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大人告诉你说,约翰·迪伊因为占卜女王的命运被逮捕了,”他的呼吸弄得我耳朵发痒,“他说记得烧了他给你的所有书和信。”
六月一日那天是个凉爽的晚上,我进了大厅去吃晚饭,突然感到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是个小仆童——威廉·皮克林大人的仆从,我飞快地扫了眼楼梯,看看会不会有人看到他低下头在我耳边低语。
下一刻他便转身离去,将我的平和心境也一并带走。我转身走去吃晚饭,面孔僵硬,心跳加速,我用手背疯狂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头脑中只想着约翰·迪伊寄给我父亲,又希望我转交给他的那本书。就像是插在我家大门上的一支利箭。
每一晚的晚餐时分,菲利普国王都在她面前低下头,优雅地闭起双眼,早上他会向她微笑,祝愿她有美好的一天。有时在舞会上,她和宫里年轻的女伴们翩翩起舞,他就靠向椅背看着她,他遮着眼睛,面孔没有流露出内心的丝毫想法。这些天来,她从来都不会直接回应他的目光,她只会眯着眼睛,冷冷地看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舞步,她挺直脖颈,纤细的腰肢从一侧扭动到另一侧,随着音乐起舞。当一曲结束,她会向着姐姐空荡荡的王位行屈膝礼,虽然她低着头,但她的笑容却带着彻底胜利的喜悦。伊丽莎白知道,菲利普尽管刻意压抑着表情,却无法移开目光。她知道玛丽因为自己的儿子疲累绝望,几乎算不上值得击溃的对手;伊丽莎白的年少轻狂让她奋力迎向另一个挑战:让她的姐夫为欲望所困扰,从而羞辱她的姐姐。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因恐惧而心跳不已。我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怎样保护自己、保护我父亲仍然留在舰队街上积灰的店里那些财富。如果约翰·迪伊告诉他们我帮助他做了占卜,那会怎么样呢?如果有探子报告说那天下午他在伊丽莎白公主的房间里绘制了关于女王的占星图,那会怎么样呢?如果他们知道了英俊的威廉大人曾经靠在门上,还有人告诉他,我会为他和伊丽莎白做事,又会怎么样呢?
只有伊丽莎白似乎没有受到宫中这样紧张气氛的影响,她仍然大踏步轻快地走着,沿着花园散步,铜色头发在身后飞扬,手中捧着书。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愿意公然与她交友,没有人肯冒险接近这位身份复杂的公主,但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根据现在的状况,她仍会是王位的继承人。如果女王生下男孩,那么伊丽莎白就再次成了多余的人,成了对所有人安宁的威胁。但如果女王没有生下男孩,那么她就会是下一任女王。无论她是不是下一任君主,也无论她是不是会成为多余的公主,那位国王都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看着黎明将窗口染上灰白的晨光,早上五点的时候我走向河边,扫视着水面,想要搭乘一艘路过的小船到城里去。
女王的女伴们也开始郁郁不乐,她们觉得自己被当做傻瓜一样对待,终日坐着忙于手头的刺绣活儿,为那个总是不肯出生的婴孩绣制尿布、围嘴和小袍子。年轻些的女孩子们期盼着五月舞会、野餐、化装舞会和打猎,虽然憧憬,却仍然得陪同女王坐在闷热阴暗的房间里,陪她长久地沉默地祷告。她们离开分娩室时的表情,就像那些宠坏了的孩子说着“一整天都好无聊”之类的话,而且天天如此;女王也似乎不比两个月前进入分娩室那时更接近分娩的日子。
我很幸运。有位老船夫刚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他听到我的招呼声,让我上了船。守着码头的卫兵睡眼惺忪,甚至没有看出穿着仆从制服的我不是男孩。
国王带来的西班牙贵族们愈加焦虑,仿佛他们的人格也因这个婴孩的迟到而受到侮辱。他们非常害怕英格兰人民的恶意。他们就像一小支部队,被团团围困,而且没有逃脱的希望。只有那个婴孩的降生能够保证他们的平安,但这个婴孩的出生时日却危险地一拖再拖。
“风流快活去了?”他眨着眼睛问我,从时间猜测我刚刚跟宫里的某个厨娘在一起。
国王走到哪里都怒气冲冲,警惕着英国宫廷里的一举一动,也提防着英国乡间的危险。他让守卫日夜守在通往宫殿的路上,让士兵守住河畔的每个码头。他觉得如果女王因难产而死,就会有上千人冲进王宫,把他们这些西班牙人撕成碎片。唯一能保证他平安的,便是新女王伊丽莎白的善意。难怪公主总穿着黑色长裙,像只深受喜爱、天天吃着美味奶油的黑猫那样,在宫里转来转去。
“噢是啊,棒极了。”我愉快地说着,跳上了船。
六月,玛丽女王的孩子已经迟到了一个多月,每个人都担心起来。篱笆上的山楂花已经开始落下花瓣,雪花一样覆盖在路上。草坪上盛开着鲜花,在温暖的空气中,香气令人陶醉。我们仍然逗留在汉普顿宫,即使往常宫廷都会迁到另外一座王宫。我们等到了花园里的玫瑰盛开,英格兰的鸟儿们都在巢中诞下了雏鸟,可女王仍然没有动静。
我付了船票钱,在舰队街那边爬上岸。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街,想看看我们的店门有没有被人砸坏。时间还很早,我那位多管闲事的邻居应该不会发现我,只有几个挤奶女工在呼唤着她们的牛儿走出后院,去草场上吃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快步走向房门,在他们有机会抗议之前走了出去。当我平安地离开,走下台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到自己心脏狂跳,仿佛刚刚从危险中逃离。当我看到门依然关着,听到插销的轻轻响声,然后是凯特·艾什莉的屁股抵住木头门板的闷响,我才明白,那儿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街对面犹豫了很长时间,看着街上,确保没有人在看着我,这才穿过肮脏的鹅卵石小径,走到店里,迅速在身后关好门。
“很抱歉,”我对凯特·艾什莉说,避开威廉大人的目光,并且希望他再也不会看到我,“但罗伯特大人告诉我,不要带消息给任何人。这是他的命令。我只是奉命将丝带的事告诉您,之后不会再为您跑腿了。请你们原谅我,公主、爵士、艾什莉夫人,我不能帮助你们。”
店里昏暗积尘,窗户紧闭。我发现一切都整整齐齐,看不出有人来过这里,我回来得还算及时。那个邻居送来的,以我父亲的笔迹写着“给约翰·迪伊先生”标签的包裹还放在柜台上,足以连累我们被处以火刑。
如果这话不是凯特·艾什莉所说,我恐怕还想不起罗伯特大人的警告;但我的大人曾经很清楚地告诉我,而他的话语印证了我的担忧:这里的确酝酿着某种阴谋。
我解开包装的绳子,撕开父亲的封缄。里面有两本书:其中一本包含了一系列表格,我只能看出里面用拉丁文记述的是行星与恒星的方位,另一本书用拉丁文写了占星学的指导。这两本书都在我们店里,上面写明寄给约翰·迪伊:因为预言了女王的死期而被逮捕的那个人,而这足以让我和父亲因为叛国罪被处以绞刑。
凯特·艾什莉拦住了我。“有人会要你给迪伊先生送几本书。他会拿几张纸给你,然后让你带到一栋房子给威廉爵士,地址我会告诉你,”她说,“现在就看一看他,好让他记住你。威廉大人,这是女王的弄臣,她会把你要的纸带过去。”
我将它们拿到空荡荡的壁炉边,揉皱了包装纸,准备付之一炬,双手紧张地颤抖起来。我擦了好久的火绒盒才将它点燃,恐惧每一刻都在增长。然后火石闪出火花,燃着了火绒,我点燃一支蜡烛,将火焰贴近炉膛里揉皱的纸团。我让火苗舔舐纸团的一角,直到壁炉中燃起明亮的黄色。
“女士,我必须得走了。”我冷静地说。
我拿起那两本书,打算将它们撕碎,几页几页地丢进火里烧掉。第一本是那本拉丁文写就的书,我紧张地用双手翻开书页。我捏住一把柔软的纸页。它们无力地在我的手指下变形,仿佛它们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危险的东西。我本想将那些书页从脆弱的书籍上撕下,但我又犹豫起来。
伊丽莎白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我正要打开门,却突然有阵敲门声传来,节奏和凯特·艾什莉之前的一模一样。凯特连忙走过去,打开门。一个男人闪身进了房间,她迅速在他身后将门关上。我退后几步,因为我认出那是威廉·皮克林爵士:伊丽莎白的老朋友,和怀亚特一同反叛的同谋。我甚至不知道威廉大人已经得到宽恕,重返宫中——我很快明白过来,或许他既没有得到宽恕,也没得到进宫的允许。这是秘密来访。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会这么做。我拿着书退了几步,火光明灭闪烁着,这时我才意识到,即使危在旦夕,我还是没法让自己烧毁一本书。
“公主,我不能说,”我向门走去,只是中途停下,对她略微鞠了一躬,“我得去把我的马儿牵回马厩,他们会发现她不见了,然后来找我的。”
这有违我的本性。我曾经看到父亲搬着其中一些书籍穿过基督教诸国,他把这些书绑在自己的心口处,心知书中蕴藏的那些秘密足以让他再次担上异端的罪名。我曾经看到过他买卖甚至是租借这些书籍,只要看到其中的学识流传下去,传播开去,他就满心喜悦。我也曾经看到过他找到一本失落多年的卷册的喜悦,看到过他欢天喜地地将失落的书页还回书架上,就像找回了他从未有过的儿子一样。书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即使现在,我也不能背叛它们。我不能成为那种无法理解书籍的意义,甚至加以摧毁的人。
“可你是不是说了些什么,还是他看到了什么?”
