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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之间

你啊,不知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茂长的连鬓胡须,长一根短一根的白发,越来越硬的皱纹,还有,我亲手搭起的这个窝棚……多么好的窝棚啊,它虽然小,却是按照我们俩共同生活的需要搭起的。我在山里认了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教给我怎样独处。他说:“你好不容易才变成了一个人,那么就一个人过下去吧。”他拒绝了与之相伴的恳求,心硬如铁。他把我重新赶回了一个人的世界。我明白了,他是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让我永远把你珍藏心间。我想着你,记着你,与你紧紧相拥一起,我们俩就合成了一个人。你现在到底在哪?云嘉,云嘉!只有你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可是你到底在哪儿啊?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在哪儿?

那是一种呼唤和被呼唤,是被一双目光若有若无的注视,是两个人的倾心交谈……他明白了:这种交谈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还会有那个时刻、那一天吗?你将和我一块儿惊讶,惊讶一个老人的激动和狂想。那时候不需要原谅,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你会告诉我急切的盼望、你的爱、你的真心拥有。可是我不愿相信,我将怀疑自己……我把耳朵贴上皮肤,直到现在仍然感到了我们共同的生命。我感到了他在活动。病苦、胆怯、焦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说:“我不信,我不信这是真的。”天哪,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怪物。我好像比现在还要尴尬,那真像一个挂着鼻涕的长不大的孩子。你那么宽厚,能够容忍一切。你真的是一片土地,而我只是一棵草、一株树,是你身上发出的微不足道的一株嫩芽。我离开了你就是离开了土地。我一直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崖顶,随时都可能跌个粉身碎骨。只是我强忍着,揪住了,再不松手。我一个人坚持着。

这个夜晚他又在日记上写字了。后来只要有一点工夫,他就要记下一些什么。他甚至追记了去干校和劳改农场之前的生活。除了搞食物、记笔记,就是蜷在小窝棚里,一个人低一声高一声地说话。这里没有人。他要弄明白一人独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明白一个人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又记起了那沸动的人群,那举成一片的拳头,想起了你和我站在一块儿瑟瑟发抖的日子,那些倾泻而来、劈头盖脸的污声垢语。我在想:到底是他们疯狂了还是我们疯狂了?后来我坚信是他们疯狂了。我不敢走到他们中间。那个石屋里的老人原来是让我离开疯狂的人群,让我真正做到一人独处。是的,我正努力去做,我差不多做到了。

这需要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曲反复琢磨,最后认定这种力量也同样只能是一种“爱力”。除此而外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人做得如此决绝。

躺在这片小水湾旁,背后是孤零零的茅棚,就是这样。我们也有疯狂的时候。那一天你说:“老师,我害怕……我渴望……我什么也不懂!我真的什么也不懂!”你把我叫成了老师。是的,老师。可怜巴巴的老师,双手颤抖,满口疯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他渴望,他痴迷,汗水淋漓。云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极少抱怨。因为我明白,这巨大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是太多了、太过分了!该有更大的困苦和不能忍受的什么来平衡和抵消。不然的话,那就是老天爷的算术出了问题。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隐瞒了你,也许它会隐瞒一辈子。因为说出来对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爱上的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大骗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犯,一个奸污傻女的卑鄙之徒。他用金钱堵住了受害人的嘴,逃过了人间的惩罚。比起这桩欺骗更大更深远的还有他的身份—— 一个徒有其名的“大专家”、“大学者”。是的,他似乎拥有这个身份所应具备的一切,比如留学经历、西装革履、拐杖、一点怪癖、几本小书、几句惊人之语……是这些。其实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什么真正惊人的创见,也没有任何尖利危险的倡议,更没有奋不顾身的冲撞。说白了,他不是鹰,连捞点小鱼小虾的水鸟都配不上,只不过是和平鸽而已;有时候,只要机会合适,他说不定还会尝试着去做一只八哥或鹦鹉呢。一个“名流”和“大学者”所需要的“概念”,在他这儿是完成了的,于是也就轻而易举地蒙骗了你,进而蒙骗了更多的人——他们真的煞有介事地对其大动干戈,甚至不顾成本地大规模围剿起来。而他在干校和农场遇到的许多人,他们甚至更加不如呢——这些人差不多个个平庸、个个无害——官家对他们这样干真是划不来,这样干,只能说是疯了……我深夜里总觉得自己有罪,我的伪装和骗术得以成功,才吸引了这么多的官家疯子,浪费了国家那么多的资源……后来,尽管这种惩罚的机会来了,但它比起我已经获取的东西、难言的巨大幸福,还仍然显得微不足道。比如眼下,在这片大山脚下我苦吗?饥饿、寒冷、孤单,都围上了我。可是它们却不知我心里装下了什么。我依靠你的目光就可以把一切赶跑,它们不知我这个皱巴巴的老头身上蓄满了怎样的一种力量。是的,你多少次惊异于我的力量。你曾经问:你心里为什么装下了那么多东西?后来你还惊异于别的,你认为像一个手持拐杖、走路慢慢腾腾的老人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今天让我来告诉你,我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才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讨论:是的,它的名字叫“爱力”!

