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他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我不需要钱。”我没有害怕,耸耸肩算是简短的告别,然后打开车门,“再次感谢,”我说,“谢谢你载我一程。”
“滚开。”我说,使劲把胳膊从他链环一样的紧握中挣脱出来,声音中有种不熟悉的激烈。摔上门之前,我看见了克劳德虚弱又气急败坏的脸。我走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几乎要笑出来。人行道散发着均匀的热量,粗暴的阳光在跳动。这场交战让我感到振奋,仿佛突然在这个世界上被许给了更广阔的空间。
“听着。”克劳德挠了挠脖子,“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婊子。”克劳德喊道,但我没有回头看。
我叹了口气,但还是坐回位置上。我能看见伯克利上部干燥的山丘,惊讶地记起冬天有那么一阵子,这些山丘翠绿、饱满、湿润。那时我还不认识苏珊。我能感觉到克劳德正向我这边看过来。
电报街拥挤不堪:人们在卖焚香台或贝壳状首饰,皮革钱包挂在小巷的围栏上。那年夏天伯克利城所有道路都在整修,于是一堆堆碎石积在人行道上,柏油路裂出壕沟,像部灾难电影。一群人身着垂到地面的长袍,对我挥舞着宣传册。男孩们没穿衬衣,胳膊上印着淡淡的瘀青,上下打量着我。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们拖着毛毡旅行袋,袋子撞着膝盖,在八月的炎热中穿着天鹅绒长外套。
“别急,”我正要打开车门时听到他说,“就跟我坐一小会儿,嗯?”
即便遇到克劳德那样的人,我还是不怕搭车。克劳德只是在我的视野角落无害地飘浮着,安宁地飘入空无。汤姆是我遇到的第六个人,他钻进车里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似乎对我搭车的请求受宠若惊,好像这是我为了接近他而编的理由。他匆忙拍了拍副驾驶座椅,碎屑如雨般无声地落在脚垫上。
“多谢。”我拿起自己的钱包和大提包说。
“本该弄干净的。”他抱歉地说,就像我有可能会比较挑剔似的。
他把车停在伯克利校区附近,钟楼和阶梯式房子厚密了身后的群山。他关掉引擎。我感受到了外面的炎热,贴近的人来车往的缓流。
汤姆开着他的小型日本车行驶在路上,速度刚好控制在最高限速,变换车道时眼神越过肩膀看着。他的格子衬衫肘部有些稀薄,但干干净净的,折了起来,细长的手腕透着一股男孩气,让我心里一动。他把我一路送到农场,尽管那里离伯克利有一小时车程。他声称自己要去圣罗莎的专科学校看朋友,但他很不会撒谎,我能看见他的脖子变红了。他很有礼貌,是伯克利的学生。读医学预科,但他喜欢社会学,还有历史。
“这里行吗?”克劳德说。
“LBJ ,”他说,“现在成前总统了。”
他可能是在取笑我,但我说不准。他的语调中有种尖酸,有真正的愤恨的刺蜇。也许我应该畏惧他。这个年长的男人看见我孤身一人,觉得我欠他点儿什么,而这是那种男人能有的感觉里最糟糕的情况了。但我并不害怕,我是受保护的,整个人被一种欣喜若狂、不可触及的晕眩所占据。我就要回到农场了,我能见到苏珊了。在我看来克劳德几乎是不真实的,一个纸扎的小丑,无害而可笑。
我了解到他来自一个大家庭,有一只叫“妹妹”的小狗,还有过重的课外作业:他在上暑期班,想顺利通过预修课。他问我学什么专业。他犯的错让我感到兴奋——他一定以为我至少十八岁了。
“你们这些人都不工作的,是吧?”他说。
“我不上大学。”我说,刚要解释自己还在上高中,但他立刻辩护起来。
他的眼神从我身上滑过,然后转回到路上。这是第一次让人不舒服的刺痛感——我已变得很会识别特定的男性欲望的表现。清嗓子,凝视里估测的叮咬。
“我也在考虑那么做。”他说,“退学,但我得先上完暑期班。我已经交费了。我的意思是,要是没交就好了,但——”他的话音消失了,盯着我,直到我意识到他在请求我的原谅。
“你看,我真希望自己像你一样,”克劳德说,“轻松自由,到处游玩。我总是有工作要做。”
“真倒霉。”我说,似乎这样就够了。
