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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遇

庄周不知道那些搜索者的目标是否包括自己;如果包括,如果仍在追逐与“西瓜案”有关的逃亡者,那么他们究竟是以那张通缉告示为准还是有了更新的了解?一切他都不甚清楚。如果他那帮流浪朋友被捕并准确地描绘出他的形象,那就很危险了。由此他又想到了乔装改换,觉得只有这样才不失为一个聪明办法。但后来又想,他所能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丢掉一个流浪汉的全部外在特征——理发、换衣服;不过这一来又靠近了他那个衣冠楚楚的照片上的形象。

3

看起来一个落魄的形象和一个道貌岸然的形象都很危险;那么一个“卖锡壶的人”呢?一个到山里打工的人呢?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呢?他不知该将自己划为哪一类才能赢得一种最大的保险系数。

她又去开院门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真正进入了一种逃亡生活。自从城市逃离,投入到荒野的一天,他就在经受一种无形的追逐;而今天,他要躲避的却是更为逼近的危险,是真实的追捕。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好事之徒太多了。大概他们都活得太寂寞,他们总要追逐,总要制造逃亡……这使他想起了某些狩猎者的嗜好。

老人到他睡过的炕上去了,然后拖拖拉拉往外走、开屋门,喊着:“谁呀?”

那个夜晚他藏在囤子里,听着外面一问一答。那些背枪的年轻人白天忙了一天,晚上竟然还有热情挨户搜索。他们询问着,声音里充满了警觉和傲气。老太太平静得就像大地,几句话就把几个嫩毛打发了。他们的脚步踏得地皮咚咚响,可见这些人吃得饱睡得好,浑身都是力气。他们的肉体是健康的,可惜长了一副蠢猪脑子。由此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难以挽救:那么多的猪脑子将会非常容易地把一切都毁掉。他那一刻真想追上去告诉他们:你们怕这怕那,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最需要警惕的只是自己的脑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开始呼喊了。老人端着油灯,一手扯着他,走到最东面的半间屋里。原来那里有一个大紫穗槐囤子。她把盖子揭开,里面空空的。她让他藏进去,然后又合了盖子,往上边丢了几件破衣服。

他多么感激老人,他真想一生都服侍在老人身边;可是他知道,自己既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浪迹一生。这会儿他不由得想到了更早时候这片土地上的那个传奇人物徐巿(福)——一个借口为秦始皇采找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方士”。这个家伙当时率领大批五谷百工、童男童女东渡瀛洲,终于远离了嬴政王的长剑。当年的东海瀛洲还处于石器时代,于是那个掌握了现代技能的徐巿在那里颇讨来一些便宜。他不仅使一片苍凉蛮荒之地迅速进入了弥生时代,他自己还变成了一位统治者,最后可能还变成了一个“神”。关于他的传奇不仅源于东部沿海的传说,而且载于了《史记》,刻入了“正史”。

老人一声不吭。她看看他,又看看夜色。犹豫了一小会儿,庄周身上都出汗了。

比起秦代的徐巿,后来的一切逃亡者都有点背运……

庄周松开老人,点点头:“老妈妈,不知你信不信,我背了个大冤屈!”

终于要与老太太分手了。这一刻他真想给白发苍苍的老人跪下,可是他没有。他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屈膝。可是除了这个古老的、既质朴又极端的礼仪形式,他简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表达自己内心的那份感激和敬佩之情。后来,他伏到了老人肩上,紧紧地拥抱了老人。他抱住她,觉得她的身体那么瘦小。老人哪,瘦得皮包骨头,体重大约只有六七十斤。在松开老人的那一刻,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吐出一句:

“你这孩子,大半是犯了事的人吧?”

“妈妈……”

庄周把灯火从老人手里接过,放到了灶台上。他一动不动地瞅着老人。老人后退了一步。他把头伏到了老人肩膀上,他们这样靠在了一块儿。

接着他转过身,再也没敢回头。泪水在眼眶中旋动,他擦也不擦。

敲门声一阵响似一阵。

走啊走啊,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要走向何方?

庄周明白了。他在心里骂:见鬼!

