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他说着,放慢了步子。我们在城墙上走着,海鸥尖啸着飞过我们的头顶,海浪拍打着石岸。“出什么事了,汉娜?”
我试图对他微笑,但我的心太痛了。我跟着他走到街道的尽头,然后转进一条小巷。在巷子的另一头,便是城区高耸的城墙,以及通向城墙内部的平缓石阶。我们拾阶而上,最后来到城垛上,看向北方的地平线,那儿便是英格兰的所在之处。英格兰,女王,公主,我的大人:他们似乎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此刻我不禁觉得,即便是作为女王弄臣时的生活,也比待在丹尼尔和他铁石心肠的母亲以及满肚子坏水的妹妹们身边要好。
我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拐弯抹角。我直指问题的核心,仿佛我只是个不安的仆童,不是什么遭受背叛的妻子。“你母亲告诉我,你在加莱有别的女人,还有了孩子,”我直率地说,“还说你每周会去看她和孩子两次。”
“好了,”他说,“要我陪你在城墙上走回家吗,女士?呼吸一下海风?”
我能感觉到他的步伐蹒跚起来,等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只见他脸色发白。“是的,”他说,“你说得没错。”
房间里传来一阵大笑,又说了句“她能嫁给你可真是有福气”,然后丹尼尔走出门来,把一枚钱币塞进口袋。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夫人,恕我不能,”他轻松地笑着说,“我妻子还在等我,我这就要跟她回家去了。”
他点点头,整理着纷乱的思绪。“我想我是应该告诉你。但如果我告诉了你,你还会嫁给我,然后和我住在这儿吗?”
“噢,丹尼尔大夫!”门里传来一个女人嘶哑的嗓音,“请进,进来坐!”
“我不知道。不,也许不会。”
“我很快就回来。”他转向走向一道狭窄的房门,敲了敲门。
“那你就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不告诉你了。”
“我们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永远找不到路了呢。”他没话找话地说,“然后我记住了小酒馆的名字。别忘了,这儿两百年来都是英国城镇。每个街角都会有一间‘小树丛’、‘猪与口哨’或者‘旅人安歇’[2]。这条街上有个小酒馆,名字叫做‘冬青树丛’。就在那儿。”他指了指一栋有块破旧招牌晃荡着的屋子。
“你欺骗了我,将我们的婚姻建立在谎言之上。”
寡妇的家是栋老房子,位于旧城区那些阡陌交通的街道上。那些房子挤在高大的城堡边,在两侧房屋的遮掩下,每一条小巷都显得影影绰绰,它们向着南北延伸,与下一条东西朝向的道路交错。
“我说过你是我今生的挚爱,确实如此。我说过为了我的母亲和你的父亲,我们应该结婚,我现在仍旧认为我们做得没错。我说过作为以色列人的后裔,我们应该结婚,这样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我就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旁。但我没法跟上他的步子。我穿在礼裙下面的衬裙太宽松了,没法让我像身穿仆童装束时那样大步走路。我拉起裙角,但裙子还是让我行走不便,仿佛驯马场上的一头四蹄绑起的母马。他偷眼看了看我,从我严肃的表情猜到有什么不对劲,但他决定还是先把药送到再说。
“安全地住在小破屋子里?”我脱口而出。
“现在你见到了。”他轻快地说。他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我必须把这个带去寡妇杰林的家里,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丹尼尔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坦言自己嫌弃他的小屋子。“我为你对自己的家有这样的看法感到遗憾。我告诉过你,将来会让我们住进更好的房子的。”
“没有,”我的嘴唇颤抖着,“我只是想见见你。”
“你欺骗了我。”我重复道。
“汉娜!”他见到我的喜悦看起来发自真心。但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后,他说:“出什么事了?你生病了吗?”
“是的,”他简短地说,“可我是不得已。”
“丹尼尔!”
“你爱她吗?”我问。我能听到自己口气中的悲伤。我从他臂弯里抽出手来,满心愤恨地想着:爱情竟然将我变得如此卑贱,让我为他的背叛而哭泣。我退开一步,让他无法抱住我、安慰我。我再也不想变成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了。
我听到钟敲了四下,然后又过了半小时,旁边的门开了,丹尼尔走了出来,他大声向着什么人告别,接着关上了门。他一手拎着瓶绿色的液体,而等走出大门以后,他朝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突然很害怕,怕他是去见自己的情人,而他会觉得我像个多疑的妻子那样监视着他。我立刻起身穿过街道,向他跑了过去。
“不,”他直言道,“只是我们刚到加莱的时候,我很孤单,她漂亮又热情,而且和我很谈得来。如果我有点脑子的话,就不该去找她,但我还是去了。”
我没有思考该和他说什么,也没在计划该做什么。我就这样像一只等着主人的狗儿那样等待着。我就这样痛苦地等待着,像只被捕兽夹夹住爪子的狗儿那样,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不明白自己为何痛苦,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是忍耐。只是等待。
“不止一次?”我是在伤我自己的心。
我气冲冲地离开屋子,穿过集市,看也没看常去的那些货摊。我径直穿过捕鱼码头,没有理会那些渔夫因我匆忙的步子和没有用头巾盖住的面孔而发出的嘘声。我快步走到内科医生的家门前,却发现自己不能就这样用力敲门,要求见到丹尼尔。我只能等着。我爬上那栋房子对面的一堵低矮的石墙,坐在那里等着他。路过的人对我微笑眨眼,我也毫不羞涩地瞪着他们,仿佛自己又穿上了男孩子的装束,忘了压低裙角,垂下目光。
“不止一次。”
我突然注意到那口沾着稀粥痕迹的锅子就放在一旁,于是我抄起锅子,朝后门砸去。它撞上木头门板,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掉到地板上。“现在你可以自己刷你该死的锅子了!”我对着震惊的她大叫道,“你想要我给你生的孙子也可以永远等下去了。”
“我猜你跟她做爱的时候,不必用手捂着她的嘴巴,免得让你的母亲和妹妹们听见。”
“是啊,”我说,“但我不想再当什么好妻子了。我不想知道该想什么,该关心什么了。”
“嗯。”他简短地回答。
我想起了玛丽女王听说伊丽莎白和国王调笑时,脸上那茫然的痛苦神情。
“那她的儿子呢?”
