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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5年春

“我很想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她直白地说。

我一言不发。我们都在想着女王即将到来的分娩。一个健康的男婴就意味着伊丽莎白是空等一场。她或许应该趁着自己仍有继承人的名声的时候结婚,否则她很可能会迎来像她姐姐那样的结局:做一个上了年纪的新娘,又或者更糟一些,做一个老处女。

我又欠了欠身。

她耸了耸肩。“噢,没关系,”她说,“我什么都没有承认,我是无辜的。我是王位继承人,他们拿我没办法,除非有什么办法谋杀我。我不会接受审判,我不会结婚,也不会离开这个国家。我只会一直等下去。”

“噢,走吧,”她有些急躁,“如果我知道你带我来宫里是为了让我姐姐有机会做床头说教,我才不会来呢。”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抱歉,”我说,“但我们之前都认为在宫里总比在伍德斯托克那个冰冷的谷仓里要好。”

“你知道的,之前女王召我过去,”她说,“就在晚饭后,我们这对相亲相爱的姐妹做了一场私密的谈话。那是我最后的坦白机会。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可悲的西班牙佬就躲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听着每一个词儿。或许是两个,包括那个叛徒波尔。”

“那儿也没那么糟。”伊丽莎白闷闷不乐地说。

我再次鞠躬,等她下令让我离开。

“公主,那儿比猪舍还糟。”

她抬起头。“噢,小间谍。”她不快地说。

她笑了起来,是那种真正的女孩子的笑。“没错,”她也不反对,“被玛丽责备不像在拜丁菲尔德受人看守那么糟。没错,我想这儿更好些。只是……”说到这里她停了口,然后站起身,用拖鞋尖踢了踢那些没燃的圆木,“我很想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她重复道。

“晚安,女士。”我轻声说着,鞠了一躬。

我按照父亲在圣诞节来信里的吩咐去了他的店,确认那里是否一切正常。现在那里一片荒凉:冬天的暴风雪把房顶上的一块瓦片吹落,我从前的卧室的石灰墙上留下了斑驳的水渍。印刷机上覆盖着一张积满灰尘的床单,它仿佛一条藏身其下的恶龙,随时会冲出来咆哮。但在这个连圣经都被教区收回、禁止自行阅读、只能听神父讲读教义的新英格兰,还有谁是安全的呢?如果连“上帝”这个词都成了禁语,那还有什么书不是禁书呢?我沿着父亲长长的书架看过去,那卷册有一半都是现在的“异端邪说”,而像这样收藏它们就是一种罪行。

那晚我去给伊丽莎白女士道晚安。她穿着睡袍,搭着一条披肩,坐在壁炉边。发光的余烬给她的双颊添上了温暖,而她的长发披散在双肩上,在将熄的炉火照耀下几乎闪闪发光。

我感到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为了我们的安全,我要么得花一天时间把父亲的这些书烧掉,要么就是再也不回到这里来。当他们将许多的木材和火把存放在史密斯菲尔德的时候,像我这样的女孩不应该待在像这样放满了书籍的房间里。但这些都是我们的财产,我父亲在西班牙积攒了很多年,又在英格兰搜罗了很多年。这些是学者几百年的研究成果,而我不仅仅是所有者,更是保管人。如果要为了保存我自己这具皮囊而烧毁这些书,那我作为它们的守护者可就太差劲了。

“就像上帝本人那样。”他以显而易见的满足口吻说道。

轻轻的拍门声吓得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个非常胆小的守护者。我走进店里,关上印刷室的门,把那些足以惹祸上身的书关在身后,但来者只是我们的邻居而已。

“你磨得太狠了,威尔。”我还是有些生气。

“我刚才看到你进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父亲还没回来?他很留恋法兰西吗?”

