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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鸟

车子东拐西拐,进了一个刚能跑开车子的小巷。一直往前,大约又是一百多米,往左拐入开阔的街道,这儿最出眼的就是一座五层高的红楼,大白天张灯结彩,上面是一溜儿金字:欢宴楼。车子停下,门口立刻迎出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狸子咕哝一句:“当家的来了。”

狸子问蓝毛:“师级( 司机 )干部,咱今天要干什么呀?”蓝毛眼睛不离前方,甩甩头:“你问王小姐吧,人家说了算。”狸子细声细气转向她:“王小姐,你今儿个想到哪里去?”对方不吱声。“说吧,老板有令,不能让你闲得慌,要拉出去转转,我哥儿俩让你高兴哩!”蓝毛接上:“就这样,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一摘下嚼链就想尥蹶子哩——王小姐,问你呢,咱三个去哪儿转转?”王小雯终于搭腔了:“你们愿去哪就去哪吧。”狸子说:“你不能总依我哥儿俩,我们愿喝花酒,你又不喝。”王小雯再不吱声。

“哎哟二位掌柜,一个星期不见了吧?我昨个还想哩,人家也许有了更好的地方呢,嫌咱这儿菜不好酒也孬……”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前边的十字路口,蓝毛咕哝:“妈的瞎转悠什么,一看就是日得轻了!还不快些上车……”他烦躁地拍打方向盘,按喇叭。“别按了,她哪能听得见!”蓝毛只管按。那个身形小巧的女子离得近了,一眼看清了这辆车子,马上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一拉车门就上了车。车子嚓一下开走。

“哪里的菜能比得上你这儿?哧!”蓝毛摘下手套一扔,直着往里走去。

在等人的这一会儿,狸子吃了不少干鱼片、喝了几听啤酒,一边发着牢骚:“这小妞儿可没让咱少操心。老板到底是迷了哪股子窍,非要缠磨这样的物件?满城里好东西多了去了。”蓝毛吸一大口烟,盯着车窗外,“口味不同嘛。也是,甜迷迷往跟前扎的人多了,老板都待搭不理的。如今女人想得开了,前几天一个模特儿领队对我说,要不要?纯一米八以上!”“你准备给老板挑选呀?”“哪里,老板的事儿咱不能问,我说过嘛,老板口味不同,他看上的都是‘怪人’,什么小不点儿,什么骡子;再看肖妮娜吧,多高的颧骨,这会克男人啊!”“人家老板身体强着呢,可能有些养生的绝招儿。”“那当然,采阴补阳嘛。骡子给他推拿,还造了些丸子,听说在玩徐福那一套,想长生不老。”“还有那好事儿?那你怎么不搞来几丸?”“我操,咱倒是吞下几丸,半夜里直打挺儿,火烧火燎的,想一头扎进冰窟窿。咱的道行太浅,吃不得丸子。”“也是,听人说了,人和人不一样哩,有的人就是不受补,一补死得更快。”“死得更快。有人也想学老板搞采阴补阳那一套,结果哩,刚补了不到半年就死了。”狸子拍手大笑。

女人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又回头朝狸子笑。狸子指一指王小雯。女人回头盯了一眼,对狸子挤眼。

“你打了‘唤狗机’没有?”狸子斜躺在车后座上,极不耐烦。蓝毛把白手套摘下扔了,再一次要了传呼。这样只等了四五分钟传呼机就响了,上面闪出一行字:“我十分钟到。”蓝毛说:“行了,这小东西还算听话。”

进了大堂,一溜儿二十几个穿了长袍、戴了胸牌号码的高个女子一齐鞠躬问好。蓝毛等人理也不理,直奔二楼。女人跟在他们后边,小步碎跑,咕咕哝哝,把他们引进了最里边一间大屋。这是一个大套间,内有餐厅和卫生间,还有两个卧室。“有什么稀罕物件吗?”蓝毛一坐下就跷着二郎腿,吸着烟问。女当家说:“也真是来巧了,前天才从南方来了三个,说起话来软绵绵的,一听耳根就化了……”蓝毛看看狸子,狸子拍手,又看王小雯,说:“依我看,离吃饭时间还早,先给三位拾掇拾掇?”女当家一边为蓝毛脱下外衣一边说:“得拾掇啊!不拾掇怎么行!”说着对一边站立的小姐吩咐:“这边有两位先生、一位小姐,让他们过来吧。”

