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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你喜欢吗?”苏珊略带着笑说,“很野,对吧?”

我的体内打了个趔趄,让我想起年幼时的一个午后,父亲和我弯腰坐在明湖的岸边。父亲在正午的酷日下眯着眼,泳裤下的大腿像鱼肚一样白。他指着水里的一条蚂蟥,那条蚂蟥吸饱了血,身子紧鼓鼓的,震颤着。他很开心,用一根棍子戳蚂蟥让它动,但我被吓坏了。那条墨黑的蚂蟥在我体内引发了某种扯动,我现在又一次感到了,就在这儿,在达顿的家里,苏珊的眼神越过客厅与我的相会。

唐娜出来到入口处。她的手臂沾了黏糊糊的果汁,闪着光,手里拿着一块三角形的西瓜,器官一样海绵状的粉红。

即便我们轻而易举地移入了达顿家的领地,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我也不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相信没有警车在我们身后呼啸。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毫无理由地去触碰未受侵犯的家庭之网?仅仅是为了证明我们可以?苏珊碰达顿家的东西时,脸上一副面具般的平静,这让我很疑惑,她随意地把东西挪来挪去,即便我整个人都在一种奇异而难以捉摸的紧张之中震颤。唐娜检视着这所房子里的珍宝——一个乳白色陶瓷摆件。我走近仔细一看,发现是一个小小的荷兰女孩的身形。多么奇怪,这些生活的遗迹,一旦从它们的背景中脱离出来,即使再珍贵也变得像垃圾一样不值一文。

“致敬。”她说,嚼得唧唧响。

“乖提基。”我轻抚着它说,挠着它的下巴底下,然后狗叫声停了,我们进了屋。

唐娜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野性的东西,就像一股难闻的气味。她裙子的下摆边缘被踩得破破烂烂的,她与周围锃亮的咖啡桌、整洁的窗帘放一起看是那么格格不入。西瓜汁水一直往地板上滴。

我蹲下来伸出手,眼睛盯着那只狗。提基走过来闻着我的手掌。

“洗碗池里还有,”她说,“真的好吃。”

“等等,”我说,“它认识我。”

唐娜从嘴里挑出一粒黑色的西瓜籽,动作纤细地轻夹着,然后将西瓜籽弹到墙角去了。

我想那只狗可以是很充足的借口了,我们可以挤回车里,然后返回农场。一部分的我希望是那样,但另一部分的我想要让胸中病态的势头继续下去。达顿一家也不算什么好人,就跟康妮和梅一样,还有我父母,他们都因自私和愚蠢而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在那里只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但感觉上待得久得多。噼啪地开关电视机,翻看靠墙桌子上的邮件。我跟着苏珊上楼梯,心里好奇泰迪现在会在哪里、他父母又在哪里。泰迪是不是还等着我给他带大麻?提基在走廊里东碰西撞的。我惊讶地意识到,我活到现在一直都是认识达顿家的。我能辨认出挂着的相片下方墙纸的拼缝,墙纸已经开始剥落,上面缀着粉色的小花,还有指纹留下的脏印。

“肏。”苏珊咕哝道。唐娜也后退了几步。

我时常想起这所房子。我多么天真地告诉自己:这是无害的取乐。我不顾后果,想要赢回苏珊的注意,想感觉到我们重新组合在一起对抗这个世界。我们在达顿一家的生活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这样他们就会从不一样的角度来看自身,哪怕只有一刻。这样他们才会注意到一丝轻微的扰动,试着回忆他们是什么时候动了鞋子或把闹钟放进抽屉里的。我告诉自己,这只会有好处,这种强迫的视角。我们是在帮他们的忙。

午后阳光穿透树林,日影倾斜。唐娜从木质侧门那里探出身子。“后门是开的。”她说。我的心一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已经无法阻止了。然后提基出现了,朝我们四蹄乱刨地奔过来,吼叫着发出可恶的警告。它叫得全身抖动,瘦瘠的肩膀在抽搐。

唐娜在主卧里,把一条长长的丝绸衬裙盖在自己的衣服上。

“快点儿。”苏珊说。我能看出她已经有些恼火,尽管还在笑着:“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站着吧。”

