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女孩们 > 9

9

弗兰克说动我出门的神奇能力让母亲印象深刻。这正是弗兰克想要的。这样她就能想象出他利索地楔进了父亲的角色。我得到的乐趣和期待中的一样多:吃了果味冰沙,纸杯慢慢变软,直到冰沙漏到手上。我把剩下的冰沙扔掉,即使在短裤上擦了擦,手上还是沾了残渣儿。

镇上在庆祝110年纪念,不管怎么说,不是100年,这个尴尬的数字奠定了这场寒碜的盛会的基调。叫它狂欢节似乎都太过慷慨,不过镇上大部分人都来了。公园里有一场盒食义卖会,在高中的露天圆形剧场还有一场关于小镇成立的表演,学生会成员穿着戏服挥汗如雨。他们封了路,不让车过,我发现自己就在攒动的人群中,人们抱着休闲与寻乐的愿望推来挤去。丈夫们的脸上绷着悲惨的责任感,身边的妻子和孩子想要毛绒动物,还有颜色浅淡的酸柠檬水、热狗和烤玉米。这都是开心时光的证明。河里垃圾淤塞,上面缓缓漂着爆米花袋子、啤酒罐和纸扇。

我在人群中移动、阴影里进出。我看见了认识的男孩子,可他们都是学校里一闪而过的背景人物,没有一个是我真正相处过的。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念咒般唤出他们的姓名:诺姆·莫洛维奇、吉姆·舒马赫。大多数是农家孩子,靴子一股腐烂味儿。他们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轻声细语,只在被叫到时才发言。课桌上的牛仔帽翻过来,里面一圈卑微的灰尘。他们有礼貌,品行端正,身上有奶牛、苜蓿地和几个小妹妹的印迹。他们和农场里的人绝然不同,在农场里,哪个男孩要是还尊重父亲的权威,或是进入母亲的厨房之前规规矩矩擦干净靴子,那就一定会被耻笑。我想知道苏珊此刻在做什么——在小河里游泳,还是和唐娜、海伦甚至是米奇躺在一起?这个想法让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用牙齿磨着嘴巴上的干皮褶。

我做了个鬼脸,把杯子和饼干收起来,但母亲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弯下腰去亲吻弗兰克。她的长袍低垂,我看到一道三角形的阴影,还有被太阳晒出斑点的胸口,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我只须在狂欢节上再多待一会儿,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弗兰克和母亲会为这一剂健康的社交药感到满意。我想到公园去,但那里塞满了人——游行已经开始,皮卡车后厢里载满彩色纸塑的镇政厅绉纸模型。银行职员和穿着印度式服装的女孩们在花车上扭动身体,游行乐队的声音强烈、迫人。我从人群中钻出来,沿着边缘疾走,紧贴着较为安静的那一侧街道。乐队声音越来越吵闹,游行队伍绕向东华盛顿街去了。一阵有指向的表演似的笑声传来,切断了我的注意力。我抬头前就知道这是针对我的。

“很开心看到你们能好好地聊聊天。”母亲羞涩地补充道。

是康妮。康妮和梅。康妮手腕上吊着一只网兜袋子。我能看出里面兜着一罐橙味苏打水和别的杂货。康妮的衬衣下显出泳衣的轮廓。通过这些可以解读出她们简单的一整天——暑气恹恹,橙味苏打水跑了气,泳衣在阳台上晾干。

“好啊,”我说,“一定会的。”

我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有种拐进自己的车道的熟悉。接着是不安,这些事实来回碰撞着:康妮对我很恼火;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看着康妮过了最初的惊讶。梅警犬似的把眼睛眯起来,急切地等着看好戏。她的牙箍让她的嘴巴有点儿厚。康妮和梅互相耳语了几句,然后康妮移过来。

我能感觉到弗兰克在看我。

“嘿,”她谨慎地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过这是个好主意,”她说,“你会玩得很开心的。”

我以为会遭遇怒气和嘲笑,但康妮表现得很正常,看见我甚至有些开心。我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说话了。我看着梅的脸想找到一丝线索,但她一直没有表情。

