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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但苏珊没有听,冲唐娜做了个鬼脸。我觉得她们共同嫌恶的人里也包括我,我受不了了。

“我以前是救生员,”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即使在浅水区,人也有可能淹死。”

“放松点儿。”我对汤姆说。

苏珊哼了一声:“我们应该小心点儿?”

汤姆看起来很受伤:“这是个糟糕的地方。”

“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小心点儿。”汤姆说。

“那你就应该离开。”苏珊说,“这难道不是一个好主意吗?”兴奋剂在她体内吵闹着,那空洞、残忍的笑——她原本不需要这么刻薄。

汤姆拧着衬衣上的臭池水。院子里的垃圾熠熠发光。尼科站起来,甩了甩头发,带着他那种古怪的孩子气的尊严微微哼了哼。女孩们全都在笑,于是尼科轻松地走掉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我假装自己也没担心过,假装知道一切都无事,因为汤姆看起来很可悲,他的惊惶就那样暴露在面上,没有后退的余地,连那个孩子都生他的气。我为带他来这里感到羞愧——为他造成的这场虚惊,现在苏珊正盯着我看,于是我完全知道这是个多么蠢的主意。汤姆求助地望向我,但看见了我脸上的冷漠,我的眼神滑落回地上。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汤姆对我说。

“瞧你的脸,”唐娜说,“天,你完全被吓蒙了,不是吗?”

苏珊笑了起来:“噢,伙计。我们走吧。”

“他还是有可能淹死,”汤姆说,他的声音抬高了,“没有人看着他。他太小了,还不是真的会游泳。”

“就一小会儿。”他说。

“咕嘟咕嘟咕嘟。”海伦忍不住一阵咯咯笑,“你以为他死了还是怎么的?”

我正犹豫着,苏珊叹了口气。“去和他说吧,”她说,“天哪。”

“这孩子没事。”苏珊说,“你吓坏他了。”

汤姆从其他人旁边走开,我脚步踌躇地跟在他后面,好像距离能防止传染似的。我不断地回头看那群女孩,她们正往门廊走去。我想加入她们。我对汤姆一肚子火,他傻不拉几的裤子,稻草一样的头发。

“那个湿地方。”唐娜窃笑着说。

“怎么了?”我不耐烦地说,嘴唇紧闭。

“但里面有水。”海伦说。

“我不知道,”汤姆说,“我只是觉得——”他迟疑了一下,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座房子,拉了拉衬衣,“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去,要是你愿意的话。今晚有一个晚会,”他说,“在国际学舍。”

“我以为他掉池子里面去了。”

我能想象是什么样的晚会。那里有丽兹饼干,热诚的小组成员围挤着一碗碗水果冰激凌,聊天的内容是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互相比较书单。我半耸了耸肩,几乎没动作。他似乎理解了这个动作的假意。

汤姆睁大了眼睛,不明白解释只会让事情更糟。

“或者我可以把电话号码写给你。”汤姆说,“这是门厅的电话,但是你可以直接让我接。”

“所以呢?”

我能听到苏珊毫无遮拦的笑声波浪般从空气中涌来。

“他跳进去了。”汤姆的恐慌仍在全身回荡,裤子和衬衣都湿透了,脚被鞋子吸住了。

“没事的,”我说,“反正这里也没有电话。”

“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唐娜对汤姆说。她粗鲁地拍了拍尼科的头,像在表扬一只听话的狗。

“她们不像好人。”汤姆盯着我的眼睛说。他看起来像一个刚接受过洗礼的乡村牧师,湿裤管紧贴着腿,满眼真挚。

尼科。我脑中闪出他在水里沉默的身形,小小的肺里装满了水,往外喷溅着。门廊倾斜起来。我们匆匆赶到池边的时候,汤姆已经在把孩子从泥泞的水中往外拖了,很快就弄清楚孩子没事。尼科坐在草地上,浑身湿答答的,脸上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情。他用拳头揉着眼睛,把汤姆推开。他更多是因为汤姆而哭泣,这个奇怪的人冲他大喊大叫,还把他从池子里拽出来,可他刚刚玩得正开心呢。

“你知道什么?”我说,一丝惊慌烧红了我的脸,“你都不认识她们。”

“孩子,”他说,“那个男孩。”

汤姆做了一个表示失败的手势。“这里就是个垃圾堆,”他急急忙忙地说,“你看不出来吗?”

