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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流浪汉尖声大叫,红鼻子和庄周一个西瓜抛过去,把那个胖家伙打了个仰八叉。这时几个人拥上去,把受伤的人架起就跑。

“哎呀妈呀!他要杀人……”

他们没命地跑,一直跑到城西的一个巷子里,这才发现这一伙里少了母女俩和另一个人。

原来那个浑身横肉的胖子把刀刺在了一个流浪汉的腿上。那人拐着,还要挣脱,满脸都是求饶的神色。满脸横肉的家伙又挺刀去刺。这家伙狠毒、鬼精,不刺要命地方,只是迎着那个人的腿弯去刺。

“他们肯定被逮住了!”红鼻子懊丧透了。

就在他们一边打一边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呀”地惨叫一声。

他们先静了一会儿,然后设法寻人。他们绕道一点点接近那个西瓜摊子,最后看到:三个人被绑起来了。鸟鸟可怜巴巴被绑成一团,正押往旁边的“治防办”。

所有的人都呼叫着“跑耶跑耶”,呼啦啦往前拥。有的西瓜摊子被撞了一下,西瓜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些卖西瓜的、戴红袖章的人一块儿往前追,穷追不舍。庄周和红鼻子捡起地上滚动的西瓜往他们身上扔。那些瓜打在他们头上开了花,红色的瓜瓤从身上流下,看上去就像一个脑袋碎裂了似的。

“坏了!完了!”红鼻子喊着。

红鼻子一边答应一边往后退:“跑,跑耶!”

庄周劝他慢慢想办法,红鼻子暴跳如雷:“慢?再慢鸟鸟就完了!”

庄周觉得事情闹大了,一边躲闪,一边凑到挥动拳脚的红鼻子跟前:“大哥,咱跑吧!”

这天夜里他们从头合计。红鼻子主张半夜行劫,救出鸟鸟他们。他一口一个“鸟鸟”,再也不能安静,也不想吃东西,总是走来走去。后来他拟定:人分两拨,从两个巷子攻进,抢了鸟鸟就走;如果有人追上来就用老法:抛西瓜狠揍,必要的时候就“损他几个”。庄周知道那是让他们吃几刀,反正我们这伙也有几个人受了伤。庄周说蛮干不如智取,主张把人分成两拨,其中一拨离近了时故意弄出响动,这样就能把那些人引出;剩下的一拨正好趁机救人……庄周嘱咐他们: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大、不要伤人,同时还提出留下人照顾受伤的人。

“把他们全给我捆起来!”戴红袖章的一个头儿喊。

庄周那一天肚子不舒服,红鼻子就让他留下照看受伤者。

那人一喊,立刻有一些戴着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奔过来,他们不由分说就去踢打红鼻子。所有流浪汉手里的瓜都被踢飞了,鸟鸟哭起来,说:“妈妈,妈妈,欺负人哩……”

半夜红鼻子领人走了。庄周和受伤的人在这里急盼。他们不知道事情是否顺利……

“你讲不讲理?”红鼻子一下子抓住那个人的衣衫。那个人叫喊着,旁边瓜摊上那个持刀的胖家伙立刻冲过来喊:“这群吃百家饭的流氓,来人,来人!打家劫舍的来了……”

红鼻子他们按庄周的意思,一拨人故意喊着,骂商场和“治防办”的人,结果立刻有人揿亮了手电,吵闹着拿起杆子、西瓜刀拥来。红鼻子让人故意领人往北跑,跑远了,追赶的人就停下来;他们再往前上几步,那边的再追。就这样,一直把他们引了很远,红鼻子才领着另一拨人去救鸟鸟。

卖瓜的人说:“保熟不错,这个瓜是熟了,熟过了头了……”

商场和“治防办”的人差不多都跑空了,只留下一两个看守。鸟鸟他们果然给五花大绑押着。他们把门踹开,把看守押到一边,然后就解救鸟鸟。红鼻子见鸟鸟哭成了泪人,就问:“鸟鸟,他们动没动你?”

庄周指指对方牌子上的字:“上面写了‘保熟’!”