一想到丹尼尔正沉浸于威尼斯和帕多瓦的知识之中,我的心就会充满热情,因为我也认为,有一天,一切的秘密都将为人所知,再没有隐藏的必要。而这两本书之一也许蕴涵着整个世界的秘密,也许掌握着知晓万物的钥匙。约翰·迪伊是位伟大的学者,如果他费尽辛苦才得到这两本书,又秘密送到我这里保管,那这两本书一定非常重要。我没法强迫自己烧毁它们。如果我烧掉这两本书,那我也不比烧死我母亲的宗教法庭好到哪里去。如果我烧掉这两本书,我就会变成认为所有思想都极其危险、应该摧毁的那种人。
“什么也没有!”我说。看到她的表情,我差点笑出声来,“您可以去问问迪伊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感觉就跟睡着了一样。”
我不是那样的人。即使我会因此担负生命危险,我也无法变成那样的人。我是一个生活在世界中心的年轻女人,刚刚开始学会提出问题,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男男女女都认为提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谁又知道这些问题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我父亲给约翰·迪伊的那些表格中也许记录有治愈瘟疫的药方,也许可以判断船只在海上的什么方位,可以告诉我们如何飞翔,可以告诉我们如何永生不死。我不知道手中掌握着什么。我不能烧掉它们,这比烧死新生儿更加残忍:它们是那么珍贵,承载着许多未知的希望。
“你预见到了什么?”等我关上门以后,伊丽莎白便追问道。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拿起这两本书,将它们塞入父亲书架上那些书名较为无害的书籍后面。我觉得如果有人来搜查,我也可以说自己不知情。我将包裹中最危险的部分烧掉了:包装纸,还有我父亲手写的约翰·迪伊的名字。我父亲远在加莱,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和迪伊先生联系到一起。
我点点头离开了房间。关门的时候,我在镜中看到了他俯身吹灭蜡烛时的昏暗脸孔,我很想知道他听到我在恍惚出神的时候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镇定下来。事实上,如果有人细究下去的话,我和迪伊先生的关联还有很多。众所周知,我是罗伯特大人的弄臣,也是女王的弄臣,还是公主的弄臣,我和任何一个危险的名字都有联系。我只希望弄臣的身份能够保护我,保护我一海之隔的远在加莱的父亲,也希望迪伊先生在痛苦挣扎的时候,他的天使们能够指引他、保护他,无论是他被烧死,还是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刻。
他点点头。“或许吧。但我觉得公主的时代即将来临。还有别的预言,但我不会再告诉你更多了。你走吧。”
这并不足以安慰整个童年都在逃亡、隐藏信仰和性别的女孩子。但现在我除了再次逃亡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而且从英格兰逃走比被捕更令我恐惧。当我父亲对我允诺说这就是我的家,我会一直平安地待在这儿的时候,我相信了他。当女王将我的头放到她腿上,将我的头发缠绕在她手指上的时候,我也像相信自己母亲一样相信了她。我不想离开英格兰,我不想离开女王。我拂去衣服上的灰尘,正了正帽子,又溜到了街上。
“是说简女王吧,那位处子女王,现在所有人都已经遗忘她了,还有玛丽,她说过自己会是处子女王,可她现在已经结婚了。”我说。
我按时回到汉普顿宫吃早餐。上岸以后,我飞奔着穿过荒芜的花园,从马厩的门进了宫殿。无论谁看到我都会以为我一如既往地早起骑马归来。
“你说过‘一子但非子’,我想这就是说女王的第一个孩子本该降生,但始终没有到来。你说‘一王却非王’,我想你说的是西班牙的菲利普,虽然我们叫他国王,但他不是也永远不会是英格兰的国王。然后你说‘处子女王被人遗忘。虽是女王却非处子’。”
“日安。”一名侍从和我打招呼,我对他报以早已习惯了的虚假微笑。
我点点头。
“日安。”我答。
他笑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占卜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
“女王今天怎么样了?”
“伊丽莎白公主会怎样?她会继承自己的王位吗?”
“她很好。”
“什么事?”
正如她厚遮着窗帘,隔绝了夏日阳光的分娩室一样,女王等待临盆期间也日渐黯淡失神。相反,伊丽莎白的自信却日渐增长,她的头发、皮肤都愈发明亮耀眼。每当她昂首挺胸地走进那间分娩室,拉过凳子轻声谈笑,拿起鲁特琴弹唱,或是绣制异常精致的婴儿服的时候,女王就仿佛变成了隐形人。她美得光芒四射,尤其是当她端庄地低下她火焰般醒目的头颅,专心刺绣的时候。而她身旁的人却用手按腹部,时刻等待孩子的动静,玛丽变得就像一道影子。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长之又长的六月过后,她几乎成了一道等待影子诞生的影子。她仿佛根本不存在,她的婴儿也仿佛根本不存在。她们都在渐渐地融化消失。
我站起身。“我该走了,”我说,“我得把马儿带回去。不过,迪伊先生——”
国王承受着重重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在敦促他忠实于自己的妻子:她对他的爱、她虚弱的身体、英格兰贵族需要安抚,还得努力让议会赞同西班牙人的政策,尽管整个国家都在耻笑没有带来子嗣的西班牙国王。他明白这一切,他是个卓越的政治家和外交家;但他情不自禁。伊丽莎白走过的地方,就会有他的身影跟随。伊丽莎白骑马的时候,他也会上马追赶。伊丽莎白跳舞的时候,他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让乐师们重新演奏同一首曲子。当她读书的时候,他借给她书,纠正她的发音,就像一位无私的教师,尽管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她的嘴唇、她袍子下露出的脖颈和她搭在膝上的双手。
“你可以告诉罗伯特大人,他在两年之内就会获得自由,”约翰·迪伊肯定地说,“他将会又一次觉得失去了一切,但那其实意味着一切的重新开始。他在那时千万不能绝望。而且你应当鼓励女王抱持希望。如果说世上有哪个女人有资格生下孩子——因为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因为她爱孩子的父亲,因为她想要一个孩子——那个人非女王莫属。至于她的子宫是否像她的心里那样也有一个孩子,我不能告诉你。她这次分娩会不会生下孩子,我也不会告诉你。”
“公主,这是个危险的游戏。”我提醒她说。
“可我见到罗伯特大人的时候,该怎样和他说呢?”我问,“我可以提到女王和她的孩子吗?”
“汉娜,这是我的生活,”她说,“和国王在一起我什么也不用怕。如果他能自由选择结婚对象,肯定没有人比我更适合。”
“但他并没有。也许不让你知道最好。”
“您是说您姐姐的丈夫?在她怀孕待产的这时候?”我愤慨地问。
我点点头。
她低垂的双眸就像两条细长的黑玉。“我只是觉得——正如她所做的那样——西班牙和英格兰之间的联盟将会主宰整个基督教国度。”她甜甜地说。
他有些犹豫。“孩子,如果指引你的那位天使想让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那么他就会让你在清醒的状态下说出口了。”
“没错,女王是这么想的,可她所带来的只是加诸于她的国民头上的异端律法,”我尖刻地说道,“还让她伤心地独自待在阴暗的房间里,她的妹妹却沐浴在外面的阳光里,和她的丈夫调情。”
“我说了什么?”我问。
“女王爱上了他,而他却只是出于政治考虑才和她结婚,”伊丽莎白断言道,“我可不想做这样的傻瓜。如果他和我结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是出于政治原因和他结婚,而他却是因为爱情。我们倒要看看是谁先心碎。”
“我刚才用英语问了你一些事,而你用西班牙语回答。”他说。他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惊恐。“没关系的,”他说,“不管你有怎样的秘密,都没关系。你什么也没说过,也没有其他人听到。但你告诉了我女王和公主的事情。”
“他说过他爱你吗?”我惊骇地低语,想着女王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的失落,“他说过如果女王死去,他会娶你吗?”