3

进来两女一男。两位女子让蓝毛和狸子斜躺在长沙发上,然后就从头到脚按了起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对小雯说:“请吧。”就把她往一张沙发上引。小雯往后缩了一下。女当家的说:“都得按都得按。”蓝毛抬头瞥一眼小雯,鼻子里发出粗粗一声:“嗯?”小雯不再吭气,坐到了沙发上。小伙子的手真有力气,每按一下她都要叫一声。蓝毛对他喊:“你就不会轻省些?”小伙子有些冤:“掌柜的,这已经是最轻的手法了,她不习惯……”

城区街道呈现一片灰黄色,这是整座城市永恒的色调。走在大街上,我在想小雯的一家——这一家人只因为一只小鸟才摆脱了大山:他们生活在这里幸福吗?他们害怕回到大山,比任何人都怕;因为只有他们才更知道那里意味着什么。对他们来说,挣脱大山就是一切,有时甚至可以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当然,也有许多人在怀念大山,可怀念并不等于一生与大山厮守。王小雯是谁?纪及是谁?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十几岁之后才见过苹果,都是大山里的孩子。而在北方,所有的水果中,再没有比苹果更普通更常见的了……就是这样两个孩子,他们在城里相遇了。

午宴丰盛异常。除了他们三位客人,再就是两个陪酒——她们就是女当家说到的两个南方女子,中等个子,说话果然软软的,鼻音稍重。蓝毛问:“感冒了吧?”女子摇头。“那就是干过火了。”蓝毛面色严肃,接上又说了句吓人的粗话,王小雯身上一抖。两个南方女子立刻笑着: “领导真是幽默啊!”狸子也学蓝毛说了一句粗话,女子照样夸了一句。酒很快喝多了,两个姑娘花样百出,一会儿是“一口闷”,一会儿是“交杯酒”,对方不喝她们就说:“亲亲脑壳,”接着“叭”一声亲过了,他们也就喝下。狸子先一步醉了,想扳过小雯亲一下,被眼疾手快的蓝毛一个巴掌打去:“这事也就是我见了吧,让老板知道,你这只手都得剁了去!”这一耳刮让狸子的酒醒了一半,搓着脸:“我刚才是看花了眼,还以为旁边坐的是小姐呢!”那两个南方小姐立刻为他解围说: “掌柜的你来缠磨咱,咱还巴不得呢!你对咱愿怎么就怎么,你能来这里就是瞧得起咱了!”蓝毛说:“这倒是大实话!”

他太固执了。我最后只有离开。

整个吃饭期间小雯几乎没动筷子,更没喝一口酒。小姐惊讶了,嚷:“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不高兴啊?”蓝毛斜着小雯说:“这是俺老板的小老婆,如今不听话了,今天送给你们当家的调教调教,”说着一指小雯:“她俩今后就是你老师了,要听话;不过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雯听了,吓得心口怦怦跳。她想找机会跑开,却又不敢站起来。

我请他到家里去过周末,他说这样子还是别让梅子看见吧。他指指旁边的冰箱:“里面什么都有,你回去吧。”

4

纪及这时想的全是王小雯,好像并不关心谁打了他,眼睛直僵僵的:“我会一直等着她。我会等下去……”

宴会结束已经到了下午两点。蓝毛和狸子醉得厉害,女当家的进来看了看,与两个小姐对对眼,问他们:“还能行吗?”蓝毛和狸子说: “怎么不行,咱行。”“咱怎么都行。”女当家的说:“也别逞强了,还是喝点醒酒汤吧。”说着一摆手,两个小姐下去了,一会儿一人捧着一个陶罐上来。她们把浓浓的中药煎剂似的东西倒了两盅,不管两人怎么厌恶,还是给他们灌了下去。狸子一脸苦相,擦着嘴骂女当家的:“你这个日不死的东西,我怎么得罪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啊!”蓝毛也骂。女当家的捂着嘴笑,对两个南方小姐说:“到现在了还逞能,这回见识了吧?”小姐点头。

我马上想到了蓝毛和狸子一伙。“这真是太卑鄙太下作了!我敢说一切都是他们——还是那几个人!”

王小雯见两个男人迷糊打盹,就站了起来。可是女当家一眼看到了,问她要干什么?她说要去卫生间。“不用出门,咱这屋里就有两个卫生间,你就是解再大的溲,咱这里都伺候得了你!”小雯没有办法,只好坐下了。女当家的立刻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拉屎了?”小雯不再理她。整个屋里都是呛人的酒气,两个男人打着盹,两个南方小姐就一人拿一方湿巾为他们揩着额头和手。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蓝毛醒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推一把狸子说:“啊呀真有一场好睡呀,头也不涨了,酒也没了!你说咱这女当家的有本事不?快些攒钱吧,谁先攒够了数儿,谁就把她领回去当小老婆!这娘们儿保准真金不怕火炼!”女当家的刮一下他的鼻子:“再叫你胡吣!赶紧进里屋正经睡吧,睡一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明天上班也有精神!”说着朝一旁的两个小姐使个眼色,她们立即一人搀起一个,拖拖拉拉往不同的卧室走去,一进门就咕咚一声把门关了。只一会儿,两个卧室里就传出了不堪入耳的声音。女当家的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笑着对王小雯说:“吃饱了?”小雯点点头,又一次提出到外面去透透气。女当家的说:“第一回来吧?常了就习惯了,咱这里就这样儿,今天生意还不算最好的呢!”说着看看紧紧关闭的两个里间,小声问:

他低下头缓缓摇动:“没什么……这不算什么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怕、也不在乎了,”他伸手按一下鼻子,可能那里在隐隐发疼,“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我一个人往回走。大街上没有人,交通车也没了。就是有,这时候我也不会乘车,只想走一走。路过一个公园门口,老远看见两个人在那儿喝酒抽烟。当时我没想别的,只见其中的一个奇怪地向我举手打招呼——后来觉得不对劲,一回头才发现身后还有人!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我,与前面几个可能是一伙的,这时他猛地往前蹿了一大步喊:‘拦住这小子,这小子是个流氓,他刚刚作案来着……’他一喊那两个人就扔了东西凑过来。我这才明白,这几个人今晚早就盯上我了!我往一旁跑,可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根本不让我脱身……他们一边打一边骂,说要我把这个教训记一个月、一年——如果再有第二次,就让我记一辈子……”

“他们来时跟你说明白了没有?”

我终于打断他的话:“你还没有告诉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说什么?”

“妈妈以前看过她的照片,看了又看,摩挲着说,‘多好的闺女啊,我敢说满村里也找不出这么俊的闺女。看这大眼,是怎么长出来的啊!’我听着难过极了,附和几声就回屋里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她领到妈妈身边,她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样。她爱我,这是一点都不能怀疑的事实。你知道我一夜夜睡不着,那是认识她以后才患上的毛病。睡不着,只想一个人。无论是在妈妈山里的小屋还是城里,只要一想到她受的伤害,我就痛,就睡不着……”

女当家的抄起手,“是这么着,他们这回是送你来工作的,你今个就不用走了。”

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疼惜一个人。是的,迷恋和命运,它们才是人世间真正费解之物。我的朋友正陷入一座迷宫,爱的迷宫。我一直想问他脸上的伤,可又不忍打断他的忘情诉说。

“啊?工作?我有工作啊!我在机关上当秘书……”

纪及说下去:“我明明知道自己属于那里,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可就是不能返回大山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围起自己的篱笆,那中间也没有我的一座小屋,小屋里也不会有小雯。那个晚上我在想:我要不要立刻冲到楼上,不顾一切地擂开那扇门,然后清清楚楚告诉她和她一家,说出一辈子都不再更改的决定:和她厮守一辈子、永远不放弃永远不改变?我抬头看着月亮,觉得这就是她的脸。可让我丧气的是,我再重复一遍,得到的还是那些回答。我看着月亮,觉得她的一双眼正盯得我害怕。这会儿我更肯定地对自己说:无论怎么她都是干净的、清洁的,她是任何人都不能污损的,她是最宝贵、天生就宝贵的啊,这样的人只有我们大山里才有……”

“知道,他们回头就给你去机关销号儿,从今以后你就是咱这里的工作人员了。”

他的“一只小鸟”、他的叹息般的呼叫和低语,我想自己全都听得明白。而以前我与纪及在一起的日子里常有这样的疑惑:我真的领会了他的绵绵诉说?他在释放心声,可这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才能捕捉、才能听懂。我没有遇到一个人像纪及这样,能够深深地沉浸到思想和灵魂的深处,旁若无人地自语,把思绪送到至为遥远之地。他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啊,可是一旦开始喃喃,就会没完没了……我常常被轻轻地、然而是至为惊怵地触碰一下,然后不再遗忘。

“我不!我不干这样的工作……天哪,你在开玩笑吧?”

纪及,首先是你,你能让一只挣扎的小鸟解脱吗?

“咱一天到晚忙成这样,哪有心思开玩笑!你整天机关长机关短的,可也不能瞧不起咱第三产业呀!咱这儿在整个餐饮业都是数得着的,从效益到待遇方面——比如说接客吧,小姐提成比哪里都高!我们就是要让工作人员得到实惠!”

