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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爱力’?……”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女弟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一旁。她在小声咕哝:

与此同时他却想到了大俊儿惨惨的喊叫,心上一抽。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他恐惧。

“我觉得身上有一种‘爱力’。”

野椿树在午后的阳光里继续喷放水汽,那种气味越来越刺鼻。他在它的气味中睁开了眼睛。天起了微风,四下都响起枝叶相摩的声音。野椿树的叶片轻轻撩动,这一头柔发呀,在春风里撩动的柔发!春天里我们总是互相搀扶走向田野,走进苹果园,走到丁香树下。“老师,我一直不忘您的那句话,您那句话包含得太多了……”

他从少年时代一路想来,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当他再一次看到他的学生,那个年轻女生的一对目光时,就能够平静地回答她以前提过的那个复杂到极点的问题了。他说:

“太多了。”

他迎着那对异性的目光笔直地走去、走去,尽管有些茫然无措、万分尴尬;他心口狂跳,手足滚烫。后来他简直要为自己那时的难堪而悔恨。不过就在这时,他同样也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响:我必得如此。是的,必得如此。他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深长的爱力。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力”使他变得坚忍、顽强、百折不挠;也就是这种“力”,把一个不断昏睡的人推醒,让他踏上征途,一往无前。

“老师……”

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一定是索然无味的。是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明了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秘密,它们藏得太深了。他发现,他的奋不顾身、把浑身上下撞个粉碎也要踢出漂亮一脚、把周身汗水全部挤光也要突破那个防线的赛场感觉,竟然由于一对异性的目光变得更为锐利和清晰。把那个球踢进去……全身紧张的肌肉已经耗掉了最后一点氧气,筋脉眼见就要抻断了,再也跑不动了。这时候只有一颗心在叮嘱:我必得如此。

她吻他的额头,额头上是坚硬的皱纹。姑娘啊。他两手抖抖去抚摸她的一头柔发。那时候他想哭,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早就认定: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很少有可以信任的。

它们不断地被重复、被演练,激动不已。

他闭上了眼睛。他在这刺鼻的野椿树的气味中喃喃:让我成功吧,帮助我吧,因为我有老婆,我仍然还有“爱力”!

他围绕这个问题想了好久,越想越糊涂。不知为什么,他是从小时候想起的,直想到他欢快的少年,想到他的中学生活——他喜欢体育活动的青年和少年,以及在大学里踢进的一百多个球。他是一个前锋,腿上做过手术;他的冲动、不成熟的爱和那种对异性的理解、感情上的咀嚼,都掺在了一块儿。他发觉自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一些很热烈的东西,它们在周身四处奔涌,弄得他不能安睡。就是这些极其热烈的东西使他陷入迷茫,使他不能安心;而有时候它们又催促他,使他有了一些极其明朗和活泼的想法。他发觉自己不知疲惫,兴趣盎然。当然了,他只是对异性迷恋而不是别的。他爱足球,因为他从中寻到了同样迷人、激烈和惊心动魄的一霎。还有,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愈进愈深,一道道屏障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等待诠释的一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一种顽强的、突破和穿越的倔犟激励着他;当然,还有游戏的乐趣。就是在这里,他能够不断找到那使人心醉神迷、突破和拥有的辉煌一瞬。他甚至想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不厌其详。

3

他这样想,并没有这样回答。后来他只是点点头结束了谈话。不过他一个人却琢磨了很久。他突然记起自己五十多岁了,还在过着单身生活,“人都拄上了拐杖,却没有一个妻子!”他这十几年里只是如饥似渴地工作,在另一个世界里痴迷忘返了——是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能这样?这个问题多复杂啊,这会儿却由一个纯洁的、涉世不深的姑娘提出来了。只有单纯的头脑才能提出真正复杂的问题。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对于他可是太重要了。因为这是他出逃后的第一个夜晚:一个自由的、胆战心惊和充满了欢乐的夜晚。他认定自己仍然在向着西南方前进。如果没有偏差的话,那么他现在大约就在那座监狱南部的大山里了。离监狱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十多华里。这本来是不太长的一段路,可是由于山脉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所以从这儿到那里至少相隔了五六座山岭,那些人即便往南径直搜索也需要半天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夜晚寻找一个地方稳稳地过夜了。

