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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叹息

发钱的人手里提一个木盒,喊着号子。打工的人都走上去,一人一沓。临到庄周,一交给他,他就把那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狠狠地捏住,捏住之后回头就跑。他的举止把大伙弄愣了,因为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人会这样。后边有人醒过神来,喊:

“天哪!了不得了,后天真要发钱了!”

“你往哪跑?回来,你这个狗杂种!”

打工的说:“后天,后天。”

庄周什么也没听见,撒开丫子往前猛跑。

一天又一天过去。后来他就问打工的:“还不发钱吗?”

跑啊跑啊,一口气翻过了前边的一个小山包,然后又钻进了山坡前边的一些苇丛里。苇丛里有一对野鸡在叫,它们被突如其来的人吓得“扑棱”一声飞开了。野鸡飞远了,庄周躺在它们刚才高兴的地方,这才把手里的票子松开。钱票被他的汗溻湿了好多张。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5

“天哪,说起来没有人信,五百五十块!”

就这样,他喊着、凿着,两手像卡住了心中的敌人似的,卡住了风镐的把柄。

他琢磨这么多的钱怎么办?揣在衣兜里?不保险;藏在头发里?那当然也不行。路上遇到强盗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想得好累。后来,他决定把这五百五十元分成几沓,一沓放在靴子里,另一沓藏在短裤里,然后用一根草梗捆住。剩下的一沓最少,他就把它们装在了内衣口袋里。就这样,他才撒开丫子往前赶。走在路上,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明白了,所有的力气都使尽了,所有的力气都变成了这五百五十张票子啦!不过他还是高兴。他哩哩啦啦地唱着,登上高高的河堤往前走。他像一个胜利归来的将军,差不多完全忘掉了会遇到什么凶险。就这样走着、走着……

就这样,他咕哝着,满口白沫;他嚷叫的声音谁也听不清,因为风镐的呼叫太大了,它遮去了一切话语。

第二天,他翻过了最高的一座山,开始跨过鼋山的分水线,往北麓走去了。走在一条小河边上,他看到一个人蹲在那儿,很专注的样子。他觉得很奇怪。过去他遇到人总是绕开,而这一回他心里高兴,就迎着他走去。原来那个人在钓鱼。他身边一条鱼也没有,可是他仍然在那里钓着。天色将晚,四周再无一人,他觉得孬好也是一个伴儿,就蹲在那人的旁边搭讪着。那个人不吭声,脸色铁青。庄周说:“伙计,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捣弄这东西?”

只有后边一句话庄周听得清楚,他哇哇大叫继续干起来。有一个更小的声音在他心里嘀咕:“冉冉啊,小姑娘啊,说不定跟上我一口气走到头的老婆子啊,钱来啦,病好啦,两个人走到老再也不做‘路倒’了。说不定咱相扶着往前走,吃了上顿不愁下顿,高兴了就可着嗓子唱小曲儿,困了拱到草窝里就睡。有了钱割一块花布,给你做个小棉袄,穿上在雪地里打滚儿也不冷。冉冉哪,你这会儿怎么样了?听老妈妈的话,帮老妈妈做点小活计,老妈妈好啊。你伏在她怀里,身子一缩,还不就成了她的娃?老妈妈好哩,闭了眼跟她拉呱儿吧。夜里点上油灯,东拉西拉,拉到热闹地方就嘿嘿一笑,心里就不会有愁事了。你找了个好妈妈,我替你找的。热乎乎的大炕,尽睡尽睡。你只管好生等我哩。你哥,不,你男人这时候手里抱着个摇头摆脑的家伙凿大山哩。只等把大山凿透的那一天,呼啦一家伙,金子就涌出来了。这金子啊,是狗头金,晃得人眼也睁不开,我抓起一块就跑,一口气跑到你跟前,往你怀里一推,你就该笑哩。笑眉笑脸抱着它,一块儿去医院,有病怕个啥?金子一扔,什么病还不得吓跑?只等你治好了病,头发上有了光亮,浑身上下软绵绵胖乎乎的时候,咱搂起来就睡哩。那时候说不定咱还在窗上贴一个小红花,在门上贴一对小春联。咱在荒山野地里搭这么一座小草庵,圈个小院,再养一头猪和几只鸡。囤里的粮吃完了,鸡也下了蛋。咱高兴住这草庵就住,不高兴住就一摆手,沿着大山和平原、沿着大河套子一顿好跑。跑啊跑啊,跑它一辈子,练出个好身板好腿脚,听它一路好故事。热热闹闹,热汤热水。不过呀,冉冉,你可别问来问去,琢磨我的来历、问我的身世。我什么也不讲,跑出来就是跑出来了。跑出来的人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儿了。我不是城里人,我不是城里那个小窝的人,我是我自己,是光棍一根,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人,是一个哩哩啦啦唱歌、走到哪儿都能混上一顿、然后就扯着嗓子喊‘卖锡壶’的人。一个锡壶卖上一辈子,卖到云开日出的时候。那一天,咱就把那个锡疙瘩‘吭哧’一下扔进山沟里。你别问我的来路啊,千万别问;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知冷知热、牵上你的手往前走的好男人就成了。”

那人瞥瞥他,勉强一笑说:“馋了。”

