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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6年春

红衣主教波尔把目光转向了伊丽莎白的那些朋友和熟人,寻找着可能拥有印刷机,能暗中印刷这种小册子的人。我想到了舰队街上的印刷店里的那台盖着床单的印刷机,思索着他们要过多久才会找到我这里。

在伊丽莎白位于伦敦的宅邸,凯特·艾什莉的箱子里放着鼓励英格兰人起身对抗天主教女王,让新教公主登上王位的宣传小册子的初版印刷本。

在上帝的启迪下,坚定而又智慧的红衣主教正在追寻着蛛丝马迹,并且将会逮捕许多英格兰的新教徒,还有伊丽莎白的朋友和仆从,也将无可避免地找上我。每次有人被带走审讯,就有可能提到女王的弄臣总是陪伴在公主身边。会有人告诉别人,说女王的弄臣经常跑腿或者送信,说很多人都见过她和威廉·皮克林在一起,说她虽然总宣称自己忠于女王,却是达德利家族信赖的仆从。

我从我的室友们那里听说了新的消息。红衣主教波尔开始调查这桩谋反,每一天都会有一个人受到逮捕,并且被带去审问。先是亨利·达德利,他背叛了祖国,投向法兰西人那边,以回报他们的种种帮助。他的口袋里装满了法兰西的金子,法国人还答应送来由志愿者组成的一小支佣兵部队。他们又顺藤摸瓜,找到了国库管理者之中的叛徒:他答应挪用国库的钱财来支付军饷和武器的开销。经过审问,他坦白说他们打算把女王送去她在低地王国的丈夫那里,然后让伊丽莎白坐上王位。接着红衣主教又发现凯特·艾什莉和威廉·皮克林是旧相识,而且曾在宫廷中密会:也就是说威廉爵士悄悄潜入了英格兰,随后又潜入了汉普顿宫。

如果红衣主教波尔把我带到他那个窗帘厚重的房间,让我站在他光滑锃亮的黑色书桌前,告诉他我的过去,他一定会马上提出质疑。我们逃离西班牙搬来英格兰的举动,我父亲丢下印刷店失踪的举动,这些都指向我们身为玛拉诺的罪孽,身为试图伪装基督徒的犹太人的罪孽,我们会在史密斯菲尔德作为异端被烧死,正如我们原本会在阿拉贡死在火刑柱上那样。如果他去了我父亲的店,他会找到那些禁忌的异端典籍。其中一些之所以非法,是因为其中质疑了上帝的圣言,甚至暗示说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动的,又或是说如今这些动物并非上帝在创世的六天里所创造出来的。另一些是因为敢于违背圣言的译法,说“智慧的果实”并非苹果,而是杏子。还有些只是因为没人看得明白。书中讲述的是神秘之事,而红衣主教大人的教会却在努力抹消任何神秘的存在。

为了把发烧的谎言圆下去,我早早上床躺下,想到伊丽莎白似乎在需要的时候就能立刻让身体不适,从而开脱罪行。而我明白,这种能让我汗流浃背的剧烈恐惧正是我这样装病的女孩所需要的。

店里的这些书本将会见证我们因异端而死,印刷机将会见证我们因叛国而死,如果红衣主教把我父亲的常客约翰·迪伊和罗伯特·达德利与我联系起来,那么叛国罪的绞索立刻就会套上我的脖颈。

“希望不会传染。”威尔讽刺地说。

我整整三天卧床不起,注视着白色的天花板,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尽管明亮的阳光一直照在石灰墙上,蜜蜂也不时笨拙地撞上窗棂。到了第三天的夜里,我起了床。我知道女王这时应该正准备走进大厅,坐在她无法下咽的晚餐前。我费力地走到她的房间,而她刚好从祈祷台前站起。

“不,”我嗓音沙哑地说,“我不会密谋对抗女王的。我只是从上周开始就不太舒服。我病了。有点发烧。”

“汉娜,你好些了吗?”她语气和蔼,但双眼却黯淡无光: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她的女伴之一弯下腰,帮她整理了一下长裙的后摆,但她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仿佛她根本感觉不到似的。

“怎么了,孩子?”威尔语气和蔼,“你脸色惨白。你也卷进去了吗,小家伙?你想再来个叛国罪指控,好配得上你的异端指控吗?你真的成了傻子吗?”

“我好些了,只是今天寄来的那封信让我非常苦恼,”我说。我苍白的脸上留下的泪痕印证着我的话,“我父亲病了,病得快死了,我想回去看他。”

我点点头,然后感到我的头点了点,又点了点,我试图表现出正常的样子,结果却显得十分滑稽。我觉得我的脸就像一本写满了恐惧的对开书,每个人都看得懂。

“他在伦敦?”

“不知道最好。”

“在加莱,陛下。他在加莱有间店铺,和我的未婚夫还有未婚夫的家人住在一起。”

我一时间没有答话,恐惧抽紧了我的喉咙。“不。”

她点点头。“你当然可以去看他。等他病好了,你就回来吧,汉娜。你可以去国库那里领取迄今为止的薪水,你会需要钱的。”

威尔短促地大笑几声。“她是下一任继承人。她就像大树吸引雷电那样吸引着麻烦。于是凯特·艾什莉和鲁特琴师西格诺进了伦敦塔,连带半打达德利家族的人一起。外面已经在通缉她的旧盟友威廉·皮克林爵士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在英格兰。你知道吗?”

“谢谢您,陛下。”想到她对我如此亲切,我却要逃离她身边,我就感到喉咙发紧。但我随即想起,史密斯菲尔德的灰烬仍留着余温,还有圣保罗大教堂里那个双手血淋淋的女人,于是垂下目光,闭上了嘴。

“她没有罪过。”我立刻答道。我对伊丽莎白的忠诚和我对女王的爱戴一样多。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跪下吻了她的手指。她温柔的手最后一次触摸我的头颅。“愿上帝祝福你,汉娜,并且保佑你平安。”她温柔地说着,却不知道令我颤抖不止的是她所信任的红衣主教和他展开的那些调查。

他的表情软化下来。“我知道。我是说她漂亮的小妹妹没有等待的耐心,又开始密谋了。”

女王后退一步,我也站了起来。“早点回到我身边。”她命令道。

我脸红了。“如果你是在说我,我要说我爱女王,而且一直都很爱她。”

“我会尽快的。”

“我们也一样,”威尔巧妙地回答,“就连这头叫托拜厄斯的猎狗也一样。好吧,托拜厄斯比我们更忠诚些,因为他没法说一套做一套。他对给他吃食的主人的爱远比我能想到的其他人多多了。”

“你何时动身?”她问。

“没有,”我立刻撒了谎,“他怎么可能参与这事?不管怎么说,他一直对玛丽女王忠心耿耿。”

“明天黎明时。”我说。

“他有嫌疑吗?”

