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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端着盘子走向洗碗池,收拾起桌上被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把食物残渣儿扫进手里。

朱利安击了一下桌子:“这他妈的不可能吧?”

“他胖得跟猪一样。”扎夫说,“太可笑了。”

“本尼现在做电脑那种鬼玩意儿,”扎夫说,“你知道吗?”

“本尼是你高中里那个人吗?”萨莎问。

朱利安和扎夫互相递了个眼神,我故意不去注意这一点。扎夫打了个嗝,他们都大笑起来。那股味道让我想起嚼过的肉。

朱利安点点头。我把水池放满水,看见朱利安转过身面对萨莎,膝盖碰着她的膝盖,然后在她太阳穴上亲了一下。

扎夫点点头,没有理会这通电话。

“你们俩太他妈过分了。”扎夫说。

“是莱克茜吗?”朱利安问。

他的语气里有种油滑的调调。我把盘子沉入池底,水面上浮起一层满是渣滓的油网。

我把萨莎的盘子摞起来时,她瞥了我一眼表示感谢。扎夫的手机屏幕亮了,在桌面上震颤。有人打来电话:一张模糊的图像在屏幕上闪烁——是一个身穿内衣的女人。

“我只是不明白,”扎夫继续说,对着萨莎,“你怎么会和朱利安在一起。你火辣得他配不上。”

“是你做了饭。”我说。

萨莎咯咯笑了起来,我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她正费劲地估摸该怎么回答。

“你不用管这些的。”朱利安说,身子迅速往后退好让我拿他的碟子。

“我的意思是,她是个美妞儿,”扎夫对朱利安说,“我说的对吗?”

桌上到处印着酒瓶留下的圆圈,还有晚餐留下的垃圾。我开始收拾餐盘。

朱利安露出笑容,在我看来,那是独生子才会有的笑容,这种人从小就相信,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能得到。他可能的确一直能得到。他们三个映显在灯光中,像一幕电影里的场景,而我已经年纪大得不适合观看了。

“来吧,伊薇。”朱利安说。他叫我名字时那种诡异的亲密让我惊了一下。

“但是萨莎和我了解彼此,不是吗?”扎夫对萨莎微笑道,“我喜欢萨莎。”

“没关系的。”

萨莎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她的手指在不停地整理着那一堆撕坏的商标。

“和我们坐一会儿吧。”扎夫说,端详着我,“聊聊天。”

“她不喜欢自己的奶子,”朱利安一边有节奏地轻拍萨莎的后颈一边说,“但我告诉她它们很好。”

“一点儿也没有,”我说,“我只是出来喝点儿水。”

“萨莎!”扎夫装出一副难过的神情,“你的奶子很棒。”

“我们声音太大了吗?”朱利安问。又是这种怪异的礼貌,那么轻易地就楔入了。

我的脸唰地红了,匆匆收拾着餐具。

之后我再经过时,事态并没有什么变化。萨莎还在聆听他们谈话,像是将来某天会被测试似的。朱利安和扎夫的陶醉已经进入热烈的状态,他们的发际线汗湿了。

“对啊,”朱利安说,手还放在萨莎脖子上,“如果你不这么觉得,扎夫会告诉你的。”

扎夫做了回答,重操他们那老一套行话。我能听见萨莎的缄默。

“我向来说实话。”扎夫说。

“我尊敬你,”朱利安对扎夫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兄弟,自从见过斯卡利特这样的人之后,你一定要见见这个人。”他表现出一种夸张的仰慕,high了的人往往倾向于做出乐观的结论。

“他确实是这样。”朱利安说,“这是真的。”

他们半心半意地挽留我,我挥挥手推辞了,然后进屋关上卧室门,但他们的只言片语还是溜了进来。

“给我看看。”扎夫说。

大家吃完饭,我站了起来。“我有些事要做。”我说。

“它们太小了。”萨莎说。她的嘴巴紧绷着,仿佛是在打趣自己,又在座位上挪了挪。

他们三个人都喝醉了,可能我也醉了,天花板被喷出的烟熏得灰蒙蒙的。我们一起抽了支滚粗的大麻烟卷。一阵色欲的靡意向扎夫袭来,他惬意地眯着眼睛。萨莎已更深地沉入自己的世界,尽管她已拉开运动衫的拉链,阳光照不到的胸口横斜着淡淡的蓝色血管。她的眼妆比先前重了一些,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补的妆。

“它们永远也不会下垂,所以这样很棒。”朱利安说,拿指头挠着她的肩膀,“让扎夫看看。”