“别打扰他,”她急切地说,“别跟他说你知道那个女人的事。就算你们争吵也对你没有好处。要记得,他娶了你。你应该做个好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聪明的女人会转过身去,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他的神情立刻温暖起来。“他差不多五个月大,”他说,“长得很壮实,而且精力旺盛。”
“我去他回家的路上等他,”我说,“我有事要跟他谈。”
“她跟你改姓了吗?”
“你要去哪儿?”她突然警觉起来,问道。
“没有。她保留了自己家族的姓氏。”
我站起身来。
“她还跟自己家人住在一起吗?”
“丹尼尔每个周日都会在教堂见到他,”她说。我捕捉到了她一闪即逝的胜利笑容。“而且每周两次,他告诉你他要工作到很晚的时候,就会去她的家,和她吃晚饭,看望他的孩子。”
“她住在工作的那户人家。”
“他常去看他的孩子吗?”
“他们允许她带自己的孩子?”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语气中的憎恨,观察着她涨红的双颊上的怒意,还有她嘶声质问时的口沫横飞。
“他们对她很好,而且他们上了年纪,喜欢房间里有个孩子。”
“丹尼尔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她说,“你真觉得他会等着像你这样一个修女?在你扮演弄臣,穿得像个男人,追求不知道什么人的时候,真的想过他吗?”
“他们知道你是孩子的父亲?”
我想到罗伯特大人注视着我的黑暗双眸,还有他的嘴唇碰触我脖颈的感觉。“我没有对他撒谎,也没有生下什么孩子。”我静静地说。
他点点头。
她耸耸肩,“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自己让他等了这么多年,又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了吗?”
我震惊不已,“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妹妹们,还有神父?你的邻居?那些出席我们的婚宴并且祝福我们的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我重重地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困惑地抬头看她。“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丹尼尔犹豫起来。“这个镇子很小,汉娜。是的,我想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现在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你对我很生气,知道我在请求你的宽恕。你必须习惯成为家庭的一部分,镇子的一部分,还有整个民族的一部分。你不再只是汉娜而已。你是女儿也是妻子,而且有一天,我希望你能成为母亲。”
“她有了他的孩子,”丹尼尔的母亲说,“而且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没人会否认这个孩子是他的,绝不可能,也不会否认她是个可爱的好女孩。”
“不可能!”我带着愤怒和对他的失望脱口而出,“想也别想!”
“她的肚子?”我麻木地重复道,“她有了孩子?”
他把我拉到他面前,紧紧抱住我,“别这么说,”他说,“即使你对我再生气,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害我。即使我活该受到惩罚。你很清楚,就算我认为你爱着另一个男人,或许永远不会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等着你,爱着你,相信着你。现在你来到了这儿,我们也结了婚,我要为此感谢上帝。既然你已经到了这儿,我们就该好好生活,无论我们要在一起会有多艰难。我会成为你的丈夫和爱人,而你将会宽恕我。”
“我没办法!”她大为光火,“他在帕多瓦的时候,她来过这儿,肚子耸得高高的,还想要知道我们要怎么补偿她。”
我奋力挣脱他的怀抱,面对着他。我敢发誓,如果我的手中有剑,我一定会一剑刺穿他。“不,”我说,“我再也不会和你躺在一张床上了。你真虚伪,丹尼尔,你满口谎话,却叫我信任你。我看错你了,你不比别的男人更好。你根本说一套做一套。”
“你跟她谈过丹尼尔娶她的事?”