鸟鸟直哭。鸟鸟妈在一旁说:“哎呀大兄弟,这些畜类真不是人哪!那个胖子,就是那个带头动刀的畜类,见大伙儿都睡了,半夜里摸进来,当着我的面就来摸鸟鸟,要不是鸟鸟牙咬脚蹬,这会儿也就完了……”

鸟鸟吃起了红鼻子的瓜。红鼻子把那个坏瓜端到卖瓜人跟前,想换一个。卖瓜人翻翻眼,抄着手说:“卖出就不换了。”

红鼻子气得昂昂大叫。他让人搀上鸟鸟三人往外跑,自己说:“这便宜了那个胖狗,有血性的跟我去收拾他!”说着抓起摊子上的几把刀,有两个人跟着他呼呼往前赶。本来他们救了人跑走一点事也没有,可是红鼻子气不过,追上去找那个胖子——结果正好赶上胖子他们往回走,两方就在巷子里干起来。结局是胖子被红鼻子挑死,一个戴红袖章的来砍红鼻子,被旁边一伙人一刀捅在了肝部。

红鼻子一看,鸟鸟的瓜坏了,发出一股酸味。他把西瓜取过来说:“你吃我的!”

一下死了两个人。红鼻子那一伙中也有人受伤,给逮住了四个……

刚吃了几口,鸟鸟说:“你看我的瓜。”

庄周他们正和救回来的几个人在那儿等,有个满脸沾血的流浪汉跑回来,老远就喊:

他们到另一个摊子上去了。所有的摊子都紧张起来。红鼻子没有注意其他,只是开始凑钱,凑好了钱开始买瓜。他们称了五六个西瓜,一伙人抱到旁边,蹲在地上大啖起来。

“快跑快跑,了不得了,出了人命……”

他们都知道这是这一周遭最厉害的骂人话。红鼻子立刻握起了拳头,庄周又拉住了他。

他们四散奔逃了……

红鼻子“嗷嗷”一叫,眼睛都红了。庄周赶紧上来给他们拉架。那个拿刀子的人看看庄周说:“你他妈的也不是个‘好蚕’!”

事情过了很久才知道:商场和“联防办”的人把他们诬成一个杀人团伙,还把红鼻子等看成了起事的草莽。他们从拷问中得知:这一伙人里有一位有文化的“奇特人物”,名叫庄周。于是他们立刻认定:庄周才是要犯里的要犯。

“砍你怎么样?砍你还不就像切个西瓜?”

3

红鼻子不高兴了,说:“你不是做生意吗?你怎么拿着刀子比比划划?你还想砍人哪?”

麦田在大风里抖动,灌木鸣响,枝条碰撞出咔嚓嚓的声音,像是决斗的刀剑。庄周躺在那儿想:也许当初就不该收留鸟鸟。“谁说女人不是祸水?”他这样自语,要站起来赶路了。

卖瓜的家伙又胖又横,端着瓜刀,横着抡了抡说:“远些远些!”

重新把那个破锡壶挂在脖子上。

一见了西瓜摊子,大伙儿都大呼小叫往前赶。卖瓜人赶紧站起来,好像怕自己的西瓜遭到抢劫一样。红鼻子指着他前边的一摊西瓜问:“多少钱啦?多少钱啦?”

他扳着手指算着逃离的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城里那一伙要抓他们,而且正在兴头上,连那些普通市民也知道最近出了一帮杀人狂。满城讹传越来越大,大得没了谱儿,说有一帮杀人团伙,在城里捣毁了一座商场,一口气杀了不知多少人,简直是血流成河,如今携带枪支弹药满地逃窜等等。

庄周知道,这一伙人在红鼻子的带领下,个个都有一股“人穷志不短”的劲儿,很刚气,肝火都多少有点旺……他们这样跑着,路边出现了一溜帐篷,帐篷旁边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西瓜摊。原来这是城里的一处水果销售地,那些郊区或城里的水果贩子把西瓜运过来,花钱买下摊位,然后就经营一个夏天。

他站起来。大风吹着他的脏发和衣衫。我往哪里走呢?他看着茫茫四野,又看看太阳。

红鼻子止住脚步冲他喊一句:“俺进城打工,俺可不是要饭的!”