“因为你是个靠谱的人,”扎夫不断重复道,“你是个靠谱的人,朱利安,所以我不让你预先付款。你知道和麦金利、山姆他们就没办法这样。那些笨蛋。”

萨莎的脸涨得通红。

晚餐时我们喝了一瓶丹的葡萄酒,酒渣扒在朱利安的牙缝里。之后我们又喝了啤酒,酒精冲淡了我们呼吸中的油腻气。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窗外黑漆漆的,风从屋檐穿过。萨莎把打湿的酒瓶商标围成一丝不苟的阵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我几眼,朱利安的手在她颈后摩挲着。他和扎夫整个晚饭期间都在用行话交流,萨莎和我淡入沉默中,这种沉默我自青春期就一直很熟悉:打破扎夫和朱利安同盟的努力不会有值得的回报。更简单的做法是看着他们,看着萨莎,她表现得好像仅仅坐在那里就已满足了。

“照做,宝贝儿。”朱利安说,他声音里的粗鲁让我瞥过去一眼。我遇上了萨莎的眼睛——我告诉自己她脸上的表情是恳求。

他搓了几下萨莎的背,动作粗糙,我觉得是如此,尽管这个举动看似是想安慰她,把她带回这个世界。当他亲吻萨莎时,她闭上了眼睛。

“算了吧,你们。”我说。

“牛肉挺多的,我觉得,”朱利安终于开口了,他的愤怒从目光里慢慢消退,“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孩们转过头,带着饶有兴趣的惊讶。不过,我觉得他们一直在追踪我的行迹。我在场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

我试图捉住萨莎的眼神,设法用意念传递给她一些告诫与同情。但萨莎无法接收,她被失败刺痛了。房间里一片沉寂。扎夫还在指间把玩着烟卷,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怎么了?”朱利安说,他的脸突然换上一副无辜的神情。

“我可以做点儿别的,”我说,“橱柜里有些意大利面。”

“就消停了吧。”我告诉他。

“这个钟是坏的,傻瓜。”朱利安说,他抓起盒子塞进垃圾桶,萨莎看起来快要哭了。“随便吧。”他厌恶地说。他扒拉着奶酪上的糊壳,然后把手指搓干净。我想起教授的那只狗,那个可怜的动物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毒药让它的血管里如雪泥一般。还有其他许多萨莎可能不会告诉我的事。

“噢,没事的。”萨莎说,略微笑了下,眼睛望着朱利安。

萨莎的目光移向时钟。

“我们到底做什么了?”朱利安说,“我们到底该消停什么?”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扎夫说。

他和扎夫哼笑了一声——那些旧的感觉这么快就回来了,内心里羞耻的乱撞。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望向萨莎:“你们让她很为难。”

萨莎狂乱了,冲过去查看比萨盒背面的说明。“预热到450华氏度,”她喃喃地说,“我照做了。我不懂。”

“萨莎没事的。”朱利安说。他撩起她的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她费力挤出一个微弱的笑。“还有,”他继续说,“你恐怕不是那个该给我们上课的人吧?”

“伙计,”扎夫说,“这还是好的那种,很贵的。”

我的心猛地一缩。

“妈的。”朱利安说。厨房传出一股灰味儿和淀粉的煳味儿。“该死,该死,该死。”他打开炉子,徒手拉出比萨,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它扔到桌子上。比萨已经烤得焦黑,还在冒烟。

“你不是,相当于,杀过人吗?”朱利安说。

我听到他和朱利安讨论毒品,带着内行人的那种热情,像两个证券交易员一样交换数据:温室产量和自然产量,以及不同品种的四氢大麻酚含量。这一点儿都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大麻只是一种消遣,种在番茄秧边上,装在玻璃罐里分传。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从芽上摘点儿种子自己种。卖一小包好有足够的油钱进城。现在听到大麻成为一堆毫无生气的数字感觉挺奇怪的,它成了可知的商品,而非一道神秘的传送门。可能扎夫和朱利安的方式更好吧,切断了一切云里雾里的唯心主义。

扎夫吸了一下牙齿,然后发出一声紧张的干笑。

朱利安在炉子上烧牛肉,那块肉逐渐失去了光泽。他用黄油刀戳了戳生肉饼,捅了一下,又拿鼻子去嗅。这是学校宿舍的烹调方法。萨莎把比萨放进烤箱,将塑料包装纸胡乱揉成一团,然后在每张椅子面前放一份餐巾纸,是郊区式的晚餐前摆桌子的家务记忆。扎夫喝了一瓶啤酒,看着萨莎,带着饶有兴趣的轻蔑。烟卷还没点燃,他拿在指间飞速地旋转着,一脸的享受。