“我让整个宫廷的人大笑了,”他辩驳道,“我是英国宫廷里的英国弄臣。我的工作就是让西班牙人不舒服。你的事就更不重要了。你是谷子,孩子,是我的风趣之磨坊中的谷子。”

“也许吧。”我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

“你让那些西班牙人感到不舒服,”我低声说,“而且还诋毁了我。”

“我有封信要给你,”他说,“是订单吗?你要不要直接跟我拿货?”

女王点点头,松了口气,挥手示意威尔去和群臣一起吃晚饭。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很有趣。”他断言道。

我看了一眼那封信。上面有达德利的印章。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与往常无异。“我得先看看,大人,”我礼貌地说,“如果您的库存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会去找您的。”

“国王带给了整个王国中最优雅的女士以欢乐,正如我立志要做的那样,”威尔小心翼翼地说,“这位神启弄臣将女王的心带回给了她,正如国王漂亮地做到的那样。”

“我还可以弄到一些手抄本,你知道的,”他急切地说,“趁现在还不是禁书。当然不是神学方面的,不是科学或者占星学方面的,也不是行星及行星射线或潮汐方面的。不是关于新兴科学,不是关于圣经解读。其他的全都有。”

“噢,是什么天赋?”有人喊道。

“我想既然您已经否认自己有这些类型的存货,其他的已经没剩什么了。”我有些恼火,又想起约翰·迪伊长年以来所探究的就是能囊括一切的学问。

威尔鞠了一躬。“但就像国王本人一样,这个神启弄臣所拥有的天赋是我这样逗人发笑的弄臣无法描述的。”他很快挽回了局面。

“有娱乐方面的书,”他解释说,“还有教会认可的关于圣父的著作。不过只有拉丁语写的。如果宫里的先生女士们需要什么书,我可以接受订单。”

“够了。”她严厉地说。

“好的,”我说,“不过他们不会向弄臣寻求书籍的智慧的。”

对于西班牙人的自尊来说,这个玩笑过分了。英格兰人对此哄堂大笑,但西班牙人听懂之后便皱起了眉头,女王的笑容也顿时消退。

“确实。但如果他们真的问了……”

“她半个字儿也没说过,”他强调,“她是个神启弄臣,就像您的丈夫是国王一样。只有字面上的意义。”

“也许他们真的问了,我会让他们去找您。”我非常希望他赶快离开。

“嘿,威尔!”我大喊。

他点点头走向门口。“见到你父亲的时候转达我的问候,”他说,“房东说你父亲可以把印刷机继续存在这儿,直到他找到下一位租客。不过生意萧条……”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人有钱,没什么人对做生意有信心,我们都在等着新的继承人,盼着更好的时代。她还好吗,上帝还保佑她吗?我是说女王,是不是气色不错,正准备生孩子呢?”

“灵视也许有,但话可没有,”威尔欢快地说,“因为她从没说过一个值得听的字儿。如果您想把她当做新鲜玩意儿收藏的话,我要提醒您,她的胃口可不小。她可是长得很快的。”

“是的,”我说,“而且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

我边笑边反驳着,女王也大笑出声,就连国王也微笑起来,努力领会着这个玩笑。“噢,威尔!”女王责备他说,“你知道这个孩子有灵视能力的!”

“愿上帝保佑这位小王子。”邻居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我也照着样子做了,然后帮他打开门,他就离开了。

“没有,陛下,”他语调柔和,“她从来都预知不到什么。从我认识她以来,从她成为您的仆从,作为神启弄臣以来,她天天都吃得很好,可却从没说过比随便哪个懒女人更睿智的话。”

我上好门闩,然后立刻打开了信。

“噢,她有没有预知到你会引起这场骚乱?”