“因为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嘛……”

他高兴得很。他在心里庆幸:一切都像计划中的一样;他有时又想:也许这只是自己一味紧张罢了,或许那个农场的看守在睡过午觉之后起来,发现他不见了只会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那儿的生活节奏一点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而有些许改变。这个意识只是一闪。因为他知道一切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逃去的犯人如此漠然——以往每逢有人逃走,农场里都当成一个不小的事件。那些管理人员,还有看守们,他们一旦发现有人逃了马上就会急急奔走,神色反常。他们还不止一次和邻近那所监狱的人一起,带上镶了刺刀的枪并牵了警犬。那显然是追逐逃犯。蓝玉每次都要亲自领人到大山里追赶,一伙人跑得气喘吁吁却兴趣盎然。当他们押解着猎物归来时,快乐溢于言表。曲有时也深感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对于追捕具有如此深长的兴趣?这种兴趣又是从何而来?不错,他以前也想过,这差不多是一种狩猎的兴趣。是的,有些人甚至巴不得等待一个追逐逃犯的机会,那种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太宝贵了。

她还在问:“为什么?”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娱乐活动,因为它的结局早已明了。由于每一个出逃者行走的路线不同,年龄毅力和思维方式都不同,这就给狩猎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想象。要知道对于这一代人来讲,和平时期来得太漫长了。没有真正的战争,没有硝烟气味,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搏斗和冒险。他们太寂寞了。

曲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他觉得这是一场很认真很严肃的谈话。

可以设想,在这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那些一无所获的猎手将会多么失望和焦虑,多么沮丧。同时也可以想象,他们的心中还会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欢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一个迟迟没有结束的故事。他们还可以等待,还在被诱惑——点上火把、牵上狗,继续往前搜索;大山和悬崖充满了风险,这又给一场狩猎活动凭空增添了惊险和曲折。他们一定要把人集合起来作战前动员;集中更多的手电,举起更多的火把。那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夜猎。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再采用白天那种寻踪问迹、小心翼翼的搜索方法了,而是要进行一场热烈浩荡的战事,依靠更大的声势和阵容,依靠那种夜战、围歼和通力合作的一股热情,一股腾腾急流,去把那个在山隙和茅草下栗栗颤抖的野物轰赶出来。那将是何等的壮观、愉快。

“我在想,老师……我是说,这有点不像是真的。我现在是您的学生了。我不明白,您日复一日地工作,就像不知疲倦。怎么会这样?您就在我的面前,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以前还不认识您,所以也就不会想这些问题。而现在您就在我的面前,这反而不能让我理解。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力量……”

眼下那种盛大的围猎场面曲还一点也感觉不到。四周只是阵阵山风,是风吹枝叶的刷刷声,偶尔传来的一声低沉的野物鸣叫。

“你怎么了?”

天越来越黑,再也不能犹豫,必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如果找到一湾水就好了,他将在水边宿下。他凭经验知道:靠水的地方总是有更多的安逸和幸福。万物都喜欢寻找水源。也许水源可以引来一个可怕的野兽,但即便那样他还是想在水边度过这个夜晚。曲四下端量,不时看看西部天色。太阳已经沉落到大山后边去了,它的顶部轮廓变得愈加清晰。一棵棵山松和灌木的边缘都看得清楚。它们后面有一种暗红色的、向上辐射的光束,简直美极了。由于大山的阻隔,好长的一段距离内都是青苍苍、灰蓬蓬的接近黄昏的颜色。而在更远处,在东部和南部天际,却仍然可以看到像白天那样的清朗天空。只有天上的云彩给映成了暗红色,天上还没有一颗星星。云彩越来越红,这使他想到了火把。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呐喊的声音。这立刻提醒他:一场很多人投入的游戏正在进行。无论如何他是这场游戏的另一方,是这场游戏得以成立的一个主要理由,是真正的“主角”。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多么奇怪,恐惧顿消,只觉得有趣。他察觉到这一点时马上大为惊奇:在惶惶奔逃之中、在危险似乎仍在眼前的时刻、在出逃之路的第一个黄昏、在急急寻找过夜之处的尴尬焦虑中,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明朗心境,甚至是有些莫名的愉快。这种超然的智慧和爽朗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让他不得而知。