“七点钟我需要劳斯莱斯。”她说,晃了晃水一般的衣料子,香槟色的。

我有些害怕,又说不清原因,只好嘲弄自己怎么会任由思绪狂乱驰骋,直想到最糟糕的事。管她们要做什么呢?——也许是偷窃。我不知道。

苏珊哼笑了一声。我能看见一个雕花玻璃的香水瓶歪倒在床头柜上,金管口红像子弹壳一样躺在地毯上。苏珊早已把写字台的抽屉挑拣过一番,她用手撑满肉色尼龙袜,做出各种下流的凸起形状。胸罩沉甸甸的,看起来像医疗器具,缠绕着金属丝,显得僵硬而笨拙。我举起其中一支口红打开盖子,闻了闻橙红色膏体那爽身粉的香味。

她扬起头笑了:“你真的在乎?”

“噢,是的。”唐娜看着我说。她也抓起一支口红,做了个卡通的噘嘴动作,假装要涂口红。“我们应该留点儿信息。”她望了望四周,说道。

我笑了一下,但确信她看到了这份笑容的艰难:“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留在墙上。”苏珊说。我看得出来这个想法让她兴奋。

苏珊转身对着我:“你到底来不来?”

我想要反对:留下记号似乎有些太暴烈了。达顿太太将不得不把墙擦洗干净,即便如此,墙上也很可能会一直有一片幽灵般的细毛,是使劲擦洗的结果。但我没有作声。

苏珊把车略往路边停了下来,车身几乎让人看不见。唐娜步子轻快地去了侧院。我跟在苏珊后面,但心里微微有些犹豫,拖着凉鞋在灰土中走。

“画一幅图?”唐娜说。

达顿家的窗户拉了窗帘,看起来很朴素,石板路画出一条通往前门的线。车棚里没有车,只有柏油路上闪着的油光。泰迪的自行车没在院子里——他也不在。整个房子看起来空空如也。

“画心。”苏珊补充道,走了过来,“我来画。”

“那里。”我说。苏珊把车速慢下来。

那一刻苏珊在我脑中有了惊人的幻象。绝望透了出来,显现在外,一片黑暗空间在她体内张开大口。我不去想那片黑暗空间有能力做出些什么,只感觉到自己双倍的靠近它的渴望。

苏珊飘忽不定地开着车,驶过一个停车标志,在一长段时间里凝视着路外面,陷入她不为人知的白日梦。她拐上了去我家的路,一家家的大门如一串熟悉的念珠,一扇接一扇。

苏珊从唐娜那里拿过口红,还没来得及把口红头按在象牙白的墙上,我们就听到车道传来一阵响声。

我给苏珊指了方向,看着路旁的风景变得越来越熟悉。苏珊停下车,唐娜走出来,把牌照的前两位数用泥巴糊上,这时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心。我心中聚积起一种不熟悉的勇敢、一种冲破界限的意识,想把自己交付给不确定。我以一种不熟悉的方式把自己锁在了身体里。也许是这种感觉——我会做任何苏珊想让我做的事。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这条明亮的河流里随波漂浮,只有这种庸常的感觉。事情可以如此简单。

“妈的。”苏珊说。

苏珊失望地哼了一声。但我已经想到另外一所房子现在可能空着,就毫不费力地提出她们可以去那里。

唐娜扬起眉毛,微微有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意识到该使我自己的家幸免于难。我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她一整天都在那儿。”

前门打开了。我感受到了嘴里污浊的气味,是恐惧发出腐臭的宣告。苏珊看起来也被吓到了,但她的恐惧疏远,带着点儿玩世不恭,似乎这是沙丁鱼游戏,我们只是躲在这里等别人发现我们。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我知道是达顿太太回来了。

“我们需要一所房子,”苏珊说,“这是头一件事。一所空房子。”她朝我投过来一眼,“你母亲不在家,对吗?”

“泰迪?”她喊道,“你在家吗?”

“哦——”唐娜朝前探过身子叫道,她似乎立马领会到了苏珊的意思,“好,好,好。”

她们把农场的车停在路边,不过没用,我敢肯定达顿太太已经留意那辆陌生的车。可能她会以为是泰迪的朋友——某个年龄大些的邻家伙伴。唐娜用手捂住嘴咯咯笑着,乐得眼睛鼓出来了。苏珊做了一个夸张的“嘘”的鬼脸。我耳朵里脉搏狂响。提基怦咚怦咚地穿过房间跑下楼,我听见达顿太太柔声地和它说着什么,提基叹息着回应。

“待会儿就知道了。”苏珊说,抓住唐娜的目光,“这像是我们的药,针对烦恼的小药方。”

“人呢?”她喊道。

“去哪里?”我问。

紧随其后的沉默明显让人不安。她很快就会上楼,然后呢?

