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生 存

生 存

老人到石屋另一间去了。曲探头看了看,见那是专门开出的一间厨房,里面有锅灶,还有石头挖的盛碗筷的石窝。总之这儿讲究得很。

曲明白了。他不敢继续问下去。他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头究竟负责看几座山,可见这里离村庄的确很近了。他想问一问是哪个村子的人、村子离这儿多远等等,都没敢张口。

一会儿白白的水蒸气涌过来,那种气味简直太诱人了。曲像是一辈子也没闻过这么好的气味,伸长了脖子,鼻子蓬蓬响。他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满足。老头儿摆弄碗筷,把锅里的东西盛出来,端到了石桌上。那是肉汤,里面还有蘑菇。他不敢坐到石桌旁。老头仍在忙活,从角落搬出一个黑色的瓷坛,从坛里舀出了两碗酒。

“那你连看山老头也没见过?”

“你这个鸟人真怪,还不快坐。”

曲不吱声了。对方又问了一遍,曲就重复一遍说过的话:“窜山采药的。”

曲“哦哦”两声,坐下了。

曲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人的身份,不知他为什么孤零零在山上过。他大着胆子问了问,老头不答,只问:“你是什么鸟人?”

“喝酒!”

老头惊讶地大喊:“哎呀,你还在挂记那只兔子!你是什么鸟人?”

曲的手还在抖。他用力抑制着把酒碗端起。不记得多长时间没有喝酒了。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世界?他闭上眼睛,咚咚喝了两大口。好辣的酒!他忍着,一直把那碗酒全喝下去。他想自己很快就要醉倒了。趁着醉倒之前他又端起了那碗肉汤,来不及品尝就喝光了……放下碗他才发现,那个老头就在一旁直盯盯地看着他,碗里的酒只喝了一口,肉汤一点儿也没动。老头说:“哎呀,好家伙,你是个能干的主儿!来!”

这人说话很不客气,大概仍在为那个兔子生气。曲说:“老哥你不要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老头儿把碗摸起来,又给他舀了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汤。曲吹一吹,一眨眼工夫又吃喝完了。他抿着嘴。老头再给他舀,他赶忙阻止了。他满眼里都是泪水,那是被酒呛的。他吃得太急了,这时不停地张大嘴巴呼气,发出了呻吟。老头站起来看着,“嗯嗯”两声,端量几眼,又坐下。老头吃得很慢,有滋有味。他先把那碗酒喝光,然后又从坛里倒出一碗喝光,再倒一碗……就这样,老头一口气喝了四大碗酒。

老头反问:“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曲愣住了。老头喝过了酒,脸色慢慢红了,然后又黄。当这脸变得蜡黄时,那两只小眼睛就放出了逼人的光,接着把头上的小瓜皮帽摘下来一扔,高兴得哈哈大笑。老头搓着手,又像害冷一样在手上哈气。曲想:这个人喝醉了,肯定会栽倒。谁知老头儿站起来,不是走,而是小步跑:他在小石屋里跑着,哈哈大笑,笑过了又去抓烟锅,一口接一口吸。吸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把烟锅递给曲。曲连连摆手,他扳住曲的肩膀说:

“这,这是你的窝吗?”

“咱们都是英雄啊!”

他的眼睛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原来这是挖凿的一个石头屋,屋里有炕、石桌、石凳,还有一个小窗户。曲觉得这儿简直是一座石头宫殿,他连连问:

曲觉得此人出语惊人,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那儿有一个粗木头钉成的小门,老头就从那个小门钻进去了。他觉得很怪,上前打开小门,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过朦胧中却觉得很宽敞。

老人说:“告诉你吧伙计,看年纪你也比我小不了多少,不过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什么人,有志气啊!”

曲眼瞅着这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就喊了两声。老头停住了,曲赶紧跟上。那个人再没回头,一直往前。转过两座山坡,曲看到了一堆松柴:它们垛得很精细,一看就知道旁边一定有人居住。果然,老头在前面先自一步钻入那堆松柴后面。

曲身上发冷。

说过就背着手前边走了。

老头一仰身躺倒炕上,向曲招着手:“伙计,过来歇息吧,天不早了!”