他本想打断我的话,可我的话语却连珠炮似的没有停歇之意。“我就只是汉娜而已。我不属于这个镇子,不属于整个民族,不属于你的母亲或者你的家庭,而且你也证明了我并不属于你。我否认你,丹尼尔。我否认你的家庭,否认你们这些人。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将会独自一人。”
她把锅子放在案台上,“跟那个没关系,”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口不择言,“这些是她跟我说的。”
我转身离开,滚烫的泪水流下我冰冷的脸颊。我本以为他会匆忙追赶我,但他却没有来。他就这么看着我,而我大步走开,仿佛要跨越泡沫翻涌的灰色浪涛,一路返回英格兰的家中,回到罗伯特·达德利那里去,并且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成为他的情妇,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我曾经尝试过体面的爱情,但它除了谎言和不忠之外别无其他:过程艰难,而结果又令人懊恼。
“娶她?”我惊叫道,“但你刚刚才说过,他总是强调自己跟我有婚约。”
我怒气冲冲地走在城墙上,最后绕着镇子走了一整圈,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吵架的地方,俯瞰着下方的海面。丹尼尔已经走了,我也不认为他会一直留在那里。他应该已经回家去吃他的晚餐,在全家人的面前佯装镇定,一如既往地压抑着自己的感受。又或许他会去找他的另一个女人,去找他孩子的妈妈吃晚餐,就像他母亲说过的那样每周两次,而在那些夜晚,我都会伫立在窗前等待着他,为辛苦工作的他而担忧。
“非犹太人,”她说,“不过如果丹尼尔娶她,她就转信犹太教。”
我的双脚——如今被迫穿着那双愚蠢的高跟女鞋——因为绕行城墙的这一圈而隐隐作痛,我一瘸一拐地走下狭窄的石阶,穿过那扇小门,来到码头旁。几条渔船正准备在晚潮的时候扬帆出航,那些定期横穿法兰西和英格兰之间海洋的小商船之一正在装载货物:一辆装满了返回英格兰的一家人行李的马车,给伦敦酒商送去的桶装葡萄酒,一篮篮熟透的桃子、未熟的李子和无籽葡萄,还有大包大包的成衣。码头上有个女孩正在和母亲道别,母亲拥抱了女儿,把自己的头巾盖在女孩的头上,仿佛这样就能在下次见面之前给她以温暖。那女孩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跑上踏板,然后从船舷那里探出身子,亲吻她的手,然后又挥手道别。那女孩也许是要去英格兰的某户人家做佣人,也许是嫁到别人家。我自哀自怜地想着,我出来闯荡世界的时候没有母亲的祝福。为我策划婚礼的人没有考虑过我的喜好。我的丈夫也是由媒人所选,只为给我父亲和我一个安全的家,给丹尼尔的母亲一个孙子。但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安全的家,她也已经有了个五个月大的孙子。
“她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我轻声问道。
我有那么片刻的冲动,想要跑到船主那里,问他能否让我搭船。如果他愿意让我暂欠船费,我可以等到了伦敦就付账。我的渴望仿佛腹中的一把尖刀,它催促着我赶往罗伯特·达德利的身边,回到女王的身边,回到有许多人重视我的宫廷里,我的大人会需要我,那里绝不会有人背叛我或者羞辱我,我可以做我自己的女主人。我当过弄臣:一个比侍女还要低下的仆从,比乐师还要卑微,或许和一条受宠的哈巴狗差不多,但即便如此也比如今的我更加自由和更加自信。我就这么站在码头上,口袋里没有半分钱,除了丹尼尔的家以外无处可去,却又知道他曾经对我不忠,而且完全可能再次不忠。
“他从没提过要跟她结婚,”她不情不愿地说,“他总是强调你和他有婚约,他对你有承诺要遵守。”
黄昏时分我推开门,跨过家里的门槛。我进到店里的时候,丹尼尔正在穿他的斗篷,而我的父亲正等着他。
“丹尼尔有个喜欢的女人,而且就在加莱?”我问。
“汉娜!”父亲喊道,丹尼尔几步穿过房间,将我抱入怀里。我任他抱着,但目光却看向我的父亲。
卡朋特夫人绝不会说出任何一件事的全部真相。她转过脸去,走到挂在壁炉边的早晨锅前,将它取下挂钩,仿佛要拿出去重新刷洗一遍似的。“你管这个叫干净?”她愤怒地质问道。
“我们正要出去找你。你回来晚啦!”父亲高声说道。
我感到身体冰冷,感到恐惧和犹疑,“我还以为您没有特指,”我说,“您是说这儿真有个喜欢丹尼尔的女孩?”
“抱歉,”我说,“我没想到你们会担心我。”
“他当然会!”她气呼呼地说,“那些女孩不光漂亮,而且还能生。她们会带着嫁妆过来,而且不穿马裤,她们会在这个夏天就生下孩子,而且清楚自己的身份,会高高兴兴地住在我的家里,自豪地叫我母亲。”
“我们当然担心你,”丹尼尔的母亲站在楼梯中央,靠着栏杆责怪道,“年轻女人不该在黄昏时到处乱逛。你应该马上回家。”
她的愤怒震住了我,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我慢慢地找回了语言能力。“是别人为我求来的弄臣职位,不是我自己选的。”我说,“如果您对此不满,也该去责备我父亲而不是我。我穿着男孩的衣服是为了保护自己,您应该很清楚。而且我当初没跟您来,是因为我曾向伊丽莎白公主发誓,我会在她接受审讯的这段时间陪着她。大多数女人都会认为这代表了真心而不是假意。我现在回来,是因为丹尼尔需要我,我也需要他。而且我不相信您说的话。他不会选择加莱的女孩子的。”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
“天知道你要做什么又不要做什么!”她痛心地大叫起来,然后将我甩到一旁,“你为什么要去宫里?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们来加莱?为什么你这么反常,这么不像女人,这么不男不女?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等到加莱的所有女孩都任由丹尼尔挑选的时候?如果你不打算生孩子,又干吗要来?”
“我很抱歉,”丹尼尔将嘴唇贴近我的耳边,“我们谈谈吧。别难过,汉娜。”
“当然没有!”我怒气冲冲地说,“我干吗要这么做?”