他顺着河谷一直向上。当他看到又一个村庄的轮廓,就远远地绕开——直到村庄消失了,甩在身后了,他才顺着谷地继续往前。几十年前的雨雪、冲荡而下的激流切割出这道河谷。这河谷滋润了多少生命,汇集了多少生命。很早以前这里有鱼虾,有人泛舟;这里滋发孕育了一种文明——就是这一道道源于鼋山山脉的河谷冲刷出了东部平原。这是水的力量吗?是的;但这更是时光的力量。

“隔三差五,上村的民兵就要到这儿查夜。因为上面布置下来,说要提防坏人从外面流窜过来……”

面对着这些沟壑和苍茫一片的山岭,庄周总是泛起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真想面对着这一切把心中淤积吐个净尽,可是另一种欲望又立刻压迫了他。他想深深地潜藏心底,就像时光的神秘都潜藏在这重重叠叠的大山、这浩瀚无边的土地海洋之中一样。藏下吧,藏下吧,将一切都深埋起来:痛苦和欢乐、不可解的怪异、人心的委屈、目击的一切……心怀一己的生命所感知的一切隐秘走向终点吧。人要理解宿命。宿命这个词儿重复了千万次,可我还是没法儿把它当成一个俗物扔到沟里。只有这个奇特的词儿才能表达我要表达的一切。宿命,一切都是宿命。在这个“一切”面前,自己与别人的挣扎和奔突也就显得可笑而且必然。

庄周更紧张了:“为什么查夜?”

越是往前,那种凄凉和孤独无援的感觉越是强烈。但他只能往前。

“不要紧,你躺着吧,这是查夜的民兵。”

不知走了多久,快到黄昏时分,他发现前边有一个颤颤的人影——那么小,简直是蠕动在弯曲的小路上。

老人面容安详,尽管屋里没有风,她还是习惯地用手挡住灯苗。她对庄周说:

黄昏的天色里,人影显得太小了,很像一头迷失了的羔羊。他觉得那头“小羊羔”——从背影看很像一个儿童,正如此奇怪地独步荒野……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老妈妈,怎么回事?”

终于接近了那个背影。前边的人缓缓地转过脸来:天哪,是一个女人,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她长得瘦小极了,这让他马上想起了鸟鸟——那个不幸的招祸少女……但只要稍微端量一下就会发现,她比鸟鸟可要俊俏多了。

庄周不知是冻还是害怕,哆嗦着嘴唇小声问:

庄周被她的目光一下子给钉到了这条弯曲的小路上。他一动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夜晚染得多么浓黑,反正他后来是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给惊醒了。小小的院门一下又一下被拍打,让人胆战心惊。庄周一下从炕上弹跳起来,紧紧裹着被子。他听见老人在西间屋里划亮了火柴点灯,接着端灯走到了中间。

女人越走越慢,最后停住了脚步。她嘴唇哆嗦,黑黑的两只大眼看着他。他明白了,这是个流浪女人,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竟然像自己一样,临近夜晚却不去寻找那些村庄,而是绕开河谷踏上小路,上上下下翻越陡坡,让荆棘划破衣衫。庄周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他在好好端量她。这个姑娘三十多岁,像许多流浪女人一样,骨骼小小的却并不太瘦。她的头发没有光泽,但十分浓密。额头有了浅浅几道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黑白分明。她的腮部出奇地红,小巧的下巴,略厚的嘴唇。她提了一个花布兜,穿了紫花上衣,浅色小碎花裤子。庄周不知怎么张大了嘴巴,话语急促,好像变得语无伦次。他很久没有这样了。他说:

问不出,又想夜色,想母亲。母亲哪,我要为您编织一首最好的歌。我要把关于您的歌携向远方,它将是我的护身符……庄周觉得今夜他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了,就这样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我认错了,我以为你、你是鸟鸟……”

庄周在这个夜晚问自己:他怎么就“没有错”呢?

女人不好意思地瞥他一眼:“什么鸟啊兔的!”

这个夜晚他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羞愧。这神秘的夜晚啊!茫然四顾,全是夜色、夜的声息。他闭上眼睛就能感到那茫茫的、遥无尽头的一片混沌。“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在心中描绘着大诗人屈原的形象,浮现了一个脸上打皱的奇怪而倔犟的老人。嗯,屈原就是这个样子。他想把这个想象的诗神供在心中。“何为诗神?惟有屈原!”他记得有些城里人用一种半通不通的、稚气可怕的伦理学去贬低诗神。这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那些人;想了想,他认为那些人像“吃屎的娃娃”。他明白一个人坐在家里就可以找到杜甫和李白,找到岳飞和辛弃疾;可是如果不走到田野上,不敢做一个落魄鬼,就不可能找到心中的诗神。一想到屈原就要想到歌,如同一想到黑夜就会想到混沌一样。而一旦想到歌,他就要想到那个居在海边的老宁:这个人还推崇法国诗人瓦雷里呢!一个读不懂法语的人如何迷上了瓦雷里?看来语言的阻障也挡不住天才的万丈光芒。他至今还记得老宁说过的另一句话:“艾略特总没有错……”