阳光刺坏了他的眼睛,他赶紧闭上。

就这样,大家流着汗一路飞跑进城。多少人端量这一群破破烂烂的打工者。老头叹息说:“咳,这年头要饭的也成帮结伙了。”

他蹽开步子,顺着一条长满灌木的沟渠一直往前。他这时突然想起了一个挚友,想起了一片荒野:那儿有个小窝,那儿可以让他喘息一下——那个挚友拥有整整一片园子啊!他想着想着高兴起来,高高吆喝一声:

鸟鸟紧跟在红鼻子后边说:“渴死了渴死了!”

“走啊!”

一说到西瓜,所有的人都馋得啊啊叫。想一想吧,砰一下捣开一个红瓤大西瓜,然后就没头没脸地一阵好啃,让瓜水顺着脖子哗哗流下,又甜又凉又香。“大西瓜呀!”大伙儿喊着。

他一路盘算:多久未见过这位老伙计了?在逃亡之路上想想朋友可真是一桩乐事!我如今真的无处可去了,孤零零一个人,那些打工的流浪伙伴四散奔逃。这个时节,所有的流浪汉全都被盯上了,也许我在哪一天夜晚就会被人逮住,也许这一辈子都要奔跑在逃窜之路上,一辈子串百家门,吃百家饭,躺在野地里过夜。不错,我喜欢这种流浪生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我不愿在追捕中逃亡……

红鼻子说:“我领你们吃西瓜去!”

我的兄弟,我的挚友,你相信我是一个手上沾血、心怀诡计、指挥了一场大凶杀案的人吗?我连一只小鸟都不忍杀死,真的,我的兄弟。事情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到那时候你就会明白。现在无论是你还是其他的朋友,或许真的会怀疑我混在那一群人里做了什么……因为我知道,从根上讲,人们对流浪汉是不信任的。他们真的把这些进城的人、把在茫茫野地上自由奔走的人看成形迹可疑的家伙……我现在要告诉人们的是,他们只是一些渴念自由、一心寻找自己好日月的人。是的,他们个个怀中揣了个不错的明天,他们眼里的好日月该是另一副样子,如果大地上没有,他们就会找个不停,一直找到天边……有人觉得他们是一些白吃饭的人,所以就看不起他们。这就是流浪汉最后要遭人唾弃和白眼的原因了。

“渴啊,渴啊!”他们一进城就这样喊叫。

可是啊,他们一边找自己的好日月,一边苦干。他们做工,做城里人不愿做的最脏最累的活儿,他们不知为人做了多少好事;他们收留无家可归的人,互相照料。他们有时候在野地里搭个窝棚,有时候连窝棚都不要,就在渠底茅草里宿上一夜。这一伙人哪,从不做什么坏事,也没给城里人添什么大麻烦。不错,他们有时候实在太饿了就不得不伸手讨要,可这是穷帮穷的事情,是大伙儿一块儿接长补短、照顾苦命人的事情。自古以来,中国外国、野地城里,哪里没有这样的事儿?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儿嘛。

打那儿以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打鸟鸟的主意。他们带着两个女人呼呼啦啦进城了。

我的好伙计,今儿个我要脖子上挂个破锡壶去找你了。我的朋友!我的兄长!我们曾在一起待过了那么久,曾经大摆文明阵,争论过那么多问题,我们可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可是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至少有几个)对我并不理解,当然也不喜欢。他们不像你和阳子一样接受我。可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念叨你,包括所有的城里朋友。我跟你说过,我有我的朋友,我跟他们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常常是一口气说上一个通宵……我是朋友当中第一个抛家舍业走出来的人。我说过,我不是模仿那个去塔希提岛上闹玄的画家高更,不是;我厌弃原来的自己,我是一个受够了的人。

那个人爬起来,刚要解释什么,红鼻子又一脚把他踢翻说:“我日你妈!”

我受够了,就是这样。

红鼻子是一个心慈面软的人。就这样,他们这一伙人里就多了两个女人。姑娘的名字叫“鸟鸟”,只要吃饱了肚子就张着嘴巴笑。鸟鸟善良,没有多少心眼,眼睛不大,眉毛弯弯,但很耐端量。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在夜里凑过去摸了鸟鸟一下,鸟鸟一个愣怔坐起来说:“俺就不!”她这一喊惊动了红鼻子,红鼻子搓着眼睛过来问清了缘由,一脚把那个家伙踢翻了,骂:“我日你妈!”