我抬头看他,他深色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强迫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紧握的手指嵌进了我的皮肤。“你没在服用什么吧?”她嘶声说道,“你没在喝什么阻止孩子到来的药水吧?是你在宫里的哪个好朋友给的?还是荡妇常用的什么把戏?”
“你还好吧?”父亲问。
“那么我抱歉让您失望了。”我以伊丽莎白公主傲慢时的冰冷口气回答。
“当然,”我说,“我好得很。”
“那问题出在哪儿?”她说,“过去这两个月里,我天天都在等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有了孩子。”
丹尼尔从肩上取下斗篷。“你说‘当然’,”他叹了口气,“但城里满是粗鲁的兵士们,你现在打扮得像个女人,既没有女王的庇护也不熟悉周围的路。”
“没有。”我冰冷的双唇间吐出这两个字。她当然知道我们具体多久做爱一次。她毫无羞耻地偷听着,而且还会继续偷听下去。她甚至不会想到,明知她在那堵薄墙的另一边竖起耳朵偷听的我,即使在丹尼尔的碰触和亲吻下也感觉不到丝毫愉悦。她根本想不到我渴望着愉悦。她所关心的只是丹尼尔的愉悦,以及我应当为她生下的孙子。
我挣脱丹尼尔的怀抱,从柜台下拉出一张凳子来。“我活着穿过了半个基督教王国,”我温和地说,“我觉得自己应付得了加莱的两个钟头。”
她太过专心地听着我的回答,甚至没注意到我口气的粗鲁。“噢,那你是怎么了?”她质问道,“从你们结婚起,丹尼尔每周起码会要你两次。没人会怀疑他有问题。你病了吗?”
“你现在是年轻女士了,”父亲提醒我说,“不是扮作小男孩的女孩了。你晚上根本不应该单独外出。”
“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孩子,如果这就是您想知道的,”我断言道,“我两周前才来了月经。您还想知道更详细的吗?”
“除了集市和教堂以外,哪儿也不应该去。”丹尼尔的母亲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补充道。
“还没法肯定?”
“嘘,”丹尼尔温柔地对她说,“汉娜现在没事儿了,这是最重要的。我敢说她饿了。我们留了什么吃的给她吗?”
我猜到了她的意思。“没。”我简短地说。
“什么都没了,”她无助地说,“你连最后的肉汤都喝光了,丹尼尔。”
“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她提示我,“比方说,能让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非常、非常高兴的事?”
“我不知道只有那么多!”他叫道,“为什么我们不留一点给汉娜?”
除此之外,我现在已经了解丹尼尔的母亲了。我观察了她一整个夏天,对她的行事习惯绝对不能说毫无了解。如果她叫我“女儿”或者赞扬我帽子下面的头发梳理得多么齐整,那她肯定有什么目的:想要得知消息、承诺或者某种隐私。我看着她,等待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她一脸无辜,“谁又知道她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吃晚饭?”
我的身体僵住了。她每次叫我“女儿”的时候,我总会害怕。我根本不想要生母之外的母亲。事实上,我认为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只是在无礼地宣称我是她的所有物。我是我母亲的孩子,不是她的,就算我真的想要另一个母亲,我也会选择女王,因为她会允许我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抚摸我的卷发,说她相信我。
“好了好了。”丹尼尔不耐烦地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女儿?”她问。
“要去哪儿?”我从凳子上站起身。
夏日一天天过去,丹尼尔的母亲开始为我的食物精挑细选,从瘦骨嶙峋的法国鸡的鸡胸肉到最大最甜的桃子,我突然意识到她在等我跟她说话。在八月的最后那几天,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我带你去小酒馆吃晚饭。”
我父亲目睹了其中一些,试图保护我。他为我找了些翻译工作,我可以坐在书店的柜台上,将拉丁文翻译成英文,或者从英文翻译成法文,同时印刷机里的墨水的气息则从外面的院子里飘扬而来。有时我会帮助他印刷,但如果我的围裙沾到墨水——尤其是弄脏礼裙的时候——卡朋特夫人就会大加抱怨,因此我和父亲都尽量不去触怒她。
“我可以找些面包和一片牛肉给她,”他母亲立刻站起身,想阻止我们俩单独外出用餐。
因此我守口如瓶,而当他的妹妹们讽刺我的开销,甚至公开批评我从市场买回来的面包,批评我练习厨艺时有多么浪费材料,批评我手上沾到的印刷墨水,批评我放在厨房桌子上的那些书的时候,我一言不发。我在宫中的时候,见过那些女伴向女王争宠的情景。我对女性之间的怨恨了然于胸,只是从没想到过自己在家里也得忍受这些。
“不用了,”丹尼尔说,“她晚餐应该吃些热的东西,我还会给她叫一大杯麦酒。不用等我们了,妈妈,还有您,先生。”他将斗篷搭在我的肩上,抢在他母亲提议自己也跟去之前拉着我走出门,然后又抢在他的妹妹们评论说我的穿着不适合夜间外出之前走上大街。
他还太年轻,无法承担起在如此艰难而又危险的时期保护家庭平安的重任。他正在学习内科大夫的技艺,每天他都要为那些目睹死神将至的男男女女提出建议。他肯定不希望自己每晚回家时,看到的是一群在恶意和嫉妒中钩心斗角的女人。
我们沉默地走向街道尽头的那间酒馆。酒馆的前面是供人喝酒谈天的地方,后面也有个专为旅客准备的隔间。丹尼尔叫了一些肉汤和面包,还有一盘肉和两小杯麦酒,我们坐在高背椅上,这是我到加莱以后第一次得以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和丹尼尔单独说话。
如果我这三年没有在宫中度过,我就会跟我的婆婆及三个妹妹成日争吵不休:但我曾目睹、听闻和经历过的那些远比她们所能想象的可怕得多。我知道,即使我向丹尼尔抱怨她们,也只会惹得他为她们、为我、为这个他试图组建的家庭而担忧。
“汉娜,我很抱歉,”女侍应将酒放到我们面前,才刚刚离开,他便立刻说道,“我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
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出言为我反驳玛丽刻薄的语言,不过然后我才发觉,那并不是因为我——就好像所有属于丹尼尔的一切都沾了他的光似的——是因为她希望我怀孕。她还想要一个男孩,为迪斯累利家族增添一个男孩,好继承家族的血脉。如果我能快点生下儿子,趁她还年轻,还有精力,她就可以视如己出地将他抚养长大,作为她家族的一员,然后她就会说:“这是我儿子的孩子,我儿子是个医生,你知道的。”
“她知道你结婚了吗?”