庄周一下放松了,说一句“走吧”,就转过身往前走去。那个女的跟在后边。

庄周的嘴唇伏在了被子上,像在用力亲吻。他发出了“哦哦”的声音。我啊,我能做点什么?为这样的老人,在这样的山谷,我能做点什么?我寒碜而又贫穷,真像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庄周想:他不能走得太快,他想让她跟上。后来他们竟在路上搭讪起来。庄周于是知道了:她真的是一个流浪女人——过去不是,可现在是了……原来她的哥哥到山里打工,好久没有回去了,她就出来找他。找啊找啊,怎么也找不到。就这样,她游荡了一年,再后来就生了病。庄周仔细端量,觉得只有一个词儿、一个俗词儿才能概括她:面如桃花!

庄周躺在炕上,这热炕炙得他凉透的身子骨又温暖起来。多么好的夜晚啊。这一夜里我又有福了。这夜色的山谷埋藏了多少奇怪的、让人的一生只可以遇到一次的美妙和神秘。你刚刚感受了冰冷的逃亡,你刚刚还在绝望之路上挣扎,可是一转眼你又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谁说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你看看这个夜晚吧,母亲刚刚离去,刚刚离去……他伸展着身子,后来又幸福地蜷起。他自我娇惯地用双手抱住躯体。他突然想起自己四十多岁了,已经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了。刚才母亲的声音还响彻耳边,她在说:“你这个孩子……”

她是一个病人吗?他不信。可是后来他才发现,稍一走快她就呼吸急促,胸部一起一落。

老人摸摸热炕说:“你困了,早点歇息吧。”然后就回自己的西间屋去了。

她喃喃着:“我走急了就要憋气,我累,累得喘不上气……”

他的双手蒙住了脸。他记起了一些歌颂玩世不恭的男人和女人的诗章。它们太多了。是的,不必寻找,到处都是。有的人干什么都无所谓。地球就像一座草屋,说不定明天就会坍塌。可是人心呢?它们又将存放在哪里?破烂不堪的大地也要有个心的居所啊……我们太贫穷了,我们简直一无所有。可是我们的心还是那么执拗,它仍然坚硬得像块顽石哩。

庄周着急起来:“你真的有病吗?”

老人把炕烧得暖烘烘的。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流泪。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在游荡的旅途上多少次投宿农户,也常睡这种热炕;可是今晚面对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这与他时不时涌出的那种被遗弃感混淆一起,让其不能忍受。他背过身去,不想让老人在烛光下发现晶亮的眼角……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泣哭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双手颤抖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如果你说自己是个冷漠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

“真的。”

老人把炕收拾了一下,说那是她儿子回来睡的。“弄得真脏哩。”她让庄周先歇,然后就动手去做饭了。她烧了一点米汤,蒸了干粮和咸菜。庄周喝完热粥又吃了一点咸菜。

“那我们慢慢走吧……”

老人说:“他这会儿就在南山打工。他在那里淘金、开矿,隔些日子回来一次,带回一点钱。他爸死了,就俺娘儿俩过活了。”

4

这让他知道她有个儿子。

他们一块儿野炊,在一个山坳里吃了饭。姑娘的花布兜里有一个小小的铁锅。他们用这铁锅煮了姑娘身上带的一点米,然后又采了些野菜丢进去。姑娘还带了一小包盐。女孩子就是周到,庄周想。他去搞来柴火,趴下身子吹铁锅下的火。米饭的香味飘起来。一个小个子女人守在旁边,庄周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美好。下面的路他们还要一块儿往前——他终于记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你要到哪里去?姑娘说:“我想翻过大山再往前,回俺老家去。也许我走不回去了,不过我一定得活着回去,回俺老家去。”

刚躺下,老人走过来指指墙壁说:“这都是俺那娃儿贴出来的。”

庄周顿时觉得她那么可怜。他没有再问。天完全黑了,从半山腰往下望,可以发现沟底那些稀稀疏疏的灯火,那就是村庄了。庄周知道这个姑娘要到下边去找人家投宿。他想无论如何自己是不会进村的,但他可以把她送到村边,再一个人退回山谷。他只想找个草窝宿它一个夜晚。后来他试着问了问,令他惊讶的是:姑娘一个劲摇头。

庄周没有吭声,进了里间屋。小屋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一个大土炕,一些很陈旧的柜子,还有两三个大陶缸。屋子里没有别人,屋顶的草被熏得油黑油黑。墙壁上没有抹白灰,而是用旧报纸随便糊了糊。墙上还贴了一些隔年挂历,挂历上大半是些缺衣少衫的女人。他看着,觉得这些女人尽管有些疯浪和浅薄,但她们露出的肌肤还是楚楚动人。他在心里说一句:“多好的东西呀!”