“我又说了什么您听不懂的话吗?”我困惑地问道。
“他爱慕着我,”伊丽莎白愉快地说,“我想让他说什么都可以。”
“你说过话,”他轻声说,“你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过话,但我想那应该是天使的语言。赞美主,我想你是在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交谈。我尽可能地记录下来了,我会试着翻译……这或许就是与上帝交谈的关键!”他的话突然停住了。
想要打听约翰·迪伊的其他消息,又不显得过度好奇,这真的很难。他就这么不见了,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仿佛就这么被关进了英格兰圣保罗大教堂的宗教审判所的可怕地牢里,由邦纳主教负责审问,而后者毫不留情的拷问以每周半打的速度将那些可怜的男男女女送入史密斯菲尔德的烈火。
我摇摇头。“我只是看着火光,然后就睡着了。”
有天早上,我看到威尔·萨默斯在一张长椅上躺着,像只蜥蜴那样沐浴着夏日的阳光,便走上前去问他:“约翰·迪伊有什么消息吗?”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还没死,”他眼睛都几乎没有睁开,“嘘。”
“很抱歉,”我说,“我肯定是睡着了。”
“你在睡觉?”我问他,想知道更详细的消息。
是一杯温暖的麦酒,我坐在椅子上一口口地喝了下去,感到眼皮沉重、身体疲倦,仿佛病了一般。
“我也还没死,”他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点。但我既没有在拷问台上躺成大字形,胸上也没有压着几百块石头,也没有在午夜、在黎明被人拉起来质问,作为对早餐的粗糙替代品。这些方面我们没有共同点。”
感觉似乎过了很久。我看到蜡烛映在镜中,四周的漆黑变得愈加深重,烛光却看起来更加明亮。然后我看到,每道烛火的中央都有一团黑暗的光晕,光晕中央则是黑色的烛芯,周围包裹着淡淡的雾气。我被这道仿佛火焰剖析图的画面完全吸引住了,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我只有不断地盯着跃动的火光,直到我感觉自己陷入沉睡,接着约翰·迪伊的手温柔地放到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喝这个,孩子。”
“他坦白了没有?”我的声音低得如同喘息。
约翰·迪伊后退几步,远离镜子,我听到他用拉丁语轻声祈祷,说我们只需按照主的意愿行事,天使就会降临。我发自内心地说了“阿门”,然后耐心地等待着。
“还没有,”威尔实话实说,“因为如果他坦白承认,就必死无疑,他和我的相似之处就消失了,因为我还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我们会知道天使给我们的建议是什么,”他轻轻地说,“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指引了。”
“威尔……”“快快睡,入梦乡,一个字儿也不多说。”
“可这次预言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我去找伊丽莎白。我本想和凯特·艾什莉聊聊,但我很清楚她看不起我这乱七八糟的立场,我也不相信她能足够谨慎。我听到打猎的号角声响起,知道伊丽莎白一定会去骑马。我急忙赶去马厩,看到猎犬们蜂拥而出,一队骑手紧随其后。伊丽莎白骑着一匹黑色的猎马,那是国王送给她的礼物,她歪戴着帽子,容光焕发。宫人们下了马,喊着他们的马夫。我飞快地走过去,拉住她的马,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对她说:“公主,您有约翰·迪伊的消息吗?”
他笑了。“我和你都是最没用的阴谋家,”他柔声说,“我不介意王位上坐的是哪位女王,只要她能允许人民追随自己选择的信仰。我希望图书馆重建,知识不再遭到禁锢,希望这个国家开始探究海洋,向外不断扩张,一直到西方的那些新大陆。”
她掉转马头看我,拍了拍马儿。“好了,旭日,”她大叫着马的名字,“你做得很好。”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他们因为他施行法术把他关起来了。”
“我只希望自己能坚定一些,”我说,“我希望伊丽莎白可以坐上她的王位,女王也继续留在王位上。我希望女王可以生下她的儿子,同时也不会剥夺伊丽莎白的继承权。我衷心希望罗伯特大人能够获得自由,也不再密谋对抗女王。我希望还能待在这里,却又能和我的父亲一起。”
“什么?”我惊恐地发问。
“你有一项了不起的天赋,”他轻声说,“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她的口气异常冷静。“他们说他试图绘制女王的占星图,而且还召来了魂灵预言未来。”
“我愿意。”我谨慎地说。
“他有没有提到帮助他预言的人?”我深吸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将门关起,将她渴望的表情隔绝在外,然后他转过身看我。他拉出一张椅子放在镜前,示意我在椅子上落座,然后越过我的脑袋,看着我在镜子里的映像。“你愿意吗?”他问。
“如果他们指控他是异端,他会像唱歌的盲眠小画眉一般坦露一切的,”她说着,转身对我明媚一笑,仿佛她的性命没有和我一样危在旦夕,“你知道的,他们会拷打他。没人能够忍受那种痛苦。他一定会被逼着说出些什么。”
“但你要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要求道,“不管是不是有必要让我知道的事情。你都要告诉我。”
“比如异端?”
他摇摇头。“公主,您用不着说话,您的存在就相当于一位女王的到场。这儿只能留下我和汉娜,这样天使才可能会降临。”
“我是这么听说的。”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她说,“我不会说话的。”
她把缰绳丢给马夫,然后靠着我的肩膀向宫殿的方向走去。
“关紧门,”他对伊丽莎白说,“我不知道需要多久。”
“他们会烧死他吗?”
我走进房间。烛焰在金色的镜子中轻轻摆动。桌子上铺着洁白的亚麻布。就在我的注视下,约翰·迪伊用黑色的笔在亚麻布上画了一颗五芒星,然后在每一角画上了代表力量的符号。
“毫无疑问。”
“我试试。”我说。我不是很想进入那间昏暗的房间,看那面影影绰绰的镜子。但这也许能够给罗伯特大人带去些消息,也许能让他得到释放,也许能为女王带去些消息,让她开心地重返王位,这些都是对我的诱惑。
“公主,我们该做些什么?”
约翰·迪伊转身看我。“你愿意试试吗,汉娜?我们一起看看还有什么。这是上帝的工作,你要记得,我们正在寻找天使的建议。”
她用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肩,仿佛要将自己的感觉传递给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暂时停止了颤抖。“我们要等待。希望能够逃过这一劫。就像以往那样,汉娜。等待,并且希望能够活下来。”
伊丽莎白的脸就像一张美丽的面具。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如果让汉娜为你占卜,你能预言更多的事吗?”
“您会活下来的。”我突然充满悲痛地说。
他直起身子,离开了那些纸页。“很抱歉,公主。结果太模糊了。她对他的爱和她想要得到孩子的欲望让一切都模糊不清。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如此地深爱一个男人,我也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如此渴望能有孩子。桌上的每个符号都蕴藏着她的渴望,她简直就像是能凭借意念生造出一个孩子似的。”
伊丽莎白转过她明艳的脸庞看我,笑容愉悦,双眸漆黑。“噢是啊,”她说,“迄今为止,我都活得好好的哪。”
“是啊,我早知道应该是我,”伊丽莎白略略收敛了自己的不耐烦,“我已经是继承人了,如果我不被推翻的话。但你确定会是我吗?”
到了六月中旬,仍处于妊娠期的女王打破传统,离开了分娩室。医生们觉得外出也不会使情况更坏,而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许会让她的胃口好些。他们担心她吃得不够多,不足以让她和婴儿存活下去。在清冷的早晨或是昏暗的傍晚,她都会在自己的花园缓缓踱步,陪伴她的只有她的女伴和其他王室成员。我目睹了她从那个与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子结婚并且同床、沉醉于爱情的女子,变回了我初见到时的那个焦虑而早衰的女人。她对爱和幸福的信心逐渐枯竭,连同她脸颊的绯红和眼眸的蔚蓝一起,我看得出她又回到了儿时的孤独与恐惧之中,像一个渐渐步向死亡的残疾人。
约翰·迪伊又画了一条线,这条线水平地穿过纸上的纵列。“应该是您。”他说。
“陛下。”有一天我在她的私人花园里遇到她,单膝跪了下来。她正越过船舶码头眺望湍急的河水,但她的目光却心不在焉。一窝小鸭子在水上嬉戏,鸭妈妈游在一旁,警惕地打量着那些浮浮沉沉的小毛团。就连泰晤士河上的这些鸭子都有了幼仔,可英格兰继承人的摇篮,刻着满怀期待的诗句的那只摇篮,却仍然空空荡荡。
“那谁会继承王位呢?”她紧张地问。
她以无神的黑色眼眸看着我。“噢,汉娜。”
伊丽莎白仍然挺直身子,从外表看不出她究竟有多想知道。
“您还好吗,陛下?”
约翰·迪伊再次看向那个数字,然后看了看卷轴底部的一组数字。“很难说。”
她试着对我微笑,但我看到她的唇角并没有扬起。
伊丽莎白喘息得像是猫儿的嘶嘶叫声。“两次?都不是死婴?”
“不,汉娜,我的孩子。我不太好。”
“我想不会,”他说,“但我不敢肯定。我看到两次孕期。”
“您很痛苦吗?”
他在令人眼花的数字之间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又向下画了一条,然后身子前倾,看着两线交叉处的那个数字。
她摇了摇头。“如果有痛苦,能感觉到阵痛,我反而会高兴的。不,汉娜。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无论是身体里还是心里。”
“会不会有很多子嗣?”她问。
我又靠近了一些。“也许这些只是分娩前的幻想,”我安慰她说,“就像他们说女人有时会想吃生水果和煤块儿那样。”
我飞快地瞥了眼伊丽莎白的脸,她没有露出讥笑的神情:想到自己挑逗了菲利普,她正因对姐姐的这小小的胜利而心满意足。
她摇了摇头。“我可不这么认为。”她像个生病的孩子那样,耐心地向我伸出双手,“你看不到什么吗,汉娜?用你的天赋也看不到吗?你能为我看一看,然后告诉我真相吗?”