“那么愿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并且安全归来。”她以从前那样和蔼的口气说。她对我露出疲惫的微笑,走向双开大门前,他们为她打开了门,然后她走了出去,头颅高昂,面无表情,双眼因悲伤而黯淡,面对着这个已经不再敬重她的宫廷,虽然她经过的时候他们会鞠躬,而且吃喝花的都是她的钱。

“罗伯特大人不是嫌疑人?”我问他。

我没有等待拂晓到来。等我听说宫人们都入席就餐,我便穿上我墨绿色的制服,我的新马靴,我的斗篷和我的帽子。我从箱子里拿出我的小背包,把女王送给我的那本祈祷书装了进去,然后还有我从国库那边拿到的,用小钱袋装着的薪水。再没有别的东西属于我,尽管我在宫中工作了三年——我有过充实自己荷包的机会,但我没有那么做。

“凯特·艾什莉的箱子里有书信、小册子以及各种各样煽动性的玩意儿。还有一份反叛计划,是她和公主的新任鲁特琴师以及达德利——”他看到我惊恐的表情,顿了顿,“噢,不是你那位大人。是他的堂弟,亨利爵士。”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侧面的楼梯,在大厅入口处犹豫起来。我能听到宫人们用餐时的熟悉声响,嘈杂的交谈声和不时响起的大笑声,坐在大厅另一端的女人们的高声谈笑,餐刀在木制食盘上的刮擦声,瓶子碰到杯子的叮当响声。那些是充斥于我过去三年生活的声响,我不敢相信这儿已经不再是我的家,我的避风港。我不敢相信这儿对我来说已经成了最最危险的地方。

“我猜不到,”我生气地说,“告诉我吧。他们找到了什么?”

我将双眼紧闭了片刻,渴望着灵视能力的到来,好让我知道做什么才能保护自身的平安。但最后让我做出决定的不是灵视能力,而是我心中最为古老的恐惧。有人正在厨房焚烧什么东西,烤肉的气息突然随着一名飞奔着的仆从飘进大厅里。有那么一瞬间,我不再身处女王的宴会厅,嗅着烤肉的气味,而是来到了阿拉贡的城镇广场上,女人焚烧的气味令人作呕,而她目睹着自己逐渐烤焦的双腿,发出惊恐的尖叫。

“你应该能猜到的。”他说了句废话。

我转身冲出门去,不顾他人的目光。我走向河边,那是前往城中最快也最不引人注目的路线。我走向码头的栈桥,等待着路过的小船。

“那他们找到了什么?”

我忘记了玛丽的宫人们所担心的事:西班牙人已经遭到公开的憎恨,而玛丽也失却了民众的爱戴。栈桥上有四个士兵,还有另外十二个守卫着河岸。我只好挤出微笑,谎称自己是溜出宫和情人幽会去的。

“他们在找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什么。”

“你的情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年轻士兵嘲笑道,“会喜欢你这样打扮得像个男孩、嗓音却像个女孩的人?你的梦中情人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宝贝儿?”

“他们在找什么?”

幸好有艘小艇摇摇摆摆地顺流而来,带上了一群前往王宫的伦敦市民,也让我不必寻思合适的答案。

“噢,我知道。”他说着,抬起头来,而那只小狗崽子仍然热情地舔着他的脖子。

“我们来迟了吗?她还在用餐吗?”小艇前方的一个胖女人问道。他们扶着她上了栈桥。

“威尔,他们正在搜查伊丽莎白公主在伦敦的住处。”

“她还在用餐。”我说。

威尔不在那儿,有个士兵指点我去马厩,于是我在某个马厩间里找到了正和一头小猎鹿犬玩耍的他。那个小家伙迈开长腿,兴奋地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还在华盖之下?”她又问。

我点点头,我知道某个人肯定知道。我离开了正跟着女王走进会见厅的队伍。她会在那儿待上至少两个钟头,聆听一个又一个人的要求:要求她的恩泽、要求她的宽恕、要求土地或是钱财。听到每一个借口的时候,她都会显得更加疲惫,也比她实际上的四十岁苍老许多。但她肯定不会想念正沿着走廊前往大厅的我。

“一如既往。”我确证道。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肯定有凯特·艾什莉,或许每个人都有份。”

她满意地笑了。“我以前从没见过华盖的模样,虽然能看到她我就满足了,”她说,“我们能直接进去吗?”

“合谋的还有谁吗?”

“入口直接通向大厅,”我给她指着路,“门那边会有卫兵,不过他们会让你和你的家人过去的。我能搭你们这艘船吗?我想到城里去。”

“她密谋杀死女王。”女孩用冰冷的嗓音说。

她挥手和船夫道别。“记得回来接我们。”她对他说。

尽管周围挤满了人,我却觉得有股寒意一直传到我靴子里的脚趾尖。“伊丽莎白?为什么说她叛国?”我轻声问道。

我踏上晃晃悠悠的小船,一直等到他们走远,才告诉船夫划到舰队街那边。我不想让王家卫兵知道我要去哪儿。

“伊丽莎白公主被控叛国罪!”女仆声嘶力竭地说,她太想说出这个消息了。“她的仆从都被捕了。他们把她在伦敦的住处掀了个底朝天,现在正在里面搜查呢。”

我又一次以闲逛般的步伐走向我们家的印刷店。我想在自己走进店里之前确认别人是否来过。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就在我转过街角的那一刻,我惊恐地发现有人已经闯进了店里。大门敞开着,摇曳的光源照亮了黑暗的门口,两三个人正在里面走动。门外停着一辆有两匹马儿拉着的马车。那些人正搬运着大桶大桶的货物,我认出那是父亲离开时收藏起来的那些手抄本,而且我很清楚,这些证据足够吊死我两次了。

“哦,什么消息?”我转过头去,不去看那个老妇人脸上令我无法理解的痛苦,我很清楚,现在最适合她的建议,就是让她带着为她儿子获释后的生活而存的那笔钱,买上一包火药挂在他的脖子上,让他不必忍受几个小时的火烤,只要等火焰点燃火药,他就能一命呜呼了。