“我在想……”

他发现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焦灼和欢乐,有自己可以忍耐和不能忍耐的一些什么,有自己身处危机却不至于崩溃的那么一道界限。他常常觉得自己就要临近了这条界限。那时他就头脑清晰地警告自己一声。有时他还在日记上写道:请注意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提醒了。

他在这个时刻里好像看到了她的影子……云嘉抚摸他屋里的一切,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彩。那是她与他相识不久的时候。她把他的一些书取走了。得到他的允许后,还取走了一些别的书。她可能从图书馆又搞来了其他的书。当她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神情严肃多了。那一会儿她可不像个娃娃,那目光好像在问:老师,这是怎么了?曲问:“你是怎么了?”

眼下,他并不认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投入了一片苍茫就一定意味着死亡。他发觉自己逃离的并不是那种粗劣的食物和难以忍受的艰苦劳作,而是那种包裹围拢囚犯的恶浊空气。任何人在那儿都不能自由呼吸,更谈不上自尊。还有,他特别恐惧的是沦为“知识苦力”。

曲蜷在树下,浑身发抖,手和脚都开始抽搐。只有这时他才想长舒一口气。他不知危险是否过去,只从小包里摸出一个玻璃瓶,那是他的一瓶水。谨慎地抿一小口,只是润润喉咙而已。啊,救命的甘霖。他又把它收起来了。后来他几次都想去取那个玻璃瓶,但几次都抿抿嘴唇忍住了。

在所有的苦役当中,他认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役。它把一个人所能够忍受和逃匿的最后一角也给堵塞了。当然,他们这一伙在农场苦作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盘剥;可这主要是对于肉体而言。他们当中的那位老教授在写那份所谓的长长的学习心得时,描述起这儿的劳动、在山野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时,还流露了几分欣喜和得意,行文既有情感也有才华,有的地方甚至让人觉得“神采飞扬”。曲当时看了充满厌恶,把那份东西用两指夹着扔到了一边。他这个举动让对方表现出痛苦怨恨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吭声。老教授说:“这里的活儿苦,可是我到一个山区生活过,发现那里的农民一点也不比这里轻松,可是他们都高高兴兴的!”

离它很远,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野性气味。如果是一个人的话,那么她正处于风华正茂的年纪。瞧她的一头柔发啊,这就是青春。我多么疲惫,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有些干渴了。

曲没有做声。

太阳向西滑去。这时候可能是午后3点多钟。他没有表,所以从今以后只能凭借感觉,凭星月太阳去推算时间和方向了。前边山影重叠,树木遮天。他知道这里实际上处于几座大山的夹缝地带,由于淤积土很厚,所以才有茂密的树木。树木在土层瘠薄的地方不可能扎下深根,不可能旺盛。他发现最高的大树有好几十米,甚至看到了高大的赤松和日本落叶松。加拿大白杨长在最低处,它们一律粗壮,却曲扭着身子,一齐斜向东南方。这可能因为顺着西北方的山豁口总有大风吹来。有一棵野椿树就在前边十几米远处,它不算高大,可是长得水旺惊人。热辣辣的阳光下它好像在喷吐水汽,紫色的叶梗和银色的叶络显得楚楚动人。不知为什么,它使人想起一位少女的形象。他拨开眼前的灌木和杂草,迎着那棵野椿树走去。