她的母亲做手势示意她闭嘴。“别烦她,她需要休息。”她说。
“是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我已有婚约,我也告诉过她,我会去英格兰接你,回来后就跟你结婚。”
“我看你还保持着宫里的作息呢。”玛丽不怀好意地说。
“那她不介意吗?”
每次我下楼晚了,他妹妹们就会互相戳戳手臂,窃窃私语。
“不介意,”他说,“她已经接受了。”
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愿和丹尼尔同时下楼。他的妹妹们会用炽热的目光看向他,再看向我,然后再看向他,仿佛能看出那一夜无声的交流是如何令我们变成了男人和妻子的。我要么就在其他人之前起床,下楼去点燃壁炉里的余烬,在其他人起床之前煲好粥,要么就是一直等到他吃好早饭并且出门。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觉得一个沉浸在爱中、能为对方生下孩子的女人,实在不太可能在一年之内就接受他将会娶别人为妻的事实。
我开始厌恶自己燃起的欲望,然后是厌恶自己的羞涩。我无法忍受自己所说的每一个词儿、每一次呼吸,甚至是每一次亲吻都有一群挑剔而专注的听众在倾听。我害怕让他的妹妹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又因为她们如此关注这种本该专属于我们两人的事情而退缩。在我们终于做爱的第二天早上,丹尼尔走下楼梯,我看着他母亲目光闪烁地看着他。那表情饱含着占有欲,仿佛农民看着自己牛栏里健壮的公牛。她听到我昨晚愉悦的叫声,正为自己儿子的勇猛而骄傲。对她来说,我就像一头母牛,应该尽快诞下牛犊,她所赞赏的只有她儿子一个人,而组建新家庭的功劳则归属于她。
“你知道她有了你的孩子的时候,难道不想和她结婚吗?”
没过几天,我便学会了像石头一样躺在丈夫身下,他也学会了在沉默中尽快享受愉悦。在最初的几周里,我们尽可能地少做爱。早先在船上的那次体验曾让我心满意足,而如今在这间卧室里,在四个喜欢窥探隐私的女人的聆听下,我的欲望根本得不到探究或是满足。
他犹豫起来。酒馆老板端来了肉汤、面包和肉,匆匆摆在桌子上,也让我们得到了片刻沉默的机会。他离开后,我舀了一匙肉汁,咬了口面包。我用食物塞满了嘴,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因为心痛而失去食欲的样子。
新婚之夜很糟糕,新婚的早餐也令人不快,她们又碰巧一整天都没有出去,全都待在家里,于是我们没能在白天做爱,晚上也不能,第二天晚上也不能。
“她不是我们的同胞,”丹尼尔说,“而且无论如何,我想结婚的对象都是你。当我得知她有了我的孩子的时候,我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但她清楚我并不爱她,也清楚我对你有着誓言。她不指望我会娶她。但我给了她一些钱做嫁妆,每个月我都会给她一些钱作为抚养费。”
女孩们没说什么,可她们对我挑了挑眉毛,仿佛她们知道我们昨晚根本没有做爱,更怀疑他根本对我不抱欲望。而另一方面,他的母亲看我的目光仿佛确信我不是处女,而她的儿子娶了个荡妇进家门。
“你想和我结婚,但却没有拒绝别的女人。”我刻薄地说道。
第二天早上他们来取床单,要将它挂到窗子上,让染有血渍的床单旗帜一样表明这场婚姻的圆满,丹尼尔却制止了他们。“没这个必要,”他说,“我不喜欢旧规矩。”
“是的。”他没有否认。他没有在实情面前退缩,甚至从一个发怒的女人口中听到那么直白的话也没有退缩。“我想和你结婚,但我没有拒绝别的女人。但你呢?你的良心是否绝对清白呢,汉娜?”