亲爱的假小子:

他向她深鞠一躬,鼻子触到了自己的膝盖,而起身时显得容光焕发。“您应该指责您的神启弄臣,”他说,“是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如果你有时间探望一位老朋友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我想要一些纸来绘画,还有上好的钢笔和铅笔,用诗歌来安慰自己,在这样的时代表达任何事情都会惹上麻烦,但表达美却不会。如果你的店里有这些东西,方便的话请带来给我。罗伯特·达德利。(你会找到我的,在伦敦塔的会面室,每天都可以,无须预约。)

女人们尖叫着跳了起来,试着挽救她们的长裙。威尔被他自己引发的混乱吓呆了,那些西班牙贵族面对英国宫廷里这场突如其来、仿佛狂欢节一般的慌乱放声大笑起来,女王也笑着,一手按着自己的腹部,叫道:“噢,威尔,小心点儿!”

他正看着窗外的绿地,书桌靠近窗边的光照。他背对着我,直到我穿过房间走到他身旁的时候才转过身来。下一秒我就到了他的怀里,他抱着我,像个成年男人抱着小孩,受宠的小女孩。可是我感觉到他双臂的环绕,突然像女人渴望男人那样渴望着他。

作为回答,他转过他的圆脸看我,摆出心烦意乱的神情,完全忽视了空中的小球。它们立刻掉在我们周围,撞到桌面弹开,或是碰翻酒杯,洒出的葡萄酒弄得到处都是。

他很快就感觉到了。他是个多年的情场高手,不可能察觉不到臂弯中的一个充满欲望的女人。他立刻放开我,后退几步,仿佛害怕自己也涌起欲望似的。

“但并不有趣。”我说。

“假小子,你吓到我了!你已经长成女人了。”

“技艺娴熟。”他评论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我在想别的事情。”

威尔·萨默斯在晚餐时又表演起来,他路过我的座位时对我使了个眼色。“瞧这个。”他说。他从衣服的袖子里拿出两只小球,抛入空中,接着加入另一只,然后是又一只,直到四只小球同时在他手中起起落落。

他点点头,敏捷的头脑追寻着我话里的暗示。“世界变化快。”他说。

他按住她的手,仿佛他们都能通过她坚硬的三角胸衣,感觉到孩子在子宫中的踢打和躁动。“我明白,”他说,“谁能比我更明白呢?我们要共同为这个年轻人留下一份神圣天主教的赠礼,好让他登上英国和西班牙王座的时候,能够得到基督教诸国间最博大、也最和平的王国。”

“是啊。”我注意到门好好地关着。

她轻柔地将手按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我确实想做个温柔的母亲。”她说。

“新国王,新法律,新的教会首脑。伊丽莎白还好吗?”

国王露出思索的神情。“我们做这件事不能拖泥带水,但应当有怜悯之心,”他转脸看着女王,“我明白你对教会的热情,我也很敬佩。但你必须做人民温柔的母亲。必须说服他们,而不是强迫。”

“她病了,”我说,“但现在好多了。她现在在汉普顿宫,和女王在一起。我和她刚从伍德斯托克过来不久。”

主教向国王点了点头。“女王陛下是对的,”他说,“他们忍受过形形色色的变化。我们最好一次确立整个国家的信仰,然后加以实施。接着就可以把异端连根拔出,再彻底摧毁,一劳永逸地让整个国家回归和平和从前的生活方式。”

他点点头:“她见到了迪伊吗?”

她听到他的声音时仿佛融化了一般,但她并没有改变主意。“英格兰的人民很顽固,”她说,“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他们就会永远举棋不定。他们逼迫我处死了可怜的简·格雷。她就给了他们选择,而他们没法决定。他们像孩子一样从苹果咬到李子,把一切都毁掉了。”

“没有。我觉得没有。”

两个男人看起来不太信服。“对于能够说服的人,不应该加诸武力。”她那掌握着半个欧洲的丈夫对她说。

“你最近见过他吗?”