走的前一天我把屋门关上,在里面苦思冥想。我明白从此将永无宁日了。我那个矮墩墩的、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心慈面软的小妻子,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儿,不停地敲门。最后她用脚踹门。家里人都围到门边来,非让我开门不可。我告诉他们没事儿,他们还是擂门。我从门缝里推出一个纸条:“正在睡觉,请勿打扰”。静了片刻,他们散去了。最后我想好,走出来。我抱住妻子再三亲吻,告诉她我要走了,我要做一个“消失在民间的人”。接着,你们知道,我就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有人要阻拦,红鼻子就说:“你妈的你让她们饿死?”

我一路奔跑一路打工,心里发热——我心里有一团火!我是一个不渴望被上一代人理解、也不渴望被朋友理解的人,是一个打脱牙齿肚里吞的人……我的小妻子呀,她有一次在城里看到了我,拍打我的破衣烂衫,泪水横流,问:

他们把娘儿俩救活了,又给了她们几块干粮,就走开了。可是刚走了不远,那对母女就追上来,说要跟着大伙儿一块儿走。这真是一对累赘,没有一个人愿意领上她们。只有红鼻子说:“跟上吧。”

“老庄啊,你真是一个老庄!你这一辈子就什么也不看重吗?”

庄周喜欢上了红鼻子。有一天他们穿过很长一段干河往前走,想奔到一个大镇子上。离镇子还有十几里远时,他们看到了一对“路倒”。刚开始都以为他们死了,跑到跟前一看,见是一位老太太握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很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可是把她们翻转过来端量一会儿,才知道那个“小姑娘”只是没有长高罢了,她的年纪至小也有二十三四岁。他们那会儿给她们母女俩灌了点汤,待了一会儿她们就醒来了。原来她们是饿成这样。母女两人都带着一个布兜,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四处讨要的人。

我告诉她:“我看重的东西有四个哩。”

他们夜里睡不着,庄周就讲一些书上的故事。红鼻子非常喜欢听,听过了就搓着手对旁边的人说:“这个老庄不错,还有读书识字的贱毛病。”

我伸出四个手指,她一个一个扳着问:“它们是什么?”

那天早晨他们一帮没地方打工的流浪汉跋涉了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合眼,连水也没有喝上。那是因为他们在野地里跑得太久。本来前边的水渠里有水,他提议大家喝点水,可是那个鼻子彤红的家伙说:“眼看就到了城里,还喝这样的脏水?那里好东西多了去了!”他说得也对,大家都听红鼻子的。红鼻子肝火旺,脾气暴,说揍谁就揍谁。不过这家伙实际上是个软心肠,这一伙人讨要做工、四处游荡,出了事儿都是他一人承当。庄周跟红鼻子他们在一块儿已经好久了,他们彼此相知,红鼻子对他也很好。庄周是个识字人,免不了要随手拿几本书看一会儿,红鼻子就说:“讲讲书上的事儿。”

我脱口而出:“友谊、事业、爱情、肴。”

他把脖子上的锡壶“砰”地放到身侧,那声音很像一个西瓜跌在地上……事情全坏在西瓜上了。

前三样她并不陌生,最后的一样反而让她有点疑惑。她想知道什么是“肴”:这在当地就是用六十年老汤煮出来的一种肉。那些有名的“肴店”总是备受欢迎,无论是高官还是黎民,都要经常光顾“肴店”。她的眼睛瞪得像两颗葡萄一样圆:

他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麦田。麦田中间长了一些小乔木的地方是沟渠。他走过去……沟渠是过夜的好去处,也是歇息的好地方。他穿过纤纤麦田走过去。天热乎乎的,沟渠里果然可爱,没有水,只有茅草,旁边的小灌木还落了几只鸟。它们见了他有的飞去,有的却咕咕哝哝歌唱。这个年头啊,连小鸟都喜欢流浪汉,可有些家伙却那么厌恶流浪汉,他们敌视流浪汉,作践他们、诬蔑他们,最后还追逐他们——他躺在那儿好好地琢磨了一会儿案情的原委,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他渴望一种自由奔走的游荡,结果步步都有羁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就是那种老肉?老汤熟肉?”