曲并不在乎他把自己比喻成兔子,笑了。老头抽出一个小小的烟锅点上,有滋有味地吸一口,不时抬起眼瞥他一下。后来老头的眼睛越抬越快,最后就变成不停地眨眼了。这样眨了一会儿,说:“走吧!”

4

“这不就得了!你和那兔子一样,也是个‘老山货’了,还能连这个也不明白?”

曲的背囊里装满了草药和一点路上吃的东西。老头把他的背囊扔到炕的角落,躺下来。老头打开了话匣子,那是因为酒喝多了。“人哪,活的就是一个志气。说出来你不信,我是十八岁那年从家里跑出来的,一直在外边转,在山里活,再也没有回去。我那一年十八岁,家境不错。家里开了工厂,有好几座大楼,还开了银行。后来为了一个女人的事情跟家里人闹翻了,我一跺脚说声‘走’,就跑出来了。那时候我就是一个人干干净净地出来。从十八岁到现在,你想想吧!”

曲应一句:“窜山采药的。”

曲不信这个人会说谎,不过这几句话说出来的却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这难道有可能吗?他望着眼前这个老头,觉得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老头的气消了许多,不过仍然没好脸地问:“哪里来的‘大善人’?”

老头又接上说:“老伙计,我就一个人在这大山里窜,常了,那些打猎的、砍柴的,还有远处那个村子里的人,都熟悉了我。前些年村里人想让我搬过去住,我不干。他们说:‘你总得入伙呀,你得在‘组织’呀,现在哪有不在‘组织’的人?’什么鸟话,我就不在‘组织’。他们派人来劝,后来干脆让几个大汉背着枪把我押回去了。你说怪不怪,他们非让我变成村子里的人不可。我一拧脖子说:‘就不!’他们就揍我,我就不停地骂他们。后来他们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我还是两个字:‘就不!’我怎么能是村子里的人?我是山里的人,我是满山遍野跑的人。到后来村里的一个头儿说:‘好吧,你是头犟驴,那就把犟驴放回山里吧。告诉你,从今起你就是咱村里的看山人了!’你看,就这样,他们送了我一个名号叫‘看山人’。这好比先在我嘴上戴了个笼头再把我放了。我哈哈大笑,拍着手跑了。开头时候为了日子方便,我就住在离村子不远的那个山包上,到后来他们老要来找麻烦,什么要兔子肉啊,让我回村里开大会啊。我一看不好,就翻过两座大山,到这里挖了个石头窝……”

曲冤枉极了,但他怎么也解释不清,后来就说:“这么着吧,老兄弟,你让我怎么都可以,可我真不是发不义之财的那种人,我真没见过用这种方法逮兔子的,我只是可怜它,就把它放开了……”

曲愣愣的:“这个石头房子是你一个人凿出来的吗?”

老头气歪了眼睛:“你别蒙我,这事儿你也不懂?你是想捡个便宜,没逮牢,让它跑了罢了!”

“没事就凿嘛。这山里的石头你以为是硬的吗?”

他这才明白那是对方用皮套捉兔子。他立刻道歉:“你看,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兔子?我只看它可怜,它,流了血……”

曲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石壁。老头笑嘻嘻说:“万物一理。山就和西瓜一样,皮是硬的,掏进去,里面的瓤儿是软的。我没事就掏,掏了一年,就掏成了这个小石头屋。结实不?”

“怎么?你偷我的兔子!”

“结实!”

“这……这怎么?”

老头又笑起来。

老头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他:“你可不能走!”

曲最关心的是柴米油盐的事。老头说:“我翻过大山到村里去背。村里人没有那样的腿脚,他们轻易不敢到这里来。你看,老伙计,你是我一年里遇到的第三个人。第一个是打猎的,第二个是抓特务的。”

曲不明白,说:“这……这……”

曲打个愣怔:“抓特务?”

“啊打!”

老头嘿嘿笑:“他们说这大山里有特务,还告诉我,以后见了特务赶紧向他报告,我才不报告哩。他说特务带了枪,还背了发报机,说不定身上还拴了小戏匣子什么的。我琢磨是特务俺就跟他一块儿听戏喝酒。他还说:‘遇到女特务也得报告!’我点点头。心里琢磨:‘你们等着吧,白日做梦!’”