“他们的婚姻在天秤座,”他说,“代表带有合作关系的深爱。”
我几乎不情愿地握住她的手,在接触她手的瞬间,我感觉到一阵黑暗冰冷的绝望流过我的身体,像是坠入了码头下面奔流的河水。她看着我震惊的脸色,马上就明白了。
伊丽莎白走进会客室另一头的卧室,我们听到她放下窗帘,将桌子拉到壁炉边的声音。约翰·迪伊将他的占星图铺在桌子上;她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女王的生日和国王的生日之间画了一条线。
“孩子没有了,对吗?”她轻声说,“我不知怎么的失去他了。”
“还要点上蜡烛,”他说,“还有镜子,以及一张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本该需要些别的东西,不过我们只能因陋就简了。”
“我不知道,陛下,”我吞吞吐吐,“我不是医生,我没有办法判断……”
伊丽莎白平静地点点头,“你们需要去里面的房间,对不对?”她问约翰·迪伊。
她摇摇头,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绣着华美图案的兜帽上,照在她的金耳环上,照在所有这些能够隐瞒心碎的世俗财物之上。“我知道的,”她说,“我的腹中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孩,现在他不见了。我在曾经感觉到生命的地方只感觉到空无。”
我不再迟疑。“那好吧。”我说。
我仍然紧握着她冰冷的手,我发现自己正在摩挲着那双手,就像人们摩挲尸体的双手那样。
“如果她真的生下王子,她就会释放伦敦塔里的大多数人,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王位算是坐稳了。我们都会放弃的。”
“噢,陛下!”我大喊出声,“还会有另一个孩子的。您从哪儿得来的第一个孩子,就会从哪儿得到另一个孩子。您有过一个孩子,然后失去了他,千百个女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事,然后就孕育了下一个孩子。您也可以这样。”
“如果他确信女王会有子嗣,他真的能得到自由吗?”
她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任由双手被我握在手中,看着河流,仿佛想要顺流而去。
我什么也没说,但她看懂了我的双颊飞起的红晕。“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她说着,话声低沉,仿佛在对我念诵咒语,“可怜的罗伯特,他在塔里等啊等啊,却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如果他知道玛丽会稳坐二十年的王位,然后她的儿子继任,你觉得他会不向女王请愿,为自己求得自由吗?他的领地需要他,他的子民需要他,他这种男人需要脚踩着土地,感受吹在脸上的风。他可不是能像戴着兜帽的猎鹰那样甘于受人囚禁半辈子的男人。”
“陛下?”我很小声地说,“玛丽女王?最最亲爱的玛丽?”
“而且等你去见罗伯特大人的时候,你就可以给他建议了,”伊丽莎白轻声说道,“你可以告诉他,他应该跟她讲和,因为她会让儿子坐上英格兰的王位,英格兰也将永远处在天主教和西班牙人的统治之下。你可以告诉他放弃等待,做别的打算。你可以告诉他,理由已经失去,他应当改变信仰,乞求仁慈和释放。这个消息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请求释放自己了。你可以帮他得到自由。”
她转过脸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中充满泪水。“全都乱套了,”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凄楚,“自从伊丽莎白的母亲将我的父亲勾引走,又伤透了我母亲的心,一切就都乱套了,而且没有恢复正常的办法。伊丽莎白的母亲夺去了我父亲,让他犯下罪孽,让他背离自己的信仰,让他死后还要经受折磨。全都乱套了,汉娜,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法让一切恢复正常。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有太多悲伤、罪恶与失落需要平复。这超出了我的能力。现在伊丽莎白又从我身边夺去了我人生中最大的欢乐——也是唯一的欢乐——我的丈夫,我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自从失去母亲以后唯一爱过的人。可她却从我身边夺走了他。现在我的儿子也离我而去了。”
我思索了片刻。
她的阴郁流经我的身体,就像一股最为深沉的绝望水流。我攥住她的手,仿佛她是个溺水的女子,即将被黑暗的洪流冲刷而去。
“你的天赋!你的天赋!”她没好气地喊道,“你可以告诉她,你是预见到的。你用不着告诉她,你是在我的房间里预见到的。”
“玛丽!”
我犹豫了。“如果她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要怎么跟她说?”
她轻轻地抽回手,再度孤身走开,一如她从前那样,而她此刻一定觉得自己始终是孤独的。我跟在她身后,她听得到我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迟来的孩子将会到来,然后减轻她的负担呢?已经晚了一个月了,汉娜。人们都在取笑她。如果她弄错了自己的日子,为什么你不能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宝贝发育良好,而且这个礼拜或者下个礼拜就会降生?”
“您会再有一个孩子的,”我又重复了一次,“您也会夺回您的丈夫。”
我毫无惧色地看着她。“是的。谁会不爱她呢?”
她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或是转过头。我知道她仍然高扬着头走路,眼泪却流下了她的脸颊。她不能求助,也不能接受帮助。她心中的痛苦来自失去的种种。她曾经失去父亲的爱,曾经失去母亲。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每一天,在整个宫廷的众目睽睽之下,她都在因为自己的漂亮妹妹而失去自己的丈夫。我转过身,任由她走远。
她微微一笑。“你爱我的姐姐,是吗?”
漫长炎热的七月,女王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解释她的孩子为什么依然没有出生。伊丽莎白每天早上都会关切地打探姐姐的健康,每天都用她甜美清晰的嗓音说:
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承认。“或许吧。”
“天哪,都这么久了,这孩子也该出世了吧!”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你像读书一样读我,”她说,“我看到过你这么做。我一直都知道。你观察我,学习怎样做一个女人。”
每天都会有从伦敦出发,为祈祷女王平安分娩而参加弥撒的人,我们也都每天三次站在教堂里,说“阿门”。他们从伦敦带来的消息意味着那座城市已经陷入了恐慌。女王相信她的孩子直到英格兰的异端得到清洗之前都不会降生,于是采取了激烈的行动。她麾下的审判官们——其中包括邦纳主教——实行了包括秘密逮捕和严刑拷打在内的野蛮手段。关于不公的异端审判的流言传播开来,那些拒绝交出圣经的无知女仆们,最终被带上火刑架,因为信仰而被焚烧至死。还有个耸人听闻的流言,讲述一个初次怀孕的女子被控异端然后受审。因为她不愿在罗马天主教神父的命令下低头,他们便将她绑上火刑柱,点燃了柴堆。她在惊恐中当场生下了孩子,掉到了柴堆上。婴儿扭动着钻出她颤抖的大腿时,嘹亮的哭声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行刑者用干草叉将赤裸身体的婴儿叉回火中,仿佛他只是一团会哭喊的引火物。
“我在这里是为了向女王效力,因为我爱她,也是因为我现在不能离开她,不能离开还在等待孩子降生的她。我为伊丽莎白公主效力是因为……因为她和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他们确保这些故事不会流传到女王耳中,但我相信如果她知道了这些,她就会制止这些残酷的行为。一个等待自己孩子降生的女子不会将另一个孕妇送上火刑柱。有天早晨,在她外出散步时,我找到了和她说话的机会。
“可你生活在这里,生活在宫廷的中心。”他评论道。
“陛下,能和你说句话吗?”
“没有。”我诚恳地说。我想到了阿拉贡的城镇广场上堆起的柴薪,想到了史密斯菲尔德的火刑柱,想到了只能看到他人罪过的宗教法庭。
她转过脸,露出微笑。“可以,汉娜,当然可以。”
“好了,孩子,”约翰·迪伊鼓励我说,“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孩子,难道在造物主的注视下,在你的朋友们的陪伴下,你都没有勇气运用上帝赐予你的天赋吗?”
“是有关国家的事情,不过我没有资格去评判,”我小心翼翼地说,“而且我还年轻,也许我并不明白。”
“但我从来都没有安全过!”我大喊道。
“明白什么?”她问。
“你不会因为在我的房间里提出问题而付出任何代价,”伊丽莎白安慰我说,“我在国王的庇护之下。我们可以随心所欲。我现在很安全。”
“伦敦城传来了很残酷的消息,”我决定冒险一试,“如果我有点语无伦次,请您别见怪,只是有人以您的名义做出了很多残酷的事,而您的顾问们没有告诉您。”
“我是提出过问题,”我说着,像在为自己开脱罪过一样,“但我已经了解了代价。我见过学者们有时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的大胆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在那群女伴后面,我看到威尔·萨默斯朝我转了转眼珠。
“现在一切都是明文禁止的,”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世界由两群人组成。提出问题并且寻求答案的人,以及那些觉得自己知道答案的人。伊丽莎白女士是提出问题的人,女王是认为一切都是已知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提问的人:向一切提出疑问。你也一样。罗伯特大人也一样。提问对我们来说就像空气,如果有人必须接受一个老掉牙的答案,甚至连问‘为什么’都不行,那他就跟死了一样。你喜欢提问,不是吗,汉娜?”
“噢?这话怎么说,汉娜?”
