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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句话引来了他响亮的回答,虽然没有一句话听得分明,只听到他不住地说着激动的话语,几乎是在咒骂,然而,在这激动的话语之间听得出他的意思,在牛津大学葡萄酒确实是喝得很多的,同时,的确很庆幸,她哥哥喝酒是喝得比较少的。

“是的,确实了解到了,”凯瑟琳由衷地说,“就是说,你们比我想象的要喝得多得多了。不过,我知道,詹姆斯不会喝这么多。”

索普的思路此后全都回到了关于他自己的马车的优点上,她也因此要赞扬他的马跑动时热情奔放,并且说马的步伐加上马车弹簧的性能很好,使马车的行驶潇洒自如。她尽量紧紧跟着他的思路不停地称赞。要抢在他之前,或者是要超越他,那是不可能的。他在这方面的学识和她的一无所知,他语言表达的迅速,以及她本人言语的小心谨慎,都使她不可能有那样的能力。她不可能说出一句新颖的话语来夸上一番,但是每当他要夸上一番,她立即随声附和,终于他们有了一个一致看法,他的马车在装备上总的来说是全国最好的,车厢是最好的,马是跑得最快的,而他本人则是最好的驾车人。“索普先生,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过了一会儿之后凯瑟琳试图把这个话题看作是已有了定论,想稍微换一换说话的内容,这样说道,“詹姆斯的车子会坏呢?”

“牛津!我告诉你,现在的牛津没人喝酒。那里谁也不喝酒。能喝四杯以上的人,你几乎是碰不到的。比如说吧,上一回在我公寓里开了一个派对,我们喝的酒,平均分摊,一人喝了五品脱,大家觉得这可是一桩了不起的事。都说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我的酒可是好酒啊。在牛津,这样的酒可不是常弄得到的,道理也许就在这里。但是,那里一般要喝多少酒,这件事可以让你了解一个大概。”

“车子会坏!啊!天哪!你在生活中有没有碰上过这种有点靠不住的事?车上没有一根铁是牢靠的。至少在这十年里车轮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了,至于车身嘛!说真的,你手指头一碰它就会散架。我从没见过这样糟糕的破车!感谢上帝!我们有一辆好车。白送我五万英镑叫我赶它两英里路我也不干。”

“可是我听说,在牛津大学里喝掉了很多酒。”

“老天哪!”凯瑟琳叫道,她听了吓坏了,“求求你,我们掉头吧;我们再走他们一定会出事的。求求你,索普先生,我们回头吧。回去,停下来跟我哥哥说,告诉他多不安全。”

“哦,天哪,那样可以挽救成千上万的人。在这个国家,该喝的葡萄酒百分之一都没有喝掉。我们国家的多雾气候要有东西来帮忙。”

“不安全!哦,天哪!那又有什么?要是车坏了,他们只不过是打个滚;满地是泥灰,摔一跤那才棒呢。哦,天杀的!要是懂怎么样驾马车,那车子就是安全的;那样的车子虽然相当旧,但只要驾车的是个内行,那车就还可以用上二十几年。上帝保佑!给我五英镑,我可以从这里到约克郡打一个来回,保证一颗钉子不掉。”

“我不信。”

凯瑟琳听得目瞪口呆;同一件事情的如此极不相同的说法,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因为她从小到大并不懂吹牛说大话的人的习气,也不知道太爱虚荣会致使人说多少无聊的大话和多少无耻的谎话。她自己家的人都是实事求是的普通人,少有说俏皮话的。她父亲至多不过说几句双关语,她母亲则喜欢用些谚语,因此他们从没有习惯靠说假话来抬高自己,也不会满口大话以至前后矛盾。她心里很烦恼,将这事想了好久,还不止一回想张口请索普先生将这个问题的真正见解说得明白一点;但是她憋住了,没有把他先前说得含含糊糊的事情弄个一清二楚,因为她似乎觉得他并不以见解清晰见长;而且,与这件事联想起来,她觉得他也不会真让他妹妹和他的好友去冒那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避免的危险,这样想时,她终于感到,他必定明白,马车其实是好好儿的,非常的安全,于是她也就不再担惊受怕了。整件事情,他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接下来的谈话——确切地说是他的自说自话——自始至终都围绕他自己和他自己所关心的事。他跟她谈他的那些马,说什么都是花几个钱买下,又高价卖出去赚了一大笔;他跟她谈赛马,说他的判断万无一失,下的赌注必定赢;他跟她谈与人一起去狩猎,说他打的鸟(虽然没有一枪是瞄得很准的)比他所有同伴打的加起来还要多;他还给她介绍了非常有意思的一天,带上猎狐狗去户外活动,他指挥这些狗老谋深算,手法高明,补救了最有经验的猎人出的差错,他在马背上表现出来的大无畏气势,虽然从不曾有一刻危及自己的性命,却老是使别人处境尴尬,他泰然自若地说,这样的处境使许多人困难重重。