“这件事应该迅速有力地得到解决,”女王说,“夜长梦多。一次彻底的解决好过一百次细微的变化。”

“我想他去了威尼斯。”

“我觉得应该有温和的解决办法,”我说,“但只是我的看法,不是来自我的天赋。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能温和地解决。”

“是去过,假小子。他还从威尼斯给你在加莱的父亲寄了个包裹,你父亲会转寄到伦敦的店给你,等你方便的时候再交给他。”

我犹豫起来。我很明白,他只是在夸夸其谈,而不是想要什么答案。但女王看着我,等我开口。

“包裹?”我小心翼翼地问。

但主教对我没什么兴趣。他对着国王笑了笑。“你能给我们些建议吗,神启弄臣?我们正说到上帝的事务已经有好几个世代没在英格兰实行了。我们要让这个国家重归教廷。我们要扭转长久以来的恶习。我们要让上帝指引议会的众人。”

“一本书。”

“我父亲是西班牙人,但我们现在住在英格兰。”我谨慎地回答。我感觉到自己向女王身边靠近了半步,然后身体僵住了。我不可以退缩,这些人最先能够察觉的就是我的恐惧。

我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拿着不该看的那种书足以让我们吊死在绞架上。

“真是位谦虚的预言家,”主教笑了,“听口音你是西班牙人?”

“凯特·艾什莉还跟公主在一起吗?”

“他当时和几位绅士一起,”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几乎看不到他,因为他被耀眼的白光笼罩着。然后他就消失了。他只待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其他人都说他是个天使。不是我说的。”

“那当然。”

主教笑了起来,他瘦削阴郁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神采,看上去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很帅气。“天使?”他问我,“他长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使?”

“帮我转告凯特,要私下说,问她能不能替我买些丝带。”

“她预言过我会成为女王,”玛丽说,“她还预言了我弟弟的死。第一任主人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舰队街看到了天使。”

我有些退缩了。“大人……”

“很偶尔,”我说,努力纠正自己说英语时的口音,“而且很不幸,总是不在我自己选择的时候出现。”

罗伯特·达德利不容反抗地对我伸出一只手。“我以前曾经让你身处险境吗?”

我很明白,我的口气越大,换来的就是更加彻底的怀疑。普通的演技可骗不过这个人。

我犹豫起来,想起了怀亚特的计划,想起那时我曾捎过一条自己并不明白的叛国口信。“没有,大人。”

“你能预示未来?”他问,“听到奇特的声音?”

“那么就帮我捎口信过去,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管凯特让你做什么都不要答应。一旦你告诉她购买丝带,并且把约翰·迪伊的书交给了他,就不要再做别的事情了。书不是禁书,丝带也只是丝带而已。”

我低下头。“他们都这么叫我,阁下。”我尴尬地红了脸,我不知道怎样用英文正确地称呼他。我们的王宫以前从没来过教皇特使。

“您也在策划一个阴谋,”我闷闷不乐地说道,“而且把我也卷进去了。”

“神启弄臣?”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

“假小子,我必须做些什么,我总不能整天写诗。”

主教有着真正苦行修道者的瘦削而英俊的面孔。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戳进我的双眼、我的嘴唇,然后是我的仆童制服。我觉得他只需要一眼,就能立刻看透我的背教,我的欲望,还有我的身体,即将成长为成年女人的身体,尽管我自己和我借来的衣服并不承认这一点。

“女王会原谅您的,那时候您就可以回家了……”

国王看起来不像他妻子那样容光焕发,他看上去憔悴又疲累,似乎对他这样习惯了绝对权力和阿尔罕布拉[1]的明媚天气的人来说,在英国政界钩心斗角的日子和漫长的英格兰冬天根本是种煎熬。

“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他断然说,“我必须在这里等待转机的出现,而且是巨大的转机;我等待的同时,也必须保障自己的权益。伊丽莎白很清楚自己不会去匈牙利,不会去任何地方,是这样吗?”

她拍拍我的肩让我站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看着那两个人。

我点点头。“她很坚决,既不会离开,也不会结婚。”

“她刚到。”我说。

“菲利普国王现在会留她在宫中,让她做他的朋友,我是这么想的。”

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祝福了我,然后转向另外两人。“这是我亲爱的小弄臣汉娜,我弟弟死后她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她陪我走过很长一段路,现在有资格分享我的喜悦。她是个忠诚可爱的女孩,也充当了我和伊丽莎白之间的使者,伊丽莎白也很信任她。”她转身看我,“她在吗?”