我退到某户人家昏暗的门口,压低帽子,挡住我的面孔。如果他们找到了那些成桶的手抄书,肯定也会找到成箱的禁书。我们会被冠以散播异端思想的罪名。他们会悬赏我们的人头。我最好现在就转身,回到河边去,然后尽快找一艘船去加莱找我父亲。如果他们在伦敦找到我们,我们肯定会变成烤肉的。

那个女仆不耐烦地把我拉到一旁。“听说那个消息没!”她提醒我。

我正要退回小巷的时候,店里的一个人影搬着一只大箱子走了出来,又把箱子装到后车厢里。我停下脚步,想等待他返回店里,我也就可以安全地逃离,但这时那道身影的某些特点让我的身体僵住了。那个轮廓有某些熟悉之处:学者常见的驼背,还有他破旧斗篷下的瘦削身材。

“对。”我难过地说。

我的心脏因希望和恐惧而怦然跳动,但我直到完全确认之后才敢走出去。然后那另外两人也走了出来,还搬运着一块裹得严严实实的印刷机零件。为首的那人是隔壁邻居,而另一个则是我的未婚夫丹尼尔。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正在打包店里的货物,并非有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她盯着我,仿佛我是个蛮族人。“你让一位母亲为无辜儿子的灵魂祈祷?”

“父亲!我的父亲!”我轻呼着,跳出那昏暗的门口,来到阴影笼罩的街上。

“夫人,如果我为他求情,就会丢掉自己的性命,”我告诉她,“你光是跟我说这些就已经很危险了。回家去,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听到我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来,张开了双臂。我立刻扑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温暖强壮的手臂包裹着我,拥抱着我,仿佛再也不愿放开。

“你就不能为他求情吗?他的名字叫约瑟夫·伍兹。”

“汉娜,我的女儿,我的好女孩,”他说着,连连亲吻我的头顶,“汉娜,我的女儿,mi querida[1]!”

我抽身退开,仿佛她染上了瘟疫似的。“很抱歉,”我说,“我无能为力。”

我抬起头,看着他比我记忆中更加憔悴而苍老的面孔,他也打量着我的脸。我们两人同时开了口:

“邦纳主教逮捕了他。”她用不着再说下去了。

“我收到了你的信,你遇到危险了吗?”

“你要恳求女王流放你儿子?”

“父亲,你还好吗?我好高兴……”

“我存了些钱,如果女王能开恩流放他的话,他就可以到国外去了。”

我们大笑起来。“先告诉我,”他说,“你遇到危险了吗?我们来找你了。”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摇摇头。“感谢上帝,”我说,“他们以异端的罪名逮捕了我,不过后来又释放了。”

“不是帮我,是帮我儿子,”她说,“我的孩子。”

听到我的话,他飞快地张望四周。我想任何一个英格兰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会明白他是犹太人:那是无家可归、又不受陌生人欢迎的民族所特有的、充满罪孽的眼神。

“听说什么?”我生气地说。我将袖子抽出一个试图阻拦我的老妇人的手。“夫人,我帮不了你的忙。”

丹尼尔走过鹅卵石路面,跨过排水沟,在我们面前突然停下了。

“你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我们走进女王的会见厅的时候,女孩对我耳语道。走廊里挤满了来见女王的人,绝大部分都是来为受控异端者求情的。

“汉娜。”他不好意思地说。

一天早晨,我们做完弥撒离开,女王一马当先,她的女伴们跟随在后,最近雇佣的那些女仆之一跟在我身边。我打量着女王。她的步子很慢,低着头,双肩垂下,仿佛悲伤是她不得不承担的重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上一次我们见面时,我恶语相向,还解除了他和我的婚约关系,而他像是要咬我似的吻了我。然后他写下了那份激情洋溢的信,我们又一次缔结婚约。我写信要他来拯救我,而现在却这样郁郁不乐地咕哝说:“你好啊,丹尼尔。”这可有点太对不起他了。

在此期间,我必须等待。我跟随女王去做弥撒,我每天饭后都在她的房间里用西班牙语给她读圣经,我在她上床之前陪她祈祷。我看着她的不快乐转变成根深蒂固的痛苦,我相信她会在这种痛苦中度过今后的人生,然后郁郁而终。她深陷绝望之中,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绝望如此深重。那比死还要糟,那是不断渴望死亡,拒绝生命的过程。即使在白天,她也仿佛被黑暗笼罩着。很明显,现在再做什么都无法解消她心灵的阴影,也正因如此,我和其他人一样,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你好。”他和我同样欲言又止。

我决心如果在七天之内都收不到他的消息,我就到店里去,收拾最珍贵的书籍和手稿,装进一个我能搬动的大盒子里,然后自己坐船去加莱。

“我们到店里去吧。”我父亲说着,再度警惕地打望了街道一番。他领着我跨过门槛,等我们进来后便关上了门。“我们准备把这儿的东西收拾好,然后丹尼尔就去接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计算着日子,等待丹尼尔的到来。在我坐船顺流而下前往格林威治之前,我将信件交给了一位会在当天早上航向加莱的船主。我在心里计算着总共要花去的时间:“大概要一天到加莱,再大概花一天找到那栋房子,假如丹尼尔明白我信里的意思,然后立刻动身,他应该能在一周内赶到我这里。”

“我刚刚逃出宫廷,”我说,“我不敢等你们来。我是来找你们的。”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想到了伊丽莎白和她的统治开始的时刻。如果说威尔·萨默斯真的把伊丽莎白看做了希望,那么女王也就失去了一个真正朋友的爱。

“为什么?”丹尼尔问,“发生什么事了?”

“可什么时候会来?”我轻声说。

“他们正在逮捕那些阴谋推翻女王的人,”我说,“红衣主教波尔正在调查,我很怕他,我觉得他会发现我是从哪儿来的,或者……”我停了口。

他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指。“孩子,我们俩都很害怕。不过好时光会来的,对不对?”

丹尼尔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我。“你也牵扯进密谋里了?”他突然问我。

“威尔,我好害怕。”我小声说着。

“没有,”我说,“算不上。”

他神色黯然。“轻点声,孩子,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了。你已经尽你所能了,而且你说出口的那些话或许就是你被捕的原因。”

在他怀疑的目光下,我涨红了脸。

“对。不过,威尔,这事儿可不好笑。那儿有两个女人,一个被拷打得半死,另一个指甲全给拔掉了。整个房子从地窖到阁楼都塞满了等待审判的人。”

“我确实牵扯进去了。”我承认。

他的大笑声令左邻右舍的人们纷纷转过头来,露出微笑。“你!好吧,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我现在知道怎么为自己辩护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吗?”

“谢天谢地,我们正好来了,”他说,“你吃过饭了吗?”