他进山来第一次吃上了香喷喷的兔肉。他不断回味着与那个老人的谈话,记起老人来自富豪人家——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人闹翻了。还有,他与自己的兄弟也合不到一起。那是一个真正可怕的老家伙。比起他来,自己还像一个刚醒世事的娃娃。是的,刚刚学会在莽野和大山里走路。那个人竟然能在大山里开凿出自己的一座石屋。显而易见,他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度过,接下去还要一个人老死在那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他自己的简单叙述,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磨难?曲明白那只是老人自己的事情。那个老人身上凝聚着可怕的人生。老人的决绝、坚毅,令人恐惧。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一生独处、面对荒野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就是这种力抵消了痛楚,让我们变得能够忍受,让我们变得绝望中有了指望,悲愤中有了幻想,而且让我们变得——又善良又残忍。

大约是第五六天上,他终于听到了山坡上传来的尖利叫声。他的全身都抖,被这成功弄得不知所措。当他跑到那个兔子跟前,又有了另一种痛苦。兔子亮晶晶的眼睛,它的哀号,滚动挣扎……曲犹豫着,后来还是捡起石块击中了兔子。这是他第一次宰杀野物。

我刚刚捕获了大山里的一个小生灵,它本来与我一块儿在这里活着,呼吸着,可是……我极有可能因此而受到惩罚,那就等待吧。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做过的又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我等待着惩罚。

他在印满了兔蹄的路上结的几次皮扣都失败了。

我依靠回忆,回忆我们初次相识以及后来的一切来活着。我在努力追忆每一个细节,让它滋润我。我发现自己在这座大山里又一次走进了热恋,又一次度过青春。你曾经问过:“你真的敢说你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一个纯粹的、像别人一样的学生吗?”我不敢贸然回答。我点点头:“我想是的。”“真的吗?”你固执地问,可我没有吭声。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懂。像任何人一样,奢望总是有的。与别人不同的是,我的奢望一直存活、存在,它永远不会熄灭。他们把我们活活分离了,可我们的心却没有一刻不是相依一起。他们把我投放到干校,甚至是监狱,可是他们仍然没法把你我分开。我知道,只要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谁也没法把我们杀死。我活着,直到现在还活着。我与你相依相偎的旅途上再也无遮无拦,那真是大路通天,任我疯迷奔走。我浑身被爱火烧成了灰炭,所以就再也不怕寒冷。

曲尽力回忆他所见到的那个皮扣是怎么做成的。实践了多次,没成。在山的慢坡上寻找野兔奔跑的印痕,就在野兔经过之地结了扣子。他记起那个老人下的皮扣是很奇特的,它是活的,很宽松,只要奔跑的兔子一沾上就会被勒住,而且越挣越紧。山上的兔子多极了,它们来回奔跑,在光秃的山坡踩上了一溜溜小路。曲真想转回去,跟那个石屋老人学几手,但还是忍住了。他记住了老人的话:一个人要死就自己去死。他明白与此对应的一句就是:一个人要活就好好活。是的,我正在设法。我都明白。