“为什么?”

我抬头看她,立刻看出了她的外表因为怀孕而发生的变化。她气色很好,双颊粉红,脸颊圆润丰满,双眼因健康而明亮。她的腹部骄傲地隆起,只是部分掩盖在她的三角胸衣和宽松的礼裙之下,我想到她每天放松腰带以适应日渐成长的孩子时该有多么自豪。她的乳房也更加丰满了,整个脸孔和身体都在宣告着她的幸福和身孕。

“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不足以保住王位,”他指出,“而下一顺位的继承人是伊丽莎白。如果女王因难产而死,他就会陷入最为危险的处境:困在英格兰,而新女王和她的子民都是他的敌人。”

“我的小弄臣。”她温柔地说。

我点点头。

“陛下!”

“如果他剥夺了伊丽莎白的继承权,那么下一位继承人就是玛丽,那个嫁给法国王子的玛丽。你觉得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更想看到英格兰的魔鬼化身还是法国人的后代做国王?”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我,但女王从桌边起身向我伸出手。我快步走了过去,在她脚边跪了下来。

“噢。”我说。

到了傍晚,晚餐前的时候,我被召唤到女王的房间里,发现她正在商讨事务的对象除了国王,还有新近到来的那位大人物:新任大主教、教皇特使兼枢机主教雷金纳德·波尔。我进了会见室才发现他也在场,如果知道他在这儿,我是绝对不会跨过门槛的。我本能地对他产生了惧意。他有着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注视罪人和圣徒都同样毫不退缩。他毕生都因信仰而遭受放逐,也坚信所有人的虔诚都可以也应当以火焰加以考验。我觉得如果他看到我,哪怕只有一秒钟,他也会嗅出我的气味,知道我是个玛拉诺——转换信仰的犹太人——而在他和国王以及王后努力营造的这个天主教统治下的新英格兰,他们至少也会将我流放到西班牙等死,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在英格兰就处决我。

“没错,”他颇为满意地说,“你可以提醒伊丽莎白,她现在处于有利形势,因为菲利普身处女王的议会。议会里没几个人能做有条理的思考,但他显然可以。加德纳是否还在说服女王,想让她宣布伊丽莎白是私生子并且剥夺她的继承权?”

她站起身。“我不会忘记这件事,”她说,“你今天给了我启示,汉娜。我以前就知道你的能力,但现在我亲眼见到了。我一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亲手制止这样恐怖的行为。”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没有跟着说“阿门”,尽管她转头望着我,希望我跟她一起祷告,即使是在与上帝交流的神圣时刻,伊丽莎白也总是依赖他人的支持。但我不能向那位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烧死的上帝祈祷。我不能向那位接受行刑者的请愿的上帝祈祷。我既不需要上帝也不需要他的宗教。我只想让自己的头发、皮肤和鼻孔摆脱那样的气息。我想擦去脸上的尘灰。

罗伯特·达德利笑了。“我有证据。事实上,我知道他正在这么做。”

伊丽莎白公主走到窗边跪下,双手抱住自己火红的头颅。“上帝啊,感谢您为我送来这位信使,”我听到她轻轻地说,“我明白您的用意,我也终于明白了我的宿命是什么。将我推上王座,我就会为您和我的人民尽职尽责。阿门。”

“对于没有朋友、没有消息来源也没有访客的囚徒来说,您可真是消息灵通啊。”我尖刻地评论道。

我点点头。随便她怎么想吧。我知道她看出了我的恐惧,那是一个孩子的恐惧——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作为每个周日下午的例行仪式的一部分,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人从家里拖走,绑在火刑柱上,又在她的脚下点起火,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一种愉快而虔诚的传统;但那对我来说,却代表了我母亲的死,代表了我童年时代的终结。