他用拳头把风镐的一个地方砸了两下,发着狠,咬着牙,干得越来越带劲。旁边一个人竖着手拇指说:“嘿!来了个古怪东西,脑子兴许有毛病,喊着干。嘿!好大力气,好东西。回头该告诉头儿脑儿,给他加上工钱……”

庄周觉得有趣。他就看着他钓鱼。他想亲眼看他怎样把一条鱼从水里拽出来。可是这会儿那个人就问了:

庄周抱住了风镐,想的全是那样的日月。风镐不停地抖,他就用力把它固定住。他说:“嘿!你抖哩,你抖个狗!你就是俺怀里的娘们儿,你越抖,俺越搂哩!搂住你,叫你抖,叫你抖!嗯,俺按住了,像按住一头小肥猪。奶奶的,我日你妈,嘿!你再抖,你再抖!”

“你做什么去?从哪里急匆匆赶回来?你该不是在那边打工发了大财吧?”

流浪汉的头儿总是扬着手四下里问和喊。年轻的流浪汉蹬着腿,把沙土蹬一个大坑,一边蹬一边笑嘻嘻地说:“有个女娃搂搂就好了。俺上一回进城,见了个城里女娃戴了眼镜,脸像发面馒头那么白哩,穿了花裙子,高跟靴子在街上一走一颤巴、一走一颤巴。吓!腰上还捆了个电镀裤腰带。馋死俺了,馋死俺了!”大伙儿哈哈笑。接上又有人讲起了荤故事。有人问庄周:“你这辈子搂抱过不少好娘们儿吧?”庄周粗声粗气地说:“天天搂抱!”领头的一拍膝盖:“坐着飞机吹喇叭,想(响)得高!”没有一个人相信庄周的话,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庄周的身世。庄周就是那会儿学会了像他们那样挠痒:把衣服解开,五根手指弓起来使劲地挠,发出“刺棱刺棱”的声音。这种挠法真舒服啊,只有最粗糙的皮肤才能发出这种声音,也才能享受这种挠痒法……这样的日月啊!这样的好日月啊!

庄周拍拍胸脯说:“你算看出来了,咱就是在那里打工的人。不过发财嘛,可谈不上,做得不久嘛……”

他骂着,唾沫飞溅,以此来抵消说不出的那股拗气。所有的骂人话、粗话,早就跟那些流浪伙伴们学成了。那时候无论他们高兴还是愤怒,总是撒开丫子在野地里一阵狂奔,一边跑一边骂。有时候他们在秋天的原野里骂着跑着,一脚踢出土里的红薯,然后一个猛子扎过去,就像在海里潜水一样,把半卧在土里的红薯捡起来,在袖子上擦一擦,咔嚓咔嚓咬起来。流浪汉的头儿喊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野鸡,咱大睁着眼,个个都是大活人,怎么就会饿死了呢?日他奶奶,见了好吃物尽吃尽拿,哪个敢惹了咱伤了咱,咱拿块大石头把他的头砸破,让他死。”“死呀,死呀!”大伙儿喊着、跑着。这不过是在兴头上说出来的大话罢了,其实他们见了村落、见了一群一群的人,都要小心地躲开。他们不惹任何人,只有到了空旷的野地里才高兴地大呼小叫一会儿,这样会觉得身上轻松,从里往外热烘烘的。他们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吃饱了喝足了,躺在太阳晒热的白沙上七仰八叉睡上一觉。“哎呀,好热呀,好舒坦呀!”那时大伙儿都这么喊。晒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脱下破棉衣抓虱子。“虱子这东西呀,是穷人的贴身宝物,没有虱子的人就没有人味儿。尽管咱这么说,俺逮到你还是要咔嚓一下把你整死哩。小日子多舒坦,不愁吃,不愁穿,愁个什么哩?啊?愁的是没个媳妇搂上打转转!”

谁知他这话刚刚说完,那个钓鱼的人就把钓竿从水里拽出来。他一看奇怪得很,那线绳上根本就没有拴钩子。怪!他立刻想到了“姜太公钓鱼”的故事。

他一用力,那个风镐的一端吭吭凿他的身子,另一端就凿岩石。他觉得就像一个壮汉在不停地用拳头捣自己似的。它一捣,他就用力地按住,它于是就要不停地狂跳,一下一下轰击他胸脯上的肌肉。他不停地骂着,骂声被它巨大的轰鸣全部盖住了。他在骂:“你这个王八蛋,我要一口气把你凿穿,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么乱蹦乱跳的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我日你祖宗,你妈的!我让你偷懒,你妈的!你妈的!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儿遭七七四十九难也要把你凿透啊!你妈的,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儿谁也不怕,我就是来对付你的!你妈的,你妈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奔到天边也要把你逮住!你妈的!我让你乱蹦!再蹦!”