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他们说我是个傻子,所以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我不饿,”我说,“我可以帮忙收拾。”

换做宫廷里的其他人,肯定会找个理由把午餐搬到别处去享用。威尔却将双肘抵在桌上,“这不可能!”他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很好,因为我们要搭的船会在一点钟涨潮的时候出发。”

“我才刚刚回来,”我简短地回答,“我被捕了。”

我跳下印刷机旁的凳子,开始跟丹尼尔、我父亲,还有隔壁邻居一起忙活起来,把箱子、木桶和印刷机零件搬上马车。马儿们仍旧安安静静地站着。有个女人推开窗,问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的那位邻居走过去告诉她,这间店面终于要租出去了,他们正在清理以前那个书商留下的垃圾。

“你还好吧,孩子?你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等我们收拾停当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十点,在这个温暖的春日夜晚,黄色的月亮升上高空,照亮了街道。我父亲跳进车厢,丹尼尔和我坐到驾驶座上。我们的邻居摇摆双手,向我们道别。丹尼尔示意马儿们前进,于是它们迈开步子,车轮也缓缓滚动起来。

我回到了压抑的宫廷里。和我同住一室的那几个女仆还以为我回父亲的店里去了。女王也并不想我。只有威尔·萨默斯在我去吃饭的时候质询地扬了扬眉毛,然后走到我坐的这张长凳旁。我挪了挪身子,他在我身边坐下了。

“就像上次那样,”丹尼尔评论道,“我只希望你这回别再半途放弃了。”

“我会拿给她看的,”我对他撒了谎,“这事就交给我吧。”

我摇摇头。“不会的。”

“你能把这个给女王看看吗?”他的表情有些窘迫,但语气坚定。他递给我一张商业名片,上面图文并茂地向读者保证,他能够提供所有合乎道德、有益并且经过教会许可的书籍。我接了过来,自嘲地想到自己上次到店里来的时候,还曾经评论教会允许的书籍种类有多么贫乏。现在的我可不会再出言反对了。

“没有未完的承诺了?”他笑了。

“是的,今天就回去。”我笑着说。

“没了,”我伤心地说,“女王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她不需要国王之外的任何人,而且我觉得他再也不会回去见她了。虽然伊丽莎白女士受到叛国罪的指控,但她还是受到国王喜爱。她也许会入狱,但他们现在不会杀她。她会坚定地生存下去,等待下去。”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如果我就此失踪,就等于招认了罪行。我必须回去,扮演一个依法得到释放的无辜女子的角色,直到丹尼尔来接我,我才能离开。

“她就不怕女王跳过她的顺位,把王位传给其他人——比如玛格丽特·道格拉斯或者玛丽·斯图亚特?”

“你今天就要回王宫去了吗?”

“有人预言过她的未来,”我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并且明确地告诉她,她就是下一个继承王位的人。她不知道自己会等多久,但她很有信心。”

“嗯。我没事了。”

“预言她未来的这个人是谁?”他一针见血地问。

“好些了没?”

看到我内疚地沉默下来,他点点头。“我就觉得你这次确实得跟我走了。”他不动声色地说。

“嗯。谢谢您。”

“我受到了异端指控,”我说,“不过无罪释放了。我没做错事。”

“吃得如何?味道不错吧?”

“你做过的那些足够作为叛国者被绞死,作为巫婆被掐死,作为异端被烧死三次,”他的脸上毫无笑意,“按理说你该跪下来求我带你走才对。”

“嗯。”我说。

我差点气得大叫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在戏弄我,于是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他立刻眨了眨眼睛,拉起我的手,举到唇边。他的嘴唇碰触到我的手指,感觉温温的,我的皮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脑海里除了他的碰触之外别无其他。

我为他开了门。“睡得好吗?”他问我。

“你不需要求我,”他温柔地说,“我无论如何都会来接你的。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轻轻的叩门声传来。我的心伴随着熟悉的恐惧沉了下去,但随后我透过百叶窗看到,门前的身影只是隔壁邻居而已。

这条路带着我们经过了伦敦塔。在罗伯特·达德利的监狱的影子落在马车上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丹尼尔的身体僵住了。

在我封好信口的这一刻,我已经断定——正如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早已心知肚明的那样——在玛丽女王统治下的英格兰,任何人都没有安全可言。

“我是情不自禁地喜欢他,你知道的,”我小声地说,“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而且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还是英格兰最有权势的那个人的儿子。”

汉娜

“好吧,但你现在成了女人,而他成了叛徒,”丹尼尔语气平淡地说,“而且你还成了我的人。”

到了我应该离开宫廷和英格兰的时候了。请你立刻来接我走,并且带上印刷机。如果这封信没有送到,或者我没能在一周之内见到你,我就自行前来。

我斜眼看了看他。“你说得对,我的丈夫,”我温顺地说,“你说什么都对。”

亲爱的丹尼尔:

那艘船正如丹尼尔安排的那样等在那里,我们忙碌了好几个钟头,把拆下的印刷机零件和成桶成箱的书籍手稿装上船去,最后我们也上了船,水手们解开缆绳,船身在涨潮的帮助下缓缓向下游前进。我父亲带了一大篮子食物,我们坐在甲板上,时而避让某个飞跑过去执行命令的水手,吃着冷掉的鸡肉和气味古怪、味道浓郁的奶酪,还有发硬易碎的面包。

第二天早上,等我苏醒过来时,我已经决定了我的未来。我找到了一张手抄的稿纸,写了一封信给丹尼尔,一份我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写的信。

“你最好早点习惯这种吃食,”丹尼尔嘲笑我说,“加莱的食物就是这样的。”

我睡在他的收藏书籍的底层书架上。我把几册对开本塞在脑袋下面,权当枕头,又搜罗了些法文的四开本挡在身侧。我自己就像一本失落的卷册那样,蜷缩成字母“G”的形状,然后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我们要留在加莱吗?”我问。

等我吃完以后,我把碗放回门口的台阶上,锁上了门。然后我走进父亲的印刷室和储藏间,从最下面的书架开始清空书本。我不想睡在我那张小床上。我甚至不想睡在父亲的床上。我想要离他更近一些。我有种近似于迷信的恐惧,觉得如果我上了床,邦纳主教就会在梦中把我拖走,但如果我藏在父亲钟爱的这些书中,它们就会保护我的平安。

