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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6年秋

“如果是因为我的母亲或是妹妹……”他说。

“很抱歉,”我说,“我不能。我的头脑和我的心是一致的。我不会将自己割裂开来,不可能让我的心和我的头脑互相矛盾。无论这个决定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后果,我都会作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去承受。我可以付出代价,但我不会回到你身边、回到那个家里。”

我抬起手。“好了,丹尼尔,”我镇定地说,“她们就是那个样子,我确实不喜欢她们;但如果你能够一直忠实于我,我也会找到办法和她们相处的。但现在我们之间不再有爱,所以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要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结束我们的关系,那就是真的疯了。”他绝望地说,“不管这场婚姻是对是错,现在我请求你修复我们的婚姻。我在请求你原谅我,像个女人那样地爱我,而不是像学者那样分析我。你要用你的心,而不是头脑来爱我。”

“那你打算怎么样?”他问,我听得出他嗓音里的绝望。

“你那时根本没资格发誓!”我吼道。

“我会和我的父亲一起生活,等到时机合适,我们就回英格兰。”

他面色苍白。“你说话的样子像个炼金术士,”他说,“我们发誓要结合在一起的。”

“你的意思是说,等那位虚伪的公主登上王位,等你爱的那个叛徒离开伦敦塔。”他指责道。

“丹尼尔!”我大吼,“他根本记不全了,甚至你和你母亲搜肠刮肚都记不住全部祝福祷文。我们没有拉比[1],我们也不在犹太教堂,我们甚至没有两个人给我们作证。只有信任才能够约束我们——再无其他。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而你却带着口中的谎言,隐藏在身后的女人,还有摇篮里的孩子娶了我。无论我们恳求的是哪一位上帝——这都毫无意义。”

我扭过头去不看他。“不管发生什么,我做什么都不需要你操心,”我轻声说,“现在,我要走了。”

“你父亲亲口读了犹太教祷文。”

丹尼尔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我能透过薄薄的亚麻袖子感觉到他手掌的热度。他因痛苦而浑身发烫。“汉娜,我爱你,”他说,“如果你不愿见我,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死亡。”

“噢!上帝!”我轻蔑地说,“那可不是我们的上帝,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背过身去,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像是个孩子,而不是和丈夫的目光交会的女人。“丹尼尔,除了你自己以外,你无权指责任何人,”我冷冷地说,“我不是可以玩弄的女人。你犯了错,我也抹去了内心和头脑中对你的爱,而且做什么都无法弥补。现在你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将来也是。一切都结束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都结束了。”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说,“这片土地上的法律已经认可了我们的婚姻,上帝也见证过。”

他从喉咙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开。我沉默着匆匆回到店里,走上楼梯,走进我曾经庆祝自己的自由的那间小小的、空无一人的卧室,脸朝下趴在床上,用枕头埋住了头,为自己失去的爱情无声地哭起来。

我转过身,看着他。“不,”我说,“我已经给了你自由,丹尼尔。我不需要丈夫,也不需要任何男人。我不会回到你身边,不管你和她达成了怎样的共识。我生命中的这一段已经结束了。”

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但我们再也没有亲密交谈过。几乎每个周日去教堂的时候我都会瞥他一眼,看他认真地打开他的弥撒书,念出祷文,遵守着每一个弥撒的动作,目光不离圣体和神父,一如我们所做的那样。他的母亲和妹妹们总会偷偷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我,有次我看到他们身边有个一头金发、年轻漂亮的女人,膝盖上坐着一个婴儿,我想那应该就是丹尼尔的孩子的母亲,丹尼尔的母亲带着她是为了带她的孙子到教堂来。

“她还年轻,也……”他犹豫着,努力思索着不会触怒我的言语,“也很漂亮。她很有可能嫁给别的男人,彻底忘记我,正如我会彻底地忘记她,”他顿了顿,“因此我们已经没有分开生活的理由了,”他竭力劝说着我,“我不再有别的责任和义务,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我别过头,避开她们好奇的目光,但我有一种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奇怪感觉。我身体前倾,抓住光滑的长凳表面,等待着那种感觉消失,但它却越来越强烈。我又出现了灵视。