他不停地奔跑,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郊区野地。

我点点头:“是的,不过它们在这儿还代表了我所喜欢的一些东西,我也讲不清楚。”因为我心里明白,我用“肴”来代替前三项所不能包含的一切,它们全是自由自在、合乎性情的东西,可以代表一切的嗜好。我觉得“肴”是——真正可以享受的那种人生。

2

在这么多年的周游中,我真的知道了“肴”是多么重要。我依然重视友谊,这点你们都不会反对;那么事业呢?我做了一个流浪汉,这也正是我自己的事业。我也不想隐瞒我的爱情。我寻找着崭新的爱情,巩固着刚刚找到的爱情;我的爱情极其宽泛又极其狭窄。我只说我爱,我爱,我永远地爱!我拥有许多人难以比拟的爱情。还有,如果搞到肴,我总是不失时机地大啖一气……

他向另一个方向,迎着东北方的迷茫天色跑去了。

4

他最后的一瞥看清了自己的照片——很早以前穿西服结领带那一张。“那个家伙漂亮。”他在心里说。他不明白的是这张照片怎么会落到这张纸上?想了想才明白:大概是可恶的妻子贡献出来的。这小家伙是个叛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大概那些人硬要,她不敢不给吧。他愤愤骂道:“胆小鬼,可恨的东西……”这样骂着,心里热乎乎的。“我很想你,我要回去抱抱你……”他这样一路呼喊着,直到发觉自己真的在向那个城市走去,才止住了脚步。

庄周往前追赶。他进了村落从不躲闪,因为他相信村落不是城市。在这里,流浪汉人见人爱;而在那些城市,许多人只崇尚假斯文。他们喜欢板着面孔的人、结着领带的人。反正城里至少有一半人对流浪汉小心提防着,活像流浪汉在昨晚上刚刚偷走了他们什么东西似的,比如偷走了一只鸡——好像城里人真的拥有许多漂亮的公鸡母鸡似的。实际上那些芦花大公鸡、黄颜色红颜色、羽毛长得说不出有多么好看的大母鸡,只能养在这些烟囱冒烟的、挺好的一些小村庄里。城里人多可怜,他们连一只好看的大公鸡都没有。小村庄的老婆孩子一大堆围上饭桌,喝甜甜的稀粥。他们从不嫌弃流浪人。咱叫一声“大叔大婶”,他们就高兴得咧开白牙笑,把你让进家门。家里虽然没有肴,可是有煮红薯,有蒸豆角,有一大锅玉米饼和老咸菜。老咸菜滴了香油,用筷子一拌,吃一口香喷喷。睡在他们家的大热炕上,又打呼噜又打嗝,有时候一翻身就碰在人家孩子的肚皮上。农家孩子的肚子滑溜溜热乎乎,软软的。在深夜里摸一摸这些娃儿的肚子,手指头在肚脐眼那儿徘徊再三,多么幸福!人哪,不过上流浪汉的日月就永远也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样的幸福!

大约是三四天之后,他无意中在一个车站广场发现了一张白纸,白纸上印了一些黑乎乎的照片。好多人都围在那儿观看。他也围上去。看着看着一阵冰凉袭上身来。原来那是一张通缉布告,上面正印了自己的照片……旁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他抬腿就跑。

我的好兄弟,久已不见的挚友!我巴不得把这一切经历、这些年来的奇遇用一整夜的时间向你诉说……不过风声渐紧,我亲眼看到,连小村庄里的人也给弄得惊悸不已。他们瞪着眼睛看电线杆上新贴的纸片。识字不多的老头用食指点着,一边吸烟一边念:

就这样,他吆喝着,逃离着,一直窜出了这座城市。跑啊跑啊,一直向东……为什么向东?他也不知道。

“该犯身高一米七八、眼皮耷拉、留长发、口吃……该犯性情悍暴、厚嘴唇、说话带东北腔儿……”