“我不敢,”我说,“迪伊先生,我很害怕。这样的研究是明文禁止的。”
“陛下,您知道的,这片土地上许多的新教徒都默默地参加着弥撒,那些神父也离开了自己的妻子,遵从新的律法。只是他们的仆从和那些愚蠢的乡下人不会在受到盘查时说谎。您当然不会希望这些单纯的民众因为信仰而被烧死吧?您当然会宽恕他们的吧?”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女王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愈发绝望,但这个消息我不想和她轻浮的同父异母妹妹分享。
我本以为她会露出认同的微笑,但她转向我的那张面孔却眉头紧蹙。“如果有这种转变立场却不肯转变信仰的家庭,那我很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她口气严肃,“你说得对:我的目的不是烧死仆从,我希望他们所有人,无论主人还是下人,都重返教会的怀抱。如果我没有在法律上对穷人和富人一视同仁,那我这个英格兰女王也太可悲了。如果你知道哪个神父私下里还有妻子,汉娜,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他的名字,否则你本人的不朽灵魂也有受到玷污的危险。”
伊丽莎白向我走来,双眼闪动着神采。“请帮助我们,汉娜,”她轻声说道,几乎像是恳求,“我们都想知道。你,还有其他人都想知道。”
我从来没见过她的神情如此冰冷。
他耸了耸肩。“所有一切。或者完全看不到。我怎么可能知道?但我们或许可以知道女王的孩子诞生的日子。我们或许可以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是否健康,以及他会有怎样的未来。”
“陛下!”
“如果她愿意为你预见的话,我们能看到些什么?”
她仿佛没听到我的话。她手按心口,大喊道:“上帝作证,汉娜,我将拯救这个王国脱离罪恶,即使有许多人会因此送命。我们必须回归上帝,远离异端,就算需要燃起成百上千的火堆,我们也要办到。即使你,如果是你包庇着什么人,我也会从你那里问出来,汉娜。没有任何例外。即使你也会受到审问。如果你不肯坦白,我就会把你送去受审……”
“如果没有她,我什么都预见不了,”他诚恳地说,“我没有那样的天赋。我所能做的只是为您查阅占星图表,没有预言家,我只能做到这些。我不知道汉娜今天会来这儿。”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色发白,心跳加速。我居然在幸存了这么久以后,还以身犯险,自行靠近拷问台!“陛下!”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无辜的……”
“你觉得有汉娜的帮助会不会更容易预见?”伊丽莎白问约翰·迪伊。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们全都转头去看。有个侍女朝着女王飞奔而来,同时拉起自己的裙摆,免得绊到双脚。“陛下!”她抽噎着说,“救救我!是那个弄臣!他发疯了!”
凯特·艾什莉扭动着她的大屁股抵住了门。
威尔·萨默斯蹲伏在地,弯着长长的双腿。他身边的草地上是一只翠绿色的青蛙,正眨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威尔也学着它眨着眼睛。
“等一会儿。”她说。
“我们在赛跑哪,”他庄严地说,“这位青蛙先生[1]跟我打了个赌,我要抢在他前面赶到果园。可他还在深思熟虑哪。他打算以策略胜过我。要是有谁拿根棍子给他挠挠痒就好啦。”
“凯特拉我进来的,”我说,“我想我应该离开。”
整个宫廷的人都在捧腹大笑,先前尖叫的那名女子也转身大笑。威尔像只青蛙那样蹲在地上,膝盖靠近耳朵,瞪大的眼睛时不时地眨一眨,简直好笑得要命。就连女王也在微笑。有人拿起一根棍子,站到青蛙后面,轻轻捅了捅它。
伊丽莎白抬起头看到了我。“噢,汉娜。”
那只吓坏了的小东西立刻跳向前去。威尔也出人意料地奋力一跳。他第一跳之后就遥遥领先。宫人们大喊一声,飞快地排成两列,围出了一条跑道,然后又有人捅了捅那只青蛙。这次它更加惊恐,连跳了三次,然后又开始爬行。侍女们甩动裙子,让它维持在跑道上,而威尔跳着跟了上来,但青蛙显然开始了加速。棍子再次伸出,它再次跳起,威尔紧追不舍,众人大喊着赔率和赌注,西班牙人对英国佬的愚蠢摇着头,但随后便忍俊不禁,更将一袋又一袋的钱币押在青蛙身上。
伊丽莎白坐在窗边的一张凳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把鲁特琴,她的新任意大利鲁特琴教师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弹着曲子。他们看上去无辜得就像是舞台上扮演无辜者的演员。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无辜,以至于我脖颈后面的毛发根根竖起,仿佛一只惊恐的狗儿。
“谁来挠挠威尔的痒!”有人喊道,“他落后了。”
她用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约翰·迪伊和我快步走了进去,没有人看到我们。
有人找到了一根棍子,走到威尔身后,后者为了躲开他,跳得略微快了些。“我来!”我说着从他手里抢过棍子,做出用力挥击的动作,而棍子却砸到了威尔身后的地面上,总是差那么点碰着他的裤子。
受人监视的想法一如既往地吓着了我。我将马交给那个仆童,跟着凯特走进藏在常青藤之中的小门,尽管我一直待在宫里,却从没注意到这么个地方。她带我走上一段盘旋的楼梯,走到公主的房间对面,穿过隐藏在挂毯后面的另一扇门。
他用尽全力跳着,可青蛙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又似乎觉得果园尽头的那片长着豆子花的浓密荆棘篱会是安全的港湾。它蹦蹦跳跳地冲过终点,而威尔以毫厘之差屈居第二。众人高声喝彩,在叮当的响声中钱币易手。女王捧腹大笑,简·多摩尔搂住女主人的腰,欣慰地看着她少有的快乐模样。
我犹豫起来,凯特趁着我的迟疑攥住了我的手,半拖半拽地把我带进花园里。“来吧来吧,”她说,“你可以进来再走,但在这儿争论会让我和迪伊先生身陷险境。快点,就算你非要离开也待会儿再说。”
威尔站起身来,瘦长的双腿终于伸直,一张脸笑得皱了起来,然后鞠躬行礼。整个宫廷的人继续散起步来,谈笑着威尔·萨默斯和青蛙的这场赛跑,但我一手按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约翰·迪伊温柔地挽起我的手臂。“汉娜,我在这里要做的事情需要用到你的天赋。你的大人也会希望你帮助我的。”
“谢谢你。”我说。
“除了女王的吩咐,我不会做别的事的。”我突然说。
他定睛看着我,再不是先前那个弄臣的样子。“孩子,你无法改变女王,你只能让她大笑。如果你是个真正了不起的弄臣,有时候你可以让女王嘲笑自己,也可以让她成为更好的人和更好的女王。”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她说得很直接,“既然你都来了,就和我们一起来吧。”
“我太笨拙了,”我承认道,“可威尔,今天我跟一个女人说过话,她告诉我的那些事差点让我落泪!”
“我还是带她回马厩去吧,”我说,“我还有事要做。”
“法兰西的情况更糟,”他语速飞快,“意大利还要糟糕。你应该是个明白人,孩子,你应该知道西班牙的情况比这些都要糟糕。”
“把她的马也牵上。”凯特·艾什莉对那个小仆童说。
我欲言又止。“我来到英格兰的时候,还以为这个国家会更仁慈些。女王肯定不是那种能烧死牧师的妻子的女人。”
“你叫错我们的头衔了。”他颇为庄重地说着,翻身下马。一个仆童低头从凯特·艾什莉的手臂下方挤了出来,牵过约翰·迪伊的马。我明白她们知道他要来,她们想让他秘密进宫,而且——有时候我确实是个傻瓜——我这才意识到,我刚才还是没看见他比较好,再不然,我当时就应该转过头去,目不斜视地离开。
他搂住我的肩膀,“孩子,你可真是个小傻瓜,”他温柔地说,“女王没有教导她的母亲,没有爱她的丈夫,没有吸引她注意力的孩子。她只想做正确的事,然后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告诉她,让这个国家听话的最好方法,就是烧死几个注定要下地狱而且无足轻重的人。她为他们心痛,但她会牺牲他们以拯救剩下的那些人,正如她会牺牲自己以拯救她不朽的灵魂。而你我的本领,就是用来确保她永远不会牺牲我们。”
“哈,小傻瓜,”她愉快地说,“还有魔法师先生。”
我转向他时的神情如同他希望的那样严肃。“威尔,我相信过她。我也会把性命托付给她。”
还没等他回答,墙上的小门已经无声地打开了,凯特·艾什莉出现在门口。
“你做得对,”他用装模作样的赞许口气说,“你的确是个傻瓜。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一国之主。”
听到这里,我仍然没有警觉起来。“要我给她带去吗?”我问道,“这条路不是通往宫中的。我们可以走大路从马厩院子那边过去。”
七月的时候,宫廷本该开始旅行,在英格兰的那些大宅之间迁移,享受狩猎、聚会和英格兰夏日的种种乐事,但女王完全没有提起离开的日子。我们起程的日子在等待王子的出世中耽搁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十二个星期已经过去,已经没有人相信这位王子真的会出生。
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来这里是为了私下拜访伊丽莎白公主。她让我给她带一些手抄本。她正在学习意大利语,我从威尼斯买了一些有趣的旧书给她。”
但最糟糕的是,没有人跟女王说话。没有人问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流血或者反胃。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对她而言比整个世界还要重要,没有人问她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去安慰她。她被一道名叫“礼貌的沉默”的高墙包围,当她经过的时候他们会对她微笑,还有些人掩口大笑,说她是个又老又蠢的女人,居然把绝经的症状当成了怀孕!她多么愚蠢啊!她让国王显得多么愚蠢啊!他又会多么痛恨让他沦为基督教国度之笑柄的她啊!
“女王有没有召见您,大人?”