“天哪!你们女人老关心男人喝醉酒。嗨,你总不会觉得男人喝一瓶酒就糊里糊涂吧?这事我清楚,要是大家每天都喝一瓶,这世界像现在这样的毛病,一半也不会有。那对我们大伙儿都是件好事。”

尽管凯瑟琳心里并不常常评判他人,对于男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固执的看法,但是她一面耐着性子听他自以为了不起的滔滔不绝的大话,一面心中不免对他是不是一个真正可爱的人有些狐疑。这是一个很大胆的臆测,因为他是伊莎贝拉的哥哥;而且詹姆斯也说,他的举止态度像她这样的姑娘都会喜欢的。然而,尽管如此,他们出门还不到一个钟头,她就隐隐地感到与他在一起是极无聊的,而且这种无聊感继续不停地加深,一直持续到又回到普尔特尼大街。这一极无聊的感觉诱使她对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略有点抵制,怀疑他是否有让人人都喜欢的本领。

“一天一瓶!不对。你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事?他是一个很节制的人,你不会觉得他昨晚喝醉了吧?”

他们到了艾伦太太住所的门口,伊莎贝拉发现天色太晚,他们不能陪她的朋友进屋去,这时她的惊讶真没法用言语来表达:“已经过了三点钟!”真不能想象,真难以相信,真是不可能!她自己的表不相信,她哥哥的表不相信,仆人的表也不相信;不管是据理力争还是依事实说话,她一概不相信,直到莫兰取出他的表来弄清了事实: 当时若是怀疑时间还应该长一点也同样是不可想象、不能相信、不可能的;而她只是一个劲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两个半钟头时间在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快就过去的,她还要凯瑟琳出来作证;凯瑟琳可不愿说谎话,即便是讨伊莎贝拉的开心;不过,伊莎贝拉免去了她的朋友说出不同意见的苦恼,因为她并没有等她的朋友把话说出来。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一想到自己要径直回家去,她心里就难受极了。毕竟她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会儿工夫与她最最亲爱的凯瑟琳说说话的;尽管她有这么多的话要跟凯瑟琳说,但是,看起来似乎她们永远不会再在一块儿了;因此,她带着充满极端痛苦的微笑和饱含十分沮丧的笑眼,与她的朋友道别后离去。

“是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好像是个挺不错的老头,我觉得,他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好;他是不会无缘无故得痛风病的。他现在一天喝一瓶酒吗?”

凯瑟琳发觉艾伦太太是空忙了一个上午之后刚回到家,两人一见面艾伦太太就说,“哎呀,亲爱的,你回来啦。”这是一句她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反驳的真理;“我相信你们郊游一定很愉快吧?”

“是常常在一块儿。”

“是的,太太,谢谢您;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可是你常常跟他们在一块儿。”

“索普太太也这么说;你们都一块儿去她非常高兴。”

“我的教父!不是的。”

“你见到索普太太了?”

“这对他的第二继承人是件好事。他是你的教父,对吗?”

“是啊,你们一出门我就到温泉房去了,就在那儿碰见她的,还一起说了好多话。她说,今天早晨集市上难得买到小牛肉,成了希罕了。”

“没,没有。”

“别的熟人你见到吗?”