“他在搞什么?”苏珊说。我不知道,因极度的尴尬而红了脸,尴尬又转化为恐惧:汤姆还在呼喊,匆忙跳下台阶进了水池。

他指了指那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杂乱生长的草木、废弃的汽车和油桶、遗弃给霉菌和白蚁的野餐毯。这些我全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领会在心:我已对他硬了心肠,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的话被汤姆突然的惊讶打断了。他站起来猛冲出去,哐当当跑下门廊,朝水池的方向全力冲刺,嘴里喊着什么我听不清的话,衬衣从裤腰里跑了出来。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脆弱的叫喊。

汤姆的离去让女孩们可以沉入自己的原始状态,不会被一个外来者的凝视打破,再也没有了安宁的懒洋洋的闲聊,也没有轻松的沉默温和地延伸。

“但没关系,”苏珊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这不是——”

“你那位特别的朋友呢?”苏珊说,“你的老朋友?”这声虚假的问候很空洞,她抖着腿,尽管表情一片空白。

我想着米奇。那一晚,他的欲望让他如野兽一般,让他不在乎我的畏缩,我的头发被压在他胳膊下面。他眼神蒙了雾,看我们是模糊的,我们的身体仅仅是身体的符号。

我想和她们一样笑,但不知为何,想到汤姆回伯克利去了我就很不安。关于院子里的垃圾,他的看法是对的,不仅如此,尼科也真的有可能受伤,还有什么呢?我注意到所有人都变得更瘦了,不只是唐娜,她们的发质也变脆了,眼底深处迟钝而枯竭。她们笑的时候,我瞥见了闹饥荒的人才会有的舌苔。我下意识地把希望都寄托在拉塞尔的归来上,期待他压下我念头扑跳的边角。

苏珊耸耸肩:“我不知道。他叫拉塞尔别再给他打电话了。”她哼了一声,“去他妈的。像没做过承诺一样,就这么消失了。”

“负心人。”拉塞尔一看到我就奚落道,“你总是跑掉,”他说,“你每次抛下我们,都让我们伤透了心。”

“但是米奇会改变主意的,对吗?”我问。等我终于看向汤姆时,他却没注意到,眼神越过了门廊。

看见拉塞尔熟悉的面孔,我试图说服自己农场还和往常一样,但当他拥抱我时,我发现他腮帮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弄脏了。是他的鬓胡,它们不像毛发一样一个点一个点地立着,而是平顺的。我凑近一看,发现那是画上去的,用的是木炭笔或眼线笔之类的东西。这个想法让我不安;这里面有种乖僻、一种欺骗的脆弱。好比我在佩塔卢马认识的一个男孩,他从商店偷化妆品来遮饰脸上的青春痘。拉塞尔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摩挲,传递来一小片能量。我说不出来他是不是在生气。他的到来这么快就把这群人的注意力敲回来了,他们结队尾随着他,像一群毛糙不齐的小鸭子。我想把苏珊拉到身边,像过去那些日子一样挽着她的胳膊,但她只是不温不火地笑了下,眼神恍惚,甩开,坚定地跟着拉塞尔。

拉塞尔那次打了海伦一巴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不得不做出让人不舒服的调整,眯起心灵的眼睛,好换个角度看事情。

我了解到拉塞尔连续几个星期都在骚扰米奇,不请自来,出现在他家。他派盖伊去打翻垃圾桶,米奇回家时就会看到草坪上乱丢着空瘪的麦片盒子、撕碎的蜡纸和沾着食物残渣儿的油亮的锡纸。米奇的看守人也看见拉塞尔出现过,只有一次——斯科特告诉米奇,他看见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就在那儿盯着。斯科特要他离开的时候,拉塞尔微笑起来,告诉斯科特他是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拉塞尔也曾在录音师家出现,死乞白赖地索要他和米奇商谈的录音带。这个人的妻子在家。后来她回忆道,门铃声让她生气:他们新生的婴儿在后面的卧室里睡觉。当她把门打开时,拉塞尔正穿着那身脏兮兮的Wrangler牛仔服站在那里,斜着眼笑。

“你不能耍拉塞尔的,”唐娜点点头说,“说的是一套,背地里又搞另一套。米奇不知道拉塞尔有多大能耐。拉塞尔连手指都不用抬一下。”

她从丈夫那里听说过商谈的事,因此她知道拉塞尔是谁,但她并不害怕,没有真的害怕。第一眼看上去,他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当她告诉拉塞尔她丈夫不在家时,他耸了耸肩。

“米奇吓坏了,谁知道为什么。他撒谎了。那些人,”苏珊说道,“那群他妈的笨蛋。”

