王房间的门口。罗伯特·达德利对我眨了眨眼,但我并没有微笑着回应。
“那我们就要住在一个能够自由选择自己信仰的地方。”他说。
“她已经病得看不见东西了。”简·多摩尔狠狠地说。
“好啊,”我说,“住在伊丽莎白统治下的英格兰吧。”
罗伯特大人和女王的议会成员一同进宫来,催促她写下遗嘱,指定下一位继承人。每一个议会成员从上个月起就待在哈特菲尔德,他们如今给玛丽女王的建议只是在转达下一任女王的指令而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