他摇摇头,“对我们来说,那儿不会永远安全下去的,”他说,“很快玛丽女王就会把注意力转到那儿去。那个地方充斥着逃亡的新教徒、路德教徒、伊拉斯督派教徒以及各种各样的异端,他们都渴望尽快逃去法兰西、佛兰德斯地区或者德意志。还有谋反者。而法兰西王国也在镇压胡格诺派教徒以及任何并非教会正统的教派。在这两股力量的对抗下,我想我们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有立足之地。”

我听到门口传来碗碟的刮擦和轻轻的碰撞声,于是走过去拿起一块馅饼,还有一小杯麦酒。我坐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远离紧闭的窗户,背靠在温暖的书本上,闻着皮革书皮的香气,吃喝起来。

我的心中那种不公平的感觉再次浮现,“那我们该去哪里?”我问他。

我无言地接过钥匙,摇摇晃晃地走向店门。我打开门锁,走进窗户紧闭的房间里。印刷墨水和纸张的美妙气息包围了我。我站在那儿,深吸一口异端的香气,那熟悉的、我深爱的家的气息。

丹尼尔笑了笑,按住了我的手,“去和平的地方,我亲爱的,”他说,“我已经为我们找到了一个家。我们要去热那亚。”

“我等会儿放些吃的在门口,”他说,“钥匙给你。”

“热那亚?”

“嗯。”我顾不上什么自尊了。

“他们在那儿建起了犹太人的社区,”他压低声音说着,“他们允许我们的同胞在那里定居。他们想要贸易交流,还有我们的同胞能够带去的黄金与可靠的信用。我们要去那里。医生总是能找到工作的,书商也肯定能把书卖给犹太人。”

他退开几步。在这样的艰难时期,每个人都害怕染上瘟疫。“你需要食物吗?”

“那你的母亲和妹妹们呢?”我问他。我希望他告诉我,她们会留在加莱,说她们已经找到了丈夫和新家,我们可以每两年去看她们一次。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我发烧了,”我说,“我忘了带钥匙,还迷路了。您能让我进去吗?”

“玛丽和我妈妈会跟我们去,”他说,“另外两个有了好去向,想要留在加莱,不管会有怎样的危险。有个非犹太人正在追求萨拉,她或许会嫁给他。”

“上帝啊,你这是怎么搞的?”

“你不介意吗?”

明亮的阳光灼烤着我的面孔,让我知道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我在冰冷的石阶上又躺了很久,然后奋力起身,走了一小段路。我发现自己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只好再次停下脚步。我一步一步地前进,只在双腿发软的时候停下一会儿,最后找到了我父亲在舰队街上的那间小店,捶打起邻居的大门来。

丹尼尔摇摇头,“我在威尼斯和帕多瓦学习的可不仅仅是新科学而已,”他说,“我改变了对我的同胞的看法。我现在把我们看做基督教国度的发酵剂。我们的使命就是来到基督教徒之中,把我们的学识和技艺,我们的贸易能力和荣誉感教给他们。或许有一天,我们又可以拥有我们自己的国家,以色列。到了那时,我们将会温和地治理国家,因为我们都知道处在残酷统治之下的感受。但我们并不是生来就要躲藏,就要为自己感到羞耻的。我们生来就是我们自己,而且应当为自己生来就是佼佼者而自豪。如果我的妹妹嫁给了一位基督徒,她就会把她的学识和智慧带给他的家庭,他们将会因此成为更好的基督徒,即使他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犹太人身份。”

我不知该如何返回位于格林威治的王宫。他们粗鲁地把我推到肮脏的大街上,而我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后面徘徊,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伦敦塔那不祥的阴影与我因恐惧而纷乱的脚步之间有了一段安全距离为止。然后我像个流浪汉那样坐在某户人家的门前,发起抖来,就好像得了疟疾似的。房主大喊要我滚开,以为我得了瘟疫,于是我走到另一户人家前面,再次瘫倒下来。

“那我们要像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那样生活?”我问他。

我的目光从面孔通红、大呼小叫的主教转到那位眨眼微笑的书记官,然后摇了摇头。我向主教垂下头去,然后又向那位我有幸认识的男子低下头,然后我从他们染血的双手中逃脱出来,任由他们继续审问无辜的民众,将他们送上火刑柱。

他给我的笑容格外温暖。“我们会按照适合我们的方式去生活,”他说,“我不需要限制我学业的那些基督教规条,也不需要限制我生活的那些犹太教规条。我会阅读那些探讨究竟是太阳围绕地球还是地球围绕太阳的书籍,我会吃猪肉,只要它经过良好的喂养,正常的宰杀和适宜的烹煮。我不会接受任何禁止我的思想和行为的规定,除非我认为它们有意义。”

“她真是太棒了!”主教叫道,“我还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弄臣大人?您对您的早餐有什么不满吗?您的床榻呢?”

“我也可以吗?”我问他,一面思索这样独立的生活方式究竟能走多远。

约翰·迪伊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我刚刚说了个最最下流又好笑的笑话,而邦纳主教大喊起来。

“当然,”他简短地回答,“你的那些信件、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对我很有意义,而在这场冒险中,你将是我的搭档。没错。你可以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希望我们能够达成共识。我们将会找到全新的生活方式,会给我们的父母以及他们的信仰带来光荣,也让我们不再只是他们的儿女,还有了做回自己的机会。”

我奋力站起身来,发软的双腿仍旧站立不稳。守卫搂住我的腰,帮助我站稳。“我牢房里的那些女人,”我轻声对约翰·迪伊说,“一个快死了,另一个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父亲坐在稍远处,小心地不去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打了个不够令人信服的呵欠。“我要去睡觉了。”他说。他把手按在我的头上。“祝福你,孩子,你能回到我身边真是太好了。”他用斗篷裹住自己,躺在冰冷的甲板上。

约翰·迪伊对那个看守点点头。“放了她。”

丹尼尔向我伸出手臂。“到我这儿来,我来温暖你。”他说。

“是的,大人。”我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我一丁点儿也不冷,但我却一言不发地钻进他的臂弯,然后伸展身体,贴在他充满神秘的男性身体上。我能感觉到他温柔地亲吻着我的短发,然后我的耳朵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带她走,”约翰·迪伊疲惫地说。他转过椅子,看着我。“汉娜·佛德,又名弄臣汉娜,我们要释放你,不再质询你的异端行为。你不必回答。你能听得懂这些吗,孩子?”