之后便没了可能。只要我一转身,床就会吱嘎响得厉害,我知道她一定听得到。我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等明天他们都出去了,我们再做爱吧。”我感觉得到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我们躺下来,被欲望折磨着,因欲火而彻夜难眠,我们没有碰触彼此,甚至没有看着对方,而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我没有理会他,虽然这句谴责算得上公平。“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们等啊等,但他母亲爬上楼梯时的沉重脚步直到很晚才传来,然后我们尴尬地、异常清晰地听到她坐在床边叹气的声音,然后是一只再一只木鞋丢在地上发出的咔嗒、咔嗒的声音。我们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墙究竟有多薄。这时又传来她脱衣服的沙沙声,再然后是她上床盖好被子时,床板发出的吱嘎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丹尼尔。”他依然毫无退缩地看着我。
“等他们都睡了再说,”他说,“他们不会整夜都醒着的。”
我又喝了口肉汤,然后咬了一大口面包,咀嚼着,虽然我的心里很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到他身上。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强迫我的话,我会更安静的。”我开了个玩笑,但他没有笑。他放开了我,转身躺下,又把我拉到他身旁,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汉娜。”他非常温柔地说。
他犹豫起来。“那样就好像我强迫你似的。”他不快地说。
我又咬了一块肉。
他转过我的身体,让我平躺在他身下。“把手放在我的嘴上。”我催促他说。
“我很抱歉,”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们可以克服这些的。她不会向我提出别的要求。我会在经济上支持这个孩子,但我可以不去见她。我会想念那个孩子,想要看着他长大成人,但如果你不能忍受我去看他,我也可以理解。我会放弃他。我们都还年轻。你会原谅我,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以找一栋更好的房子。我们会幸福的。”
我吻了他,感觉到他的嘴唇在我的碰触下融化。他滚到一旁,指引我骑到他身上。他的坚挺才刚刚碰触我的双腿之间,我发出愉悦的呻吟,连忙咬住手掌边缘,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
我结束了咀嚼,和着一大口麦酒吞咽下去。“不。”我简短地回答。
“嗯,轻一点……”
“什么?”
“吻我。”他求我说。
“我说‘不’。明天我就去买一套男装,父亲和我会找一个新地方开店。我继续做他的学徒。我在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穿起高跟鞋。它们夹得我脚痛。我在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你伤害了我,丹尼尔,你对我说谎,背叛了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有关系。”我说出了实话。
他脸色惨白。“你不能离开我,”他说,“我们在上帝的见证下结婚。你不能违背在上帝面前发过的誓言。你不能违背对我许下的誓言。”
“没关系的。”他说着掰开我的手指,又一次亲吻我的嘴唇。
我站起身,仿佛在回应他的挑战。“我不在乎你的上帝,也不在乎你。我明天就离开。”
在我们新婚之夜,我们像一对放肆的恋人那样彼此相拥,渴望释放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他们说说笑笑地将我们推到床上,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他们才刚刚离开,丹尼尔便闩上了门,关紧窗户,拉着我来到床上。终于独处的我们把毛毯盖在头上,在炽热的黑暗中亲吻爱抚,希望毯子能够掩去我们的低语。但他触碰下的愉悦征服了我,我便发出喘息般的低呼。我立刻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我们一夜无眠。我除了家之外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们只能躺在一张床上,在黑暗的卧室中僵硬得仿佛两根锥子,而他的母亲警觉地守在一堵墙后,他的妹妹们急切地等待在另一堵墙后。到了早晨,我拉着父亲离开了屋子,告诉他我意已决,我再也不会作为丹尼尔的妻子和他住在一起了。
我们如何作为已婚夫妻而休息的恼人问题得到了解决:我父亲搬到了放着印刷机的那间小棚屋里,睡在一张简陋的小床上。丹尼尔和我睡在父亲位于顶楼的老房间里,只有一道薄薄的灰泥墙壁挡在我们和他总是失眠的母亲之间,而他好奇的姐妹们则在另一边侧耳倾听。
他回答时的口气仿佛我的双肩之下又长出了一颗脑袋,变成了某个远方岛屿上的可怕怪物。“汉娜,你的人生要怎么办?”他焦急地说,“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等我不在了,谁来保护你呢?”
六月末的时候,等我的全套礼裙做好,头发也蓄到——按照丹尼尔的母亲的说法——过得去的程度,我们便在圣母院教堂举行了婚礼,这座加莱的大教堂支撑拱顶的圆柱看上去像是法国大教堂里的那样,却又建造了英国大教堂式的方形塔楼。这是一场基督教式的婚礼,婚礼后还会举行一场弥撒,我们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遵循着教堂里的仪式。然后,在我们坐落于伦敦街上的那栋房子里,丹尼尔的妹妹们将围巾高举过我们的头顶,当做彩棚使用,而我父亲则为婚礼念诵七项祝祷,不过仅限于他还记得的那部分,丹尼尔的母亲将一只包好的玻璃酒杯放在丹尼尔的脚下,让他踩碎。我们拉起百叶窗,打开每一扇门,让送来礼物的邻居们参加宴席,一同起舞。
“我可以回到王宫里去,我可以去公主或者我的大人那里。”我说。
我点点头,隐藏了自己许许多多的感受。“但愿如此。”我给了他一个微笑。
“你的大人是众所周知的叛徒,公主不出这个月就会嫁给某个西班牙王子。”
他点了点头,我说的这些他全都知道。“她们会对你改观的,”他温柔地说,“一定会的。我们必须生活在一起。为了我们的平安和生存,我们必须生活在一起。只要我们学会各让一步,就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不可能!她可不是傻瓜。她不会嫁给男人,而且还相信他!她懂的很多,不可能会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男人。”
我犹豫起来。“我和你的妹妹们相处得不够好,你母亲也不太认可我。”我轻声说道。
“她没法独立生活,就像你没法独立生活一样。”
“然后我们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丹尼尔说,“终于得到平安。终于能在一起了。你应该很快乐吧,是不是,亲爱的?”