我的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当然没有。”

他在桌子上卷了一支大麻,过程中用了多张不同的纸,在造型上花费了不少功夫。扎夫隔着一段距离端详他的作品,又从药瓶里捏了一点儿出来,整个房间都浸泡在潮湿大麻的臭味里。

“但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朱利安说,带着获胜的激动咧嘴笑着,“你当时和拉塞尔·海卓克什么的在一块儿。”

“一顿大餐。”扎夫说,“蛋白质有了,钙也有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蔬菜也有了。”

“海卓克?”扎夫说,“你没在逗我吧?”

他们从洪堡回来的路上买了些食物:一块巨大的冷冻比萨,打折的装在塑料托盘里的碎牛肉。

我竭力抑制声音里要出现的歇斯底里:“我差不多都不在那里。”

我习惯性地微笑着推辞,但最后还是脱下了夹克,已然适应了被人关注。

朱利安耸耸肩:“听起来可不是那样。”

“我们有很多吃的。”她说。

“你们真的不用相信那些的。”但他们的脸色没有一点儿变化。

“你应该和我们一块儿吃。”朱利安说。萨莎点点头,蹭到他身边。她绕在爱人的轨道里,给予我的注意力是那种潦草的、漫不经心的。

“萨莎说你是这样告诉她的。”朱利安继续说,“比如你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打算去镇上待一会儿。”我说。

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悲的背叛:萨莎把我说的一切都告诉朱利安了。

他们都转过来看着我。

“所以给我们看看,”扎夫说,他转向萨莎,我又一次成了隐形人,“让我们看看那对著名的奶子。”

“嘿,嘿,嘿。”他说。

“你不用非得这样做。”我对她说。

我已打算好走到镇上吃晚餐,让他们单独待着,但朱利安注意到我正朝门口走去。

萨莎朝我的方向眨了眨眼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她的语气冰冷,带着明显的轻蔑。她把胸前的领口拉下来,低头沉思,望着自己的衬衣。

萨莎和扎夫似乎认识,很快他们三人就谈论起洪堡附近一家生意惨淡的酒吧,那个老板是一个灰头发的种植农。朱利安用胳膊环着萨莎,那神气像一个壮汉刚从矿上回来。很难想象他会伤害一只狗,或是别人,一望便知萨莎很高兴待在他身边。这一整天她在我面前都很少女气、含蓄,身上没有流露出我们前一晚谈过话的迹象。扎夫说的什么话让她笑了——很美的、抑制的笑声。她半掩着嘴,似乎不想露出自己的牙齿。

“看见了?”朱利安说,朝我狠狠地笑了一下:“听萨莎的。”

扎夫走过来和我握手。“谢谢,”他说,然后把手抽走,“您真是一个正派的人。”

在我和丹走得还近的时候,我去参加过一场朱利安的独奏会。朱利安那时九岁左右。我记得他很擅长拉大提琴,细细的胳膊奏着成人的悲伤乐曲,鼻孔边上挂着鼻涕,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大提琴的平衡。那个曾用音乐唤起渴望与美好的男孩,似乎不大可能变成眼前这个快成年的男人,他正盯着萨莎,眼里涂了一层冷冷的光。

“这是你的房子。”

她拉下自己的衬衫,脸发红,却又几乎如在梦中。当领口卡在胸罩上时,她手法娴熟地不耐烦地一拽,然后两只苍白的乳房暴露出来,皮肤上有胸罩的印痕。扎夫赞许地欢呼起来,伸出手指拨弄她的玫瑰色乳头,朱利安在一边看着。

“他今晚待在这儿没问题,对吗?”朱利安问,好像我是幼童军的女指导。

我在这儿待了太久,却早已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朱利安从洪堡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想搭车去洛杉矶的朋友。这个朋友叫扎夫。这个名字有那么点儿拉斯塔法里教徒的意味,尤其是他发音的方式。尽管扎夫的肤色像鱼肚一样白,一头橙色头发乱糟糟的,用一根女式橡皮筋扎在脑后。他比朱利安大很多,可能有三十五岁,穿得却像个青少年:同样是过长的大口袋短裤,T恤磨损成了破布。他眯着眼在丹的房子里边绕边估量,拿起一只象牙还是骨头雕刻的小公牛,又把它放下。他凝视着朱利安的母亲在沙滩上怀抱着他的那张照片,然后把相框放回架子上,自个儿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