“嘿嘿!”他望着那个脸色铁青的人一个劲地笑,而那个人却把长长的钓鱼竿像旗杆一样抱在怀里。他钓竿的尖顶上还绑了一朵鲜红的苘缨。这苘缨在高空里晃动了几下,只一会儿,旁边就传来了刷啦刷啦的脚步声。庄周一看,有四五个人从茅草棵里蹿出,有的一露脸就张大了两手。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大土拨鼠那样,打一个滚儿就钻到了地下洞穴里。他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觉得这里真像连通的坟穴。哗哗的淌水声,走路声,吆喝声,吭吭哧哧的憋气声,凿石头的风镐声,响成一片。他被工头领到最顶端,然后给他一个大个的、不停抖动的风镐说:“来吧伙计,有力气就按住猛凿。”

他大喊一声:“不好!”撒腿就跑。就在他刚刚挪动脚步的时候,那个钓鱼的人一下子伸出绊子把他给撂倒了。他的嘴巴磕在了地上,磕出了血。

庄周加入了“敢死队”。

“妈呀,匪徒!”他喊着爬起,刚想跑,那几个人上来把他按住了。

4

“慌什么伙计?”钓鱼的人说,“你自己凑上来的,不是吗?”

庄周反复解释他不是那样的人,后来干脆照直说:自己家里人病了,没有钱治,他是急着出来挣钱的,险活累活都不怕,只要快些挣钱把人救活就行。

庄周说:“我瞎了眼!”

旁边一个大胡子一边出牌一边说:“还费那个劲啊?剁手还得溅一身血。抓住他一把推到旧洞子里得了……”

“哪能这么说?”钓鱼人和颜悦色,“伙计们凑到一块儿,互相帮忙,你发了财,也不能眼瞅着别人受穷啊!见一面儿分一半儿,是不是?来来来,咱看看……”

那人哈哈一笑,取一支烟点上:“你说得倒痛快;不过说也是白说,要能抓住,还愁没法整治?怕就怕抓不住你们这号的。上一次来了一个家伙,长得跟你模样差不多,干了七八天活,偷走了好几千块钱。几千块在俺这儿不算什么,可是俺没把那个小子的手剁去,自己的手就痒得厉害。”

庄周眼看急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他跺着脚:“就不!就不!”

“我如果手不老实,咱们当场立约,抓住了,把手给我砍掉。”

那些人就把他按住。他给按得牢绷,一动也不能动。他们把内衣口袋里的一点钱掏走,又全身按按摸摸,说:“还有没?老实说。不老实,一拳把你捣死!”

一个人放下扑克牌:“该不是抓一把就走的主儿吧?”

庄周说:“没哩没哩,明人不说暗话,就这些,尽拿,尽拿。”

“俺是来挣苦命钱的!”

他们都站起来,拍拍手,连连叫着:“霉气哩,就这么点东西……”

抬头看去,那是一个小板房,里边大白天还亮着灯。他敲敲门进去,见三五个人正在打扑克。他说明了来意:

庄周说:“没事了,我走了。”

她在那儿搓衣服,用嘴巴噘了噘前边。

庄周转身就走。可是也许他走得太轻松了,引起了别人的怀疑,几个人复又追赶过来,一下子把他按住。

“这是个直爽主儿!”一个老太太说。

庄周说:“还要怎么?还要怎么?”

他绕着零零星星的炮声往前。这里到处插着一些小旗,问了问才知道有旗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到了一个山坡上,当他看到一个个帐篷、一座座简陋的小房子时,就知道卖命的地方到了。不过,他在这些帐篷旁边仍然问:哪里玩命最狠?哪里给钱最多?哪里交钱最快?

那个年老的人重新在他身上搜起来,什么也没有搜到;刚要松手的时候,那个老人突然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下体。庄周大喊一声:“羞煞我也!”他想用这一声叫喊来蒙骗对方,谁知那个老者心里明白了,让人把住,“呼”地一下把他的裤子脱下,接着又把他的短裤给揪下来。那一沓钱也被取走了。

就这样,他差不多是脚不沾地奔跑了两天,翻过了高大的砧山,接着就听到了四下里响起的隆隆炮声。那儿简直是开始了一场战斗。远远就可以看到冲腾而起的一股股烟柱。他想:怎么在地表放炮呢?问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采矿者,他们要在裸露地表的矿脉上掘坑,而那些“敢死队”却要找一个矿脉露头,然后斜着往下打洞……

庄周发出了哭声。实际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流。他说:“哎呀我日你妈,好狠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这样喊着,连自己也感到奇怪:在关键时刻怎么有那么多流浪语言脱口而出?最后他们总算把他放了……

庄周却无比欣喜。他高兴极了,手舞足蹈地往前。他开始唱歌,唱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流浪汉之歌,迎着人们指点的方向直奔而去。他在心里说:“我寻觅的就是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地方。冉冉,你有救了。我要去开金矿,我要去钻金洞子!”

就这样,庄周仍在心里庆幸。因为鞋底下还放了二百多块钱哩。他在心里赞扬起自己来:“妈呀,我真有心眼!”