我已经想好了对付冬天的办法。度过了冬天,又将是春天。它来临的时候,我会踏着一片绿色去寻你。我留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就是为了看到你,为了辨认路径,为了牵上你的手,把你引到我的窝棚里来。你等着我,你不要灰心,我会找到你的。等那些痴癫的人群安静下来,等那个春天来到的时候,我一定会准时赶到你的身边。那时你牵紧孩子的手迎接丈夫吧。

2

你这个又矮又小、木木讷讷的丈夫,你太了解他了。他其貌不扬,手持拐杖,可怜巴巴,但就是招人忌恨。

这一次他们真的分手了。曲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终究会活着走出大山,走到你的面前,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他仍然是你的丈夫。你们是一个人,你们合成了一个人。

曲“啊啊”两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人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好兄弟,记住我的话吧。”

3

老人这才转过身,点点头:“好吧。就告诉你。我这个人哪,和谁也合不到一块儿去。时间短了行,我们可以成个好友,时间长了咱俩就会结仇。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和我的兄弟也合不到一块儿去,我让你走开是为了和你做个朋友,免得日后成了仇人。我也想告诉你:你要真把我当成朋友的话,那么有工夫就来看看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来找我,保险错不了。我还想劝你,千万不要和别人合到一块儿过,人和人是合不到一块儿去的。你逃出来了,成了一个人,就要一个人去过日月。你说年纪大了,活不久了,要互相照料,这又错了。还是自己照料自己吧。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个人去死。”

好像响起了一声枪响。他从窝棚里摸出来,没有看到人影。后来又是几声,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枪响的方向好像就在他攀过的那座大山背后。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里,不知道是谁走进了大山深处。他的心怦怦乱跳。后来模模糊糊看出山崖上有了晃动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是三个猎人!他伏到灌木枝条下盯住他们。他一直趴在那儿,呼吸放得很轻,等待着。那三个人影晃动了一会儿竟然变大了——他突然明白,他们正从那个高坡上往西遥望,一定会看到这一片亮亮的水。那三个人会被它吸引过来的。

“老哥,我就要走了,我想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他这样想着,回到了窝棚。他小声咕哝:“我该赶紧躲开他们,躲开……”

他转过身,直盯盯地看着被霞光勾勒出清晰剪影的那个老人。他这时才发现:这个人像自己一样瘦弱、矮小。可是这个人的心多硬啊。难道就这样离去吗?不!他往回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他把窝棚里的东西胡乱塞到背囊里,然后又在灌木的遮掩下藏到那个水湾旁边密密的蒲苇里。

那个老人看也没看一眼,一直在盯着松树间打斗的鸟雀和那一缕缕彩色的阳光。他向老人道一声别,嗓音嘶哑。可是老人一声没应。曲往大山深处走去了。他走开了一段,又站住了。

三个猎人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他拨开蒲苇看着三个人在水边徘徊。后来其中的一个伸手指着什么大声吆喝,原来他们发现了窝棚。三个人飞快地走了过去。他看清那三个猎人打了裹腿,其中的一个背了很大的帆布背囊,里面大概装了猎物,因为背包上有一些干结的血块。他知道这是一些职业猎手,也只有他们才敢走进大山深处。三个人蹲在窝棚前看了一会儿才走进去。他们在窝棚里停得久了些,重新出来时一声不吭。他们好像有点害怕,低头看着地上的踪迹。那个满脸苍黑的高个子往前走了一步,迎着一片灌木和密密的杂草吆喝:

他一声没吭,咬着牙到土炕上抓起背囊,背上肩膀,低着头走出来。

“喂!伙计,你在哪里?出来吧!”