他一抬头,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矮小黑老头站在一边,两眼瞪得溜圆,嘴唇用力包裹起几颗残牙,一直瞅着他,简直吓人极了。曲往后退开两步,那个老头却往前逼上一步喝道:

曲又打听出山的路,打听四周的情形。老人借着酒力,话语滔滔不绝:“最近的村子翻过东面那座大山就到了。往北要找村子就难了;往南村子不多,可是你能遇到一些稀稀拉拉的人家;往西和往北,那可了不得哩,那是一架连一架的大山……”

“啊打!”

老人说他在这地方混了一辈子,连他也不敢到大山深处去。说着长叹一声:“这些年兴许好了,前些年熊瞎子和狼多得很,它们咬人哩……”这样说着,突然笑嘻嘻拍打曲的肩膀:“你该不是个‘特务’吧?”

兔子用力地挣扎,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皮扣给它解松了。刚刚松开一点,那兔子就“吱”一声长喊,一下蹿没了影儿。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暴喝:

曲摇摇头。

有一天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尖叫。这叫声实在太怪了,他就迎着那声音跑去。一个慢坡松树下有只兔子在翻滚挣扎。他跑到跟前不由得呆住了:那兔子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给勒住了!他仔细看了看,见那儿拴了个皮扣,那只兔子不小心被套住了,此刻正没命地挣脱,眼看它的毛皮都勒破了,红红的血正滴下来。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只兔子太可怜了,嘴里发出“嘘嘘”声,蹲下来,小心地为它松开皮扣。

老头不放心,爬过来,越过曲的身体把背囊抓过来,伸手捏了捏:“我得看看有没有发报机。你不用害怕,我跟你说过,我打心里想交个‘特务’朋友。”说着拉开背囊,一看忍不住笑了。里面是满满的干药材、一些杂七杂八的吃物。曲向他解释,说要到村里去把这些卖掉,换回一点食物、一把小铁铲。

一连两天他都在寻找。

老头的下唇瘪起:“你的日月好苦!包里连块干肉也没有……不吃肉腿脚无力。你看看我那坛里腌了多少肉!看看你的背包,还以为你是个吃斋的人呢。其实你也会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3

这一夜老人兴奋得睡不着,看来他好久没有见过人了。他跟曲讲了很多在山里见过的各种奇怪事儿,让曲大开眼界。不过曲也明白了,眼前的老人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一辈子摆脱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惜仍然没有战胜自己的孤单。

他长长舒了一口,恨不得立刻就见到那个点火的人。

第二天,曲要顺着他的指点上路。老头给了他一些路上吃的东西。分手时,老头一直握着他的手。曲觉得有点异样,抬头一看,见老人流下了眼泪。

他站在这个山坡上估摸,那个可怖的农场离这里至少也有几百里,而且隔着重重大山。

曲走了。直走开很远,回头看了看,那个高高的山包上还站着老人的身影……

这样一直走了三天。第四天他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一处灰迹:好像有人在这儿烧过东西。他心里一阵惊喜,这说明很可能近处就有一个村庄。不过他看到那堆灰迹又犹豫起来。他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但不管怎么,他心中的欣喜还是远远大于恐惧。他真想即刻就看到那个人,不管对方多么丑陋多么可怕,他都想和他攀谈。

5

当不断绕过密密的灌木、翻过一道道陡坡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失去一个窝棚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想到这一点他就真的不敢往前走了。他在这座大山里再也难以找到那么一个安身之所了。于是他宁可把赶路的速度放慢几倍,以便细细地在纸上作着标记。

曲终于找到了山谷里的一个小村。这儿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可是显得热热闹闹,鸡狗鹅鸭不停地吵叫。街上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满身都是泥巴,叫着跳着,大声地喊:“看古怪外国老头啊!”