就这样,庄周也成了一个卖锡壶的人。他把它拴在了脖子上:好就好在它永远也卖不掉。

这些词儿从他们嘴里念出来,并不显得多么吓人。不过我知道还是躲着点好。从一个村庄跑到另一个村庄,最后又跑到海边野地——一走进这个地界就觉得空气清爽,浑身舒坦。天哪,这是老伙计做“大庄园主”的地方啊,我觉得自己快到家了,就要有一场好吃好睡了!可是,可是事情有些不妙了——因为我又看见了那些“便衣”、那些穿了制服的人在四下里打转。

庄周把锡壶捧到怀里,像怕他变卦似的,一溜小跑离去了……他直到走开很远才回头去看,那个人正心情沉重垂首站立,好像刚刚挥泪痛别……

我一眼就能看穿一个便衣!我的腿有点发沉。慢慢走,绕着树棵儿走……一点一点打听,找小娃娃打听——小娃娃个个纯洁,他们还没到算计人的时候;再不就打听姑娘,漂亮的姑娘心眼好,她们呀,总是喜欢脏兮兮的男人。当然了,她们不会跟我这样的人亲热;不过漂亮姑娘总有一根娃娃心肠,她们喜欢看热闹,也不愿骗人。就这么着,我一路打听,老远就看见了那个园子。瞧多么漂亮啊,一溜白石头桩子,嘿,你把园子侍弄得多么好!还架起了密密的篱笆围子……

庄周展开手里的纸币:一共二元零七分。卖锡壶的咬咬牙,最后站起,低头闭眼,猛一挥右手说:“也罢!你拿去吧……”

狗汪汪叫,我听见了。我真想高高吆喝一声:“老宁——”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我得绕着小树棵儿往前挪蹭,要知道这年头什么事儿都有,说不定你那里也正吃紧,说不定好多人都知道我跟你是旧交。那些逮人的家伙会千方百计在那里算计我和你——就像那些猎手在野地里顺着兔蹄印子下的套儿和皮绳扣,小兔子再灵俏,吧嗒吧嗒走过去,吭哧一声,皮扣子把它勒住了!到那时候任它怎么挣、怎么蹬,还不都是无济于事!这就等着人家叼着烟斗不慌不忙地把它收拾起来哩,它的小腿乱蹬了一宿,皮也破了,毛也脱了,全身无力了,就让人家头朝下提着,噌一刀杀了扔进开水锅里。

这人青筋凸起,坚持要五十元。庄周神色暗淡下来。他要走,那个人又说:“十块钱!”

我可不愿做那样的小傻兔子,哼哼,我是庄周。

庄周吓了一跳。

我先蹲在树棵里四下看。没有人了我才跑出来,击三下巴掌。狗又叫了,然后一个老头儿出来。我说:“有买锡壶的吗?!”

庄周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这把锡壶,因为他看出了这把壶装酒酒漏,泡茶茶光,什么用处也没有。真是做什么生计的都有啊。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皆能出状元。庄周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穷途末路,或许混得比自己还要惨哪。他想自己真该买下这把锡壶。他在身上翻找起来,掏过了每一个衣兜。后来他突然记起在棉衣夹层那儿有一个小内兜,捏了捏,里面有一张纸币。那个人瞥瞥他手里的钱,说:“五十元……”

我嚷一声又一声。我等你出来。

一个和他一样的衣衫破烂的家伙抄着手坐在人行道上,被他踩着了衣襟。那人骂过之后仍抄手低头,注视着眼前的一件器具—— 一把有破洞的锡壶……这人专注的神采让庄周好奇,他不禁蹲下来。那个人随即扬起嗓门喊:“卖锡壶啦……”

你一定会出来。我等着,等着。嘿,你出来了。我脖子上挂着锡壶——可能这模样太可怕了,你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这使我又难过又高兴,我知道你可不是扔下要饭棍打要饭人的白眼狼,你是个男子汉。不过你的脾气也有点怪,常常让人不可思议。你长得个子高高,精瘦——模样挺帅,怎么听说见了漂亮姑娘就躲呢?这可不好!你那会儿开始端量我了,老长时间才认出来,这就说明那些想逮我的人只凭那张结领带穿西服的照片找人,算是瞎了眼。

“瞎眼瞎眼!”

