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东巡·八

东巡·八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就要发生了。这在中国历史上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时刻。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对方只答:“始皇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之一切正常哩。”

再也没人驱赶它们。因为始皇昏睡,李斯、赵高、小宦官,所有的人都懒得去轰散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李斯早就从始皇的车子上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是它引来了群鸦。他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开始就一直尾随车队的那群黑鸟——又开始在上空盘旋了。

始皇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部慢慢蠕动。但他不知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为什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梦幻搅缠得始皇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眼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蠕动的、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看啊看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只送葬的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不像是传统的葬仪……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流,都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东巡的始皇车辇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一层阴云压在车队上方?

车队渐渐消失在一片沙漠里。沙漠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午夜还是白天?一溜闪闪发光的圆圆的东西排成一队飞速而过,速度及光亮都让人惊讶。它们竟然能够在飞速前进中突然停止,接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铁鸟……”始皇喃喃说道。

3

它们刚刚过去,又是呼啸而过的几只更大的铁鸟——它们是在相互追逐吗?

始皇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两手还是紧握那把卢鹿剑,一刻也不曾松开。

一些金发碧眼的人在巨大的、像长龙一样的长城上攀登,而且还用奇怪的腔调呼喊着。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为什么要砌这么长的城啊?”一个人背着一支大喇叭筒,一边走一边解释,大意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统一了中国的皇帝,沿高山修起的防御胡人的战略要塞……“一道高墙就可以防御异族入侵吗?”那个金发碧眼的人问着,还没等到回答,就摇着头笑起来:“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个皇帝多有气魄,又是多么笨拙啊。”

李斯正迟疑,赵高已传身边的人,让那些满载美女的车子都靠拢上来,轮换着到始皇车上侍候。姑娘们发现,始皇大张着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好像在一夜之间变长了。

金发碧眼一笑,显出很放荡的样子。

赵高脸上飘过一朵乌云,说:“可我明明听他在喊那些齐女,叫她们到身边来呢!”

始皇心里一阵暴怒,还有点悲酸。

李斯说:“他老了,想自己的爱将、长子和爱妾。”

车队向西,一群乌鸦紧紧跟随,尘土扬起一片迷蒙。这是谁的车队?这个车队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它从辽阔的疆土东部向西,一直向西,像一条将死的巨龙一样吃力地蜿蜒。没有错,车队的主人就要死亡了。这会儿始皇在恍惚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大聊客老齐,想到了最后一次听他言说齐国的情形——真是奇怪啊,在为秦国所灭的六国之中,惟有一个齐国令他如此难以忘怀,关于这个东方大国的一切,竟然都让他百听不厌。这一次大聊客说起了临淄城,整个人兴奋得耳朵都红了:

车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始皇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一次次昏睡不醒。御医给始皇灌下一种神奇的汤药,他这才转醒过来,醒来就一阵喃喃,可谁都听不懂。只有小宦官听明白了一二句,说始皇喊的是“蒙恬,扶苏……扶苏……齐姬……”

“这才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哩!说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提到那个叫苏秦的人了。这个人见识了得!他是燕国人,天底下哪儿没去过?什么大人物没有见过?混吃混喝享尽了人间大福。可他一见了临淄,立刻就傻了眼个球的……陛下猜猜他怎么说吧?他说‘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老天爷,这是什么地方啊,城里什么花花事儿都有,一群吃饱了饭尽琢磨怎么胡闹的人,不好好揍他们一家伙还行?”

这车队来时浩浩荡荡,声威万里,归去时却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路上。从此沿路将不再停留,也不搭帐篷。始皇食宿都在车上,大小解也在车上——有人捧一个金盘,忍着恶臭侍候。他仍旧时常昏厥,只要醒来,即催促身边人让车队快行——没一个人敢把他的旨意传给车夫,因为都知道他再也经不住颠簸了。

当时始皇一声不吭,一边在惊讶临淄城的超级繁华的同时,一边却又不无嫉恨——正在此时,大聊客却像洞悉对方的心思一样,说出了最后一句。始皇随之拍了一下座榻,连连说:“朕也这么看……”

车轮辘辘,向西——咸阳的方向进发。

大聊客老齐捋须而笑:“臣窃以为……嗯,怎么说呢?有其父必有其子,齐威王奢糜惯了,他儿子齐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天天大宴宾客,通宵艳舞,还演奏盛大的韶乐——有一回鲁国那个倒霉的大儒,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坐着车正走在临淄街头,忽然就让车子停下了,他原来听见了不远处正演奏韶乐哩!结果这一听就半痴了,老家伙说自己‘三月不知肉味’……”