他又露出那种迷人的坏笑:“没有哪个朋友像你跟我这么贴心,亲爱的。”

“是上帝让你来提醒我有什么事发生,”她说,“别人也许会口头警告我,但你见过火刑的场面:我看到你的脸上满是恐惧。”

我试着报以同样的微笑,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在他的注视下开始发烫。

“是的。”我如实回答。

“你确实已经长成年轻女人了,”他说,“已经可以脱掉仆童的衣服了,我的小鸟儿。已经该结婚了。”

我清了清喉咙,我还记得自己舌头上的浓郁味道,记得炙烤人肉的烟气。我揉搓着自己的脸,但我的手却干干净净。

我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丹尼尔,想着他听见罗伯特大人叫我“甜心”和“我的小鸟儿”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是你的天赋,对吧?”她好奇地问。

“你的小情人怎么样了?”罗伯特大人问着,坐进书桌边的椅子里,又把靴子放在散落一桌的纸上,“已经在准备礼服了吗?他是不是很热情?而且很着急?”

我还是一言未发。

“在帕多瓦忙着呢,”我有些骄傲地说,“在大学里学医。”

“我闻不到烟的气味,没有人闻得到。那个兵士只知道他们今天举行火刑,可他也闻不到。”她说。

“他什么时候回家来娶他的小新娘?”

我们在冰冷的沉默中前往汉普顿宫,一名守卫以对待囚徒的方式欢迎了我们。他们让我们从后门进入,仿佛问候我们都是种耻辱。当等到他们锁上了伊丽莎白房间的门,她便转身握住我冰冷的双手。

“等我不再为伊丽莎白效力的时候,”我说,“我就和他一起去法兰西。”

“妈妈。”我哽咽着说,但马上恢复了沉默。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假小子,你知道自己是个有欲望的女人了吗?你已经完全不像从前那个半男半女的模样了。”

伊丽莎白不发一言。她从腰间拿出香盒,放进我手里,又将我的手托到我的鼻子下面,我闻到了干燥的栀子花和丁香的香气。但焚烧肉体的恶臭仍然没有散去,无论什么也无法让我摆脱那段记忆。我甚至听得到那些人在火刑柱上的哭喊,乞求着他们的家人扇火添柴,只为死得更快一些,不再逗留在这世间,也不用再闻着自己的身体烤焦的气味、发出极度痛苦的尖叫。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绯红滚烫,但我没有像合格的仆从那样垂下视线,没有像他们那样因为主人的笑容而不知所措。我仍然高扬着头,感受着他投下的目光。

“好啦,”他轻描淡写地说,“世界变样儿啦。新女王继位,新国王在她身边,所以也会有相应的新法律。每一个曾经改换信仰的人都得赶快改回来。这挺好的,我得说,上帝保佑。自从亨利国王跟教皇大人决裂以后,就带来坏天气和坏运气。但现在,教皇的统治回来了,圣父也会重新保佑英格兰,我们会得到男性继承人和像样的空气。”

“我不会碰你的,你还是个孩子,”他说,“这是种罪恶,而且不对我的胃口。”

“火刑?”伊丽莎白质问道,“烧死异教徒?你是说新教徒?在伦敦?就今天?”她眼中闪着忿恨的光,但那个兵士没什么反应。对他来说,我们并不比其他人更重要多少。只是两个女孩,一个吓坏了,还有一个在生气。

我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看到伊丽莎白询问的表情,他解释道:“是新法律。异教徒都要被烧死。他们今天在史密斯菲尔德举行火刑。我闻不到气味,不过也许你这个小丫头能闻到。她给吓坏了。”他伸出他温和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不奇怪,”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而且你还在为我的导师占卜,”他说,“我不想夺走你,也不想夺走你的天赋。”

“噢,是史密斯菲尔德的火,”那兵士说道,“吓到这小丫头了。是不是,小姑娘?”