“一眨眼我就能把带子拿走,”他说,收紧眼神越过她看去,“一进一出,就那么容易。”那时她才感到一丝危机,脚往旧拖鞋里抓深了,婴儿的咿呀声飘过厅来。

我太过震惊,一时间无法全部接收苏珊仇恨的凶恶神情:拉塞尔怎么会真的做不成交易?拉塞尔身上环绕着奇异电流的光环,他周围的空气都在轻轻低语,米奇怎么会看不见这些?不管拉塞尔拥有的是什么样的力量,难道只对这一块地方起作用吗?但是苏珊浮夸的愤怒把我也召进去了。

“他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工作的地方。”她说。拉塞尔相信了她。

“米奇是他妈的叛徒。”她说。

那个女人记得,后来那天夜里院子里有响声——玫瑰丛的拍打声,但当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时什么都没看到,除了鹅卵石车道,以及月光下草坪的根茬儿。

“那张唱片有什么新消息吗?”我大声问道,期待得到符咒一般令人安心的成功音讯,好加固汤姆的信心。因为这里还是那个农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只须对它敞开自己。但苏珊给了我一个异样的眼神。其他人看着她想定个基调,因为事情的走向并不好,这就是她那样盯着我的原因。

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和以往那些晚上迥然不同。旧日的夜晚是生机勃勃的,我们脸上都挂着青年人的欢愉——我会抚摸那只狗,它到处嗅着寻找关爱,我在它耳朵后面热心地抓挠一番,来回的手进入了欢快的节奏。当然也有一些奇怪的夜晚,我们会集体嗑药,或者拉塞尔不得不缠上某个喝醉的摩托党,把那套颠覆三观的逻辑用在他身上。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恐惧。那一晚不同,石头围成的圈里火苗微弱。火灭的时候,没有人去注意,每个人激荡的能量都指向拉塞尔,他的行动如一条随时要崩断的橡皮筋。

汤姆明显有些不自在。我确定他习惯的是大学里的女孩子,她们做兼职,随身携带借书证,发梢有些分叉。海伦、唐娜还有苏珊都很粗野,身上散发出一种敌意的调子,连我也受了震动。我才度过和塔玛在一起的两个星期,探看、接近她所沉迷的打扮,有一把特制的尼龙刷,她只用在指甲上。我不想去注意汤姆的犹豫,每当唐娜直接对着他说话时,他脸上都会闪过一丝畏缩的阴影。

“就是这个,”拉塞尔说,他弹拨着一首快歌,“我刚写出来就火了。”

我试着想象卡洛琳回到父母家的情景,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卡洛琳安全地在别处,我没有再想下去。

吉他跑了调,比音准要低——他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声音急迫又狂乱。

“没事的,”苏珊说,“一辆去北方的卡车,我猜是门多西诺还是什么地方。她从别处认识他们的。”

“还有一首。”他说,摆弄着弦钮,然后漫不经心地拨出刺耳的声音。我想要抓住苏珊的眼神,但她瞄准了拉塞尔。“这是音乐的未来,”他在嘈杂声中说,“他们以为收音机上放了自己的歌,就知道什么是好的,但那都是狗屁。他们心中没有真正的爱。”

“她父母吗?”这个想法听起来很荒谬,农场里的人竟然会有父母。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正在边缘崩溃:他们都回应着他的话,嘴巴在共享的情感中扭动。拉塞尔是一个天才,我是这样告诉汤姆的——我能想象出,如果汤姆在这儿看到拉塞尔这个样子,他的脸上会显出怎样的同情,这让我憎恨汤姆,因为我也能听出来,所有那些歌里的空白处都让你意识到它们的粗糙,甚至不只是粗糙,而且低劣:矫揉造作的甜言蜜语,那些关于爱的词句像小学生说的一样直而浅,如一只胖乎乎的手画的心。阳光、花朵、微笑。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无法完全承认这一点。苏珊望着他时脸上的神情——我想和她一起。我以为爱别人可以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测量器,就像他们会明白你感情的分量和热度,然后以相应的程度回应你。这在我看来似乎很公平,就像这个世界会把公平当一回事似的。

“她很怪。”我问起卡洛琳时苏珊回答道,“好像你可以透过她的皮肤看到她里面。她回家了。有人来把她接走了。”

有时我会做梦,从梦的尾梢醒来,臆想某些画面或事情会真实发生,把这臆想从梦境带到现实生活里。等意识到我并没有结婚,也没有破译远走高飞的密码,这落差是多么刺心,那时我心里会生出一种真正的忧伤。