他等待我的回答。但我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灵视能离我远去。我最不希望的事就是在教堂里引人注目,特别是在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在场的时候;黑暗仿佛从圣坛的屏风后面、从神父的身后、从带有石制拱顶的窗台上那些蜡烛里不断涌出,吞没了我,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用力抓住长椅的手指逐渐发白。然后我双膝跪倒,只能看到自己的裙子,接下来就是无尽的黑暗。

“她说我不必再对她负责任,她的主人和女主人说他们会收养她的孩子,把他当做孙子那样抚养成人。她不会再见我,我的儿子也不会再需要我什么。他无须父亲也能长大。他甚至不会记得我。”

我听到两军交战的声音,然后有人尖叫道:“别动我的孩子!带他走!带他走!”我听到自己说:“我不能带他走。”但那个声音坚持叫道:“带他走!带他走!”紧接着传来仿佛森林轰然倒塌的可怖声音,人马奔腾的声音,我感觉到危险,想要逃开,但无处可去,我恐惧地尖叫出声。

我点点头,但仍然没有开口。

“现在没事了。”是丹尼尔满怀爱意的声音。我躺在他的怀中,阳光温暖地照在我的脸上,没有了黑暗,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可怖的森林崩塌和马蹄踩在石头上的声音。

“我和她达成一致了,我不会再见她了,”丹尼尔平静地说着,嗓音低沉,“我给了她一些钱,等我有自己的独立事业以后我会再给她一些。然后我就永远也不见她和她的孩子了。”

“我昏过去了,”我说,“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靠在墙上,眺望着南方的法兰西,等着他说话。

“你只说‘我不能带他走’,”他说,“是灵视吗,汉娜?”

两点钟的时候丹尼尔来了,我拉着他走出房子,攀上旁边的石阶,一直走到城门顶上的城墙,在那里可以俯瞰英格兰的海岸线,以及南方的法兰西。在城墙之外的背风处,有一片新建的房屋,是为了容纳逐渐增长的英格兰居民而建造的。如果法国人前来攻打我们,这些新房的主人就只能抛弃自己的房产,躲进城门之内。但在法兰西接近之前,这儿还有源自大海的运河,八座雄伟的壁垒,土制的城墙,还有顽强的守军。如果他们能攻破这些,还得面对高墙环绕的加莱城本身,每个人都知道它的固若金汤。英格兰人在两个世纪前攻陷这里时,足足围困了十一个月,才让加莱的公民因饥饿而投降。这座城市的高墙从未陷落。也绝不会陷落,这是一座无论陆路还是海路都无法攻下的壁垒。

我点点头。我应该坐起身,推开他才是,但我靠着他的肩膀,便能感觉到他向来能够给我的那种迷人的安全感。

“那好吧,两点钟。”我说着,微微向他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原路离开。他的母亲和妹妹们跟着他进了教堂,她们一手拽着她们的裙子,避开我所在的地方,仿佛碰到我就会弄脏裙摆似的。我鼓起勇气对她们笑笑。“早啊,卡朋特小姐们,”我愉快地说,“早,卡朋特太太。”等她们走远以后,我补充道:“愿上帝让你们全都腐烂。”

“是警示?”他问道。

人们陆续从教堂中走出,而另一些人在等着进入。我不想再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了:我已经是加莱有名的出走新娘了。

“可怕的事情,”我说,“上帝啊,情景非常可怕。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真的,我看到的那些足够让我感到恐惧,但不足以让我理解具体的意义。”

他放开了手,但仍然紧紧盯着我。“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到你的店里去,”他说得很坚决,“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如果你出去的话,我就在店里等你回来。我不会这样就离开你,汉娜。我有权利和你谈谈。”

“我还以为你已经失去灵视能力了呢。”他轻声说。

“丹尼尔,我们根本就不该结婚。这才是不对的。好了,让我走吧。”

“看起来没有。但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用手拉住我的手臂。“汉娜,我们不能就这么分开。这是不对的。”

“那就别说话了。”他轻呼。他把脸转向一边,说,“我会带她回家。你们可以走了。她没事的。”

我想在他继续和我聊下去之前,在他惹我生气、伤心或是妒忌之前离开。我不想对他有任何感觉,不论是欲望还是怨恨。我想对他冷淡下来,于是我转过身,迈步想要走开。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身后站着一群人,他们好奇地围在我这个在教堂里大叫然后又昏倒的女人身边。