那一会儿他真是难坏了。后来他才想起画一张图,把一路上所经过的主要沟谷和山脉都作上一个标记。他相信凭这个就会摸回来的。他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让我迷路啊……

曲听了他们的呼喊多么惊讶,他觉得自己长得再平常没有,怎么在孩子眼里成了一个“外国老头”?他们追逐着,他千方百计摆脱这些好奇的孩子。他费力打听,才找到了这个村里的代销店。店里果然收购药材,他就把自己的药材卖掉了。可惜背囊里的好几种药材店里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代销店由于就在大山脚下,所以收购药材是最重要的生意。曲把剩余的药材装起来,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扔掉了。他买了一点盐,又买了一把小铁铲、一包火柴。他想买点种子,店里没有。他想在回山之前到田里折一穗成熟的高粱和玉米就成了。

有一刻他甚至不敢往前走了。他在想一个办法。最后他决定:走一段摆下一个石块……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做不妥:万一这些石块引来新的危险呢?

他只想离开村子,越快越好。他背着背囊急匆匆地走在街巷上。也许他这副模样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一群孩子跟在他后边,不断地嚷叫: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去寻找人的踪迹。本来他跑到这片苍茫之地,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自己走出。他害怕听见人的声音,害怕淹没在喧哗之中,更害怕回想那汹涌的人的海洋——这海洋差一点让他陷入灭顶之灾……他原来担心大山里会有伤人的动物,比如说狼和虎豹,现在看什么也不会遇到。他从未深入到大山内部这么远,以至于完全失落了方位感。想到这里他又多少有些恐惧,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心爱的水湾和窝棚了。

“看外国老头!”

他回头对它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老伙计!”

有的嚷:“老头有糖吗?”

离开那一天他小心地灭了火,然后又把小窝棚的门关牢,绕着它转了一圈才离去。

他真后悔没有买一把糖果:如果扬一把糖果,这些孩子就会散开。他摆着手,后来在巷子里奔跑起来。一群孩子呼叫着在后边追赶。他跑了一程,一抬头见一个黑黑的汉子背着枪站在巷口上。黑汉说:“站住!”

接下去的日子就是给自己的远行打点行装。他知道这一次跋涉是艰难的,同时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诱惑。

曲一下贴在墙上,心噗噗狂跳。他立刻想到了农场看守。好不容易使自己的心静下来,向那人点点头。黑汉说:“跟我走!”

下山时他清清楚楚告诉自己:要去东部谷地寻找村庄了。

曲几次想逃开,但不敢,最后还是被领到了村边的一间石头屋里。里面摆了一个小木桌,看墙上贴的东西才知道:这里是村头的办公室。他被按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接上背枪的黑汉就走出屋子,“咔嚓”一声把门锁了。

在这座山的西边,他又看到了那个可爱的绿蓬蓬的水湾、谷地,以及离水湾一百多米远的那个藏身之所。它那么小,那么神秘,那么诱人。那团水湾从这儿看去小得可怜,它亮亮的像一面镜子。它的西边是一座不大的丘陵,那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峦一直消逝在云雾之后。往西、往北就是更高的大山了。往南是望不到尽头的山岭;往东,顺了山脉的走向看去,那里简直是没有边缘的峰群。北部则被离得很近的一座高山挡住了视线——只有东南方才是一些低矮的丘陵,它们绿濛濛的,但又不像生满了灌木和杂草。更远一些就是薄雾遮去的山谷了。他想那里山势平缓,很可能有村落和梯田。这时候他最后悔的是没能搞来一张地图。对于他而言,此刻更重要的莫过于一张地图了。当然,出逃之前要搞一张地图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曲嚷叫起来,外面的人理也不理。

那时他忘了一切,只急切地去观望四方。

过了许久才有了开锁的声音。黑汉后面跟了几个人:三个年轻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嘴唇乌黑的人。后者像是刚刚吃了烧烤的东西;他一进来就问黑汉:“他包里有些什么?”