他终于打听到了淘金队。路上的人说:“你过了砧山,到西边去找那些‘敢死队’吧!”人们把从南方来的淘金者叫成“敢死队”。所有到他们包工队里去做活的人一个月可以结算两次,那些人可算是最舍得给钱的主儿了。不过在那里干活等于玩命,那儿几乎没有任何安全保障,钻洞子不过是蒙头往里猛跑、猛干。镐头、钻子、炸药、拖车,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些东西。洞子里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把你干掉,磕破了皮就流血。每个人对付的都是坚硬的石头啊……

……

什么活儿最苦最累? 什么活儿挣钱最多给钱最快? 他不停地这样问着。

撒开丫子跑啊,不歇气地跑啊,庄周一个劲在心里念叨:快!快!快回那个小屋呀,快去找她们娘儿俩呀。他这时候已经完全认定了母亲和女儿在那个小院里等他。他的眼窝湿了,一颗心噗噗跳。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地,他才明白做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是多么痛苦,而一份有着有落的生活又是多么甜蜜。“跑啊跑啊,我这就奔回那个小院去……”

他还想起了城里的朋友,想到了阳子那一伙。一点住院费,一点押金,回城筹集当然不成问题。不过有了海边茅屋的那个黄昏,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该到城里去了——他不该在此时此刻走近朋友。就是这样。他很固执。朋友、真挚的友谊、纯洁的东西,这一切决不可在逃亡之路上、在人生最为窘迫的时刻里去寻求它们的庇护。他觉得自己的自尊之树任何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心田里长得如此茁壮高大。也许有人从根上误解了自己,将其当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狂妄和没有节制的人。他们错了,他现在越发认定他们错了。如果在过去,他可以把她扔在一个医院里,然后撒腿就跑;那时候她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他会希望医院大发慈悲,带着委屈挽救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他将在远远的地方观望。他那会儿会安慰自己:这是迫不得已才耍了一个花招——对不起了,你们对一个流浪汉还要怎样?对一个生命垂危的流浪女人又能怎样?可是现在他明白:这一切都行不通了。这个世界啊,别人的心要比你硬得多。一切都离不开钱,没有钱就没有一切。过去讲“时间就是生命”,而现在却说“时间就是金钱”。连“时间”都变成了“金钱”,那还有什么不能在金钱面前屈服呢?时间可以让一切都屈服啊。我可以对其发出一万声诅咒,却没有能力抗斥金钱的魔力。眼下我就不得不屈从于它,向南,步步登高,迎着那些险峻的大山走去。

他翻过一道道丘陵,然后直奔那道河谷。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风一吹,顺着硬硬的衣领灌进去,一阵冰凉。

庄周最后的思绪停留在那个海边朋友身上。那儿是海滩平原,本来是一个最好的藏身之所,可惜如今不成了。那个黄昏离去时,老宁拿来了钱。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呢?这时他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拒绝?不知道,反正那时候,或许还有现在,他都要拒绝。用这种方式刺激自己的朋友吗?他没有那样想过。可是现在他如此地需要钱,如此地需要……他终于明白了,即便是好朋友之间,人也仍然没法放弃自尊;即便是在逃亡之路上,人也没法放弃自尊。原来它是埋在心底的至为珍贵的东西,它一直在那儿执拗地抵抗着。贫穷、苦难、友谊,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剥夺它。眼下,不仅是它在阻止自己走向那个茅屋,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他决不愿把一种危难带给自己的朋友。由此他在想:宁可经受更大的侮辱、困苦和皮肉之苦,经受不可忍受的伤痛,也要凭自己的双手去奋力赢得!这真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使命。他要凭自己的劳动、他活下来的力量,去挽救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受过侮辱,于是他越发把她看成自己的同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蓦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一句话。是的,正是。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道沟谷。他开始遇到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都在谷地一侧,从那三三两两散落在坡地上的房屋里走出,向这边指点着,吆喝说:“嗬,这个人一阵好跑!”他们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这时候庄周的衣服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它们在风中飘动;还有那长长的又脏又乱的头发,远远看去十分怪异。他们伸手指点着,有人还用双手做成喇叭向这边喊一声:

庄周直到踏上了南山之路还在琢磨:他是否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搞到钱。他想得很细、很多。比如说,他可以从那些流浪朋友手里借到一点钱;如果在过去,这是再容易也没有的事了,因为他深知那些破衣烂衫的朋友常常可以搞到很大一笔钱,他们除了打工,还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虽然那些真正的流浪汉从不取不义之财。除非万不得已,这些人不会单独投入打工的队伍,因为所有这样做的人几乎都没有太好的结果。他们发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者有着极其特殊的等级观念,尽管这些人也含辛茹苦地工作,可是有人对来自另一方的流浪汉总是不太信任,有时简直不屑一顾。在一些人眼里,陌生的流浪汉是一些懒惰的或精神有毛病的人,他们来劳动的同时一定还在打着另一些奇奇怪怪的主意。有人特别怕来路不明的流浪汉趁机偷东西。因为的确有极少数流浪汉在他们赖以生存的那个环境里犯了大忌,被永远地逐出了那个地盘,他们迫不得已才出来打工。总之关于流浪汉的千奇百怪的误解到处都是。

“喂,伙计,你怎么啦?”