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互相递着一支大麻烟,它让汤姆咳嗽起来。但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别的事情,心里飘过一丝不安——农场的人口比过去少多了,没有陌生人端着空盘子转悠,问晚饭什么时候好。他们把头发甩向脑后,请求别人在去洛杉矶的长路上带他们一程。还有,我也没看见卡洛琳。

拉塞尔告诉苏珊去米奇·路易斯的房子给他一个教训。我老是觉得自己目睹了实际发生的那一刻:暗夜,蟋蟀清脆嘹亮的鸣叫,那些幽灵般的橡树。然而我当然没有看见。我读过太多次,以至于相信自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一幕,带着童年回忆的那种夸张色调。

她汗津津的手在裙子上抹了一下,眼睛微微响了声——兴奋剂使她像只瓷猫一样僵硬。那些高中女生用这种方法来保持苗条,但我从没试过,因为觉得冲突:我只把它和农场那种萎靡的high联系在一起。它使苏珊比往常更难接近,我不想承认这种变化,假定她只是生气了。她的注意力从没真正集中过,总是欲聚还散的。

那个时候我是在苏珊的房间里等着,烦躁、绝望地等她回来。那个晚上我有许多次想和她谈话,我拖着她的胳膊,追寻她的目光,但她总是把我推开。“晚一点儿再说。”她说,我在幽暗的房间中等她履行诺言,这句话成了唯一的依托。当我听见进入房间的脚步声时,胸口陡然一紧,脑子里涨满了这个念头——苏珊在这里——但随后我感觉到了偏斜的一击,我飞快地睁开眼,发现那人只是唐娜。她朝我扔过来一个枕头。

“天哪,”苏珊说,“放松点儿。”

“睡美人。”她偷笑着说。

听到一阵刺耳的响声,我们同时转过头:原来是唐娜想在门廊上倒立,她双脚扑腾,踢翻了汤姆的啤酒瓶。可他却是道歉的那一个,四下张望着像是想找个拖把。

我想再度回到优美的憩息中;被单因为我紧张地翻来覆去而发烫,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苏珊归来的任何声响。但她那晚没有到房间里来。我等得要多久就有多久,对每声吱嘎和震颤都保持警醒,直到不情愿地落入昏沉沉的杂乱的睡梦。

“他去城里一会儿。”苏珊说。

事实上,苏珊是和拉塞尔在一起。拖车房里的空气可能因为他们的性交而变得闷浊。拉塞尔披露了对米奇的计划,他和苏珊盯着天花板。我能想象他是怎样直奔边缘,然后迂回到那些具体细节,这样苏珊也许开始认为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这想法也是她自己的。

汤姆不确定自己说的什么惹人发笑,但他眨了眨眼,表明愿意了解。苏珊坐在从屋里拉出来的一张旧靠背椅上,扯着一根燕麦草。我留意着拉塞尔,但一直没看见他。

“我的小地狱犬。”他对她柔声唤道,眼睛因为狂热而像轮转焰火般绽放,可能让人误以为那是爱。苏珊会在这一刻感到飘飘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她的确如此。他抓挠着她的头皮,男人们也喜欢在狗身上激起这股兴奋的愉悦。我能想象这种压力如何开始聚积,变成一股想顺着更浩荡的急流而前的欲望。

“可爱的孩子。”汤姆说。唐娜和海伦笑了起来。

“场面要大,”拉塞尔说,“要让他们忽视不了。”我看见他把苏珊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绕成结,拉着,似扯非扯,让她分不清那悸动是疼痛还是快乐。

我想到塔玛和父亲此刻还没到家,我已人在农场,而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离开,这还真有意思。尼科骑着一辆对他来说太小的三轮脚踏车,车身生了锈,使劲一踩踏板就咣啷咣啷响。

他打开那扇门,鼓动苏珊穿过去。

农场房子的阴影沿着草地铺伸,仿佛一个奇异的户外空间,我们占据着这片荫翳的福地,一队蚊子在午后细薄的阳光中盘旋。空气里燃爆着狂欢的光彩——女孩们熟悉的身体挤着我,把我撞回了原来的自己。金属的光影在树林中迅疾闪过——是盖伊开着一辆车在农场后方颠簸,呼喊声回荡起来又归于静寂。孩子们的身影让人昏昏欲睡,他们围着地上彼此相接的浅水坑嬉闹:有人忘了关水管。海伦用毯子裹住身体,直拉到下巴,像是一圈羊毛飞边领,唐娜一直想把它拽走,露出底下海伦高中女王般的胴体和有血肿块的大腿。我觉察到一旁的汤姆窘迫地坐在土中,但基本上我都在为身边苏珊熟悉的身形而激动。她飞快地讲着话,脸上一层汗,衣服肮脏,眼睛却闪亮。