“你不到村子里去过夜吗?”

“咳,这才能卖几个钱哪,都破了。”

她点点头。

“俺捡了一把锡壶,想把它卖掉……”

“为什么?”

那时庄周就像得了大赦似的,一蹦而起。他身上沾了很多草屑,头上也有草屑。他就顶着这些草屑走过去。老人给他仔仔细细把草屑摘下,叹息着;好像她刚刚发现他脖子上那个破锡壶似的,问他干什么用?

姑娘不答。

2

庄周说:“要知道山里有野物,很危险。半夜里又冷,再说——”庄周没说出的意思是:一男一女两个在一块儿,那会很不方便的。可是他没有说出。

老太太一听眼窝立刻湿了,说:“你这个大孩子,可怜见的,就屋里来吧!”

姑娘说:“我不下去,我才不去,我怕他们欺侮我。以前……”

“让我到草垛边上睡一夜好吗?”

她吞吞吐吐。庄周终于明白了,可能以前她投宿的时候有人欺侮过她。怪不得啊,怪不得她走路都要绕着村庄,她是怕人哪!多么可怜的一个姑娘。他很想问一些她家里的事情,但发现她很沉默,非常沉默。

天越来越黑。老人让他歇着,自己去忙手里的事情。那时庄周坐在那儿想:我如果能到屋里歇上一宿该有多好啊,即便不成,我在这门旁的草垛子边上歇一宿也好啊。他端量着,后来对老人说:

夜里,庄周费力地寻找适合过夜的地方。他找了好久,后来还是姑娘首先找到一个地方。那儿不错,长了几棵大杨树,树下有茂盛的绿草和上一年留下的枯叶,踩上去非常柔软。就这样,他们相距很远躺了下来。

老人听了果然拍着膝盖说:“这年头啊,富的富死,穷的穷死,流浪娃儿越来越多了。”

直到半夜庄周还没有睡着。他发现那个姑娘已经睡了。天有点冷,庄周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老太太给他烧的热烘烘的炕,一种颤颤的感激一下从心底泛出。他蹲起来,一声不吭地看着睡去的姑娘。姑娘平躺在那儿,真像一只小鸟。他想起了什么,把身上那个脏脏的棉衣脱下来搭上去。他的动作那么轻,姑娘终于没有惊醒。他从旁边揪了一些干草,揪了一堆,慢慢地把身子拱进去。后来他也睡着了……

庄周尽可能用当地话说给她听,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听得明白。

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那个姑娘早一点醒来,正坐在一边看他睡觉,眼里是感激的神色。庄周醒来,搓搓眼睛:

庄周心里热乎乎的,他在那一刻真想抱住老人的手臂。他说:“老妈妈,我赶了老远老远;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啊,出来混事,吃不着东西,也做不上活计,困哩累哩……”

“哎呀,该做饭了!”

“你这孩儿,怎么整这么脏啊!”

正好有这么多干草。他们又找来一点干树枝,用石头把那个小铁锅子支起。袋子里的米已经不多了,庄周就从旁边多采了一些野菜。姑娘说:

庄周抹抹眼睛,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揉了一会儿,眨巴眨巴,还是不对劲儿。老人就在衣襟上擦擦手,过来替他动动眼皮,吹了吹说:

“大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人把碗放回屋里,回来时见他还坐在门槛上,就说:“你这孩子还不紧着赶路!”

庄周告诉了她。庄周没有问她的名字,可是姑娘却主动说:

“饱……了……”

“我叫‘言言’。”

他咂咂嘴,迟疑着:

庄周问:“哪两个字呀?”

老人问:“饱不?”