他摇摇头,脸上出于对我的担忧而微微动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对我自己是多么勇敢的一种承认。尽管我本该明白,当一个男人警告你要小心时,通常他是在警告你他脑海中正在上演的黑暗电影。某些暴力的白日梦激发出他们罪恶的劝诫,让你“安全回家”。
他清了清嗓子。“你不在学校的话,那你有工作什么的吗?”他说,“天哪,除非这个问题太莽撞了,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们女孩子都不该这么做。”他说。
我耸耸肩,装成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这趟搭车的确让我感到很轻松,似乎我在这个世界里可以活动得天衣无缝。和陌生人聊天,应对各种状况,这些简单的方式就能让我满足。
克劳德郑重地翻开钱包,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她是个胖乎乎的女孩,粉红色的鼻梁,发型是过时的欧式宫廷鬈发。克劳德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同情,突然抽回了钱包。
“我要去的地方——我一直待在那里,”我说,“那是个大群体,我们互相照顾。”
这对情侣把我带到伍德赛德。我在卡尔玛超市的停车场等着,直到搭上下一辆车——一个男人开的吱吱嘎嘎响的雪佛兰,他带着一个摩托车部件要开到伯克利去卸下。每当驶过路面上的凹坑,用布基胶带粘上的手套箱就要咔嗒咔嗒响一阵。乱蓬蓬的树木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洒满了阳光,紫色的海湾在眼前延伸。我把钱包拿在腿上。他叫克劳德,这个名字与他的外形实在不搭调,他看起来对此有些羞愧。“我母亲喜欢那个法国演员。”他咕哝着说。
他的眼睛盯着路,但我在解释农场的时候他听得很仔细。那座滑稽的老房子,小孩们。盖伊在院子里装的管道系统,水管上全是乱打的结。
我不断想象着塔玛和父亲下班回家后会意识到我真的走了。他们会慢慢明白,塔玛可能比父亲更早得出这个结论。公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我的痕迹。也许父亲会给母亲打电话,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会给我下达什么样的惩罚?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超出了他们的视界。连他们的担忧都自有让人兴奋的地方:会有一刻他们不得不去想我为什么离开,些许阴沉的内疚感会浮出水面,他们不得不感受到它全部的力量,哪怕只有一秒。
“听起来像国际学舍,”他说,“我就住在国际学舍,那儿一共有十五个人。走廊里有一块杂务黑板,我们轮流做最辛苦的那些活儿。”
在这之前我没搭过车,没有真正搭过。陌生人会从一个长发女孩那儿期待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样子,我都得做到,这让我感到紧张——我不知道该对战争表露多大的愤怒,不知道如何谈论学生朝警察扔砖头,或控制客机要求去古巴。我从来都在那些事情之外,似乎是在观看一部本该是自己生活的电影。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要去往农场。
“是的,也许差不多吧。”我说,但心里明白农场和国际学舍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那里有斜视眼的哲学专业学生为谁没洗盘子争论不休,一位来自波兰的女孩小口吃着黑面包,为远方的男朋友哭泣。
最先捎带我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头发是黄油色的,衬衣在腰上打了个结,她一直回头冲我笑,从袋子里拿开心果给我吃。她亲吻男孩时,我能看见她伸出来的舌头。
“那所房子属于谁?”他说,“它是类似于一个机构中心还是别的什么?”