他走得很早,因为他要赶在正午之前爬上大山。只有那样才可能在天黑之前下山。天一黑他就没法从山上摸下来了。还好,他用了两个多小时爬到了山半坡,可是接上去山石越来越陡,体力消耗越来越大,使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后来他让自己走着“之”字接近山巅。这样终于赶在太阳升到正南的时候爬到了山顶。

“还没检查哩。”

他想爬上东部最高的那座山,以辨别方位。他做好了登山的准备。估摸了一下,这儿离那座山至少有四五华里。虽然看上去很近,可真的要走起来往往是很远的。这段距离倒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登山。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力气登上去。他只认真地做着准备。他故意吃下双倍的食物,后来就带着一些煮熟的东西上路了。

“那检查!”

最焦急的还有种子。望望远处山色,知道正是庄稼成熟的季节,可是这儿离最近的耕田有多远呢?有了耕田也就有了村庄,他可不知道那些村庄到底有什么在等待他。不过他总能搞到种子、搞到一件农具吧!他看了看自己采下的草药:它们会为我换来那些东西吗?当然,要害的问题是先要找到村庄——而这个村庄越小越好。

黑汉把他的背囊取来,翻了翻说:“也没啥。”

“我真需要一把铁铲。”他说。

五十多岁的人问曲:“你是从哪里来的?”

先是除去杂草,然后就是翻土了。这个工作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因为没有一件器具,哪怕是一把小铁铲。

曲说自己是“窜山采药”的人,长年在大山里转悠等等。

剩下的问题是准备木炭。他记起有一次在平原上见过一个老人制作木炭:选用上好的柞木在灶里烧红烧透,然后直接埋到土里,这样闷出的木炭不老不嫩,而且不冒黑烟。他试着采一些干柴,做饭时总是不等干柴彻底燃尽就把它们取出,用土埋好。这样他积攒下一些木炭,并敲成碎煤那么大。总之他在准备着冬天。他还想在冬天到来之前再做一个了不起的事情:动手开垦他看中的那一小片土地。

“嗯嗯,”五十多岁的人盯着他,在屋里踱步。踱一会儿抬头看他一眼,自语说:“斗争很复杂很激烈呀!”这样咕哝着,突然猛一转身断喝:“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交待!”

他就用泥巴做了一个很大的泥炉,并真的把它安放在草庵里。泥炉上部开口就是比着那个铝制小钵做成的。后来他又用同样方法做了烟囱。点火做了第一顿饭,还好。只是泥做的烟囱老要裂开。他端量了半天,最后就用蒲草把它缠裹起来,上面再糊一层厚厚的泥巴;再偶有开裂,他就用泥巴将其重新抹上。

“俺就是从山里来的。”

一想到冬天他的心就噗噗跳。他以前好像很少想过冬天的问题。冬天怎么办呢?在这无遮无挡的荒山僻野,冬天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想到了一只火炉。他发现眼下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赶在冬天之前搞一个火炉。他决定自己动手捏一个泥炉,这样既可用来做饭,又可以御寒。这个泥炉就放在草庵里,就像他看到的农村小土屋主人做过的那样。那些土屋主人甚至把土屋与锅灶连在了一起,而烟囱又顺着炕角的墙壁爬上去,在屋顶探出头来。那真是一个巧妙的主意。曲想到这儿就立刻动手制作起来。他发现水湾边上的淤泥软得很,而它们一旦晒干,掰都掰不碎。

那个人过来捏捏他的手,又把他的鞋子拽掉,端量一会儿,摇摇头。他让那个黑汉看看他身上藏了什么没有。黑汉过来摸他的周身。最后五十多岁的人说:“让他利落一点。”

还好,天亮了雨也停了,他的草庵总算经受住了这次考验。而且他终究没有被淋成一只落汤鸡。由此他知道,这个草庵还是顶事的,它可以躲风避雨,甚至还可以度过冬天。

黑汉就剥他的衣服。曲紧紧抱胸抵挡。五十多岁的人在旁边说:“嗯?怪事。来。”他一摆手,三个年轻人就拥上来。他们把他扭住。曲一看抵挡没用,就任他们推搡了。一会儿全身的衣服都给剥下来了。剩下的一个小短裤,黑汉用一根手指勾住,一下子就给拽下来。屋里的几个人都好奇地围着他看。曲难受极了。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几个人对五十多岁的人小声说:

草庵搭起不久就落了一场雨。这雨一开始很小,后来就大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它们在山洼里翻卷,把树木和山口都吹得呜呜响。到了半夜,这响声简直可怕极了。他听到水湾边的荻草蒲苇都一齐发出了泣哭,好像真的有一个生灵在水湾里吼叫。他的草庵不停地摇晃,有的地方还漏了雨。

“也没有什么。”

2

接着他们到角落里小声议论起来。只听那个五十多岁的人说:“不管怎么,有生人就要弄个清楚。赶明儿把他解到乡里去吧!”