“俺不知道。”

他吃的时候,老人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吃得很慢,剩下的一点水似乎不舍得喝完。他小口喝着。这顿饭他吃得太慢了一点,老人就一直站在旁边。他把碗还给了老人。

庄周明白了,她不识字。他说:“那就太阳‘冉冉升起’的‘冉冉’吧——你看,这时候太阳正好升起来了!”这样说着,他心中也升起了红亮温热的、像太阳一样的东西。“冉冉,冉冉!”他不断地这样叫着,招呼她吃东西。冉冉突然想起什么,赶忙把披在身上的棉衣还给了庄周。她已经看了好长时间只穿一件衬衫的庄周了——她觉得这个人真结实,后背真宽。

这窝窝真香啊,他觉得像吃过的最好的点心。他蹲在了地上,后来又坐在了门槛上。

庄周说:“我也是到南边大山去的,就让我们一起走吧。”他这时候想到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走在一块儿,形同夫妻,这样就会打消一些人的疑虑。想了想他又说:“有人问我们,我们就说是从老家出来一块儿打工的,就说是兄妹俩吧,这样少些麻烦,你说好吗?”

看来她并不想让他进屋。他就在那儿站着。一会儿老人端了一碗热水和一块地瓜、一半窝窝。他把它们接过来,捧在一块儿,咕咚咚喝下半碗水,然后又将一块地瓜吃下去。那半块窝窝在他手里泛着金黄色,让他看得比金子还贵重,先试着沿边咬了一圈儿,然后再喝一点水。

冉冉一笑说:“最好了!”

老人回身时说一句:“你等着啊!”

庄周那么喜欢和感激她。他在心里承认,这个流浪女无比美丽。“我总是遇到无比美丽的女人。”他在心里说。很奇怪,一转眼的工夫就爱上了一个人,而且动了真心。庄周抚摸了自己的胸部一下,想:我才不会闹出什么来的,我是背运的汉子,我感激一切好人哪!在这逃亡之路上,在这遭到遗弃的没爹没娘的孩儿面前,出现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还有刚刚告别的母亲一样的老人——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天哪,我就是这样得到了神灵的偏爱,这一点我将永志不忘。真的,不忘哩。

门“吱扭”一声打开了。老人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他睁开眼时,马上看到了一张慈祥的脸。

接下去的夜晚,他们同样是找了一个地方躺下。睡到半夜,庄周觉得什么在活动。后来他醒了,发现冉冉紧紧拥在了他的身边。他觉得浑身滚烫滚烫。“天哪,冉冉!”他用手梳理她的头发,把她搂在怀里。冉冉的两手推动着他的胸脯,说:“我冷,我也好怕。你睡着了,你不知道有什么野物在山里叫,还有什么刷啦刷啦往这边跑,可能有长虫、有鳖什么的……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之后,他从门缝里看见老太太又往前挪动了一下。老人原来是一双小脚,由此他判定她的年纪不小了,大概足有七十多岁。从年龄上看,她可能是最后一批裹足的女人了。凭经验,最后一批裹足的女人是这几十年里最优秀的一茬母亲。他心里颤颤的,希望这个母亲施与食物。他低头抄手,闭着眼睛。

庄周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知道这荒郊野外夜晚里什么动物都有。你不要害怕,你真的怕吗?”

“俺饿了,走到这儿,想喝口水吃点东西,可怜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儿吧!”

“我真的怕!”

他看见老太太把簸箕放下,拍拍手上的土走过来;但她没有立刻开门。

她一个劲往他怀里钻,身体哆嗦得厉害。庄周这才发觉她的头发已经被露水打湿,浑身冰凉冰凉。一阵从未有过的爱怜和巨大的冲动,使他一弯手臂就把她勒在怀里。他用体温去温暖这个手脚冰凉的姑娘。

“大娘大婶,给点吃的吧!”

“冉冉,冉冉……”

迎面第一座小屋,矮矮的土墙围起的小院扫得干干净净。从门缝望进去,这儿多么可爱啊。院子东墙边堆了一些干花生蔓和红薯蔓,让他立刻想到了香喷喷的花生和甘甜的红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那儿,拿着一个簸箕抖动着。他拍打着院门说:

就这样,他抱着她。庄周觉得自己全身都胀得无法忍受。他咬着嘴唇,嘴唇都咬破了。后来他竟然不顾一切地把嘴唇压在冉冉的额头上。冉冉张大嘴巴去迎接。他们久久地吻着。“我的哥哥,妈妈让我出来找哥哥,我找到了,你就是我的亲哥!”