“噢,汉娜,”他轻声说道,“我一直都渴望得到你,几乎要像怀春的少女那样哭泣了。”

主教叹了口气。

我笑出了声,“丹尼尔。”我试着念出那个并不熟悉的名字。我抬头看着他,感受着和他双唇相触的温暖,那个吻融化了我的骨髓,我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消融,化作某种化学混合物,化作一剂愉悦的灵药。他在斗篷下的双手爱抚着我的背脊,又笨拙地滑进我的上衣和亚麻衬衫,抚摸着我的乳房,喉咙,腹部,我觉得自己仿佛一只受人抚摸的猫儿那样伸直了身子,又一次低声念出“丹尼尔”几个字,这次更像是邀请。他的双手温柔地探索着我的身体轮廓,就像一个来到异乡的旅人。在逐渐增长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羞涩地用手指摩挲他胸口的细密软毛,他马裤之下的皮肤的温暖,还有在我的碰触下和丹尼尔的呻吟声中挺立搏动的阴茎。

我屏住了呼吸。

那一晚太过漫长,天空也太过昏暗,令羞耻没有立足之地。在丹尼尔的斗篷下面,我们脱下裤子,带着确然的愉悦结合在一起,先是无法呼吸,随后是狂喜。我从来都不知道那种感觉竟会是如此。我见过宫中的男男女女,也曾在罗伯特大人的碰触之下颤抖,但我从来都不知道竟有如此的快慰存在。我们只是略微分开小睡了一会儿,但还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醒了过来,再度相拥。等到我们看到左方的天际亮起,我才从高涨的欲望与满足中抽身而退,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在这儿签字,”约翰·迪伊说着,递过书桌上的一张纸,“赶紧让她走,我们好继续工作。这女孩是个傻子,要是审问她,我们也就成了傻子。”

我在冰冷的早晨醒来,连忙赶在水手们发现我们做了什么之前套上衣服。起先我除了陆地的黑暗轮廓之外什么都看不到,然后那轮廓慢慢地、逐渐地清晰起来。那是一座冷漠而坚实的要塞,守卫着码头的入口处。“那是瑞斯班要塞,”丹尼尔说着,站到我身后,让我依靠着他温暖的胸口,“看到远处那个码头了吗?”

“那就释放她?”主教扬了扬眉毛,问道。

我略微踮起脚尖,然后察觉到他的身体的反应,像个小女孩那样咯咯笑了起来。“在哪儿?”我天真地问。

约翰·迪伊抬起头,对他的上司露出自信的微笑。“她是个神启弄臣,”他的语气带着笑意,“她毕生的使命就是问出正常人根本不会问的问题。她经常胡言乱语,而且她就该胡言乱语才对,难道我们还得让她解释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像是什么‘公鸡坐在公鸡山’?我想我们应该寄出一封言辞生硬的信,告诉他们,别再拿这些荒谬的指控来愚弄我们了。我们的作用可不是调停仆从之间的纠纷的。我们应该狩猎信仰的敌人,不是折磨没脑子的女孩儿。”

他困窘地嘟哝一声,把我推远了些。“你真够轻佻的,”他直言不讳地说,“在那儿,正前方。那儿是主要港口,还有从那里开始围绕全城的运河,因此它的周围既有城墙,又有护城河。”

主教看了看那张纸。“同情异教徒?”他用询问的口气说,“这已经足够烧死了。”

船只驶入码头时,我待在船舷,看着那座城镇的模样,心里不禁涌起一种感觉——就像我的许多同胞那样——我又要重新开始生活,重新在这里安家了。这些勉强高过厚重城墙的红瓦屋顶将会成为我眼中熟悉的风景,这些高大房屋间的鹅卵石道路将成为我来往于面包房、市场和我的家的必经之路。那股陌生的气息,人头攒动的码头的气味:晒干的网子上驻留不去的鱼腥气,刚刚锯好的木料的清新气味,海风中浓浓的盐味,这些都将成为我唇上的熟悉味道,还有驻留在我的羊毛斗篷上的气味。很快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将成为家的象征,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不再思索女王今早如何,是好还是坏,伊丽莎白活得怎样,是否像她必定会做的那样等待着,而我的大人又是否在透过那间牢房的箭孔注视着太阳的升起。我必须将这些念头、爱意和忠诚抛诸脑后,迎接我的新生活。我已经离开了宫廷,抛下了女王,抛弃了伊丽莎白,还离开了我所爱慕的那位男子:我的大人。现在我要为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而活,我要学会归属于这个新家:一个丈夫、三个妹妹和我的婆婆。

“公报私仇,”约翰·迪伊语气轻快,把登记簿拨到一旁。“他们真觉得我们有时间处理女仆们的闲言碎语?我们应该做的是根除异端,可他们却把侍女们的口角也报告上来了。”

“我母亲在等着我们呢。”丹尼尔在船舷的栏杆边靠在我身上,呼在我头发上的气息是那么温暖。我也靠向了他,感受着他裤子里的那话儿在我的碰触下蠢蠢欲动,而我更用力地贴了上去,心中再度涌起对他的渴望。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可怕的她,她双臂交叠,捧在宽阔的胸前,巨细靡遗地打量着船甲板,仿佛要看看她那位不情不愿的媳妇儿这次是否尽到了应尽的职责,和丈夫一起归来。

“呃?”主教说。

她看到丹尼尔的时候,伸手打起了招呼,我也挥手回应。我离得太远,看不到她的脸,但我想象着她正谨慎地选择着恰当的表情。

“噢!这完全是私怨嘛。”约翰·迪伊不耐烦地说。

“欢迎来到加莱。”等我们走下踏板的时候,她对我说。而对于丹尼尔,她无言而又怜爱地献上了拥抱。

“我没在举起圣体的时候转过头……”我开口说道,口气疲惫而绝望。如果说约翰·迪伊不会支持我,那么光这一项指控就足以判我死罪了。而且一旦他们开始调查我那场横跨欧洲之旅,还有我的未婚夫的家世,我就会被认出犹太人的身份,这也就意味着许多人的死亡:我、我的父亲、丹尼尔、丹尼尔的全家人、他们的朋友,还有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住在伦敦、布里斯托尔和约克的男男女女。

他挣脱了她,“我得去看着他们卸下印刷机。”他告诉她,然后回到船上,向甲板下的货舱走去。卡朋特太太和我站在码头边上,在来往穿梭的人群之中,我们仿佛一座尴尬而沉默的孤岛。

“你要如何辩护?”邦纳主教问我。

“这么说他找到你了。”她不怎么愉快地说。

“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早晨,有人目击被告在高举圣体时转过脸去,”约翰·迪伊以书记官的口气喃喃说道,“被告曾当着整个宫廷的面向女王请求宽恕异教徒。被告是伊丽莎白公主的熟人。被告在学术和语言方面的知识与女子的身份不符。”

“嗯。”我说。

“详述罪行。”邦纳主教说。

“你现在准备嫁给他了吗?”