“你根本就没买橙汁。”他说,因受伤而声音有些颤抖。
向某个人解释拉塞尔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会让人记起原来还有拉塞尔和苏珊不在其中的整个领域。
“我说了我很抱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她是真心感到抱歉。但接着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还开着的电视机,尽管她想要收回注意力。我知道父亲察觉到了。
“他的专辑会在圣诞节左右出来,有可能。”我想起来,补充道。
“你知道我们几点得走。”他说。
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农场和拉塞尔,随意地抛出米奇的名字,像那天唐娜在车上说的那样,经过了精心的部署。离农场越近,我就变得越兴奋,如同因为思念畜棚而脱缰的马,忘记了背上的主人。
塔玛瞥了我一眼,用肩膀把钱包往里耸了耸。“抱歉。”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
“听起来很不错。”汤姆说。我看得出来自己的故事已经使他沦陷,他脸上有种梦幻般的兴奋,如同受到睡前故事中奇异之境的催眠。
“我们三十分钟前就该出发了。”他说。
“你可以去逛逛,”我说,“如果你想去的话。”
一听到塔玛的钥匙在门口乱响,他就立刻站起来。
这个邀请让汤姆喜悦起来,他因感激而害羞。“要是不打扰的话。”他说,两团绯红凝在脸上。
我们一起坐着看电视。塔玛去了很久。父亲不停地摩挲着他刚刮过胡子的下巴,脸色半生不熟的样子。广告里那种过分自信的感觉让我感到尴尬,似乎在嘲笑我们的安静。父亲紧张地估量着这沉默。要是在一个月前,我会怎样因为期待而绷紧了神经啊,我会在我的生活经历里采捞出一些珠宝呈现给他。但现在我再也提不起那个劲儿了。父亲于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可知,也更像一个陌生人——他只是一个常人,对辛辣食物很敏感,一直估测他的国外市场,坚持不懈地学法语。
我想象着苏珊他们会很开心看到我带新人来,扩充队伍什么的,那些老把戏。一个馅饼脸的崇拜者和我们一起抬高声音,为粮仓做贡献。但这里面也有别的东西,我想让它延伸:车里紧张而令人愉悦的安静,混浊的高温蒸腾起椅皮子上的水汽。右侧后视镜里我的映像扭曲,只看得见浓密的头发和长着雀斑的肩膀。我有了女孩的体态。汽车驶过桥,穿越垃圾堆粪臭的幕幛。我能看见远处的另一条高速路,与邻近的水并排延伸,先是沼泽似的平原,接着突然坠入峡谷,藏在山里的农场现身了。
“塔玛买橙汁还是什么鬼东西去了。”他说。
到那时,我所熟知的那个农场已不再存在了。结局已经来临:每一个场景都是一曲自身的挽歌。但在我身上仍有太多充满希望的势头。汤姆的车拐进农场的道上时,我的心都要飞出来了:离开两个星期了,完全不算久,但回来还是让我喜不自胜。只有看见一切还在那里,还是一如往常地鲜活、古怪、亦真亦幻,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曾担心它可能会消失。再遇见那栋不可思议的房子——就像《飘》里的那栋,我才意识到,这些都是我爱着的。淤泥沉积的方形池塘,一半的水位,密布的水藻,裸露的混凝土:这些都可以重归我所有。
等我把东西都塞进提包里时,客房看起来就像从没人待过似的——我的离开被迅速吸收掉了,也许这正是这类房间的意义。我以为塔玛和父亲已经上班去了,但我一走进客厅,父亲就在沙发上咕哝起来。
汤姆和我离开车的时候,我脑中闪过一丝犹豫,注意到汤姆的牛仔裤过于干净了。也许那些女孩会嘲弄他,也许邀请他一起来本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告诉自己没事的。我看见他用眼睛吸收着周围的景象——我把他的表情解读为印象深刻,尽管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失修和废弃的汽车骨架。一只死青蛙脆扁的尸壳漂浮在池面上。但这些细节对我来说不再值得大惊小怪,比如尼科腿上的疮口沾着小碎石。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腐烂的质地,因此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光明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