3

庄周头也不回,充耳不闻,只在心里大声吆喝:“俺是野人庄周哩!”他不敢喊出声音,不敢把自己的名字报得山响。

老人收留了他的姑娘。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他在淘金洞里、在路上,特别是天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静思默想的时刻,什么都忘记了,可他惟独记得那个在逃亡之路上遇到的姑娘。冉冉,为什么我一下子拥住了你再不放开?你又矮又小,温温吞吞,两只小手像猫爪搭在俺的肩上。你两眼又大又亮,看得人心慌。俺庄周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满山遍岭痴跑,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经过?怎么单单就迷上了你搂住了你?你挣呀脱呀,你往哪里跑?你忘记了这荒山野岭上,咱才是一路人。顺着这个念头往前想,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都有点合情合理、有滋有味。他觉得再大的苦楚也能够忍受,也不会抱怨。他甚至想:有一天,当那一场天大的误解把他罩住了,他真的成了那场凶杀案的要犯被擒住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都不会抱怨。他什么都会熬过去,因为他要一声连一声喊着冉冉的名字,那样就会熬过去。

这天黎明,他们约好:她一定等待,他很快就会返回。就这样,庄周把一个害了重病的姑娘托付给一位最好的山地老妈妈。他告诉老人:他要到山里去一趟,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来往前猛地一按一推,呼叫起来:“苦命孩儿,多好的姑娘,快伏在俺身上,让俺亲亲小嘴儿。哎呀我苦命的病娃,咱生生死死都在一条路上了,俺这辈子也不会嫌弃你、扔下你,俺要领着你一溜小跑翻过南山。跑啊跑啊,哪里的日子滋润咱往哪里跑,哪里的人缘好咱往哪里跑。咱专找流浪汉成群结队的老窝,回到他们脏乎乎香喷喷的大铁锅下边烤火。饿了就舀一碗米汤,锅里有地瓜、山药、花生,还有没剥皮的毛豆。呼噜呼噜喝上一碗,浑身冒汗,躺下搂巴着呼呼大睡,直睡到日头高照、野鸡呱嗒呱嗒叫——这时候抖抖破衣裳,找个水洼把眼睛抹一抹,眼就睁开了……

晚上,庄周和冉冉又睡东间屋那个大炕了。老人不停地往灶里填柴草。他们俩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午夜之后还在说话。他们在夜里约定:她就在这儿等他,他很快就会出门搞到一笔钱的。庄周说只要肯下力气,在大山里挣钱并不难;他听人讲过:有人在这儿拼着力气挣一年钱,然后回家盖起很大很大一座屋呢!庄周把脸伏在了冉冉胸部,觉得自己第一次找到了这样的归宿感。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一下子系在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身上,这在过去是绝对不可理解的——它在那些城里朋友眼里又该作何评价呢?不知道。他只知自己独身一人的日子、抛却世俗的日子已经很久了,而且今后也将义无反顾;一瞬间决定的关于命运的事情,总是极有意义,也总是难以反悔——弃家出走,结交那些流浪朋友,这一切他从没后悔过;而这一次……他不知该怎么说。他把脸久久贴在她的胸前。

他咕哝着,哈哈大笑。他差不多看见了冉冉一抿一抿的小嘴,看见了她在风中撩动的长发。他又小声咕哝出来,像一个不停咀嚼的老鼠。他咕哝:“好闺女,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治不好的病,要紧是你得咬住牙,只要能到医院里去就什么都成了。钱不够咱还有法儿,要紧是先躺在小白床上让他们给调理调理。等你病好了,身子壮了,咱无牵无挂一起沿着大河比着劲儿跑。你跑累了我就揣上你,背上你。天黑了咱就找个背风的地方,扒开草窝钻进去,直睡到大天四亮才出来。那些早起上山做活的人看见咱,咱也不用怕。他们会问:‘哪来两个草娃?’咱就答:‘俺是两口子,也是兄妹俩,一辈子就靠吃野物活命,靠喝山落水解渴。大鱼大肉不嫌腻,野菜草根也能嚼。俺想趁着天暖在这草窝里生个小娃,搂抱在怀里吱哇乱叫,就像黄鼠狼欢欢喜喜得了一窝小崽儿。你说说,那时节咱该是多么欢喜。’”

冉冉没有吭声。她知道所有的老人看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就要想到儿子。冉冉的眼睛转过去寻找庄周。庄周正在那儿用斧子给老太太劈木头。他干得全身冒汗,头发梢上都冒着热气。

庄周这么咕哝着,周身滚烫,一点感不到疲累。

老人笑了。她多长时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我娃儿,俺有个男娃,比你大些,也许就和你这么大。他在山里做活。俺那娃儿勤快、壮实,是个好娃儿哩。”

6

“大娘,俺身上不太利索,有病,等俺病好了的时候,俺要把你当成亲戚走动。”

他老远就看到那个河谷里的小屋了,然后就伸出了长长的双臂,像是要一下把它搂到怀里一样。就这么两手伸着跑过去,一抬手就擂那个热辣辣的小门,脸早就贴在了门上。

“哎呀我娃儿,好哩,你这闺女真长出了个模样,就是身子骨太小了……”

院子里是脚步声。他等不及了,他一声连一声地嚷。院里的人喊:“就来了就来了!”是老妈妈的声音。

冉冉的病好像好了一半儿,腿脚轻快地帮老人收拾东西、做饭。老人问长问短,闲下来就握着她的手端量,抚摸她的头发,说:

老妈妈开了门,庄周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老人。老人伸出手在他后背上拍打着:“我的孩儿,你可回来了,快进屋看看闺女,她水米不进了……”

他们在老人的身边待下来。

庄周“啊”了一声,扑到了屋里。

老人拍着膝盖:“老天长眼哪,老天长眼哪!你兄妹俩都是苦命人哩。快进来吧,进来吧。”