“好吧,镇子聚会,”弗兰克打断她,“百年纪念,都一样。”

“没什么事。”我说。过去的几个星期应该增强了我的抵抗力,农场的存在减少了我们熟悉的戏剧的筹码。可是旧日的忠诚那么快就回来了,像被赶着走的驮畜,我想要她们喜欢我。

母亲抓住这个讨好的主意,似乎这是智慧的灵光一闪。“我不确定是不是百年纪念——”她说。

“我们也是。”康妮说。

“伊薇应该去看看狂欢节,是不是?”弗兰克说,“那个百年纪念?别让她闲着。”

我心中突然涌起对弗兰克的感激——幸好我来了,真开心能和康妮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她不像苏珊那样复杂和费解,她只是一个朋友,日子一天天变换,而她还是我熟知的她。我和她曾一起看电视,直到被屏幕闪得头痛,也曾在浴室刺眼的灯光下帮对方挤掉背上的痘痘。

“觉得什么?”她问。

“没劲,是吧?”我指了指游行队伍的方向,“一百一十年。”

“你觉得呢,珍妮?”弗兰克盯着母亲说道。

“附近有一群怪人。”梅嗤着鼻子说,我怀疑她是在影射我,“在河边。他们身上一股臭味儿。”

母亲走进来,用毛巾擦干发梢,我立刻变得快活了,换上像在听弗兰克讲话的神情。

“是啊,”康妮更友善地说,“表演也很蠢。苏珊·塞耶的裙子那么透。每个人都能看到她的内衣。”

“镇上的聚会还在进行呢,”弗兰克说,“今天和明天都有。也许你可以去镇上看看,好好玩一下。我确定那会让你妈妈开心的。你得找点儿事情做。”

她们互抛了一个眼神。我嫉妒她们共享的回忆,她们一定是一起坐在观众席,在阳光下无聊又焦躁。

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这意味着母亲很快就要出现了。我试着估定弗兰克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会说——他想表现得好一些,不让我有麻烦,我明白这一点。但我不愿感激。他是为了在我面前像个父亲的样子。

“我们可能会去游泳。”康妮说。这个宣言对于她们俩而言都似乎有种暧昧的好笑,我试探性地加入了她们的笑,仿佛明白这个笑话。

“借的,行了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明白。但不能有下次了。她非常爱你,你知道吗?”

“嗯。”康妮好像在和梅默默地确认什么,“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没有偷。”我的声音又尖又假。

我该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我的背叛不会被容忍的。“去游泳?”

“让她省省心吧,”弗兰克说,“可以吗?她是位可敬的女士。”

梅走近我,点点头:“是啊,在草场俱乐部。我妈妈可以载我们过去。你想来吗?”

我知道我的脸红了,但还是保持安静,眯起眼睛盯着桌子。

我可以和她们一起去,这个念头是那样一个滑稽的时空错乱,仿佛有一个平行宇宙展开,在那里康妮和我还是朋友,梅·洛佩斯邀请我们去草场俱乐部游泳。在那里你可以喝到奶昔,吃到烤奶酪三明治,奶酪融化成荷叶花边。味道很简单,是给孩子们吃的食物,只要签上父母的名字就可以代替结账。我任由自己去感到受宠若惊,去回忆与康妮之间那种轻松的熟悉感。我对她家是如此熟悉,闭着眼睛也知道每个碗、每个塑料杯放在柜子的哪个地方,它们的边缘被洗碗机磕豁了。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简单,是我们令人信服的友谊进行曲。

“她那天真的很想不通,”弗兰克继续说,“她丢了一些钱。直接从钱包里不见了。”

正在这时,梅向我走过来,把一罐橙味苏打水往前一送:里面的苏打水打到我的脸时有些倾斜,所以没有湿到往下淌的程度。噢,我想,我的胃在往下坠。噢,当然了。整个停车场开始倾斜。苏打水有些温热,我闻到了化学制品的味道,没有香味的液体滴在柏油地面上。梅把几乎空掉的易拉罐扔掉。它滚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她的脸像一枚二十五分硬币那样闪闪发光,她似乎也被自己的放肆吓到了。康妮更是拿不定主意,她的脸像个闪烁的电灯泡,直到梅把她的袋子拉得警铃般乱响,她的注意力才恢复了全部的功率。