“没子女吗?”

“见到了;我们俩一块儿到新月大楼去走走,在那边碰上了休斯太太,还有跟她一起的蒂尔尼先生和蒂尔尼小姐。”

“哦!你是说艾伦先生。我看是的,他很富有。”

“是真的吗?他们跟你说话了吗?”

凯瑟琳并不觉得这样的描述非常动听,但是现在要打退堂鼓为时已晚,而且她年轻轻的,不会承认自己会被吓倒;于是,她只得听天由命,相信了所谓这匹牲口会对主人了解的说法,平平静静地坐下来,也看着索普在她身旁坐下。一切安排停当,那个站在马的脑袋一侧的仆人,接受了一个用很了不起的口气下的命令,“出发!”于是他们便出发了,那样地从容不迫,既没有向前蹿,也没有跃起来,一点都没有。凯瑟琳很庆幸马车没有出什么差错,心中非常高兴,她既吃惊,又感激,于是说出了心中感到的喜悦。她的同伴立即把这件事解说得十分轻巧,告诉她,这完全是由于他拉住缰绳的方式特别地英明,还有他的马鞭甩得特别有眼光、特别地灵巧。凯瑟琳心想,他既然有这么高超的驾驭马的本领,为什么还要讲述马的诡计多端来吓唬她,尽管她心中难免嘀咕,但是还是打心眼里觉得庆幸,遇上这么出色的一个赶马车的人。望着那匹牲口继续用同样从容不迫的步子跑着,却看不出它有丝毫想让人觉得不舒服地活跃起来的样子,而且(考虑到最终的速度是一小时十英里)步伐一点不是吓人似的快,在这明媚和煦的二月天里,她于是尽情地陶醉于这最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和运动中,心里感到非常地安全。他们起初简短地交谈了几句,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但这几分钟的沉默被索普很突然的发问打破了,“艾伦老头像犹太人那样富有,对不对?”凯瑟琳不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说明道,“艾伦老头,跟你一起的那个人。”

“说了,我们在新月大楼一起散了半个钟头步。他们看上去都挺讨人喜欢。蒂尔尼小姐穿一件很漂亮的圆点平纹细布衣服,照我了解的来看,她总是穿得很漂亮。休斯太太跟我说了很多他们家里的事。”

“莫兰小姐,你不会吓着的,”索普扶她上车时这样说,“要是我的马刚起步时两腿不大稳的话。很可能它会冲几下,也许还会站住一会儿;它不久就会认识它的主人。它性子很烈,虽然淘气,但是不会伤人。”

“她跟你谈了他们的什么事?”

凯瑟琳听从了她的命令立刻转身上车,但是并没有迅速得连她的朋友对詹姆斯的大声说话也没有听见:“她是个多可爱的姑娘啊!我很喜欢她。”

“哦!很多很多的事;她别的事几乎没说什么。”

“要去就去吧,亲爱的,”艾伦太太回答说,平平静静,一点也不在乎的口气。凯瑟琳听取了劝告,赶紧去换衣服。转眼间她就出来了,在索普听艾伦太太夸了一下他的马车,她听她的朋友说了告别时的良好祝愿之后,还没来得及让他们两个人说上一句半句赞赏她漂亮的话,他们两个人便匆匆地下楼去了。“亲爱的,”伊莎贝拉大声说,凯瑟琳没有跨进车厢前,友情责任感就在召唤她了,“你起码穿衣打扮了三个钟头了。我还担心你是病了呢。我们昨天晚上的舞会多开心!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对你说呢;快点上来吧,我想立即就出发。”

“她跟你说了他们是格罗斯特郡的哪个地方人?”

在此同时,凯瑟琳暗中求助她的朋友,可是这种求助是白费心思,因为艾伦太太从来没有借使个眼色来传达意思的习惯,也就不觉得旁人会借使眼色传达意思。至于凯瑟琳,她想,再会一会蒂尔尼小姐的事可以稍推迟一下,先去兜一兜风,再者,与索普先生一起外出也没有什么不妥,因为伊莎贝拉也跟詹姆斯一起去,鉴于这一情况,她于是就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了。“哦,太太,您看这事怎么办?我离开一两个钟头可以吗?我要不要去?”