曲觉得身上像被人打了一掌,周身都感到疼痛。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他的脸热辣辣的。他在这个时刻才明显感到,他的自尊受到了真正沉重的一击。他像被当众鞭了一番似的。

曲把身子缩得更小了,屏住呼吸,直眼盯着他们。三个人转向不同的方向高一声低一声吆喝。他们的吆喝声落下之后,山野里变得如此沉寂。这样一会儿,他们又走到水湾旁边。一个人往水湾里抛了一块石头,说:

又停了一瞬,老人缓缓地转过脸。曲看着他。他点点头,把手搭到曲的肩膀上:“伙计,我们俩好不容易才混到一个人过的份上,这不容易啊!你还是回吧。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能和你住在一块儿。”

“水好深哪!”

曲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

另一个人说:“这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到处绿蓬蓬的,这个人可真会找地方。看起来他在这儿住了一些日子,可能住腻了,回去了。”

“一个吸烟的人,一个不吸烟的人——这两个古怪的老头能住到一起吗?”

这样议论了一会儿,他们又顺着来路走了。曲明白,他们不敢继续向西走,不敢走进大山的更深处。他吁了一口气。三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三个黑影变小了。

老人对这一切像是早有预料,眼睛望着小石窗,看着熹微的天色。后来他走出去。曲也跟上出来。老人抬起头往东看去。曲看着他眯缝的双目,知道他在寻找东方第一缕阳光。那阳光迟迟没有伸出。就这样,两个老人一块儿等待,谁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松树的枝桠间突然射出了一道橘红色光束,紧接着各种鸟雀开始了欢快蹦跳。它们在松树空隙里翻腾、打斗。曲差不多听见了它们的嘎嘎笑声。老人装了一锅烟吸起来,把湿漉漉的烟嘴一下子插到曲的嘴里。曲从来没有吸过烟,这时候却用力吸了一口,马上呛得咳嗽起来。老人立刻把烟锅取回,说:

这几个猎人引起了曲真正的不安。他不得不琢磨是否在这儿住下去。显然这还不是一个断绝人迹的地方,既然有猎人来光顾,那么就会有其他人。他害怕了。这时候他强烈地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逝。

“老哥,让我们在一起过吧。我们互相照料,咱俩年纪都大了,也是个伴儿。到了时候,我再把老婆接来……”

这一天无论是做饭还是夜间躺下,他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他不忍离开这儿,这是他一点点经营起来的一个小窝。可是这儿已经被人发现了,这儿再也不会安宁……他徘徊再三,不忍离去。

天亮了,他看到那个老人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抓起了背囊。可是当背囊带子穿到胳膊上、就要背负它站起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把它扔掉了。他上前攥住老人的胳膊说:

有好几次,他走开又回来。可是他担心有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刻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怕,怕一切人。他知道人的好奇心一旦被撩拨起来是很难消失的,那些人一定还会转来。当然,那些人不一定是坏人,可他害怕。

这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夜晚,外面没有风。老头睡得很好。他睡着,呼吸平缓。可是曲却睡不着,他差不多一直大睁着眼睛,迎来了石屋里的第二个夜晚。

最后他把所有东西都背上肩头,离去前跪下来,在一片蒲苇跟前,向着水湾和窝棚磕了一个头,然后就向着西面那一片苍茫大山走去了……

他不敢想下去,只紧紧闭上眼睛。

……

曲怎么也没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真想伏在这个兄长身上大哭一场。他认定了这是自己的兄长。是的,他是一位漂泊在外、早就为在山里准备了过夜之地的兄长……有一个执拗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再也不离开这座石屋了,再也不想离开了。可这会是一场乞求吗?如果真的是乞求,那么我可怜巴巴的声音会打动他吗?他会接受我吗?在我发出的乞求声里,在我逃离之后第一次请求收留的期盼中,我的自尊是否会受到伤害?