我张开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简直无法相信他居然这么心不在焉地为我辩护。但那确实是他,而他再次背过身去,把我的名字记录在审判登记簿上。

“嗯。”

“噢好吧,如您所愿。”约翰·迪伊满不在乎地说。

“你得扔掉这些衣服,”她说,“加莱都是些体面人,他们不喜欢看到你穿着马裤。”

这话让主教迟疑了一下。我能看出他的犹豫。“女王给我的命令是根除我能找到的一切异端,无论是她的身边还是在街道上,而且绝不宽容。这个女孩的逮捕是经过王室批准的。”

“我知道,”我说,“我走的时候很匆忙,不然的话我会换一身衣服再回来的。”

约翰·迪伊思考了片刻,仿佛这对我来说并非生死攸关似的。“不,我想这应该是真正的灵视天赋,玛丽女王也这么认为。如果她发现我们逮捕了她的弄臣,她恐怕不会太高兴的。”

“那就还好。”

“那肯定就是异端了。”主教不肯让步。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约翰·迪伊点点头。“她是个神启弄臣,”他说,“她曾经在舰队街上看到过一个天使。”

“你的薪水带来了吗?”

“是吗?”主教怀疑地问。

“嗯,”她的口气让我生气,“前两个季度的薪水我都带来了。”

我甚至没能认出他来,更别提思考为什么曾是囚犯的他会成为主教的书记官。我只能以惊恐到无法思考的茫然双眼对上他不偏不倚的目光。

“光是买袜子、礼裙、替换用的衣服和帽子,你这些都得全花光,价钱会让你吓一跳的。”

那是约翰·迪伊。

“总不会比伦敦还贵吧。”

那位书记抬起头,仿佛意识到了那股温热刺鼻的气味。他转过头,打量着我。“噢,我可以为这个女孩儿做担保。”他的口气仿佛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似的。

“贵多了,”她不容置疑地说,“有好多东西要从英格兰运来。”

房间里传来液体的泼溅声,我的马裤里面变得潮湿而温暖,带着令人羞耻的马厩气息。我吓得尿了裤子。我垂下头,耻辱盖过了我的恐惧。

“我们为什么不买法国货?”我问她。

“女王的弄臣。”我说。

她板起脸来。“很少买。”她说道,但又没有解释的意思。

“职业?”

丹尼尔走了过来,看到我们在聊天,他似乎很高兴,“我想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搬下来了,”他说,“你父亲要留在那里看着东西,等我去找马车来。”

“十七岁。”我抬高了些许嗓音。我早已忘记了宗教审判庭上这些一丝不苟的记录,这种可怕的官僚作风。起先他们会记录我的姓名、年龄、我的家庭住址、我的职业、我父母的姓名、他们的住址、他们的职业、我祖父母的姓名和他们的住址和职业,之后,等到这一切之后,等他们把一切都登记归档以后,他们会拷打我,直到我吐露出我所知的一切,我能想象到的一切,还有我认为他们或许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去陪着他吧。”我连忙说。

“什么?”

“不用,”他说,“跟我母亲回家去,她会给你看看我们的房子,你也可以在那儿暖和一下。”

“十七岁。”我低声说道。

他是想确保我的舒适。但他不明白,我最不想做的那件事就是和他母亲去家里,坐在他的妹妹们身边,等待男人们忙完活儿回来。“那我跟你去叫马车,”我说,“我不冷。”

他伸出手来,戳了戳我的肩膀。

看到他母亲的眼神,他犹豫起来。“你不能穿成这样去马车行,”她坚定地说,“你会让我们所有人丢脸的。裹好你的斗篷,跟我回家。”

“年龄?”

她说的“家”是一栋伦敦街上的漂亮小房子,与其他房子一起坐落于城镇的南门附近。顶楼划分成三间卧室:丹尼尔的三个妹妹同住那个有张大床的朝南房间,他母亲有个自己的小房间,我父亲住在第三个房间。丹尼尔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他的导师家里,不过在家过夜的时候就睡在我父亲房间的一张活动矮床上。下面那层用作全家人的就餐室和起居室,底层是我父亲面朝街道的店铺,靠后面是个小厨房和碗碟储藏室。后院里有丹尼尔和我父亲亲手搭起的茅草棚屋,印刷机将在那里拼装起来,然后摆放在那里。

“汉娜·佛德。”看守答道。我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却发现恐惧令它消失不见。

丹尼尔的三个妹妹正在楼梯上的起居室里等着,她们一起向我们打招呼。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在旅途中沾满尘灰的衣服,还有脏兮兮的面孔和双手,又看到她们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无言地彼此对望。

“姓名?”主教疲倦地发问。

“这就是我的女儿们,”她们的母亲说,“玛丽、萨拉和安妮。”

主教坐在一张正对房门的桌子前,他的书记官背对着门。稍远处有张椅子,同时面对桌子和主教。监狱看守粗鲁地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后退几步关上房门,背靠在门上。

三个女孩就像布娃娃那样站起身来,动作一致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再次坐下。我穿着这身仆童装束没法行屈膝礼,只能略微鞠躬。她们顿时瞪大了眼睛。

我们走到一座镶木房门前,上面钉满了钉子,显得十分可怕。他拍了拍门,听到里面的答复便将门打开,走了进去,手臂仍然紧紧地箍住我,仿佛我们是一对儿很不相称的恋人。

“我去烧水。”卡朋特太太说。

我知道我完了。我不会有机会说话,更别提为自己辩护了。我在想,我是多么愚蠢的女孩啊,丹尼尔那时是为了救我,可我却不肯跟他走。我变得多么傲慢自大,竟然觉得我能够在这重重阴谋之中迂回而行,却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橄榄色皮肤、黑色眼眸的我,名叫汉娜的我。

“我来帮忙。”安妮说着,一溜烟地跑出房间。另外两个女孩和我沉默而嫌恶地互相打量。

“阿门,”我立刻说道,仿佛准确的答复就能拯救我的性命似的,“亲爱的主,阿门。”

“一路上还顺利吗?”玛丽问。

“去见邦纳主教,”他简短地回答,“愿主保佑你。”

“嗯,谢谢你。”和丹尼尔互相爱抚的那个迷蒙的夜晚仿佛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去哪儿?”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现在要嫁给丹尼尔了吗?”