“说了,可是我现在记不起来了。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很有钱。蒂尔尼太太以前是德鲁蒙家的小姐,她跟休斯太太过去是同学;德鲁蒙小姐有一大笔财产;她出嫁的时候,她父亲给了她两万英镑,还给了五百去买结婚服装。从商店买回来的衣服,休斯太太都看了。”

“没在等我!说得好!要是我不来找你,那人家就会乱说你了。”

“蒂尔尼先生和太太是不是都在巴思呢?”

“我记起来了,是说过什么,”凯瑟琳说,并且一边看着艾伦太太,想听听她的意见;“不过我真的没在等你来。”

“在,我想他们在这里,不过我也说不准。不过,再想想,我好像觉得他们两个都已经故世了,至少母亲不在了;对,我肯定蒂尔尼太太已经去世了,因为休斯太太跟我说,德鲁蒙先生在女儿结婚时给她一副非常漂亮的珍珠项链,现在是蒂尔尼小姐戴着,是她母亲去世时留给她的。”

“哪里去?唉,你忘了我们的约会了!你不是同意今天早晨出去兜风吗?什么脑袋呀!我们要到克雷弗顿丘陵去。”

“那么,我的舞伴蒂尔尼先生是独生子?”

“你在说什么呀?”凯瑟琳说,“他们都要到哪里去?”

“亲爱的,我也吃不准;好像他是的;不过,休斯太太说,他可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会很有出息的。”

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凯瑟琳心中很不快,经过情形大致如下,起先她还在厅里的时候,见了周围每一个人都觉得不顺眼,这样她很快就感到非常无聊,并渴望着回家去。待她回到普尔特尼大街,那不快则表现为饥肠辘辘,而肚子饱了以后,她的不快又变成真的想躺下来睡觉。这是她心中不快的极点;因为一躺下来她就呼呼地睡着了,一睡便是九个钟头,这一觉醒来,却又恢复了精神振奋,有了新的希望,新的打算。第一个心愿即要加深她与蒂尔尼小姐之间的交往,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中午去温泉房找她,几乎成了她的第一个决定。在温泉房里,才到巴思的人是一定要见一见的,而她也已经发觉,那座建筑非常有利于发现女人的美德和实现女人的亲近,非常适合秘密交谈和倾诉心里话,因此,她兴奋起来,盼望这房子里还会出现又一位朋友,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这天早上的计划就这样安排停当。吃了早饭之后她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她的书,并决意呆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一直到一点钟敲响。艾伦太太说话的声音和叫喊她已经习惯,一点也不会打扰她看书。艾伦太太头脑空空的,又如此不善于思考,所以她从来没有什么高论,也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因此,她做活的时候,如果掉了针,或断了线;如果她听见街上有马车声响,或看见衣裙上有污渍,她不管别人是否有闲工夫答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的。大约十二点半的时候,她听见一阵响亮的嘭嘭声就赶紧走到窗口,还没有等她来得及告诉凯瑟琳说门口停了两辆马车,第一辆只坐着一个仆人,她哥哥带着索普小姐在另一辆,约翰·索普已经跑着上楼来,口中一边叫着,“哎,莫兰小姐,我来了。你等了很久吗?我们没法早来,那个赶马车的老家伙,费了老半天才弄到一辆能将就着坐的车,现在十有八九不等我们离开这条街,车子就会坏。您好,艾伦太太,昨夜的舞会棒极了,对吗?喂,莫兰小姐,快点,别人都急急忙忙的,要走了。他们都想快走。”

凯瑟琳不再问下去了;她已经打听了很多,觉得艾伦太太也说不出真正的情况来,她感到自己非常地倒霉,错过了与他们兄妹俩见面的一个机会。假若她能预见到这一情况,她是怎么也不会跟别人去郊游的;现在事情既然已如此,她也只能可怜自己的倒霉,想着自己已经失掉的东西,终于,她明白了,这趟外出一点都不愉快,约翰·索普这个人是很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