她一定知道别人在背后怎样说自己,她抽动的嘴角暴露了她的伤心;但她走路时仍然高昂着头,穿过充斥种种恶意与流言的夏日王宫,而且仍旧一言不发。七月末的时候,尽管女王没有公开下令,但助产士们都将自己的绷带打包好,将绣花的白色丝质婴儿服装弃置一旁,将那些小圆帽、小靴子拿走收好,最后还从婴儿房里搬走了那只华丽的木头摇篮。仆从们将挂毯从窗上和墙上撤下,厚厚的土耳其地毯从地上搬走,寝具也从床上拿走。医生们没有出言解释,助产士和女王本人也没有说过半句话,但每个人都已经明白过来,没有什么婴孩,也没有怀孕的事实,这件事到此结束。女王的宫廷几乎无声无息地搬到了奥特兰兹宫[2],定居下来,安静得足以让人觉得有什么人不光彩地死去了。
“如果你把书送来,我会很高兴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约翰·迪伊被指控信奉异端和施行法术,消失在大主教位于伦敦的那座宫殿的血盆大口里。据说煤库、柴房和地窖都塞得满满当当,就连宫殿下面的排水沟也充当着数百个等待邦纳主教审问的嫌疑异端的牢房。在隔壁的圣保罗大教堂,钟塔里关满了囚犯,他们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躺下了,头顶拱门上的大钟鸣响,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残酷的审问让他们筋疲力尽,折磨和等待让他们身心伤痛,又在惊恐中等待着必将到来的火刑。
“我好多天都没有回店里了,先生。”我说。
我听不到关于迪伊先生的消息,伊丽莎白公主那里没有,宫廷内外的流言飞语也没有。甚至连总是知晓一切的威尔·萨默斯也没听说约翰·迪伊的情况。我问起他的时候他瞪着我说:“弄臣,留着你那些愚蠢的箴言吧。有些名字最好不要在朋友之间提起,即使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弄臣。”
他点点头。“我回家有一段时间了。我在绘制海岸线的地图,需要到伦敦来找些地图和航海图做参考。你是不是收到了一本要转交给我的书?我把它寄给了你在加莱的父亲帮我保管,他说他会转寄给你的。”
“我想知道他的遭遇,”我急切地说,“这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我点点头。“我很好,谢谢您。我还以为您在意大利呢。我的未婚夫写信说他听过您在威尼斯的演讲。”
“他消失了,”威尔低沉地说,“看起来他是位真正的魔术师,能够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
他勒住马,转身对我微笑,笑容平静。“见到你真高兴,汉娜·佛德,”他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会再见面的。你还好吗?”
“他死了吗?”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威尔甚至听不到我说的话,他从我惊骇的表情猜到了我的意思。
在这个温暖的早晨,我庆幸自己提早出了门:等会儿天气就太热了,不适合骑马。我感觉到光照在脸上的温度,于是压低帽子遮住脸,阻挡阳光的暴晒。我调转马头,开始返回王宫,这时我看到另一名骑手骑马走在我的前方。如果他是向着马厩过去,或是留在大路上,我恐怕不会注意到他;但他却离开大路,往王宫的方向靠近,然后又转上小路沿着花园的墙壁前行。他的谨慎使我也警觉起来,我转过身,仔细打量着他。我立刻从他弯腰的动作看出了他的学者气息。我想都没想就叫出了声:“迪伊先生!”
“失踪了,”他说,“消失不见。也许这比死更糟。”
我总是沿河西行,明亮的晨间阳光照在我的背上,穿过那些花园和小牧场,来到那些更加荒凉、人烟更加稀少的乡间。我可以让马儿跳过低矮的树篱,她还会满不在乎地蹚过小溪。我会骑上一个多小时的马,然后不情不愿地回家。
我不知道那男人消失之前会说些什么,所以我每晚只睡几个小时,门外稍有动静就会醒来,担心有人来抓我了。我开始做梦,梦到他们来找我的母亲那天。在我童年为她而生的恐惧以及如今为自己而生的恐惧的夹攻下,我变得精神不振。
几天后我外出骑马,发现自己的个子已经不适合骑达德利送我的那匹小马了,我现在骑着女王的御用马厩里选出的一匹漂亮的猎马。我渴望外出。尽管汉普顿宫宏伟壮丽,周围风景怡人,但在今年夏天就像一座牢狱,而当我早晨骑马离开时,总是有种假释出狱的感觉。女王等待孩子诞生的焦虑折磨着每一个人,我们都像是被关在狗舍里的狗儿,烦躁得想要咬自己的脚爪。
伊丽莎白公主可不一样。她就像从未听说过约翰·迪伊似的。她在宫中自在地生活,释放着自己伴随都铎血统而来的魅力,她在花园里散步,在大厅中进餐,坐在姐姐的身后做弥撒,并且与国王的视线相交之时,眼里总是带着不言自明的承诺。
“噢,他根本没什么意图,”她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光彩,“用意图根本不足以形容。我已经吸引住他了。他什么意图都不会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我敢说他多半吃不好也睡不安稳。你知道吸引男人目光带来的快乐吗,汉娜?让我告诉你,那感觉比什么都好。如果这个男人是基督教国度之中最有权力的男人,是英格兰的国王和西班牙的王子,更是你冷漠傲慢又残暴的姐姐的丈夫,这种快乐简直无与伦比!”
他们对彼此的欲望点燃了这座王宫,几乎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每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就像一只听到了捕猎号角声的猎犬。每当他走到她的椅子背后,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他们之间的空气爱抚着她的颈背。他们偶然在走廊里遇到的时候,会间隔三英尺站着,仿佛彼此都不敢靠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他们互相绕开走路,一会走向这边,过一会又会折回去,就像是随着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音乐起舞的两个人。只要她转过头去,他就会盯着她的脖颈,盯着悬挂在她耳垂上的那颗珍珠,就好像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一样。每次他扶她下马,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直到她落了地,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他不应该有这种令您蒙羞,令她心碎的意图。”我冷冷地说。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至少没有传入女王的耳中,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的相互爱抚。这种简简单单、日复一日的生活就足以让他们两人欲火焚身:跳舞的时候,他会双手搂在她腰上,她也将手搭在他的双肩上,等到他们贴近的时候,就会四目相对,很久都不放开。毫无疑问,这个女人能够避免任何责罚,只要国王仍旧主宰着王国。他几乎无法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更不可能让她被人送进伦敦塔。
“如果他爱我,那么我就不会惹上麻烦,”她低声说,“而且我可以让他爱上我。”
女王只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女王形销骨立,腹部平坦,只能看着妹妹只是扬一扬眉毛,国王便趋之若鹜。女王只能看着她仍旧深情地爱着的那个男子任由另一个女子呼来喝去,而那个女子,伊丽莎白,那个偷走了玛丽父亲的多余的妹妹,如今又在勾引她的丈夫。
“公主,您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我提醒她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您是如此不计后果的人。您的谨慎去了哪儿?”
玛丽女王从未将自己情感的动摇表现出来。即使她曾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笑着和菲利普说话,可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听见,他正一心一意地看着伊丽莎白的舞蹈。即使伊丽莎白曾在整个宫廷面前给他送来一本她正在读的书,又即席创作了一句拉丁文格言作为致辞。即使伊丽莎白高唱为他谱写的歌曲,即使伊丽莎白在捕猎的时候邀他赛马,两人甩开了整个宫廷的人,消失了整整半个钟头。玛丽和她母亲,和阿拉贡的凯瑟琳拥有同样的庄重性格,后者曾目睹自己丈夫沉迷于另一个女子长达六年之久,而她却作为第一任女王对那两人露出微笑。就像她母亲那样,玛丽带着爱与理解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又对伊丽莎白露出礼貌的微笑,但只有我,以及少数几个真正爱戴她的人,知道她的心正在承受一次又一次的伤痛。
“而且他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满心欢喜地说,“也是基督教国度中最有权力的男人。”
八月的时候我从父亲那里收到过一封信,问我什么时候去加莱找他们。我确实很想早点过去。现在我在英格兰彻夜难眠,我视之为家的这里已经不再安全。我想和自己的同胞在一起,想和父亲在一起。我想远离邦纳主教,远离史密斯菲尔德的尘烟。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先是去了伊丽莎白那里。“公主,我父亲让我去加莱,去他身边,您能允许我去吗?”
“不会的,”她说,“再也不会了。就算明天有人发现我的洗衣篮里藏着十二柄长枪,也不会有人指控我的。他会保护我的。”
她美丽的脸孔立刻沉了下来。伊丽莎白喜爱收罗仆从,她不喜欢任何人离开。“汉娜,我需要你。”
看到她极度膨胀的自信,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您还是会被怀疑的。”
“上帝祝福您,公主,但我觉得您的仆从已经足够侍奉您了,”我笑着说,“而且当初我来伍德斯托克的时候,您好像并不特别欢迎我。”
“他是国王,”她指出,“他告诉过她,要尊重我,然后我就得到了尊重。他告诉过她,应该放我自由进出,然后我就得到了自由。他还会告诉她,我应该待在宫里,所以我也会留下来。还有,他还会告诉她,不要强迫我、虐待我、以任何理由指责我。我想见谁是我的自由,和谁聊天也是我的自由,总之,做什么事情都是我的自由。”
“那是因为我病了,”她恼怒地说,“而且你那时还是玛丽的探子。”
“他?他在这儿不能发号施令。”
“我不是任何人的探子,”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为罗伯特大人做过事,“我告诉过您,是女王让我来陪您的。现在我看到您在宫里已经得到了尊重和良好的待遇,我可以离开您,您也不再需要我了。”
伊丽莎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噢不,他不会让她这么做的。”
“我来决定我需要怎样的仆从和不需要怎样的仆从,”她立刻说,“不是由你决定。”
我向她靠近。“公主,如果女王也像我一样,看到您和她丈夫今天的那一幕,她会马上赶您去伍德斯托克的。”
我以仆童的方式鞠了一躬。“求您了,公主,让我去父亲和未婚夫那里吧。”
“我怎么可能回伍德斯托克?”她质问道,“女王在她把自己关起来之前就已经释放了我,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没参加过什么密谋。国王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姐夫,是位可敬的男人。我像英格兰其他人一样等待着,准备为她生下的那个孩子感到喜悦。我怎么可能冒犯她?”