深夜,他第一次听到了野狼的吼叫。刚开始不知那是什么声音,它甚至像一种委婉的歌唱。他认为在这大山深处,在这看不透的葛藤和丛林内部,本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他听见了鸟的笑声。“会笑的鸟,”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听到了一只鸟在哈哈大笑。我估计它的年龄不会小于我,因为它的声音粗浊而沉重。”可是当狼的吼叫最后让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就有点担心了。他想弄明白它们有几只:一只,两只,三只……后来他就搞不清了。他开始点一堆火,他知道狼怕火,别的野物也怕火。可是一想这火先要把自己暴露在一片光明里,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无数的山里传闻都涌上脑际,山有山魈,海有海怪,那些乡间老人讲的无数故事这会儿随时都可以变成真的。他把火焰拨得旺旺的。夜间有些寒冷,一些带翅膀的虫子从一旁飞来,投进火里,“嗞”一声球起,又很快变成了一小点赤红的炭火。

曲又给他讲了那个劳改农场的生活,讲了旁边那个更可怕的矿山,还有那些逃跑失败的伙伴、刚刚死去不久的路吟……他像对自己的兄长讲述这一切,讲着讲着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眼前的老人只大他七八岁的样子,可是腿脚却如此硬朗。老人听着,手离开烟锅,摸了摸曲的头发、后背,连连叹息:“不用走了,在这儿过夜吧……”

狼的吼叫一声又一声,它们满怀希望地叫着。听得出,它们在那儿徘徊。曲从来没有见过狼,好像以前在动物园里也没有注意过。他记起的是那些在野地里奔跑厮咬的狗。

老人重新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给官家做事,就得提着脑袋啊!你看看,连个老婆也保不住……”

他守着一堆篝火,一夜不能安眠。有时他实在困了就迷糊过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倾听远处野物的吼叫。狼并不总是在那个山包上吼,他觉得四下里都是一种晶亮的野物眼睛,它们都一齐围着这堆火,随时会缩小它们的包围圈。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这蓝幽幽的野兽盯视下。只有这时他才明白,那个石屋老人为什么要开凿一个结实的窝。他想很早以前那儿的野物也许像这里的一样多。不过他也由此增添了一点猎杀野物的勇气和决心。

“噢,那么说是官家把你的老婆掳跑了。”

他绞尽脑汁想着逮它们的办法,用皮扣、陷坑……各种办法都试过,收效甚微。后来他不得不把那些在篝火旁死去的飞虫收拢起来,饿得实在忍不住就吃一点。他渐渐适应了各种腥膻。有的虫子有一股辣味,但他已经可以识别它们了。他想找一个石洞,后来真的找到了一个。

曲尽可能通晓简洁地讲了与云嘉分手的那段经历。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

那个洞子干燥、宽敞,而且还有一些碎草屑末。当时他愣了一下,以为这是一个人居住过的地方,或者是野物洞穴;后来他才认出是大风旋进的草屑。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住处了。他发现洞穴前面有一条砾石沟,砾石中间是一些很细的白沙,上面有水流过的痕迹。这说明在夏秋水旺季节会有一条潺潺小溪。这真是一个好去处。

“谁把你的老婆掳跑了?”

只是洞口有点大了。他开始动手用石块把洞口塞上一半,另一半就可以安一个柴门,他干得兴致勃勃。他的那把铁铲派上了用场,用它挖坑、铲地,最后又把它磨得十分锋利,这就可以当刀子用了。

曲告诉他出来找老婆……

为了对付野物,他想制造一点武器。他想起书上的描绘,于是模仿古人做一把弓箭。他选择了各种各样的材料来制作,结果都失败了。他还想有一把矛枪,这样,在关键时刻可以抵挡一阵。那必须选坚硬的木头。一开始他找到了青冈树和柞木,这些壳斗科树木木质坚硬。可是后来他发现它们的粗斜纹理很容易在剧烈撞击下斜茬儿断掉。他最后找到了一株野核桃树,它的木质坚硬得让他吃惊,用石块敲打,竟发出了当当声。他一点点刮削,又在石头上打磨,终于做成了一支矛枪尖头,镶在了一根长长的腊木杆上。

“那你到底为什么跑出来了?”