冉冉昏睡在那个热乎乎的大炕上,头发像麻绺一样散在四周。她枕着一个油渍渍的小枕头,闭着眼睛,夹出一溜整整齐齐的睫毛。她瘦了那么多,颧骨凸出来,脸上的红晕也没了。庄周不敢大声叫她,怕惊醒了她的甜睡。他把耳朵对上去听了听,那呼吸呀,真是比猫儿还细。他小声咕哝:“冉冉……”

庄周又从身后把冉冉牵了出来。老太太更加吃惊。“这就是我的妹妹,我失散了很久的妹妹,我把她找到了。我想把她送给您看看。”

他不知做点什么才好。他掀开薄薄的被子看了看她的身子。她和衣而眠,蜷在那儿。她真是比一只生下几个月的小羊还要小。她赤着脚,脚上没有袜子。那双脚啊,老皮苍苍。不过它们简直像一对手掌那么薄。他捏了捏她的脚,吃了一惊。这双小脚呀,凉得像冰。他又去摸她的手,那手有点热气,可是上面都找不到脉搏了。庄周不敢耽搁,开始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起来:

“是你这孩子呀!又转回来了?屋里来吧!”

“冉冉!冉冉!”

“老妈妈,是我,还记得吗?”

冉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小院跟前。拍着门板。出来开门的脚步声响起来。庄周激动得浑身打抖。又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出现了。她开了门,马上“啊啊”两声,往后退开几步。

继续呼叫,这眼睛渐渐睁开来。她在捕捉着这声音。

“走吧!”

“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走,我们马上走……”

离那个小院落只有一百多米了。他们坐在灌木丛中,盯着院门出神。小房子又冒出了炊烟。他们这样久久呆坐,不吭一声。天越来越黑,小院的轮廓也模糊了。庄周咬了咬牙,扯着她的手说:

老妈妈在一旁流出了眼泪,说:“好几天了,我给她灌一点汤水,她又吐出来,什么也不吃。不会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前些天还念叨你,说等着你,等着你。我说:‘孩儿,你可不能闭上眼啊。’她说不会,她要等着你,最后要看看你。”老妈妈哭得弯下腰来:“那些串乡走户的老医生来看了,我给她抓了几服汤药喝下去,也没见好。我知道她的病重了,这苦命的娃儿痛死了我。”

“妈妈,啊,不……”他摇头。

冉冉的眼睛好像一点光亮也没有,她极力想捕捉什么东西,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庄周伸出手指在她眼前移动,又在她耳边呼叫。好久好久,这眼睛才变得有了一点神采。后来她的嘴巴猛地抖了一下,说:

“这儿是你的什么人?”

“哥——”

庄周摇头又点头。

庄周一下把她拖在怀里。

“你在这儿有个亲戚吗?”

冉冉再说不出什么,大滴大滴泪水从眼里涌出来。她那胳膊好像已无力抱住庄周的脖颈了,庄周就把这一对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庄周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觉得冉冉的嘴唇在跳动,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想问她,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又摸到了那个山谷。顺着谷地往前,一会儿就看到那个矮矮的小院落了。他又在犹豫。

庄周抱着她站起来,说:“老妈妈,我们去医院了。老妈妈,你就在家等我们。”

那道山谷就在东南方的那座山岭下边。可是他在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打扰那个老人——尽管这样想着,还是牵着她的手往那儿走去。

老人流着泪,点头。

庄周没有别的办法,可又不愿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万分焦急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山谷里的老太太。这使他立刻抬头辨析方位。

庄周抱着她快步跑出了小屋。他差不多什么都忘记了,一直向前跑。直到跑了好远好远,他才记起了他们差不多是沿着谷地上的小路往南跑下去了,而那座医院却在东北方向。于是他又抱着她往回头跑。

他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冉冉说:“你放心走吧,我们只要约下一个碰头的地方就行。你知道,就是没有遇到你,我还不是一个人活着!”

跑了一会儿,他喘息得太厉害了,实在跑不动了。他好长时间没有喝一滴水、吃一口饭了。这会儿,他觉得怀里的手臂在用力抓他的脖颈,他的脖颈痒痒的。他站下来,低头去看她。

他们于是很快改变了方向。他们走得越来越慢了,因为他们这会儿已经是一对没有归宿的人。走着,想着,庄周一时没了主意。他不知该走向何方……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么难,即便去打工,也不可能马上拿到钱,而说不定要到一个月之后才得到第一笔钱——这一个月冉冉怎么生活?

他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热烈地盯住了自己,嘴里发出了“呼呼”的声音。原来她一直在呼唤自己!庄周把耳朵贴上去,这才听清:

他领着冉冉上路了。他想到了一个人,想起了老宁。他将把冉冉放到那里,如果能找到足够的钱,那么立即携上她到海滨小城去。“老宁,我可不要你的钱……”他这样咕哝着,往前急走。可是刚走出几里远又站住了。他突然又想到了老宁那个黄昏紧张的神色,想到了茅屋四周可怕的沉寂……他猛地拍了一下头:自己正在逃亡……无论是那个茅屋还是海滨小城,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去那里转悠。他看着冉冉疑惑的眼睛说:“我们不能到那里去……”

“慢些,慢些,你停一停,你停一停……”

2

“好妹妹,我听着呢,你说吧!”