对方又说:“你想一下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长久脱离了劳动,已经成了蛀虫。我们没有一丝劳动人民的情感,所以眼下一干活就觉得不可忍受,苦得不能再苦。其实呢?我们在这些大山里,脑神经倒是调整过来了。”

2

曲看看他。他知道老教授有一种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年里差不多有一多半时间都在跟失眠做着搏斗。曲惊奇的是他竟然能将农场的劳役与一般意义上的劳作混为一团。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后来他想,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达到这种境界,那也将获得许多幸福。他可以沉醉其中,并且让这种欢乐滋养自己。这就使一个人具备了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抵消痛苦的可能了。不过这也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弄不好不仅是肉体,连心灵都要一块儿跌进黑暗的深渊。

跑啊跑啊,青草的汁水不断抹到脸上。在树阴下躲避太阳的小鸟不止一次被惊飞。这儿不断可以看到那些草色的蝮蛇,它们竟然像水一样向着低洼处流动。刚开始看到它们就要神惊肉跳,后来看得多了,反而把它们当成了伙伴。蝮蛇有毒,他可不想在这里被蛇咬伤。

活着,然而却没有屈辱感。这在许多时候是可怕的。

人为什么要冥想?他知道自己离开它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生活,没有了世界,没有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结结实实的泥土。

对于有的人来说,自尊仍然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当他面对困苦,面对像大山一样压过来的危难时,他还会抚摸到它。是的,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从今以后自己就是大山里的一个野物了——只有这样看待自己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他将像野物一样匍匐在地,去发现、去寻找。也许有一天他也能获得野物那样欢快流畅的生活:当一切危险像海潮一样渐渐消退时,他会奔跑在明朗的草地上,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在白杨树的清香里,享受这人生的了不起的安逸。那时候他将点起炊烟,准备一天里的第一餐饭。他将细细咀嚼清香的野味,沉浸于他一生为之迷恋的思索和冥想。

他至今记得干校里那场运动会。他跨栏、掷铁饼,穿着皱巴巴的、颜色鲜艳却十分窄小的女式运动服进行训练……他把学生时期参加运动会的情景与其作了对比,发现干校里的运动会所给予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它掺进了太多的屈辱。让一些濒临绝境的人展开一场娱乐和游戏,不仅残酷,而且费解。那些操办者和观赏者的用意是复杂的,复杂到他们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地步。曲忍受着繁琐的训练,然后又忍受了所谓的正式比赛。他有时,不,他大半时间都做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训练时没有谁比他更刻苦。他是想让这种专注把自己引入一种单纯的境界,一种专业上的纯粹性。“纯粹性”,这个字眼多么动人。离开了一种纯粹,人人都会失去幸福。一个人走入了工作和劳动就是走入了一种纯粹。想想看,谁愿意使自己既像个囚犯又像个主人、既像个运动员又像个老猴子、既像个女人又像个男人——或者这些奇怪的角色糅合一起兼而有之?这是他特别不能容忍的。

这时候他才明白:那些野物总是向着这样的地方逃窜的,这里也正是它们最安全最隐蔽的一个世界。他宽慰地笑了。自己的选择应该和它们一样,这一点都没有错。

他发觉现代人的一个邪恶毛病就是争先恐后地走入一种复杂,他们从来不敢使问题明朗化、单纯化,而故意要搞得那么晦涩,以便让自己在这种晦涩中团团打转。

他的裤脚已经用布带缠过,袖口也用布带扎好,这样茅草里的那些虫子和各种各样的危险东西就不会钻进衣服里。周身显得那么利落。他又找到了一条藤根把腰束了一下,这样更是结实干练多了。多么奇怪啊,一个从四五十岁就开始拄起了拐杖的人,今天竟然可以在山隙、在茅草和灌木丛中摸爬奔跑。这真是一个奇迹……一脚踏下去又惊得蹦起来:有一条青花蛇盘在那儿;有时还要从草中惊起一个野兔、一只野鸟——它们奔跑的方向引诱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随上它们跑一程。他总觉得它们是冥冥之中被神灵派来引路的。这样拐来拐去不知跑了多久,当重新判断方位时,这才发觉自己进入了更为浓密的灌木和杂草之中。