第二天,苏珊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一个人离开,脸上宣示了她的匆忙,或者急迫地与盖伊密谈。我嫉妒,绝望,她自身转让给拉塞尔的部分我争不过来。她已把自己包裹了起来,我成了一个遥远的顾念。

“天,”苏珊哼着鼻子,“真没趣。”

我护理着自己的疑惑,照料着充满希望的解释,但当我对她微笑时,她用那种过半天才认出来的方式眨眨眼,仿佛我是来归还她已忘记的钱包的陌生人。我不断地在她眼中看到一种士兵的神情、一种冷酷的内心转换。后来我明白这就是准备。晚餐是重新加热的豆子,尝起来有种铝的味道,是锅里烧煳的碎屑。来自面包店的巧克力蛋糕已经不新鲜了,上面裹着一层灰白的糖霜。他们想在室内吃饭,于是大家坐在破裂的地板上,盘子放在大腿上,这样我们就得像原始穴居人一样弓着背。似乎没有一个人吃得多。苏珊用一根手指按蛋糕,看着它被捣碎。他们在房间里互相对视着,神情里燃烧着一种抑制的狂欢,像一个惊喜派对的共谋。唐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神色递给苏珊一块破布。我什么都不懂,可怜的异位感让我一直盲目而渴望着。

即使她当时看见达顿太太拦住了我,她还是不住地拿眼睛瞟汤姆,好像他才是我离开的原因。可怜的汤姆,他在长满草的院子里徘徊,像博物馆的常客那样拖着犹豫的脚步。牲口的气味、淤积的茅厕刺激着他的鼻子。苏珊脸上为一种遥远的困惑所遮蔽,和唐娜一样:她们设想不出一个会受惩罚的世界。我突然为那些与塔玛共度的夜晚感到愧疚,有整整几个下午我甚至没想起苏珊。我尽力把父亲的公寓描述得比本来的样子糟糕,仿佛我无时无刻不被监禁,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惩罚。

我铁了心要和苏珊谈一次。但我刚把视线从盘子里难吃的剩饭上抬起来,就看见她站起来,她的动作接收到了我看不见的信息。

“看看是谁回来了。”苏珊说,问候里有怒气在跳,仿佛我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度假去了,“还以为你都忘了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当我跟着她手电筒跳跃的光束追上她时,才意识到他们正要去某个地方。我内心一阵颠簸,因绝望而窒息:苏珊要丢下我。

“拉塞尔几天前看见了一头美洲狮,”她重新说起,没有具体对着谁,睁大眼睛,“狂野吧?”

“让我也去吧。”我说,努力追着她,跟在她从草地里迅疾开辟出的道上。

她漫不经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她有些古怪,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一贯的唐娜式聊天——我甚至对它有了感情。草里的响动抓住了她的注意力:是一只蜥蜴,疾爬着寻找阴影。

我看不清苏珊的脸。“去哪儿?”她的声音平稳。

“这个嘛,”唐娜说,“我不知道,你应该去和苏珊说,或者和盖伊说。嗯。”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说,“我知道你们要去一个地方。”

“当然。”我说,转向唐娜:“对吗?”

取笑的轻快语调:“拉塞尔没要你去。”

“我待在这里没事吧?”汤姆悄悄问我,好像我有什么权力似的。农场向来欢迎造访者,把他们置于注意力的中心,经受玩笑话的夹攻。我想象不出来这一点为什么会改变。

“但是我想去,”我说,“求你了。”

唐娜的笑容有些迟疑,把怀里的衣服往上顶了顶。

苏珊没有明确地说可以,但慢下来好让我匹配她的大步,这对我来说是新的步伐,是有意的。

“他带了我一程。”我热心地补充。

“你应该换衣服。”苏珊说。

黑眼圈在她眼睛下添了两道月牙,让她的面容有种空洞的塌陷,尽管这些细节被高涨的亲切感盖过了。她看到我似乎也很开心,但当我介绍汤姆的时候,她飞速地扫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想弄清是什么让她不满:我的棉衬衣、长裙。

“麻——烦,”她大叫着,“麻烦,”一个来自久已遗忘的世界的词,“这位女士把你逮着了,嗯?”她说,“伙计。厉害。”

“换一身黑衣服。”她说。

唐娜看见我们后停下脚步,怀里抱着一堆要洗的衣服,闻起来像满是灰尘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