庄周从来没有急成这样,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拍打着身体。他跺着脚跑出医院的大门,看着远处稀稀落落的村庄、房屋和远处的山影。后来他下了一个决心,回头告诉医院:他要领着自己的妹妹先到村里投宿,等凑够了钱再回来。

“去医院吗?”

头儿说:“就是啊,你们是外地人。外地人跑了更没法办。以前跑掉的都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还好说,我们还可以把他找到……”

庄周点点头。

这一次是冉冉回答:“俺是大山那面的平原人。”

“有钱了吗?”

“你们是哪里人?”

庄周点点头。

“我是她哥。”

冉冉却摇起头来:“不用了,我好了。”

头儿看看他:“你是她什么人?”

“别说傻话,你病得这么厉害,怎么好了呢?”

庄周说:“我回家取钱,你们先给她治着点,人在这儿躺着总跑不了吧!”

这时他从冉冉脸上看到那么安恬的神气,还从她的嘴角看到了微笑。啊!他这时候才觉得冉冉又像原来一样美丽……她说:“我等到你,看到你就好了,医院,不用了。”

头儿啰啰嗦嗦讲了在这儿治病的民工、周围村庄那些病人,说医院也曾经大发慈悲,救人要紧,先治病后要钱。结果病人躺在床上一个多月,花了几千元,后来病好了一转身就跑得没了踪影。“我们医院到现在为止已经赔了十几万,这个小医院怎么赔得起呀!”

“你傻说什么,我们一定要到医院去!”

可是到了医院他们才知道,他们身上连一点挂号的钱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医院的头儿,头儿说:“要治病就得掏钱,这里是不赊账的。”

冉冉的手摸着庄周的脸、摸着他的胡碴:“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我以为来不及了。这一回好了。我全身的病,这一回都好了。”

一想到这个计划他就感到幸福,感到身上的力量。他明白了,长久以来那种惆怅无力差不多都是来自一种茫然无定的生活。他没有目标,没有目的,不知要做什么,也不知做这些有什么意义。而现在他明白了,他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挽救一个姑娘,她美丽、淳朴,而且她让他在路上一下子就爱上了。多少年了,他没有发现自己有过这种冲动和爱。还有,她的确是一个需要别人帮助的人,她正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哩。

庄周再不听她说什么,安慰了她一下,然后把她往上耸了耸,抱起来继续往前跑去。姑娘在他怀里不停地叹气,他不听,继续往前。她还是叹气。后来,这叹气声越来越沉重。庄周害怕了。他想:她大概忍受不了这么大的颠簸吧?他停下了步子。

他们走了好几天才来到一所镇医院。这儿算是离山区最近的一个医院了。他们走不动了。这所医院只能做一些比较简单的治疗,可是他们只有在这里维持一段儿,然后再设法走开……庄周计划:这里能使冉冉稳定一段时间也好,那时他会马上和她一起乘车回城。他要让她像自己的妻子一样,办好住院手续,在那里安安静静待下来,然后他再重返山区……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挣钱,然后把钱寄到她的身边。

他依偎着一棵白杨树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儿。他发现:一直闭着眼睛叹息的冉冉总算睁开了眼睛,这眼睛越睁越大;眼神儿一开始迷迷蒙蒙,后来又开始变亮,有了神采。她的眉毛活动着,眼角像是要流泪,但终于没有流出。

平原上最大的一所医院在远处那个海滨小城里,其次就是条件较差的乡镇医院。他们决定先到乡镇医院,一有机会就转入小城、到更远的大城市……

“大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你答应我别跑,就在这儿坐着,好不?”

他搀扶她寻找医院。

庄周没有点头。

庄周劝说着、鼓励着。后来冉冉终于同意了。

“就在这儿坐着,我们俩看着,好吧?”

庄周一次又一次打断她的话,鼓励她。他觉得在逃亡之路上遇到的,是多么神圣的事业和工作!他想:我不是帮她,而是在帮自己。在这种携手奔走、互相依偎的旅途上,我找到了真正健康的、永恒的生活。是的,让我把它继续下去吧!

庄周点点头。

姑娘摇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旋转。“我遇上了你,真是福分。我最有福了。可是大哥,你不知道,你该快些跑开才是。我这病医生告诉除不了根,能治好的十个里面一个都没有。”

她一直重复:“我看到你就好了,看到你就好了,你回来了,回来了……”

“怎么能这样讲呢?你肯定会好!你的这些病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

“可是我们要快走,到医院去呀!”

说起去医院里治疗的事,姑娘退缩了。“大哥你不知道,这要好多钱啊。我得的是血液病,还有,我又添了‘脏病’。也许我今生都不会好了……”

“你别动,别站起。”她差不多在哀求了。

庄周在那一刻清清楚楚知道,他对她的这种期望、这种爱,决不是由一种怜悯派生出来的,而是极为真实确切的。她身上有着某种绝对不可取代的柔弱、深情和细腻,还有那种真正的淳朴,是这些在吸引他。更重要的,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流浪人,他们不会因为所谓的“幸福”和别的什么,走进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他们会一起沉迷于流浪;就是说,他们都不会忘本。他们不会蔑视那些流浪打工的人,不会蔑视那些身无分文却常常是兴致勃勃、干劲十足的人。

庄周只好重新贴靠到白杨树上。头上掉下了一片枯黄的叶子,正好盖在了她的脸上。庄周赶忙给她拿掉了。

“好妹妹,会有那一天的,我等着。”

“你就是我找的那个亲哥哥,是不?”