他多次在心中呼唤:请把我放回单纯的劳动之中,请让我稍稍恢复一点纯粹性吧,我不怕劳作的沉重,我只怕那种虚假以及难以胪列难以理解的各种繁琐。他记得来干校前的那一段日子——从那时起这种费解和晦涩就频频发生了。比如说有一次他到锅炉房打水,看到了烧锅炉的那位非常木讷的老人——很少有人听见这个人说话,他有气管炎,一劳累就发出吭吭的声音;他的目光和善,看每样东西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目光转开;可是随着生活气氛的变化,有人就在他身上发现了极其复杂的东西——那时他的目光除了一如既往的呆滞之外,还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严厉和得意——本来打一壶开水只要二分钱,曲提了两个暖瓶,就交了五分钱。他打完水正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他吓得一抖,赶紧站住了。原来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工人手里捏着一分钱,恶狠狠地看着他。曲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赶紧把暖瓶放好走过去。老人问:

他记起前一段有一个人成功地逃走了,而后来却又爬回了农场。这会儿他明白了,那个人可能也是沿着这个方向逃窜的,但那人在出逃之路上绝望了……曲觉得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他竟然没有多少汗水。好像他是被完全风干烤焦了的一个动物,肌肉、骨骼、头发、皮肤,一切都最大限度地脱水了。他是一个干硬的小老头。

“你昏了吗?”

他是决心赴死的人,所以才有可能生还。

曲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前边没有了小路,再到哪里去呢?他看了看太阳,认为自己是在往西南方向走去。如果不停地往前赶,只需一两个钟头,就会走出四十华里山路。这是山路啊,曲折、隐蔽,灌木丛生、荆棘遍地。这条惊险之路是他故意选择的。他仔细计算过,认为只有这里才是一条安全之路——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就要穿过那座监狱南部的高山峻岭,与它连接的就是苍茫大山了。这对于一个身体衰弱的独身老人来讲,简直是死路一条。也正因为这一点,所有逃出农场的人都不敢选择这条路。他们都是往南或直接往东。那些人就像一个很久没有喝过一滴水、全身都焦渴难耐的人一样,一出门就投向了水湾。他们不愿从一个死亡之地再逃进另一个死亡之地。所以他们就犯了致命的错误。而曲把一切都细细盘算过,知道那些追赶他的人首先会向南、向东,把那里的所有通路都封锁掉。而西南方向的这片苍茫大山,他们要寻索起来就困难得多了。

老人把一分钱狠狠地掷在地上:

小路最后被一片灌木给遮住,他钻进灌木下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山兔、一只狐狸、一只野羊。他想象中自己真的是一只衰老的野物,胡须斑白,牙齿脱落。这样钻来钻去,半天才钻出灌木林。

“想摆摆阔气吗?谁要你的臭钱!”

他终于站起来,弓着腰,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跑去。

曲赶紧把地上滚动的一分钱捡起。他不想说什么,转身去提两只暖瓶。可他刚走了两步那个人又吆喝了一声。他重新转过身。

他渐渐看得清路径。一条弯弯的小路就伏在脚下。这之前他怕极了,怕老天为了惩罚他,故意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给他立上一道屏障。他在心里不停地祷告。奇怪的是他一直在默念淳于云嘉的名字。那是祈求她的保佑啊,她是他心里的一尊女神啊。他呼唤着云嘉,想让她的目光照亮眼前的路径。他成功了。

老工人伸出苍黑的手指点划着他:

前后都是一片银亮。他揉着眼,长久地闭着。这样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先是一阵发黑,接着又是一片紫色。这紫色抖动着,像一片巨大的帷幕缓缓脱落。帷幕后面才是山石、灌木、灰蒙蒙的草……他流出了眼泪。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弟子路吟死去的消息传来后他也没有这样哭过。所有的泪水都顺着脉管渗到了身体的各个部分,这个躯体早已被泪水腌咸了。他没有了眼泪。可是时下却流出了泪滴。这是因为他突然又看见了过去的一切。

“告诉你,我们才是学校的主人!”