他拖着我走上几级台阶,然后又穿过一座庭院。

“玛丽!好啦!”她的姐妹出言制止。

“嘿,看着点儿!”他恼火地说着,推开我的脑袋,让我的脸重重撞到了石壁上。

“我不明白有什么不能问的。他们都订婚好久了。如果她将要成为我们的嫂子,我们有权利知道。”

守卫抓住我的双臂,把我拉了起来,然后一路拖着我,我的双脚胡乱踩踏着石头地板,就像醉汉的脚步。那守卫的身上散发着麦酒的气味,还有更难闻的味道,那是他的毛线帽上驻留不去的烟味和燃烧过的脂肪气味。我这才意识到,他身上的气味来自于火堆:烟味来自引火物和烙印,脂肪的味道来自于将死之人灼伤起泡的皮肤。就在我明白过来的那一刻,我发觉胃里开始翻腾,几乎因呕吐物而窒息。

“那是她和丹尼尔之间的事。”

我正准备顺从地起身,但我的双腿却因为剧烈的恐惧而僵住了。我很清楚,如果他们拔掉我的指甲,我会尖叫求饶,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如果他们把我绑在拷问台上,我肯定会背叛我的主人、伊丽莎白、约翰·迪伊,说出每一个他们曾轻声吐露的名字,甚至是他们从未提起过的名字。既然他们叫我出来的时候,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又怎么可能反抗他们呢?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到了早晨,牢房门开了,但那两个女人都没有抬起头来。那个受过严刑拷打的女人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或许她的确死了。“汉娜·佛德。”外面的那个声音说。

“嗯,没错。”为了结束她们的争论,我承认道。

夜晚终于过去,虽然我以为它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她们转过写满好奇的面孔,“的确,”玛丽说,“你已经离开宫廷了吗?”

我就像乞丐那样盘腿坐在门口,背靠着门。她们什么话也没跟我说:无论是浑身骨折、呻吟不止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指甲也没有舌头的那个人。恐惧的我也没有和她们说话。我看着月光洒落在地板上,先是照亮了那个身体扭曲得像是布娃娃的女人,然后又照亮了那个双手放在膝盖上、皱着嘴唇的女人的指甲。在银色的光辉中,她的指尖就像蘸了印刷墨水的钢笔尖一样漆黑。

“对。”

他们带我去了城里的圣保罗大教堂,把我在牢房里关了一整夜,陪着我的是个受了严刑拷打,像个破布娃娃那样瘫倒在牢房角落的女人,她手臂和双腿的骨头都断了,脊椎脱节,双足外伸的姿势仿佛一面大钟上的指针,指着两点四十五分,染血的嘴唇发出仿佛风声的呻吟。她整夜都轻声痛呼,仿佛春天时的阵阵轻风。牢房里还有个女人,她的所有指甲都被人拔掉了。她将自己破破烂烂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当他们转动钥匙,把我丢进来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抬。她只是皱起嘴唇,露出有些滑稽的痛苦神情,然后我才意识到,他们连她的舌头也割掉了。

“你不会回去了吗?”萨拉问。

“这就是王室的授权令,”他说,“正是她给了我们权力,让我们可以逮捕并且审问你的。”

“不会了。”我努力压抑语气中的遗憾。

“女王会为我说情的!”我呜咽着,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个孩子。

“在宫廷住过以后,你会不会觉得这儿特别无聊?丹尼尔说你是女王的女伴,天天都陪着她。”

“你得跟我走。”他说着紧紧抓住我的手臂,钳住我的腰,让我无法挣脱,虽然我早就害怕得连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我会在店里给父亲帮忙。”我说。

“关于这件事,我得先问问女王。”我半转过身,想要向她那儿跑去。

她们惊恐地对视着,仿佛忙活书本和印刷机这件事比嫁给丹尼尔并且跟他住在一起还要可怕。

“是的,异端。”他说。

“你和丹尼尔要睡在哪里呢?”玛丽问。

“异端?”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我从没听过这个词儿,仿佛他们烧死我母亲之前我并没有一直等待这一刻似的。

“玛丽!够了!”

“授权作为异端而逮捕你。”他说。

“噢,他们可没法在活动矮床上睡觉,”她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母亲也不可能搬出去。我们也肯定得有最好的卧室。”

“授权什么?”我再一次明知故问。

“丹尼尔和我会决定的,”我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怒气,“如果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住,我们就自己盖一栋房子。”

“授权令。”他说。

玛丽震惊地尖叫一声,而她母亲恰好在这时走上楼来。

“这是什么?”我明知故问。

“孩子,怎么了?”她问道。

他站在我身前,像拉开一面缓缓摊开的旗帜那样,在我面前拉开一张卷轴直到完全展开。我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停了下来。我看到落款的印章和最上面写着的我的名字——汉娜·佛德,化名汉娜·格林,又名弄臣汉娜。

“汉娜在这个家里待了才不到五分钟,就开口说她和丹尼尔要住到别处去!”玛丽大叫着,几乎哭了起来,“她这就已经要带丹尼尔离开了!我们才刚刚认识她!我说得没错——她会把一切都毁掉的!”她跳了起来,拉开房门,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跑去,木头房门在她身后砰然合拢。然后我们听到她倒在床上的时候,地板发出的嘎吱响声。

“我只听女王的命令。”

“噢,天哪!”她母亲愤怒地大叫起来,“这太荒谬了!”

即使听到他叫出我的全名,我也没有停下脚步。

我正要出言赞同,然后我才发现她正以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你必须跟我走,汉娜·佛德。”他说。

“你才刚来第一天,怎么就惹得玛丽这么不开心?”她质问道,“每个人都知道她很敏感,而且她爱她哥哥。你得学会管好你的舌头,汉娜小姐。你现在是在跟家人一起住。你已经没有像弄臣那样口无遮拦的权利了。”

我脚步轻快地走进我跟另外三个女仆分享的房间,这时我看到了走廊的一道门边有个身影。我没有犹豫,也没有停下脚步去等待想找我说话的人,那个身影走到我身边,跟上了我飞快的步子。

在震惊中,我没有出言辩驳。然后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抱歉。”

五月初的一天晚上,她宣布自己要花整晚时间来祈祷,打发我和她的其他女伴离开。我很高兴不必陪她度过又一个沉默而漫长的夜晚,我们得在壁炉边做针线活儿,而当女王的泪水打湿她为国王缝制的亚麻衬衫时,我们还得装出毫无察觉的样子。

[1]西班牙语,意为“我亲爱的”。

湿冷的冬季渐渐变成了更加潮湿的春。女王等待着越来越罕有的来信,喜悦也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