那个阔大的山洞由于安了木门,真的像一间小窑洞。里边也被他好好修整一番。他敲去了所有凸出的石块,又用干蒲草编了一张席子,席子下用松软的草屑塞紧;甚至还用蒲草编了一个软绵绵的枕头。后来他又在石壁上凿出一个窝洞,用石板隔成两层:上一层放背囊里的杂乱东西,下一层放仅有的那一本书、纸和笔。他觉得这儿比那个水湾旁的小窝棚奢华多了。

曲摇头。

他可以一个又一个钟头躺在洞子里,透过木门看着外面的景色,听着啾啾鸟叫和远处传来的那些大型野物的嘶鸣。他甚至想找一块平整的石板做成一个书桌——这个想法让他整整高兴了好几天。剩下的事情就是找那样的一块石板了。

曲点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老人的眼睛。老人吸着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个夜里我喝了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不过我的心可没糊涂。我说了抓‘特务’的事,看到你全身一抖,知道你的来历不浅。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就是杀了人也不要紧。你要知道,有些杀人犯也是些软性子,那是他们被逼无奈——你杀了人没?”

他从此就格外留意起来。除了采一些浆果、上一年秋天留下的坚果,再就是采药了。他知道很少有出卖它们的机会了。所有的草药都被分门别类地晒好、捆绑好,放在一个角落。他觉得自己就要成为一个医生了,并首先试着为自己治病。他觉得最有把握医治腹泻和焦躁、牙龈肿痛。每到了两眼模糊涩痒、视物昏花时,他就吃一种裂叶牵牛。它属于旋花科,一年生缠绕木本,全身披满了粗硬的毛刺,花冠呈漏斗状,开着白色、紫蓝色和紫红色的花。他曾经用它烧过水,成功地治好了自己的热病。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因为它越来越花,视物模糊。有一次他眼瞅着黑色的石壁上有一个椭圆形的通洞,伸手摸一下,石头却碰了他的手。他揉揉眼定睛去看,石壁依旧。他于是知道眼睛出了毛病,吓了一头冷汗。天哪,如果眼睛出了毛病,那就真的完了。他从书上查找那些利眼的草药,后来看到金银花烧水洗眼可以治好眼病,就到处找金银花。他相信在这罕无人迹的高山峻岭间,什么奇怪的花草都会有,只要耐心就成。

“不过你也没犯什么大事儿,不是一个黑心黑性的人。连个兔子都不敢下手,怎么能是一个黑心性呢?不过老伙计,我告诉你,要在山里活下去,就要下得手去,就得宰杀野物。我说得对不?”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棵金银花树,它已经长得很老了,攀在一道陡陡的石坎上。他折下一些嫩枝,因为这个时令已经过了花期。把这些枝叶放在铝钵里煎过,然后就用它洗眼。

曲的嘴巴惊得合不拢。

洗过的眼睛果然好多了。

老人咂着烟锅:“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新手,别看你穿得破衣烂衫,满脸是灰。我琢磨你可能是一个新近犯了事儿的人……”

那些隔年的坚果还在树梢上,它们都保存良好,是他的真正口粮。这些坚果积攒了很多,一有空闲他就用石块砸开。可惜它们的种仁很小。这是过冬的食物,在寒冷的冬天,他将靠它们糊口。

曲坐下了。背囊从背上脱落。

他仍然在寻找那样一块石板。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呈三角形,大约一点五平方米。他试着把它的尖棱敲掉,小心地凿着。可是后来敲打时一不小心,它从中间裂掉了!这真让他惋惜。又费了几天的工夫,才从一个沟坎下找到了另一块青色石板。这个石板大约只有一平方米左右,可是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它呈椭圆形,用不着敲打。只是,用什么办法把它搬到那个洞子里?