“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一个老当益壮的怪物!我总能做一些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事情。”

黑汉点头。

蒲草晒得半干时柔软而有韧性。他用这些蒲草结成了一张不大的网。这张网成了他草窝里一件了不起的宝贝。他不厌其烦地使用、试验。他发现捕捉青蛙已经容易多了,而且有一次还真的捉到了一条半尺长的鲫鱼。这条鲫鱼又宽又亮,凶猛地在草网里撞跳,最后他还是把它逮住了。这顿美餐一辈子没法忘记。他熬成了汤,连鱼鳞也一块儿吞下。当他把硬硬的鱼刺从嘴里摸出来扔到地上时,就咕哝一句:

曲最后一句听得特别清,不由得身上一抖。

一只青蛙蹲在一丛灌木下,他想接近,但它总是机敏得很,离他很远就跳开了。他简直没有办法逮到。他脱下破破烂烂的上衣,两手反插在袖筒里,小心地挪过去;离那个青蛙还有一步多远时,猛地扑上去——青蛙往上一蹿,被他的破衣服罩住了。这样他逮到了第一只青蛙……

黑汉说:“咋了你?”

就是逮一只青蛙也好。他消瘦得多么厉害、衰老得多么快啊。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了这一点。稍微活动一会儿就要不停地喘气。有一次他对着一碗净水照了照,发现除了茂长的胡须外,几乎一切部位都在萎缩。他的眼睛变得又尖又大,很冷酷的样子;颧骨凸起,嘴角那儿还有奇怪的两处凹陷。“我的胡子怎么办呢?”他为难了一会儿,后来决定暂时不考虑胡子的问题了。

曲说:“我害冷,我害冷!”

他苦苦工作了十几天,总算搭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窝棚。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码在窝棚里,然后又合上那个编得非常完美的小柴门,退出十几米认真地端量。他发现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他采了很多干茅草给自己整了一个软床。为了不使这些茅草散得到处都是,他就在小床旁边钉上了密密的一排木桩。一切做好之后,他再次开始打鱼的主意了。

他们就把衣服踢过去。曲赶紧穿上。

第二天一早他开始逮鱼了。没有成功。水湾里不断弄出声音的,更多是青蛙而不是鱼。他想逮一只青蛙,结果发现那是更灵巧的一种生物。急了不行,看来这只能是从长计议的事情。他接着又去搭窝棚。由于没有起码的工具,折断胳膊粗的一根树枝要花费很长时间。他先用一块尖棱的石头砸上半天,直到把它砸上一道深痕才可以扭断。要折断那些荻草同样费劲,他发现这里最有效的工具就是各种各样的石块了。

曲给锁在了石头屋里。从天黑直到深夜,没人给一点吃的,肚子饿得咕咕响。他到处找可以吃的东西,背囊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解开那包盐,用舌头舔了舔,觉得盐味在深夜里如此难忘。

这天他用想象打发了不少时间,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想起该做晚饭了。他把那个小铝盆用两块石头支好,盛一点水,加进一点东西,然后就熬起来。他看着那湾水想的是:我要逮一条鱼了。最迟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动手逮鱼。我会成功的。然而我可千万不要落到水里呀。

门上了一把大锁,铁门环很粗,那根本不可能弄断。窗棂也是胳膊粗的木头做成,他推了推,发现它坚牢无比。曲简直急坏了。他在屋里奔走,真像“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天一亮就要给解走了,那可就糟透了。最后他还是打起了木窗的主意。他抽出那把铁铲,尽可能找一个细弱的地方刻起来。他发现如果能够弄断一根木条,那么也就可以从这个窗子上出去。