庄周很久没有哭过了,几句话让他流出了眼泪。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才是“患难之交”。他读过多少书,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是这些故事在这个患了重病的、全身颤抖的姑娘面前,一下子失去了它们的魅力和色彩。他把她扳在胸前,抚摸她干涩枯黄的头发,又在密密的发际上亲吻了一下。

庄周点点头,把她贴在了胸前。

冉冉亲吻着他的脸颊:“你的样子脏,穿得也破烂,可你比那些打扮得光光滑滑的人好上千倍,你长了颗干干净净的好心。我那一会儿就看出了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大哥,我如果病好了,就下力气侍候你一辈子!”

“妈妈让我出来找哥哥,找啊找啊,到底是找到了,不过就是太晚了点。哥哥——”

这样说时,庄周的主意已定。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最大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可做了。他甚至忘记了是在一条逃亡之路上。他全身的血流都变得滚烫,冲撞着一颗良心。他低下头说:“冉冉,请原谅,原谅我原来的躁性蛮性……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能够原谅我的过失吗?”

庄周答应着。

庄周看着她又瘦又红的面颊,知道这是疾病折磨的。庄周说:“你必须马上到医院去,一点也不能耽搁,再也不能耽搁了。我会像你哥哥一样,设法给你找钱。我想把你送到这个平原上的一所医院,然后再去找钱。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会把你送走,好吗?”

“哥哥——哥哥——”她一迭声地呼唤。

冉冉每到了下午时分就要发烧,烧得很重,这就使他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全身打颤。那个时候她一句流畅的话也说不出,总是浑身哆嗦。她的病加重了。她开始告诉庄周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患了很重的血液病,实在挨不下去了才送到医院里。为了治她的病,家里的东西差不多全卖光了。后来,她的哥哥听说东边有了金矿,在那里淘金洞子挣钱多,就出来了。开始的时候他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她就用这些钱治病。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眼看着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能下来走路了,饭量也增加了。可也就在这时候,哥哥不再寄钱来了,连个音信也没有了。妈妈打发她出来找哥哥。她带了很少一点钱就出来了,因为治病把钱都花光了。先坐火车,后坐汽车,再后来差不多能看见大山的影子了,就一步一步往前走了。谁知道翻一座山不是,再翻一座山还不是。遇到许多打工的人、流浪的人,还有村子里的陌生人。他们给她吃的,帮她,还让她宿在家里。她说永远也忘不了山里和平原上那些好心的大娘大婶、哥哥姐姐;说她来世里变成牲口也要去报答他们,还他们的恩情。她说着说着就大把鼻涕眼泪往下流。她说也有那么一些畜牲、一些狼,他们不知是从哪里下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山里的人,成帮结伙来欺负她,往死里折腾。她说自己有病活不久了,他们不信。还有的说:“反正活不久了,快活一天算一天吧!”他们有一回把她拉到一个山洞子里,在那里没白没黑地折腾,然后就跑得没有影儿了。“我在山洞里一步也动不了,后来爬着,爬到了河边,我想喝点水。在那个洞子里我死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啊。就这么我爬到了河边,喝了点水。后来是一个好心的大娘到河里洗菜,把我给救了。我在她家里住了几天,有了点力气这才走出来。就这样,我现在又染上了一种‘脏病’。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这声音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微弱。“啊啊,啊啊……”她叹息起来,不停地叹息,下巴垂下去。庄周扶住了她。最后她的目光又像原来一样热烈了。庄周吻了她,她在这亲吻中不停地叹息。后来手臂一次又一次从颈部滑落。庄周低头注视她,眼看着这双大大的眼睛中热烈的光芒在褪脱,就像晚霞在一点一点收敛彩色的光束一样……

在他的呵斥声里,姑娘哭了。哭过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庄周有些后悔,说:“你不要生气,我是好意,我不能离开你。你不是讲过,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吗?在你找到哥哥之前,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

“冉冉——妹妹——我的冉冉!”他叫起来。他发现她在微笑,微笑,直到把所有的神采全部收拢起来。她嘴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这叹息微弱极了。

庄周一声不吭。后来,她老要催促他走,庄周就火了,大声说:“好了,别说了,就这些吧!”

庄周不顾一切地抱着她往前跑。跑啊跑啊,不停地跑。他再也没有听到细小的叹息。这叹息声真的一点也没有了。他怕惊动了她的沉睡,小声叫着:

后来的日子里他才明白:冉冉真的病得很重。她一再地催促庄周:“大哥,你走吧,我会连累你的。你让我自己往前挪蹭吧,我能走多远算多远,你还要忙自己的大事哩。”

“冉冉,冉冉,你等一等!”

庄周从此有了一个结伴而行的人,也有了一个真正的拖累。他再不可能撇下她独自往前了。他甚至怀疑,没有他,她能不能翻过那一架大山。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两手托着她,缓缓地坐下。他轻轻拨动一下她的睫毛,又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倾听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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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抬起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他抱着她来到了一片平平的、洁白可爱的细沙上,那儿有一片嫩绿的草。他把她放在平展展的白沙和绿草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