我浑身僵硬,但没有抬头。他指的可以是很多事情:农场、我和拉塞尔做的事、米奇,还有我对苏珊的感觉。

这些液体几乎没有擦到我。事情本可以更糟的,我会真正湿透而不是面对现在这种微弱的攻击,可是不知为何我渴望全身湿透。我想要这个事件像我的羞耻感一样巨大、残忍。

“你觉得一切都很好笑,是吗?”他说,“想干吗就干吗,你觉得你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祝你夏天愉快。”梅啼啭着,她挽住了康妮。

弗兰克没有穿靴子,脚上只有一双白得亮眼的袜子。我吞下一声无法抗拒的哼笑,看见一个成年男人穿袜子的脚多少有些可笑。他看见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烦躁起来。

然后她们就走了,手上的袋子挤来撞去,凉鞋在人行道上响亮地啪嗒着。康妮转身瞥了我一眼,但我看到梅用力地拽她。冲浪音乐从对街上一扇打开的车窗传来,如血脉奔流——我觉得好像看见彼得的朋友亨利在车上,不过这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在我孩子气的耻辱上编织一张更大的阴谋网,似乎这是一种升级。

他脸颊的肌肉跳了一下。“好歹出去转转吧,”他说,“你待在屋里像是被人关在这儿了似的。”

我脸上维持着一个精神病人的平静,害怕也许有人在看我,警惕自己出现任何软弱的迹象。尽管我确信这很明显——我的面容紧绷着,是一种受伤的坚持,坚持表明我很好,一切都很好,这不过是个误会,是少女式的朋友间的玩闹。哈哈哈,像《家有仙妻》里面的那段笑声,达林杏仁蛋白糖似的脸上恐惧的表情在笑声里流尽了所有意义。

我耸耸肩,我正打算这么做。

才离开苏珊两天,我就轻易地滑入青春期生活的乏味河流了——康妮和梅愚蠢的闹剧。母亲冰冷的双手突然放在我脖子上,像要通过惊吓来刺激我爱上她。这个糟糕的狂欢节和我糟糕的家乡。我对苏珊的愤怒已再难找到入口,像一件打包起来的旧毛衣,很少被想起。我想到拉塞尔扇了海伦耳光,这件事冒出头来,就像某些念头背后的一个小故障、一种警觉的记忆。但我总有办法让事情说得通。

他虚饰的耐心这么快就耗光了。“你就打算在家里瞎闷着吗?”他问。

第二天我回到了农场。

他试着套近乎。我把那一筒饼干的袋子扭上,擦干净手上的碎屑,突然变得特别讲究了。“不知道。”我答。

我发现苏珊在床垫上弯腰专心地盯着一本书。她从不读书,看见她这样专注地静止不动是件奇怪的事情。封面的一半已经被撕坏了,上面有一个未来主义的五角星形,还有一些块状的白色印刷字体。

“今天有什么计划吗?”他问我。

“这是讲什么的?”我站在门口问道。

第二天早上,我开心地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母亲正在淋浴。我往咖啡里倒了一点儿糖,然后拿了一筒苏打饼干在桌边安顿下来。我喜欢把一块饼干嚼碎,然后给这一团糨糊冲一满口咖啡。我是那样沉浸在这个仪式中,以致被弗兰克的突然现身吓了一跳。他腾空另一张椅子,拉过来坐下。我看着他把饼干碎屑收起来,激起我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我正想溜走,他先开口说话了。