“很抱歉,”我冷冷地说,“但我没什么要说的,丹尼尔,原谅我,请原谅我。”

“她是位先知,”有人说,“她是女王的神启弄臣。”

“我想你想得很痛苦,”他说着,想要留住我,“我一直都想和你谈谈。”

“看来她也不太能预言到什么……”有人窃笑着说,然后取笑说我从英格兰赶来结婚,可三个月就离开了那个男人。

“很好,”我答道,“我们都好。谢谢你。”

我看着丹尼尔,脸色因怒意而通红,我挣扎着站起身。他立刻抱住了我。“别动,”他说,“我会带你回家,然后帮你放些血。你发烧了。”

我抬头看他,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他当然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有他母亲和妹妹们那样的探子,他恐怕对我们的印刷机上印着哪一页书、我们的橱柜里有什么吃的都了如指掌。

“我没有,”我立刻反驳他说,“什么事也没有。”

“不用抱歉,”他连忙说,“你还好吗?你父亲还好吗?”

我父亲出现在丹尼尔的身边。“如果我们两人一起扶你,你能走回家吗?”他问,“还是要我为你叫一顶轿子?”

我们站了一会儿,距离很近,目光相接。有那么片刻我感觉到自己身体内跃动的欲望,明白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我退到一旁,低着头轻声地说:“抱歉。”

“我能走,”我说,“我没有生病。”

“噢,丹尼尔。”

他们两人扶着我站起来,我们沿着狭窄的小路走向通往城门的大路,走回我们的店里。在转角我看到了几个等待着的女人,是丹尼尔的母亲和他的三个妹妹,还有一个背着婴儿的女人。她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她,我们打量着彼此、审视着彼此、比较着彼此。她有哺乳期年轻女人的宽阔臀部,丰满得像桃子一样,她有粉红的嘴唇,一头金黄的头发,宽大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虚伪,蓝色的双眼微微有些突出。她对我羞涩地微笑,那笑容半是歉意半是希冀。她背上的婴孩是个特征明显的犹太男孩,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严肃的面孔,还有橄榄色的可爱皮肤。即使卡朋特太太没有向我泄露秘密,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能认出那是丹尼尔的孩子。

“汉娜!”他说着伸出手来,扶住我。

我看她的时候,她身后有阴影在我的注视下一闪而过。我看到那似乎是一名骑手,在她身后骑着马,正朝着她弯下身子。我眨了眨眼,然后眼前就只剩下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还有和我面面相觑的丹尼尔一家的女人们。

我直到第二个月的中旬才见到丹尼尔,那时我刚刚走出教堂,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我现在在教堂里只能坐在后排:作为擅自离家的妻子,我处在罪恶之中,并且只有彻底忏悔并返回丈夫的身边才能消除罪恶——如果他愿意好心接纳我的话。神父本人对我说过,我和淫妇一样邪恶,甚至更加邪恶,因为我是自行犯下的罪孽,没有他人的逼迫。他给了我一张关于赎罪项目的清单,让我在第二年的圣诞节之前完成。我一如既往地努力表现出虔诚的样子,许多个晚上,我都在教堂里跪着度过,坚持参加弥撒,将头裹在黑色的方巾里,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因此我当时是从阴暗狭小的长凳上站起,走进教堂门口的光芒中,头晕目眩地撞到了丹尼尔·卡朋特的身上。

“走吧,父亲,”我疲惫地说,“带我回家。”

在我们的小店度过的第一个月,我真心为自己逃离了卡朋特家族而喜悦。我有两次在集市和捕鱼码头看到过丹尼尔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妹妹,他母亲转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我,他的妹妹则交头接耳,像是盯着麻风病人那样盯着我看,又像生怕被传染一样不敢靠近。每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像海星一样伸展四肢,手和脚伸向床角,为宽敞的空间而喜悦,并且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做回单身女人,躺在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床上了。每天早上我都快活地醒来,不必再受什么人的约束。我可以在长裙的遮盖下穿着我舒服的靴子,我可以帮忙印刷,可以去面包店买早餐,可以和父亲一起在小酒馆吃晚饭,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不用像年轻的已婚女人那样身不由己,终日努力取悦她挑剔的婆婆。

[1]犹太人的学者阶层,同时也是智者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