“父亲,我的丈夫背叛了我,让我蒙羞。我不能就这么接纳他,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能忍受他的妹妹和母亲每当他晚归时就捂住嘴巴窃窃私语。我不能装作自己属于这儿的样子生活下去。”
丹尼尔的母亲从未说过一句能让我向她儿子告状的话。她从没说过能让我援引并且抱怨的事情。她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丹尼尔,配不上她的家庭,只是个无法胜任日常家务的年轻女人,一个外表看起来就笨手笨脚的年轻女人,一个在信仰方面犯了错的年轻女人,是个不孝的女儿,更有潜质成为一个不听话的妻子。如果让她说出真话,她会说她根本就不喜欢我;但在我看来,她似乎极端反对在任何一件事上说出实话。
“我的孩子啊,如果你不属于这儿,那又属于哪儿呢?你不属于我吗?不属于你的丈夫吗?”
我摇了摇头。我无法对他解释她们是怎样对待我的。我每晚都睡在女孩子们的房间里,睡在一张滑轮矮床上,每晚我睡着的时候,都能听见她们在我旁边的大床上窃窃私语,我觉得她们在谈论我。早上她们会拉起床帘,不让我看到她们穿衣服的样子。然后她们会钻出帘子,在一面小镜子前为彼此梳头发编辫子,偷眼看着我已经长了不少,只能半遮在帽子下面的蓬松头发。我的裙子和亚麻内衣都是新的,吸引着她们无言的羡慕,还会不时偷偷试穿。简而言之,她们都是善妒、不友好却又团结的女孩子,很多夜里我都将自己的脸埋在干草床垫里,无声地流下气恼的泪水。
我有我的答案。“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她们对你不好吗?”
我父亲摇摇头。年轻女人总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如果没有从属的对象,她就根本活不下去。
我点点头。我真的明白。
“父亲,我们就像在伦敦那样,做自己的小生意吧。让我在印刷店里帮您的忙。让我跟您一起生活,我们和和睦睦地过自己的日子。”
“我必须照顾我母亲和妹妹们,”他说,“这是神圣的职责。你明白的。”
他犹豫了许久,突然间我用陌生人那样的眼光打量起他来。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而我却要让他离开这个对他来说相当舒适的家。
“我还以为我们能单独住在一起。”我撒了个谎。
“你要穿什么?”最后,他问道。
我什么都没有说。说真的,我只想和父亲和丹尼尔一起生活。他的母亲和妹妹们让我觉得难以忍受。但我无法对他说我能和父亲一起生活,却不能容忍他的母亲。
我差点大笑出声,因为这对我来说太不重要了。但我随即意识到,有个看起来与世界合拍的女儿,还是永远和世界格格不入,这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不会,”他说,“我们会搬去一个大点儿的房子,也许在热那亚。但我还是要让妹妹们和母亲住进来,还有你的父亲。你肯定不会反对吧?”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穿着裙子,”我讨他欢喜地说,“但我会穿上靴子。上身我会穿着无袖短上衣,外面套一件外套。”
他拉起我的手,绕过自己的臂弯,仿佛我会因为他的回答而转身走开。
“还有你的结婚戒指,”他强调说,“你不能否认你的婚姻。”
“那我们会有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房子吗?”
“父亲,他每一天都在否认。”
他不由得笑起来。“或许以后吧。但我一开始可付不起女仆的薪水,你知道的,汉娜。我不是有钱人。我刚刚开业做医生的那段时间,得靠我一个人的薪水来养活我们。”
“女儿,他是你的丈夫。”
“我们为什么不雇个女仆?”
我叹了口气。“好吧。但我们能走了吧?可以现在就走吗?”
“那谁来做饭,谁来打扫房间?”