我喜欢知道她想着我,想要安抚我。我注意到,自米奇那次后,她身上有了一种新的绝望气息。我更留心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怎样让她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来吧。”苏珊小声说,“我们从后面溜出去。”

“是时候来场小旅行了。”她说,大声招揽着唐娜加入计划。

唐娜无声地笑着。“糟了,”她说,“糟了。”

回农场的路上,苏珊宣布了一个决定。

苏珊把口红扔在台子上,但唐娜还穿着那件衬裙,拉了拉肩带。

唐娜攀上垃圾桶的边缘,像野兽一样热切。她把裙子在腰上打了个结,好挖得更深。她兴奋起来,快乐地在湿软的垃圾上踩来踏去,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你先走。”她对苏珊说。

“到扒拉垃圾的时间了。”唐娜宣布道,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要出去必须经过厨房,而达顿太太就在厨房。

那天下午早些时候,我们三个开着一辆借来的车去找吃的——一辆特兰斯艾姆,可能是米奇的车。苏珊打开收音机——KFRC 电台,K.O.贝利在大610千赫上。苏珊和唐娜看起来充满活力,我也一样,很开心自己又回到她们中间。苏珊把车停进正面是玻璃橱窗的赛福味超市,我对这里很熟悉,它有着倾斜的绿色屋顶,母亲偶尔会来这里购物。

她可能正在好奇水池里那一堆粉色的瓜瓤,还有地板上黏糊糊的一堆果肉。可能她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骚乱、一种房子里有陌生人的刺痒。一只紧张的手在她喉咙里挠着,她突然希望丈夫此刻在她身边。

唐娜不断地把一些东西碰离原位:都是些小东西。装花的蓝色玻璃瓶向左移了四英寸。一只拖鞋被从另外一只身边踢开。苏珊什么也没碰,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她用眼睛挑拣东西,把一切都吸收进脑海里——带框照片、陶瓷牛仔男孩。那个牛仔男孩让唐娜和苏珊都咯咯笑得发软,我也在笑,但我并没懂她们笑的是什么,只有胃里怪异的感觉,空洞的阳光强烈地照射着。

苏珊跑下楼梯,唐娜和我匆匆跟在后面。我们从达顿太太身边开路穿过,脚步声凌乱、喧嚣,全速冲过厨房。唐娜和苏珊快笑破了肚皮,达顿太太在惊恐中尖叫,提基追着我们狂吠,叫得快而狂热,爪子在地板上飞掠而过。达顿太太退了两步,那是一种毫无遮拦的害怕。

那天仿佛是我第一次看见达顿家的房子。我注意到客厅里铺着地毯,摇椅的座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像手工制作的十字绣枕头,电视机的天线摇摇欲坠,空气中有股像陈腐的百花香的气味。我知道主人不在家,这里的一切都像被大水冲过:文件摆放在矮桌上,厨房里一瓶阿司匹林还敞着口。没有达顿家的人出现赋予这一切生机,它们看起来都毫无道理,就像3D图像的模糊浮影,直到戴上眼镜的那一刻才一下子变得清晰。

“嘿,”她说,“站住!”但她的声音在颤抖。

唐娜消失在另一个房间里,接着又重新现身。我听见抽屉的颤响、东西挪位的声音。

她碰到一只高脚凳,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瓷砖上。我们撞过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达顿太太瘫坐在地板上。认出人的神色在她脸上紧绷起来。

达顿家的钟很吵。网兜里的苹果看起来滑滑的,褪了色。我能看见壁炉架上的照片:泰迪和他父母的熟悉面孔。他的姐姐嫁给了一个IBM推销员。我一直等着前门被打开,等着有人发现我们入侵。太阳点亮了窗户上的一颗折纸星星,让它变得亮闪闪的。达顿太太一定花了不少工夫把那个东西挂起来,让自己的家美观一些。

“我看见你了。”她从地板上叫道,努力坐直身体,呼吸变得狂野,“我看见你了,伊薇·博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