拔营的号角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车队会在这个时刻出发。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他们不敢议论,赶紧收拾东西。车夫开始给牲口上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宦官与几个人把始皇小心地抬上车辇。

始皇以前听李斯说起过这个老头儿,这会儿插话道:“这人当过鲁国的司寇。”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闪,将右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陛下博学啊!陛下什么都知道!一点不错,这就是儒门的老爷子哩。再后来,我是说到了齐宣王这会儿,就是他们这群儒生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来了。齐宣王跟他爹一样,什么儒生方士各色学人都招到了齐国,建起了好大一片稷下学宫,待遇高着哩,让他们不治而议,专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说有病不是?那个孔子的隔代弟子孟子好生了得,出门时身后竟跟了四五十辆车子,你看这是何等阵势!连齐宣王都得出门迎接,还要在雪宫里与他喝酒聊天儿,请教他哩……”

到了半夜,始皇突然说:“即刻开拔——回咸阳。”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赵高说:“陛下,您身体羸弱,刚刚转醒呢,再说半夜三更如何动身呢?”

始皇微微睁眼:“雪宫是个什么地方?”

几个人应声离开了。

“雪宫那就华丽了!那是齐王一座游乐玩耍宫殿哩,美女如云,美酒佳肴。齐宣王就在这里招待孟子,本是好心好意的,没想到被孟子给教导了一顿,你说窝囊不?齐宣王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承认自己这个人有不少毛病,说‘寡人好色’……”

始皇“嗯”了一声:“要派兵督察,让他们提前起程——朕恐怕等他不及了……”

始皇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了。那个大聊客还想乘兴说下去,一抬头看到了始皇的脸色,不由得把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

“他们乘车到成山头,回栾河港去了。”

始皇平生最恨或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儒生。因为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说话颇为随意,口无遮拦,常常惹事生非。他这会儿听着大聊客言说齐国,想起的却是一个蹊跷的设计:无比聪明的丞相和赵高合计着,要将那些转动不停的一个个脑瓜全都拴住,办法是让铁匠锻出一些长钉,用它们固定所有儒生的脑瓜,使它们不再活络地转动。始皇最初听说这个设计时,心中曾闪过一个念头:李斯是丞相,更是大儒,以前还是吕不韦的幕僚,他的脑瓜转动得比谁都快,甚至比那个有名的博士淳于越还快。那么当所有的脑瓜都被拧住,这个李斯又该怎么办?也许剩下的最后一根铆钉要留给丞相了。

“徐福一班人哪里去啦?”

冥冥中,始皇又回到了那一天,耳边仍回响着大聊客老齐的话: “陛下,疆土分为有形无形两种。陛下所征服的只是有形的疆土,它上面有河流,有高山,有美丽的鲜花,有甘甜的果子。不过它们再大也有个边界。另一片疆土嘛,是装在人们脑海里的,它同样绚烂无比,同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只是它更大,大得没有边际,上至宇宙星辰,包容银河;下至九泉,通向无底冥界……”

天还亮着呢,李斯赶紧让人加上数支蜡烛。

他当时牙齿都有些发痒,渐渐磨出了声音。大聊客一无所查,只摸着胡须说:“我接下去该讲讲齐国一些老仙人的故事了——陛下一准愿听哩……”

小宦官呼唤着,眼看着那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徘徊,又在他的呼唤中一点一点归来——始皇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问:“为什么这样黑暗?”

4

浩大的酒宴之后,始皇已经是第二次昏厥。御医告诉左右:陛下这一次病得实在不轻。所有人都交换着眼色。小宦官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不祥。他对着始皇耳朵轻轻呼唤,然后看到有一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欲将离去——它竟想背弃始皇疲惫糟朽的躯体!