我保持着沉默。

我麻木地摇了摇头。我的恐惧如此强烈,什么话也说不出,但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我听到呜呜的像是孩子极度痛苦的哭声。“火,”我轻声说,“火。”

“但当你成长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如果你想要我的话,”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暖,充满无限的诱惑,“我会爱上你的,汉娜。我会将你抱在怀里,感觉到你心跳加速,我想现在就这样做,”他停顿了一下,“我说得没错吧?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双腿发软,欲火焚烧?”

伊丽莎白沿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向城中。“我什么也闻不到,”她说,“你是在预言吗,汉娜?那儿就要发生一场火灾是吗?”

我沉默不语,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

“烟,”我只说得出几个字儿,“火。”

他笑了起来。“那么我应该待在桌子这边,而你待在那边,你要记得,等你不再是处子和女孩的时候,我就会想要你,你也可以来找我。”

“汉娜!”伊丽莎白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生病了吗?”

我本该辩驳说自己多么真诚地爱着和尊敬着丹尼尔,我本该对罗伯特大人的傲慢发火才对。而我却好像答应了一般对他微笑,慢慢地向后退却,一步、再一步,从桌边一直走向门口。

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但她伸出手扶住了我的肩。那位士兵骑马行在另一侧,他一边拉着我的坐骑前进,一边用膝盖抵住了我,让我保持在马鞍上。

“我下次来的时候,需要我给您带些什么吗?”我问。

伊丽莎白跟了上来。“瞧,她面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还在颤抖,”她说,“汉娜,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除非我派人找你,否则别来找我,”他冷冷地吩咐道,像是在拉远我们的距离,“还有,为了你自己好,在你转达过口信以后,记得跟凯特·艾什莉和伊丽莎白保持距离,我的小鸟儿。别来找我,除非我派人指名找你。”

“我来帮她一把。”他说着,牵起我的马缰拉着我的马向前走。

我点点头,发现自己的身后就是木门,我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拍了拍。

“她是个神启弄臣,”伊丽莎白说,“也许她预见到了什么。”

“可您会派人来找我吗?”我压低声音追问道,“您会不会就这么忘了我?”

“我的上帝。”我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他将手指放在唇上,给了我一个飞吻。“假小子,看看你周围,你看到宫中有什么敬慕我的男女了吗?除了我的妻子和你之外,我再没有别的访客。除了这两个爱着我的女人,每个人都疏远了我。我不会经常派人去找你,因为我不想连累到你。我想你应该不希望宫里的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发现了你从哪里来,发现你究竟对谁忠诚,尤其是现在。我有事要你做的时候、或是我见不到你就活不下去的时候,我才会派人去找你。”

亨利·拜丁菲尔德爵士的手下看到我停下了,于是掉转马头走了回来,“继续走吧,”他说,“命令是一直走,不要停下。”

卫兵在我身后打开门,但我动也没动。

“怎么了?”

“您想见到我吗?”我轻声说,“您真的会觉得见不到我就活不下去吗?”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的笑容像轻柔的爱抚一般温暖。“看到你是让我最开心的事之一。”他温柔地说。卫兵轻轻地将手放到我的手臂上,于是我便离开了。

“继续走啊,小弄臣,”她很没教养地说,“让马儿前进。”

[1]即西班牙王宫阿尔罕布拉宫的所在地。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女王的身体虚弱起来。在苦涩的寒冬逐渐融化为湿润的春日之时,伊丽莎白收到了进宫的命令,但并没有附带必须认罪的要求,女王甚至没有写信给伊丽莎白,而我奉命骑马陪同,没有人解释她为何出人意料地转变心意。对伊丽莎白来说,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回归方式:她这一路上简直就像是囚徒,我们只在清晨和傍晚赶路,为的是不引人注意,于是也就没有了微笑和挥手的人群。我们在城市边缘绕行,女王曾下令不准伊丽莎白走上伦敦的大路,当我们穿行于小巷的时候,我突然因恐惧而心跳加速。我在小路中央停下马,示意公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