我屏息静气倾听。他却不再说下去。“一只小鸟”,我在心里也久久重复这几个字。是的,我完全同意这种比喻,她真的能让人想到小鸟,那么机灵小巧,而且——单薄可怜!她在这座城市里太弱小太无力了,谁都不应伤害她一丝一毫,纪及就尤其不能;现在她正处于爱人与仇人的双重束缚之中,无法解脱。

王小雯站起来:“让我走吧,我还有事呢!”

“那天晚上有一只小鸟,它飞走了……我眼里只有这一只小鸟!”

“那不成,你是他俩送来的,他们不发话我可不敢放人。再说了,今儿个下午你还得试着接客呢!”

2

“你敢逼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间屋里……”一句话出口,泪水糊了满脸。她大叫着去擂那两个卧室的门。女当家的赶紧上前拉住了她,规劝说:“别闹了,等他们出来再说吧,咱俩说不着!”

我一瞬间有点害怕了,怕一时激怒了这位兄弟。我的脑海又闪过吕擎送的那副对子:“一腔兄弟情,三分平庸气”……我很想说一句:“对不起,我比你大了几岁,可能这是我人生经验中积累的一部分,它有些老旧;不过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无论你同意与否……”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突然失去了信心。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卧室的门一前一后打开,几个人懒懒散散的。蓝毛出门就盯了王小雯一眼。女当家的对他说:“可好了,咱刚给她说了工作的事儿,她就闹开了,说要撞墙。这样的咱可管不了,咱使唤不起啊!”蓝毛拤着腰,一声不吭。王小雯身子打抖,站起又坐下。蓝毛死盯着她,突然喊了一句:

纪及愣愣地看我,下巴神经质地抖动,突然变得口吃了:“统一?现实和爱情的……统、统一?”

“你就是撞了墙,你们全家还有你,也得从城里销号儿!”

我又想到了于甜——倒不是因为娄萌的嘱托,而仅仅是于甜本身……我声音缓缓地、像怕惊吓了他一样:“于甜喜欢你,你对她也很好,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把现实和爱情统一起来?你们在一起,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对!你啊……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吧……”

王小雯一下伏在了沙发上。

“当然,怎么会不想呢……就是这些让我日夜煎熬啊!”

蓝毛做个手势。女当家的马上取了步话机,咕哝了几句。两个长络腮胡子的大汉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吵吵嚷嚷的:“咱等了这么久,就没有接客的!这是哪门子店……”女当家的安慰道:“别介别介,这不有了嘛!人家刚来呀,再说管怎么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最后你还是要把母亲接到这里的,她上了年纪,不能老守着那块围了篱笆的山地。还有,你也无法让小雯丢下自己一家子,因为这对她太难了。你要为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你想过吗?”

蓝毛捂着嘴笑。

纪及脸色憋得发紫,显然难以马上否定我的话,直到许久才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啊?我到底怎么办啊?”

两个大汉上前就拉王小雯,王小雯大哭,一边叫着蓝毛一边挣扎。蓝毛抽出一支烟吸起来。王小雯又叫狸子,狸子把脸转到一边。两个大汉硬是把她架到一间卧室里,却并不关门。蓝毛和狸子、女当家的都跟了进去。两个大汉不顾王小雯的挣扎和嘶叫,将她按在了床上。其中的一个退后一步端详,说:“哼,小家雀似的!”王小雯咬在了大汉的胳膊上,大汉挣开说:“不疼不疼,咱早就防了这一招!”王小雯把头扭向一边喊:“我一准撞死在这间店里,我不会活着出门的……”两个大汉还是按着她,一边看女当家的。这会儿蓝毛终于摆了摆手,大声说:

“那太困难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停了吧,我看也怪可怜的,就到这里吧!你们几个出去吧,我跟她有话说……”

“这我在山里也会做下去!”

屋里再无声音。几个人先后退出去了,连狸子也不例外。

我摇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你这样做肯定违背了母亲的心愿,因为她把你养大,就为了让你接上做父亲的事情——你要扔掉古航海研究?”

王小雯满脸披散着抓乱的头发,泪水哗哗流淌。

“我甚至想,只要在城里,就不可能与她在一起。因为她说到底还是一个山里孩子,我也不想待在这座城市,天天只想着过另一种日子,回到妈妈身边——她不离开山里,那我也只好回去了。如果我有小雯这样的妻子,肯定一辈子都会幸福。她受过伤,她不脏;我们谁没有受过伤?我没有厌弃她的理由!我只能爱护她保护她,就这样一辈子。可我怎么办啊,老宁,在东部这一路上,我一个人时,每到了半夜就一遍遍问自己:你真的敢回大山,去过另一种生活?你敢吗?我现在回答了:我真的敢。”

蓝毛说:“别哭了,这都是你自找的!本来已经决定了,要把你送到这个店里,明天就给你去机关上销号儿。这事老板也同意了,他没有办法,他是流着泪点头的!这世上有谁比他对你好?你这辈子就是浑身上下烧成灰卖了,能报答老板的大恩吗?老板就是喜欢你——真是邪了门了,小家雀一样有个什么好——可老板就是喜欢你!这就没法儿了!今儿个看你哭呀叫的,咱也心软了。你好歹也算老板的人哪,我思前想后,再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不过得问你几句,你得给我照实了说!”