他心中发出了长长的吟叹,一边走近了那些小屋。

“好妹妹,我找到了我的妹妹,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真的都找到了,找到了。我早就模模糊糊觉得会有这一天,我就是这么一个命。老天爷把你推到我跟前,也把我推到了你跟前。冉冉,冉冉……”

他想有溪水的地方就有人家。他估计对了:只走了一会儿,他就看见有四五户人家簇在一块儿。从这儿判断,不远处——山岭的另一边,还会有比较集中的一片小房屋。因为这四五户人家不可能脱离更多的人单独生活在这儿。这些小屋里会有一些心慈面软的老人,那些五六十岁的人,特别是老太太们,总是那么慈祥。“无论是年轻的女人还是上年纪的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我歌颂她们就像歌颂母亲。我见了她们总是长存奢望,啊,只有她们才能免除我的孤单……”

他的手急促地抚摸她的周身。再后来,大概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了,他们听见了山谷下的雄鸡鸣唱,看到了东方那一溜鱼肚白。庄周的动作猛烈起来,她终于往旁躲闪。他就再次用力把她勒紧了。冉冉久久吻他,吻他的手,吻他的全身。庄周说:

天快黑了,既要考虑投宿的事,又要考虑怎样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走到那个小山包的下坡地上,那里有一条小小的沟渠,弯弯曲曲,是被大雨季节的山落水冲刷而成的一道溪水。溪水落向谷底。顺着小溪往前,发现这些溪水清澈,蛮可爱,而这样的水在那片平原上就极其罕见了——那里连年干旱,溪水都不见了影子,剩下的只有河沟里臭烘烘的淤泥湾和龟裂的河床……

“冉冉,冉冉……”

现在特别缺少最后一种东西。没有了“肴”,什么都没有了。他咂着嘴。好长时间没有吆喝“卖锡壶”了,只想着吃东西。他忍着阵阵饥饿。

“我多么想要你哥哥,尽管你是刚找到的哥哥,可我看出你是最好的人。我多么想要你。可是啊哥哥,你不要碰我,我有病……”

他与另一些流浪汉不同的是,除了一把锡壶什么也没有了。原来他还有过一个帆布挎包,一个油乎乎的小布卷,里面包裹了一些旧衣服,装着搪瓷缸和剩下的一点干粮和火柴等杂什;可是由于急急奔跑,慌张之中把什么扔掉了。帆布包里还有十几元钱,那是卖掉珍贵的收获赚来的钱:有一次他和几个人在山口上干掉了一个野物,把最好的一块肉烤熟吃掉,剩下的就到附近一个村子里卖掉,分到了十几元钱。现在一回忆起那块烤肉就馋得发慌。他不禁又想起以前对爱人说过的那“四种东西”:友谊、事业、爱情、肴。

“我不怕!”庄周说。

他不再奔跑,因为刚才的一瞬好像耗损了全部的力气。他只想慢慢走下去,一直向东,走到花岗岩小山那儿,去山隙里找一处可爱的草窝歇息,然后再接近那些散落在河套里的独立小屋。在那里他或许可以找到充足的食物,养精蓄锐,安一下神,然后设法向南——从那儿向南的几百里远将是步步登高,一直走向有名的鼋山山脉。也许在大山里活下来并不太难。

“我真的有病,我怎么也不能——哥哥,我求求你,我有病……”

他有一阵觉得全身都在颤抖。他迎着那座茅屋的方向凝视了很久,然后转身向东走去了。

庄周不顾一切地用头部把翻身坐起的姑娘顶倒。冉冉哭了……庄周像一头猛兽一样。后来冉冉一下咬在他的肩膀上,庄周叫了一声蹦开,肩膀上流出了红红的血。

这片东部平原真的拒绝了他。他站在杂树林子里,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这一点。这是不能接受的,因为这是他的挚友——挚友的茅屋。他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净土。别了。

冉冉大哭起来。

他不曾想过,自己在这片荒原的一角竟会如此慌张,好像突然走到了枝叶凋零的肃杀初冬。多么可怕,蜂蝶远去,鸟雀敛迹,只有从树隙里透出躲躲闪闪的目光。

庄周立在那儿。冉冉把头拱在了他的胸部。

在这之前,尽管庄周躲躲闪闪、担惊受怕地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城市,千里辗转,颠沛流离,但心中仍然安放了一块坚实的东西,慌忙之中还有一丝沉静藏在了胸间。他想到了自己的爱人和挚友,身上交织着他们的目光。他觉得自己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尽管处于被追踪被围堵的境地……可是惟有那一天,当他从老宁的茅屋旁跌跌撞撞离开、站在一片杂树林子里回头遥望那片模糊的田园时,心中却泛上了一种冰凉彻骨的被遗弃感。

冉冉说:“哥哥,我是害怕,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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