他把手按在我的头上。“孩子,我还以为你嫁了个好丈夫,他会爱你,而你会幸福快乐。”
“我想我也可以开一家印刷店,像我父亲那样。”
我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涌出,免得让他觉得我的态度可以软化下来,我还可以做一个年轻女人,还有机会去爱。“您错了。”我简短地回答。
“因为我要外出工作,而你要在家照顾孩子,准备他们的食物。”他说。
要把印刷机再次拆开,然后从院里搬走,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我只有新裙子和亚麻内衣要带,父亲也只有一小箱衣服,但我们还得搬走大量的藏书和手抄本,以及所有印刷器材:白纸、墨水、装订书籍用的线。搬运工们花了一个礼拜,才把所有东西从卡朋特家搬到新的店面那里,那个星期的每一天,父亲和我都会在桌子上闷声不响地吃着饭,而丹尼尔的妹妹们则会惊恐地看着我,丹尼尔的母亲也每次都满怀轻蔑地重重放下碗碟,仿佛她在喂养两条流浪狗。
“为什么我非知道不可?你都不知道。”
丹尼尔逃避着我,他睡在导师的家里,只在换衣服的时候才回家来。在他回家来的时候,我会确保自己跟父亲在后院忙碌,或者在店铺的柜台后面打包书籍。他没有试图跟我争辩或者向我恳求,我固执地认为这证明了我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我觉得如果他真的爱我,就会跟在我身后,再次恳求我留下来。我努力让自己忘掉他的固执和自尊,而且尽全力不去回想我们曾经对彼此承诺的那种生活:我们都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不受犹太、非犹太与世俗的规条所束缚。
“作为我的妻子,你应该知道怎样做这些事情。”丹尼尔理由充分。我之前溜了出来,在他回家的半路上——就在他穿过集市,来到斯坦普礼堂前面的时候——截住了他,这样我就能在受到他母亲的掌控之前跟他说说话了。
我在城市的南门那里开起了一家小店:对于准备离开加莱进入法兰西的旅人来说,那儿是绝佳的场所。这是他们购买母语书籍的最后一次机会,而对于那些要去法兰西或者西班牙统治下的荷兰旅行因而需要地图或者建议的人,我们会提供大量的游记类书籍,虽然大部分都是虚构,但对于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来说仍然是不错的指导读物。我父亲已经在城内树立起了良好的名声,他的那些老客户很快发现了新店的所在。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搬出一张凳子,坐在店外的阳光下,而我会在店里忙碌,靠在印刷机上校正铅字,这回不会有人责怪我让围裙沾上墨水了。
她这位学生阴沉而又不情不愿。我没有做家务的天赋。我不想学习怎样用沙子来刷洗黄铜平底锅,让它闪闪发光。我也不想学习如何刷洗门前的台阶。我不想学习如何用完全不浪费的方式削土豆皮,然后用削下来的皮去喂我们在城墙外的小花园里养的鸡。我不想学习这方面的任何事情,也不想知道为什么要学习。
搬到加莱,又遭逢我婚姻的失败,我父亲感到身心疲惫。我很乐意做两个人的工作,让他坐在外面休息。我重新学会了阅读倒转的文字,重新学会了运用印刷机:涂上墨水,放下纸张,轻轻地拉一下握把,让铅字样刚好接触到纸面,不留多余的墨迹。
我在第一周便脱下马裤换上长裙,很快便上起了一堂永不结束的年轻女士礼仪课。看起来我父亲和丹尼尔的母亲达成了某种默契,就是由她来教我年轻女人必须学会的事。我母亲教我的那些居家技巧在我逃出西班牙时便抛诸脑后。从那时起,就没有人教我怎样做面包,怎样搅拌黄油,怎样将乳清和奶酪分离。没有人教我怎样将亚麻布浸在天仙子和薰衣草染料里,怎样摆桌子,怎样提纯奶油。父亲和我就像店主和他的学徒那样生活着,相处融洽。在宫里我从威尔·萨默斯那里学会了用剑格斗,翻筋斗和风趣妙语,从罗伯特·达德利那里学会了欲望和对政治的敏感,从约翰·迪伊那里学会了数学,从伊丽莎白公主那里学会了不为人知地活动。很明显,对于一个年轻医生的家庭来说,我没有任何有用的本领。我算不上什么年轻女人,也算不上妻子。丹尼尔的母亲声称自己是在“手把手地教导我”。
我父亲绝望地担忧着我,担忧着我不幸的婚姻,担忧着我的未来生活,但当他看到我已经学会了他的全部技能,学会了他对书的全部热爱,他开始相信即使自己明天就死去,我也能独立生存。“但我们必须存些钱,querida,”他这样说,“为你的将来做准备。”
这夏日让人感觉如此漫长,对我而言,它更是沉闷到无法呼吸的地步。我和丹尼尔现在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必须像少女和求婚者那样生活,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我渴望他的抚摸,渴望他的亲吻,渴望他给我带来和我们一同乘船去法兰西那晚一样的愉悦。但他几乎无法忍受和我接近,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距离,知道自己只能亲吻我的嘴唇和手,不能有进一步的举动。甚至当我和他擦肩而过,或是待在狭小的房间时,我的气息也会让他颤抖,当他递过杯盘,与我手指相触的时候,我也会渴望他的爱抚。我们两人都不愿在他好奇的妹妹们面前展露自己的欲望,但我们无法将其彻底隐藏。而她们打量我们俩的目光也令我厌恶。
[1]法语,意为“天堂之池”。
我在广场里闲逛,在捕鱼码头闲逛,看着耀眼的阳光在海中泛起的涟漪。他们将这里叫做“le Bassin du Paradis[1]”,在明亮的阳光之下确实仿如天堂一般。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找个借口离开镇子,穿过城门,心不在焉的卫兵们在这里看着镇民们来来往往,看着远道而来的乡下人。我在城墙外的菜地间闲逛,呼吸着温暖的泥土中生长的气息,我还想走得更远,走去海滩看惊涛拍岸,穿过有苍鹭窥视着自己倒影的沼泽,走到乡村,去看看阳光照耀的绿地旁边的昏暗密林。
[2]以上均为常见的英国小酒馆的名字。
这是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季,也是在加莱度过的第一个夏季。我像个信奉太阳的异教徒那样迎接着阳光,而丹尼尔告诉我,他明白了一个新的理论:在广袤的太空中,地球是围绕太阳旋转的,而不是反过来。我得承认,我觉得这个理论非常有道理,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这炎热中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