我看着纪及。窗外的光色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侧影真像一个木雕。我当然理解他,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惊讶。一个入了迷的男子,如此不管不顾,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如果稍微现实一点考虑,这种关系不仅是危险的,而且真的已经无法继续。不错,爱情在更多的时候是排斥理性的。

王小雯止住了泪水,点点头。

他说到这儿又伏到窗台上去看什么,好像她随时都会出现在楼下一样。他抿抿焦干的嘴唇:“可是她走到跟前没有停,一直往前走。我就随上她。拐过一个小桥就到了停车牌下,往常我们都在这里分手。她靠在桥边的一棵树上。一只鸟飞过来,像认识她似的,落在就近的枝桠上……‘你千万不要来了,千万不要!’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我问怎么了?她说:‘他们好几次警告我,说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一定给你身上留个记号……’我知道这是黑道上的话,意思是使人致残或破相。我那时一点都不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告诉她:我明白,可我做不到……她不再说话,低了一会儿头,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家了。’她刚刚转过身,头顶的那只小鸟就飞了,它刚才还一直听我们说话呢。我跑去拦住她,告诉她今夜有许多话要告诉她。她说:‘那就快说吧,千万别待久了。’我心里一急,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我把手里的苹果都攥出了水,捧起来对她说:‘小雯啊,我们俩都一样,都是山里孩子,都是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可我们现在有了多少苹果啊,为什么还要怕?我们现在有了这么多苹果!’我那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可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因为她一听就哭了,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她瞪着我,就是不说话。这会儿大约是下半夜三点了。我们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我对着她耳廓上说:‘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是为了父母和弟弟,不敢和我在一起……我想了很多,我正下一个决心——我想我能养活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就和我山里的妈妈住在一起吧——我们那儿有两座小房子,一块地,地用篱笆围起来了,养了鸡种了菜……’她把我推开了,浑身哆嗦:‘我多脏啊!你,你在说什么啊!’说完就跑开了,一头扎进楼道里,再也没有出来。”

“那我问你,你把老板的一些事儿告诉了姓纪的没有?”

“回来第二天晚上,那天月亮太亮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决定去找她。我再也不想这么熬下去了,想把一路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赶了过去。她家在一幢老式居民楼的四层,她和爸妈弟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迈进这个门,往常都是约好了她下来。我看见里面亮了灯,就上楼敲门。门不开。这样待了半个多小时,我只好下楼了。我站在离楼二十多米远的路灯下面——我知道她会从窗上看到我,过去我们就常常这样约会。可是这次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她还是没有露面。我不会走的,就待在这儿,我会待到天亮。这样大约到了凌晨一点多钟,我看到那幢楼下闪过一个人影——是她!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我,我不记得了……就是讲了,也不是成心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哼,你讲了!老板有些事只你知道!你是叛徒加破鞋!”

他把脸转过来——这使我一下看到了他脸庞左侧有伤,尽管创口很小,但一块淤青一直连到鼻梁上方。我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和他到现在都没有那种事儿……”

我想把他扶起来,刚一离近却被一股滚烫的呼吸灼了一下。而且我还闻到了一种焦糊味。我往后撤了撤,盯着他,想看出回城这两天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他这副反常的样子肯定与王小雯有关。我问:“你见她了?”

蓝毛咬着下唇:“少干不了!你这个小糟烂货……咱今天既往不咎了!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能不能和姓纪的割断联系?能不能?”

他摇摇头。

“我,我能……”

进了门才知道,纪及整整一天都卧在床上,这会儿一拐一拐给我开了门,然后还是爬上床去。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转向一边,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那儿有一棵轻轻摇动的柳树,更远处,楼隙里可以望见淡淡的山影。“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我在端量他的神色。

“你发誓!发誓!”

如此疲惫。睡睡醒醒过了两天。出门时好像是半下午,径直去了办公室。屋里空空无人,也许是个星期天。我在办分室拨通了纪及的电话,对方很久才接起来——老天,一个阴郁嘶哑的声音,简直不像他。我的心噗噗跳起来,放下电话就匆匆赶了去。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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