老人头也不抬地咕哝:“知道。”

他想起了路吟。那个小伙子如果在,一个人就可以把它扛走。“路吟哪!”他呼叫着,看着山豁口蓝蓝的那片天空,一直呼叫了很久。他低下头,想着怎样对付这块石板。石板太可爱了,他不能不拥有它。可是直到天黑下来,他还是没有想出办法。

曲嗫嚅着:“我是一个新手……”

第二天他仍在打它的主意。睡觉,吃饭,采野果……只要一有空闲他就琢磨怎么把那块石板搞回来。他估摸了一下,从沟坎到石洞有一百多米远,这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坡地。他端量着矛枪,脑子一动。找两枝很长的木杆垫在下边,用力一拥石板就动了!他搞了许多木杆铺下来,又用一根结实的木棒在石板后面撬着。

老人点点头:“走吧。”一边说一边摸起了烟锅,开始吸烟。

费了三四天工夫,他终于把它挪到了洞子里。

“老哥,我要走了。”

他搞成了一个小写字台。这简直让他高兴到了极点。他用一点水把它洗净,然后就可以写字了。盘腿坐在自编的席子上,充满欢欣。闭着眼睛,这简直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单身宿舍。他甚至重新闻到了书的香味。他突然想给云嘉写一封信,虽然很可能今生都没有机会把它发走。他还想给天南海北的那些老友写一封信……他扳着手指,突然之间记起了许多人。

像上次见面一样,老人又留下他吃饭。但这一次没有喝酒,所以话也就少得多了。原来这是一个沉默的人。曲明白:如果不赶紧走掉,那么又要在这里度过一个夜晚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愿离去。最后他看着老人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他们都遗忘了……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有时候兴奋地站起,在洞子里走动;有时喃喃自语,忘记了一切。

“你这个鸟人!又转回来了!”

我的朋友!奇怪的是我在这宇宙里找到了一个光明的空洞,避开黑暗和严寒。它充满了光,何等明亮。我将不必到别处寻找,我将在此参悟玄机。我在黑夜里得了一把灵琴,摸到了琴弦。轻轻一弹,光明四溅,如同冰,如同琉璃,如同碎瓶。我叩弦频频,看见缤纷五彩,如鹂鸟之翼,锦鸡之尾。我看到了星月云水,禽兽草木,它们都在心怀里荡漾。自此我感觉不到人我之界、悲喜之界,意绪飘摇,由美而学,美与非美。我懂得了aesthetics(美学)和德语中的aesthetik,为什么源出于希腊文cnco-trnos'(“关于感觉性的学问”)。它是感觉情绪的学科吗?是的,但却不止于此。如何从实验上研究能引起我们美感的客观物界的性质与法则,以及从实验心理学的角度考察主观心界的联想作用;还有空想、通感、直观、自然美、艺术美,即“真美”……性质和法则,等等。

这样等了一个多钟头,那个戴着油亮瓜皮小帽的老头终于出现了。他见曲蜷在门边,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吆喝一声:

他睁开眼睛,又发现眼前有一片明亮的通洞。“是的,我找到了一个明亮的通洞。”在这通洞里,一切都变得灿烂、绚丽,让他沉迷、激动。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儿,直到走上圆寂,直到坐化。他觉得自己的心灵直达神界。

他坐在了那儿。

他直眼盯着这光华四溢的明亮通洞。后来他才发现,这通洞是从坚实的木门空隙里射进来的一束阳光。他迎着那束光看去,眼睛很快渗出了泪水。他擦了擦眼睛,差不多都把脸对上去了。

太阳转到南方的时候,曲又一次摸到了那个小山包跟前,找到了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松木劈柴。可是晃了晃那个木头小门,关得紧紧的。

他觉得奇怪的是,在这明亮的通洞里还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它似乎在那儿沉默着。他极力辨认它。后来他才看出:它是一只棕熊。

1

棕熊沉默着,身腰滚圆安坐一方,像一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