我可不愿当那个被皮扣套住的小兔,还是小心点为好。我一路操着外地口音。这些年来我学会了那么多流浪汉的口头语,但不是黑话,“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大叔大婶围着炉子稀里呼噜喝粘煮”、“好长的面条,像大闺女的头发!一家伙搭到大腚下边儿……”再不就是:“娶来的姑娘到嘴的馍,管你搂来管你摸”;还有:“女戴环,男戴套,满街都是大盖帽儿”;还说:“大叔有没有本事,大婶满肚子是数儿”……就是这一类巧话儿、场面上说不出口的话儿。可是我知道,一个肚子里装满这种话的人才是一个有劲的人。老伙计,这会儿该认出来了吧?

这把又脏又破的锡壶派了一个好用场,它虽然模样不好,可总算使人有个营生可干……那天他急火火沿着一条巷子往城市东南奔跑,因为那里靠近郊区;他本想从立交桥下边钻过,可是离桥很远就看见了排成一列的警车,立刻止住了脚步。他迎着拥挤的市场往前,一直跑向南郊,随人群拥入小山包下的农贸市场。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可以化入那些混乱的人群。穿过一个卖牛仔裤的小摊,旁边是炸油糕卖羊肉串的;再往前,沿路摆开一片片灰布,上面摆了一溜又大又胖的死老鼠,这当然是卖老鼠药的……不断从悬挂了东西的绳子下面钻过,有一次碰在一个胖女人的身上,招来一顿粗骂。他急急奔走,顾不得各种埋怨。前面是一个卖柿子的,他突然那么想吃一只软软的甜柿子。他闻到了浓烈的甜味和特殊的香味。摸出了几张纸币,买了三个柿子……他嘴上沾满柿子糊,低头从黄色书摊旁边窜过。远处的法桐树下传来阵阵喝彩,那里围了一圈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光着上身,满是油汗和灰土,这会儿正像一只鸡那样使劲伸着脖子,脸上极为痛苦。庄周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正这时,汉子往前探去的头颅一颤,啊啊两声,从肚子里喷出两颗鸡蛋大的铁球,上面沾满了唾液和鲜血……旁边的人热烈鼓掌。大汉身后的小丫头端着帽子收钱。庄周没有钱,不敢再看……他正挤着人空往旁边挪动,一个人就喊:

嘿,认出来了。你的手开始发抖,你的眼睛四下睃哩。天哪,难道这里真下了皮绳扣?我在灌木丛中蹲下来,四下瞥。我是让你给弄紧张了。你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案子,显然也看到了那些布告;不过你一定会知道我是冤枉的人。我真想大喊一声:“我是好人啊!”可我不敢,你也不会让我喊出来。

他像是没有听见,头也不回。整个人已经疲倦极了,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困了就在沟底茅窝睡一觉,渴了就伏上洼地喝点冷水。肚子咕咕响,有时痛得满地打滚,可总能奇迹般地站起来。早晨他揉揉肚子,看看云彩里的太阳,打个哈欠继续往前。

在那儿蹲了一会儿,我终于清清楚楚了,我突然明白了——你不想收留我。对,你有你的难处,你是个诚心诚意的好人,你是怕我落到皮绳扣里,更怕皮绳扣的这一端把你也拴上。

“济公……”

我明白了,但是我没有眼泪。我只是慢慢转过身去。

一个有破洞眼的锡壶挂在脖子上。大概除了收购废金属的以外,没有一个人会来光顾。他大概也从来没有真的打谱把它卖掉。好像这只是他的护身符,一件珍爱之宝,宛如珍珠玛瑙和钻石。卖锡壶的庄周满脸灰污,衣服破烂,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压根儿就不像一个买卖人。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趿拉着鞋子。只要他一走进村落,街道上的人就看着他,伸手指点说:

这时候你让我等一等。你离开了一下,回头很快取来一沓钱。

庄周一路吆喝着往前走,目不斜视。直到走出街市、村庄,一个人走向野地的时候,他偶尔还是要这样喊上一句:“有买锡壶的吗?”

我看着那沓钱,怎么看怎么别扭。我尽管当时那么需要钱,我身无分文。

“有买锡壶的吗?”

但我还是谢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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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我的朋友。我走了,我的家在野地,因为我是野人庄周……

卖锡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