乌鸦在上空盘旋。一片尘埃,一道蜿蜒西行的车队。这是谁的车队呀?默默无声,死去一般沉寂。号角息了,鼓声蔫了,旌旗垂落。这个不幸的车队呀,这个死亡的车队呀。

在琅琊,始皇命令摆上十里长宴,就像在长安一样气派。他要在此为日后启程的徐福船队祝酒,兴致极高。赵高、李斯和众大臣围在左右,频频举杯。牛角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在汇集粮草、召集百工。一连数日,人群在士兵的引领下不断往琅琊台汇集,将由此登船,随徐福绕过成山头,回栾河港焚香沐浴,于二三月间正式启航,直驶瀛洲。

始皇看着在他的疆土东部偊偊而行的车队,心中充满了蔑视。

2

他又看到了一片片烽火。在他的国土上竟然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青烟,一缕又一缕。他问身边的李斯:这是怎么回事?

徐福立刻跪拜:“若能如此,臣以为长生不老之药指日可待!”

李斯告诉他:“这就是按陛下的命令,将史书典籍收缴后进行焚烧。焚书的火焰已经点燃全国;陛下,可见您的威力无边。”

“朕为你配备百艘楼船、弓弩手,蓄足粮草,你看如何?”

始皇感到了几分宽慰,又问:“那些儒生呢!”

徐福心中惊惧,但一时无法回绝。

“兵士们正在挨户搜查,这时候大半都捉到了咸阳宫前的广场上,拴在那些铁人旁边。一个铁人跟前拴一组,现在一共有几十组了。”

“爱卿,始皇与你一同泛舟海上,沿栾河港东去芝罘,你看如何?”

“带我前去,看看这些死到临头的、傲视人世的儒生有怎样的眼神。”

徐福点头:“听说他们蒙骗陛下,诋毁朝纲,对出海采药之事虚与委蛇……”稍顷又说:“禀陛下,自上次陛下东巡至今已有三年,臣率众方士及水上好手,两番出海,均告败北;只因海上有红翅巨鲛,成群结队,凶猛无比,船队无法靠近三仙山,只能遥望。此次出海如期成功,务必配备弓弩手,蓄更多粮草。”

李斯领着始皇到广场去了。始皇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跟前停住了。他发现这个儒生只是闭着眼睛。

始皇心中暗喜,嘴里却说:“朕在琅琊台下斩了四百多个妖人。”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思琳城众方士为陛下寻求仙药,历经千般坎坷。此次斋戒,也为了感动上苍,而后面见陛下,接受旨令,再次出海,功到必成。”

“我不愿看到可怜的人。”

“爱卿一片虔诚,朕至为感动。”

始皇先是不解,后来冷笑:“死到临头的人才可怜。”

徐福语气平缓,声音微低:“谢陛下。臣本该率众到三十里外恭候陛下。臣在思琳城得知消息已晚,遂率众方士沐浴更衣,施行斋戒,以便迎接陛下。”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是的,像你。”

“爱卿请坐。”

始皇吓得脸色苍白。

徐福低头入帐,施礼,并不抬头。

李斯说:“大胆!胡言!”他气得两手乱抖,指着年轻的儒生,打他的耳光。奇怪的是,他的手打上去,手掌立刻流出血来。李斯握着手乱跳,仔细一看,原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儒生在一瞬间化为了石人。李斯不信,掏出怀里的刀子在他身上剜起来,一下一下都发出了刺刮石头的尖响。原来他整个人真的变为了石头。

始皇穿上衮袍,正了冕苏,唤徐福进来。

再前边就是捆绑的博士们,他们的脑壳上都使了铆钉。

徐福一行六人来到始皇帐外。

鲜血染遍了咸阳广场。当夜,无论是否使上了铆钉的儒生,在始皇的命令下,都统一埋在了山谷里。

车队继续在莱山之麓驻扎。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有人禀报,说从思琳城方向驰来一辆车子。始皇微微点头。他的盘算只有小宦官知道:刚刚在琅琊台一带杀掉了四百儒生,徐福和那个百花齐放之城不会不惧。如果徐福逃逸,陛下就会用兵船追捕;如果知趣,只有乖乖来见陛下。陛下杀掉四百多个儒生,却没有惊扰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极具深意。

乌鸦飞得越来越低了,它们差不多要扑到懒洋洋的车队上了。始皇的目光越收越紧,紧紧地瞅着行进在自己疆土上的车队。它们此刻仍然在辽阔疆土的东部,向着西部,一点一点蠕动。

祭拜月主之后,赵高问始皇:唤徐福前来、抑或去思琳城?始皇摇头。

乌鸦喧闹着。可怜的车队,即将死亡的车队!这究竟是谁的车队呢?始皇仍旧不解。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