苏珊抬起头,被吓了一跳。

我对着窗外抽了一点儿草,然后自慰到疲惫不堪,看一本漫画或杂志,是哪个并不重要。这只是身体的动作,我的大脑可以借以放松。我可以去看道奇“战马”车的广告。一个微笑的女孩戴着一顶雪白的牛仔帽,猛烈地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她的神情松懈、浮夸,又吸又舔的,下巴上的口水黏糊糊的。我应该试着理解那一晚与米奇发生的事情,然后泰然处之,但我只有强烈而正式的愤怒。那张愚蠢的金唱片。我努力地想要从中组合出新的意义,似乎我错过了某个重要的信号——苏珊从米奇背后给我的一个有分量的眼神。米奇好色的脸,汗珠大颗大颗地落在我身上,我不得不转过头去。

“时间,”她说,“空间。”

我刺激着这些幻想:通过离开农场一阵子,我可以激得苏珊突然现身,要求我回到她身边。我狼吞虎咽着孤独,如一筒筒地吃掉苏打饼干,玩味着嘴里钠的刺切口感。看《家有仙妻》的时候,我对萨曼莎有了新的恼火——她自命不凡的鼻子,她那样去捉弄丈夫。他不顾一切的愚蠢的爱,让他成了一个笑话。有一晚我歇下来端详着外祖母挂在大厅里的影棚照片,用紫胶漆抛光的发卷像帽子一样贴在她头上。她很漂亮,洋溢着健康,只有眼睛睡意蒙眬的,似乎从落英缤纷的梦中醒来。我们没有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振奋。

看见她,和米奇那一晚的记忆又闪现出来,但不是清晰的聚焦,而是像二手的映像。对于我的消失,还有关于米奇,苏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叹了口气,扔下书,躺倒在床上,研究起自己的指甲,捏着胳膊上的皮肤。

“晚安。”我说。我不愿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弗兰克的手会伸进母亲的雪纺衬衣。母亲足够警觉地关掉灯,渴求宽容的黑暗。

“好胖啊。”她宣布道,等着我反驳。她知道我会这样做的。

弗兰克笑着回应了一下,但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我讨厌那种不情愿的了解,我已开始注意到权力和控制的每种微妙的转换、那些虚枪实棒。为什么一段关系不能是互惠互利,两个人以相同比值从中稳定获益呢?我啪地一下合上了杂志。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又回到她身边。对她脸上每个信号都那样警觉,弄得我都讨厌自己了,但望着她,我是快乐的。

她微笑了一下,梳了梳我的头发。“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对吗?这里当然也是你的家。她是不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转身向弗兰克说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我很开心自己回来了。”我悄悄地说,黑暗允许我说出这句话。

“我只是想待在家里了。”我说,“这也是我的家,不是吗?”

苏珊微笑了一下,半睡半醒地说:“但是你一直都可以回家的。”

“你一般都是来去匆匆的。”她说。

“也许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没有。”我耸耸肩,转过身继续看杂志。下一页是一个穿着黄油色束腰外衣的女孩跪在一只白盒子上。是“月华滴”葡萄的广告。

“自由的伊薇。”

“一个人在家干吗呢,甜心?”母亲走过来用胳膊绕住我,我任由她这样做了,尽管她身上有股酒的金属气息,还有残余的香水味儿,“康妮生病了吗?”

“我是认真的。我再也不想离开了。”

“嘿。”我说。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

“甜心。”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身体晃动的幅度刚好够我知道她喝醉了,她还不想让我发现,虽然发红的脖子——从雪纺衬衫里露出来——已暴露了这一切。

我可以看见她的眼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突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门廊传来的吵闹声吓了我一跳,紧接着是母亲情不自禁的笑声,还有弗兰克沉重的脚步声。我在客厅里外祖父的椅子上伸展着身子,看母亲的《麦考尔》杂志。里面图片上的火腿如生殖器般光滑,围了一圈菠萝做装饰,劳伦·赫顿身穿巴厘岛风格的胸衣,悠闲地躺在岩石密布的悬崖上。母亲和弗兰克闹嚷嚷地进了客厅,但是看见我立刻就不说话了。弗兰克穿着他的牛仔靴,母亲说的话也都咽了下去。

“我太热了。”她宣布道,踢开床单,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