她转而想起了我的婚事,正如我的预料。她笑了起来,就连她的恼怒也散发着都铎家族的魅力。“这就是你的目的?准备脱下这套乱七八糟的衣服,去找你的恋人?你觉得自己做好成为女人的准备了吗,小弄臣?你对我的学习足够了吗?”
“公主,您应该不想回伍德斯托克去吧。”我忍不住对她说。我们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汉普顿宫餐厅的那扇华丽的双开大门前,我急着想在她走进门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之前提醒她。
“如果我想成为好妻子的话,您就不再是我的学习对象了。”我直白地说。
她愉快地轻笑起来。“噢好吧,”她满不在乎地说,“谁又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呢?”
她银铃般地笑了起来。“真是谢天谢地。但你都从我身上学到了什么呢?”
“你们看起来像恋人一样,”我直白地说,“我从这儿看过去。你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热恋的人儿。”
“学到如何将一个男人折磨到发疯,如何让一个男人追随您哪怕您不看他一眼,还有如何在下马的时候让自己贴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那不是恋人,”她淡淡地说,“如果你看到的是恋人,那么你的灵视能力就是出问题了,小弄臣。那是我和国王,一起散步读书。”
她昂起头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大声。“你学得不错,”她说,“我只希望你能从这些技巧中得到和我同样多的快乐。”
“夏日花园,”我说,“我看到一对恋人并肩走着,看同一本书。”
“但这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哪个花园?”她问。
伊丽莎白看着我的目光意味深长。“一些愉悦,”她不情愿地说,“还有真正的好处。我和你能够安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因为那位国王迷恋着我,汉娜。从世上最有权势的那个男人发誓要支持我的那一刻起,我通往王座的路就又清晰了一些。”
“如果您乐意的话,公主,”我礼貌地说着,走到她的旁边,“我今天在花园里看到有趣的东西了。”
“他对您发过誓?”我惊讶地看着她问。
“哈,小弄臣,”她走出自己的房间时,愉快地对我说,“你要和我一起吃饭吗?”
她点点头。“噢,是的。我对我姐姐的背叛远比她知道的更深。她的国家里的一半人都爱着我,现在她的丈夫也爱着我。我给你的建议是,如果你回到你丈夫那里,永远不要相信他,永远不要爱他比他爱你更多。”
我站在伊丽莎白的门外,等着她和她的女伴们出门吃晚饭。
我摇摇头笑了。“我想做一个好妻子,”我说,“他是个好人。我想离开王宫,想去他身边,做他贤惠的妻子。”
国王回头看向王宫,思索着有多少人可能会从窗户后看到他,我以为他会衡量被人发现的危险,然后选择西班牙人的方式,那种谨慎的方式。但他却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更加靠近伊丽莎白,后者一副无辜的惊讶表情,伸出食指指点着书中的文字做着标记。我看到她抬头望着他,双颊绯红,无辜地瞪大了双眼,但唇上却泛起狡黠的微笑。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得以和她一起散步,越过她的肩看着她的书页,和她看同样的字句,仿佛他们真的在乎彼此的碰触之外的那些事情,仿佛他们的注意力没有被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彻底吸引过去。
“哈,这是不可能的,”她说,“你还没有真正成为女人。你害怕自己的力量。你害怕他的欲望。你害怕你自己的欲望。你害怕成为女人。”
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伊丽莎白的时候,那时她正在挑逗汤姆·西摩尔——她继母的丈夫——让他在切尔西的花园里追逐她。时隔七年以后,同样是这位令人燃起欲火的女孩,又在觊觎另一位女人的丈夫,诱惑着他再靠近自己一些。
我什么也没说,虽然我觉得她说得没错。
但那个女孩转过了头,我瞥见她的兜帽下闪过一道光,那是再明显不过的铜色头发的反光。那个女孩竟是伊丽莎白,走在她身旁若即若离地靠近的男人,竟然是菲利普国王:玛丽的丈夫。伊丽莎白的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她的头低下去,像一位用功的学生,但她的步态却是个轻扭腰肢的女子,而男人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噢,那你去吧,小弄臣。但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厌倦的——你可以再回到我身边。我喜欢让你做我的仆从。”
我本以为这只是他的政治手段而已。但之后的某天,我透过宫里的窗子向南边的一片林木荫庇的草坪看去,看到一对情侣正在散步,头靠得很近,走在种满紫杉的林荫小径上,在昏暗浓密的树木间半遮半掩着。我笑着望过去,起初我以为是女王的某个女伴和一位西班牙使臣,还觉得如果我把这桩私情告诉女王,她一定会大笑的。
我鞠了一躬,又去了女王的房间。
菲利普国王从没有制止过他们,虽然作为姐夫,他本该小心防备伊丽莎白在他的宫廷里招蜂引蝶。但他从未加以阻止她日渐增长的虚荣心。他没再提过让她结婚并且离开英格兰的事,也不再让她去见自己在匈牙利的婶婶。事实上,他已经宣告伊丽莎白永远都是光荣的王宫成员,也是王位的继承人。
我打开门的瞬间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的第一感觉是玛丽女王病了,不知为什么病得很重,而且没人在照料她。她那些女伴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房间门窗紧闭,阴沉冰冷,夏天的暖意也渗不进厚厚的墙壁。她蹲伏在地上,屈着身体,双膝跪地,前额抵在空壁炉冰冷的石壁上。只有简·多摩尔陪着她,坐在她身后的阴影中,沉默不语。当我走过去跪倒在女王面前的时候,我看到她满脸泪水。
伊丽莎白则正好相反,现在的她得以自由往来,她愿意的话可以骑马、乘船、散步,做些运动,随着夏天的临近,她也愈发自信。她已经摆脱了生病时的赘肉,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那些西班牙人非常爱慕她——丰富多彩的她对他们来说充满诱惑。她穿着绿色骑装,骑上自己那匹灰白色猎马,让铜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的时候,他们会叫她女巫,或是金发美人儿。伊丽莎白会笑着抗议他们的大惊小怪,也怂恿着他们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陛下!”
她坚定的话语挡下了朝臣们,但无法抑制女王日渐增长的痛苦与不安。我以前就见过她的不快和恐惧,随着她脸上的光泽消磨殆尽,我又认出那张憔悴的面孔。
“汉娜,他要离开我了。”她说。
简·多摩尔沉着脸进进出出。任何敢于打听女王健康状况的人都会换来她的怒目而视,进而为自己的无礼提问而羞愧。“我看上去像是乡下的巫婆吗?”我听到她这样问一个女人,“我看上去像是个念着咒语猜测产期的占星家吗?像吗?女王将会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分娩,不会早也不会迟;而且如果上帝准许,我们就会拥有一位王子,不会早也不会迟。”
我以困惑的神情看着简,她却对着我皱眉,仿佛我就是罪魁祸首。
女王刚来到这间屋子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安然顺产。和其他女人一样,她在迎接第一次分娩的时候有些害怕,但她更害怕的是在如此高龄第一次产子。不过她坚信是上帝赐给她的这个孩子,这个婴孩能够加速罗马天主教在英格兰的复兴,这次分娩是蒙受上帝眷顾的象征。作为一名侍奉上帝的女子,玛丽信心满满。但随着等待从几天变成了几周,她的满足之情也渐渐退去。从全国传来的祝福都像是在催促她生下一子。她的公公——也就是皇帝——来信询问产期延后的问题,听上去像是责备。医生们都说种种迹象都表示这个婴孩即将临盆,他却仍然没有出生。
“离开您?”
一如我担心的那样,房间里的黑暗和寂静折磨着她的灵魂。拉下床帘、只有烛火微光照耀的这儿太过昏暗,让她无法长时间地做刺绣活儿,否则就会头痛欲裂,而且看书也很费力。医生规定她不能听音乐,侍女们也很快把能说的话题说完了。空气变得污浊而凝重,充斥着壁炉中柴火的烟气,还有她被囚禁在此的女伴们的叹息。每个和她度过的清晨之后,我都会步履匆忙地走向大门,急于回到屋外,回到新鲜的空气与阳光的所在。
“他要去低地王国[3]了。汉娜,他要离开我了……离开我了。”
“今年没能亲眼看到真是遗憾。”
我握住她的双手。“陛下……”
“是的,陛下。”
她双眼无神,饱含热泪,目光定格在空荡荡的炉膛里。“他要离开我了。”她说。
我陪着玛丽女王坐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有时我用西班牙语给她读圣经,有时我给她讲一些宫里的新鲜事儿,或是把威尔的胡乱言语讲给她听。我带了些花儿给她,都是从矮树篱中采下的,像是小雏菊,然后还有玫瑰花蕾,只为了让她感到自己很快就会回到外面的那个世界。她接过花儿,露出喜悦的微笑。“哎呀,玫瑰已经长出花蕾了吗?”