他想采各种各样的草药:定居下来之后,就可以尝试着摸路出山;他将会用采来的草药去交换物品,比如说到山外代销点去换回一点盐、一点起码的农具。

他一下一下刻着,每一下只能弄掉一点木屑。刻呀刻呀,不停地刻,两只手臂都累得酸软了,差不多没有了一点力气。有好几次都绝望了——使劲晃一下那个木条,它仍然坚牢得很。他不得不放弃了希望。“在押解之路上也许还有机会。”就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可是刚一睡着就做了个噩梦:自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正低头对他狞笑,那不是别人,正是蓝玉!这个噩梦让他牙齿磕碰,一下子蹦起来。他一刻不停地用那个铁铲重新对付起木条……

半天时间过去,他的窝棚只打了个底座。晚上他就在这个底座上过夜了,兴奋得饭都没有吃好。逃进大山的这些天里,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落定的感觉。眼前既是个水湾,那么里面就一定有鱼。水湾旁边有一片很平的泥土,在这里可以动手搞成一个小菜园,甚至可以种点粮食。他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天哪,这该是多棒的一种田园生活!”不过他想到了种子,又有些沮丧。只有搞到种子才成啊。他知道那要到村庄里去。不过他又想等到了深秋季节庄稼成熟时,从山外的耕田里也能弄来一些种子。愉快的畅想中他甚至还想到了要养几只鸡。只要疾病不来打扰,那就可以获得一种丰衣足食的生活。

天一点一点亮了,那根木条也被刻得越来越细。最后他终于可以把它撞断了。他闭着眼睛,猛地用肩膀撞过去。窗户颤了颤,木条没有折断。他从屋角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它的尖棱一下一下凿、凿。

做了决定之后就开始动手。不过忙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犹豫,最后把窝棚的位置又往北移动了一百多米。这样他就靠近山脚了。旁边都是岩石,岩石缝隙长出的一丛丛茂密的灌木与他为邻。他觉得背靠大山就有了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天眼看就亮了,他终于把木条弄断。

在浅水边上,他看到了一种球果蔊菜,它刚刚长出的种子已经有了油性。他揪下来嚼着,香得很。在它旁边就有一味清热解毒的中药,叫“聚花过路黄”;还有轮叶排菜。他四下端量,心里揣摸的是最佳落脚处。后来他决定在离水十几米远的灌木丛下做成一个草庵。他估计了一下,大约可以用灌木枝条和水边上的荻草来做窝棚。灌木茂密粗茁,灌木旁边还有些更高的小乔木,比如那些没有发育好的黑榆和刺槐、柳树等等。这些可以很好地掩护他的窝棚。他仍然不想让他的窝棚暴露在开阔的视野下,甚至想躲避阳光。当然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如果在这里搭起一个窝棚,那么远远的就可以发现它。

他逃出了石屋。

他千方百计在沟谷里找有水的地方,后来终于发现了一片浓黑的荻草,而且还听到了水鸟拍动翅膀的声音。他抑制着惊喜走过去,竟然看到了一个椭圆形的水湾。水湾的边缘好像很浅,长满了河蒲、荻草和芦苇。水湾的当心一点漂着一些水藻,没有一棵水生植物,一看就知道那里的水很深。这个水湾在开阔的谷地上,它的西部大约有一华里处是一座丘陵。东部和北部都是光秃秃的大山。这儿显然汇聚了四周的山落水,而且长年不会干涸。蓬勃的绿色一直延伸到秃山脚下,这说明有溪水从上游不停地流淌。他沿着水湾勘测了好久,发现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他总是怀疑,这么好的地方竟会没有人迹。尽管这样,他用心观察了一段,还是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这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他差不多再也没敢回头看一眼这个小村,一直向着西北方跑去。他一直跑到了大山跟前,正好一轮太阳也升起来了。