他仍旧往前爬。他知道绝对不能耽搁,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他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觉得离开那道铁丝网已经很远了,似乎已经爬过了一座山包。该站起来了。站起之前先蹲了四下看。

曲点一下头,走开了。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做。是故意把自己涂抹成一个怪物吗?还是为了感觉实实在在的山野?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睛,这才朦朦胧胧看到一点绿色。两眼由于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早就发痒发涩,有时一看到光色就要流泪。他是突然出现在强烈阳光下的,中午的太阳险些烤煳了一架架大山……原来大山里的太阳是这样的。

很久了他都在琢磨那一句话。他在想“我们”包含的是谁?是烧水工这一类人吗?那么像他这样的老工人在学校里是很少的。如果只有他们几个才是“主人”的话,那也未免有点太过分了。而作为一个学校,这里的主体劳动者显然是另一些人。这里几十年来就养成了崇尚学问之风,而且谁都看到,这个烧锅炉的老工人多次被总务处的人呵斥来呵斥去。以前曲曾在心里为老工人感到了怎样的愤愤不平。可是同样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又有了“主人”的严厉,恶狠狠地把多余的一分钱扔到地上。这个人带着“主人”的神情甩着黑汗往锅炉里添煤,又带着“主人”的神情忍受总务处的呵斥。

曲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轮太阳,它把周身,把脚下的石头、旁边的草、山旮旯,一切的一切都烤得滚烫。四野之内凡物都像水银,发出奇怪的白光。这白光刺着他的眼睛,又掩去了所有的去路。这是在哪儿?走到了哪里?他揪紧了小小的包裹伏在地上,把烫人的热气吸进肺腑。他往前爬动,只有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生怕掉进那一片透明的银亮之中,怕滚烫烫的东西把他吞没了,把他熔化掉。那个小包裹伏在后背,就像一个小娃娃。他觉得自己爬动的姿势很像一个人在水中游泳……还记得学校旁那座大水库,它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就是一片银亮。路吟跳进水里,他和淳于云嘉坐在沙滩上看……想寻找一片绿荫。哪里有呢?爬呀爬呀,眼睛结膜好像被烤焦了,要不怎么这会儿四处都是一片金色?后来他感到手掌下有了一点湿气,抓了一把,闻到一股青生生的气味。他知道抓住了一把青草,咀嚼了几口,感到了那股浓烈的青生气味。他拧着,拧出了汁水,把汁水擦在眼上、脸上,用力揉搓。他知道如果照一下镜子,那满脸绿痕会使他看上去像个吓人的恶鬼。

同样玄奥费解的还有许多。比如新来的系主任在第一次全系教职员工见面会上说:“我们做领导的无非就是公仆嘛,为大家服务嘛,还有什么?!”可这次见面会不久,他亲眼看到这个人动不动就训人。无论多么老的教授和讲师,他都毫不留情地指着鼻子训斥,声色俱厉。他真的陷入了惶惑,心想这种“服务”也太严厉了,这种“公仆”也太可怕了。“主人”、“教授”、“公仆”、“服务员”,这之间的关系多么复杂,简直是层次繁琐,好像有一只怪手把这一切完全给搅乱了。他记起了一个美国作家说过的话:一切蹩脚的作家总是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曲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弄出来的神秘”。他长久地被这种神秘所笼罩和伤害,痛苦不堪。刚去干校时,觉得“农场战士”这个称号崇高得令人恐惧——其实他们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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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眼下感到轻松的是,他终于逃离了这种繁琐,重新走入了一种单纯:一个逃犯,一个逃出了劳改农场、极力想活下去的逃犯。就是这么简单。仅仅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苍茫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