我走到正在窗边座位上绣着亚麻衬衫的简·多摩尔身旁。“她这样子多久了?”
在这为时数周的漫长酷热而又乏味的等待之中,曾有个令人尴尬的时刻:女王已经诞下一子的谣言点燃了伦敦市民们的热情。整个城市为之疯狂,大街小巷都鸣钟高唱,饮酒狂欢的人群一直来到汉普顿宫,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仍在等待,而且除了等待无事可做。
“从今早他告诉她这个消息以来就这样了,”她冷冷地说,“因为她开始尖叫说自己的心快要碎了,他就遣走了她的女伴们,见自己也没法阻止她的哭泣,于是他也走了。国王没有回来,女伴们也没有回来。”
婴儿来得有些晚,几星期过去了,依然没有他到来的迹象。助产士们认为这个不慌不忙的孩子肯定更加强壮,分娩的时候也会容易很多,而且产期随时都会到来。但随着五月一天天过去,她们开始议论说,这个孩子来得也太慢了。育婴女仆铺开制作襁褓用的绷带,讨论是否要弄些新鲜的药草准备撒在上面。医生们笑了笑,委婉地暗示说,像女王这样虔诚而又超凡脱俗的女士或许弄错了怀孕的日子,我们恐怕得一直等到月末才行。
“她一直没吃饭吗?你没给她拿些吃的来吗?”
想到伊丽莎白抛给国王的眼神,想到他是如何像只饥饿的狗儿那样跟着她摇摆的臀部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我想女王要求见他是正确的,无论根据传统王室应该怎样产子,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放任自己丈夫去和伊丽莎白这样的女孩子朝夕相处,尤其是将要被关在房间里整整三个月的女人。
她怒视着我。“他让她心碎了,正如你预言的那样,”她断然道,“你不记得了么?我还记得。把画像拿来的时候,我曾是那么满怀希望,她也那么为他着迷。你说他会让她心碎,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和他的孩子曾经在这里,然后又走了,他和他那些西班牙贵族一直渴望着离开,去跟法国人打仗,而且他们没完没了地抱怨着英格兰。现在他又告诉她准备跟法国人开战,却没说何时会回来,而她只能不停地说他要离开她了,离开她了。女王还号啕大哭,伤心得死去活来。”
天气暖和起来,女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容光焕发。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她尽可能留到很晚,她向宫廷中的众人道别,然后走进自己私人房间的门,走进那个昏暗的里间,她必须在那里住到生下孩子为止,然后还要待上大约六周,进行产后的感恩仪式。只有她的女伴们能够见她,女王的议会则要听从代她行使大权的国王的调遣。任何消息都必须通过她的女伴送进她的房间,虽然已经有传闻说女王要求国王私下去见她。她不能忍受三个月见不到他,尽管有违传统,但他在这种时刻也应该来看她。
“我们不能让她上床去吗?”
我认出了国王,顿时大吃一惊。我背靠着墙壁,鞠了一躬,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他的双眸紧盯着伊丽莎白。看到伊丽莎白的脚步有片刻的迟疑,他便加快了步子,而她略微停下脚步微笑着看他,但并没有转身按规矩行礼。她一直沿着走廊直行,臀部轻轻地摇摆。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诱惑着跟随在后的男人。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镶木门前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手搭在门把上,转身回望,打开门像是示意他跟进去,接下来她轻轻跻身进门,消失在门后,留下仍然张望的他。
“为什么?”她质问道,“如果说他不肯因为怜悯来找她,也就不会为了欲望上她的床,只有他在这里才能让她好受些。”
“这么说你也不会预见到了。”她机灵地说着,放开了拉住我的手,对我身后穿着深色礼服的绅士微微一笑,后者从侧面的房间来到我们身后,缓缓地跟着我们。
“简女士,我们不能就这么坐在这儿,看着她不停地哭泣。”
“完全不知道。”我说。
“那我们能做什么?”她问,“她的幸福维系在那个对她不够关怀的男人身上,连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又因为他失去自己子民的爱戴的时候,他都不肯留下陪她。那个男人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同情心,连安慰她的话都不肯说。我们没法用一杯温暖的麦酒和垫在脚下的热砖治愈她的创伤。”
她看着我。“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汉娜?”
“至少我们能给她拿来这些吧。”我思索着说。
“我带给她本人了。关于丝带的事情,”我说,“他经常让我帮他在成衣商和书商那儿跑腿。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在那儿,在我父亲的店里。”
“你去拿吧,”她说,“我不会留下她一个人的。这位女子会因为孤寂而死的。”
“他让你给凯特带个信,”伊丽莎白继续说道,“她都告诉我了。”
我走上前去,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女王身边,她的额头随着前后摇晃的身躯不时撞在壁炉上。“陛下,我要去厨房了,需要我给您拿点吃的喝的来吗?”
“他让我从父亲的店里带些纸给他。”我平静地答道。
她后仰身子,但没有看我。她的额头被石头擦破,鲜血淋漓。她的目光定格在空无一物的炉膛里,然后她伸出那双冰冷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别离开我,”她说,“不要连你也离开我。他要离开我了,你知道的,汉娜。他刚刚告诉我的。他要离开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平静而自信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我听说你去伦敦塔见了罗伯特大人了。”她拉住我的手臂让我靠近,好让她能够低声耳语。
亲爱的父亲:
“她要为自己的孩子负责。”我说。
感谢您上一封信给我的祝福。很高兴听到您身体健康以及加莱的店生意兴隆的消息。我原本很愿意按照您的要求立刻去您那里,但当我去见女王,请求她容许我离开的时候,我发现她病得很厉害,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她,至少这个月不能。国王坐船去了低地王国,没有他陪伴,女王没法开心起来,她非常孤单。我们搬去了格林威治,感觉整个宫廷都像在哀悼似的。我要一直陪她直到他如约回来,他诚恳地发过誓很快就会回来。他回来以后,我就立刻赶去您那里,决不耽搁。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同意,父亲,请您和丹尼尔及他的母亲解释一下,我很愿意看到他们,但我觉得在女王非常难过的时候,待在她身边是一种责任。
“想起她给我自由是因为她要分娩,我就觉得好笑,”她尽量地掩饰着狂喜之情,“如果她知道困在四面墙里的感觉,也许会修改惯例了。我可不想再给人关起来了。”
献上我的爱与忠诚,希望很快就能见到您——
伊丽莎白走了进去,未婚的她夸耀般地发着抖,穿过会见室,走进走廊。西班牙公主贵族和公主们的画像如今沿着墙壁挂成了一排。伊丽莎白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经过,仿佛选择忽视就能让它们消失似的。
您的汉娜
“她需要休息,”我说。我暗自担心着那位身处暗沉房间的女王。我觉得她长久地远离阳光可能会生病的。医生现在不允许她见国王,也没有音乐和歌舞的陪伴。她像囚犯那样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孩子就会出生,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在黑暗的遮蔽、床帘的包裹之中,她肯定会热得无法忍受。
亲爱的丹尼尔:
得到允许,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的伊丽莎白和我一起站在分娩室的门口。“多少个星期,都要待在这里,”她的口气带着极度的惊恐,“这就像是被人活生生砌在墙里。”
原谅我,我还不能回去。女王现在深陷绝望,我不敢离开她。国王离开了,她需要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她现在如此孤单,我很担心她。原谅我,亲爱的,我会尽量早日赶回去。国王发誓说他只是短时间离开,去保卫他在低地王国的利益,我们估计他会在月内回来。最迟是九月或十月,我也就能回去见你了。我想要成为你的妻子,真的。
在外面的房间里,助产士、护士、药剂师和医生们来往不断,到处都能看见仆妇们抱着刚刚洗好的亚麻布走进产房。
汉娜
噢伟大的主啊,您送予玛丽的子裔将令英格兰为之欢欣:他将健康成长,抵御外敌
[1]原文为法语。
在那只豪华的摇篮前,刻有两句迎接小王子的韵律诗:
[2]位于英格兰萨里郡的王宫,都铎家族和斯图亚特家族都曾将其作为王宫使用。
在汉普顿宫,他们为女王准备好了产房。在她的卧室后的私人房间,里面挂着华丽的挂毯,上面多是些神圣和鼓舞的画面。窗子紧紧地闩住,一丝风也无法透进房间。他们在床腿上系上了结实而又吓人的皮革带子,让她三十九岁的身体经历分娩的剧痛时可以拉住借力。床上枕头盖着华丽的枕巾,铺盖着从婚礼那天起女王和她的女伴们就开始绣制的床罩。石制壁炉里堆积着许多的木柴,足以令整个房间灼热难当。他们用地毯将地板覆盖,以便压抑所有的声音,然后又为这个即将在六周之内诞生的男孩搬来了华贵的王室用摇篮,附带两百四十件套的婴儿装。
[3]指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这三个低地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