他采了很多粟米草,把它们晾干,一直带在身边。他还采了很多可以用来清热解毒的拳蓼、酸模叶蓼。

好像满山的野物都聚集到这座大山上来了,它们的吵闹声遮盖了一切,它们在欢呼一轮太阳的出生吗?曲眯眯眼睛,从旁边捡过一枝灌木枝条举在手里。他两手按在这根拐杖上,回望着在雾气里颤抖的整条山谷。有一个尾巴长长的野鸡从他面前不远的地方飞过,落在了一株松树上。他看清了它身上的灰蓝红三色羽毛。正注视着,突然旁边又传来了奇怪的叫声,转脸一看,就在近处站立了一只草鸮:它大大的脸部有点像人。曲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鸟,相信这是一只流落异乡的鸟,听它的叫声多么孤单凄凉!他以前看得更多的是长耳鸮。在人们眼里,所有这类鸟都是不祥的。可是不祥的鸟却是他最喜欢的。他总能从它们开阔俊美的脸庞上看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气度。

这一天他做糊糊时就把它放在了里边,结果成了一顿美餐。那些干缩在壳里的板栗硬得简直像石头,他用石块把它们砸碎,然后照例掺到糊糊里。掺了板栗的糊糊总是有一种敦厚的香气,掺了白首乌的糊糊则有一股药腥味。再加上野菜,这简直就是一餐难得的八宝粥了。这些日子他最盼望的就是吃一点荤。可他没有枪。灌木下常常飞跑着一些野兔,树上还落着各种各样的鸟雀。有时他也怀疑:一旦真的逮到它们是否忍心宰杀。由于他的食物构成当中野菜总是占了很大比例,所以常常腹泻。他采摘最多的就是咖啡黄葵和木天蓼、地肤、马齿苋等。他对付腹泻的方法就是用粟米草煎水喝。他发现这个办法每每奏效。

更远的地方有一只大杜鹃在鸣唱,这鸣唱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直迎着他而来。

他背囊里的那点干粮早就吃光了,他差不多用上了所有空闲时间来寻找吃的东西。上一年的松果、水洼边上的香蒲根,一切都被他收集起来。嫩嫩的蒲棒也叫蒲米,有一种清香味儿;蒲根就是蒲草下面的块茎,嚼一下透着甘甜,富含淀粉。他试着把这些块根晒干,然后用石头砸成粉末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用它熬糊糊喝,并掺上野菜。他发现了指甲大小的野桃子、野杏子,上一年结出的无人采摘的野板栗。这些板栗只有极少数可以食用。他在杂草间寻觅那些攀援植物,凭经验知道它们往往有肥大的肉质块根。他小心地在那本珍贵的中草药书上对照,弄清它们的性味。有一次他甚至找到了攀在灌木上的一种摩萝科植物,认出它就是白首乌。他飞快掘出它的块根:大约有十厘米长的一个圆柱形粗根,碰破的地方冒出了浓浓的浆液。他舔了一下,涩涩的,透着一股甘味。

真的,只一会儿他就看到了一只暗灰色的鸟飞过来,落在另一棵松树上,肥硕的尾巴刚劲地斜向上方。它站在枝桠上,好像很难平衡自己的身体。曲连它的两只黄脚和白白的腹部上那些黑褐色横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按在拐杖上的右手抬起来,向它打了个问候的手势。它停止了鸣叫。后来它晃了晃小脑袋飞走了。接下去他还看到了一只蓝黑色的翠鸟,一只比大杜鹃略小一点的三宝鸟。大山一侧,有一只啄木鸟发出了大声的、嘶哑的咳嗽,这咳嗽声令人胆战心惊,让人觉得黎明时分一个剪径大盗刚刚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开始在那儿伸展懒腰……

曲十几天没有见过一个人,他面对着的永远是石头、石头,各种各样的植物和动物。十几天里换了十几个住处。他一直向着大山深处走去。他没有力气攀援那些高山,总是顺着谷地往前。随着被追踪的感觉逐渐淡漠,他开始考虑寻找一个长久的居所了;还有,就是搞到一些食物。

多么好的太阳、百鸟喧哗的山谷!在这个早晨他突然明白了那个亲手开凿石屋、在山里度过一生的老人!他发觉自己在这个大山里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导师。他想起与老人分手的情景,不禁思念起来。

1

他想在回去的路上一定再看一眼老人。这样想着,就鼓足了勇气,开始翻越那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