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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之路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让这本书离开自己。

只过了一会儿,那本书就摆在曲的面前了。

他常常散步的山脚下有一株山楂。他知道当山楂变红的时候,就是苍茫大山发出召唤的时刻了。

曲不得不为这本书苦想办法。他后来想到了蓝玉,就说:他的工作中有时候刚好涉及到一点植物学方面的内容,可惜这里很少那样的书。有一本书也许可以取代,可惜不能用……蓝玉问什么书,他就说了,还说难就难在那人很吝啬,人家不借的。蓝玉说:“这好办!”

时间在迫近。他准备了一根布带,那布带是从铺盖上撕下的。他想在那个时刻用它把裤脚束紧,就像打一个裹腿一样。带行李是做不到的,他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季节,就是因为气候好,吃物多;等天气真的变冷时,他大概也就走出大山了。

他跟那个老教授一次次要求看一下那本书,终于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这人坚拒:“不借不借!”后来他才明白:这家伙是想一人独掌采药技能,这样就可以为人倚重。这也使他明白了,为什么后来约这人出去采药,对方总是推辞。老教授把那本《赤脚医生必备》锁了起来。

剩下的问题是脱身的具体时间。过去所有离开的人都是选择了夜晚:在夜幕遮掩下当然方便得多,所以每一次追捕逃犯都是夜晚。这给他一个启示:夜晚是最危险的时间。夜幕遮掩了鹰犬的眼睛,可同样也挡住了逃亡之路。大山、石头、茅草、沟谷,这一切都会成为他的对手。而在白天,只要把最初那一刻躲过,就可以放开脚步奔跑,绕过山岭,钻入灌木……天完全黑下来时,最初的危险也就过去了。他可以在出逃的第一夜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积蓄力量再跑……

剩下的事情是搞到那本医书。他想这本书不仅可以在路上消遣,更重要的是将在它的指点下做一个真正的采药人。

想来想去,他认为最好的时间就是中午。这时候的监管人员都在午睡;而且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这可以获得半天的时间用来赶路;而当他们发觉了,追来时,他会逃得很远——天也黑了。这个夜晚那些人不可能在深山野地里一直待到黎明。

他在为那个了不起的时刻祈祷。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他考虑得很细,并坚信自己会成功。他在心里呼唤:云嘉,你的目光呢?我需要你的目光指引啊……

一天又一天过去,送饭的人终于没有提及那个铝钵。有一天他装着散步,把那个宝贝放在衣服夹层里。他将其藏入早就寻好的一块岩石下。后来用类似的办法,他又一点点带出了一些东西,如一团线、一根针,还带出了一只半斤装的瓶子,里面是饮用水。接下去就是准备食物。他总是把那些吃剩的馒头和窝头设法晾干,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写字台的一个角落里,用一个纸袋装起。它们都掰成了花生米那么大,然后在散步时谨慎地带出。

3

他把那个铝钵藏起,然后让送饭的人把积下的器具带走。那个人噘着嘴很不高兴,胡乱收起来就走了……

他观测了天气。凭长期农场生活的经验,他料定一连几天天气都会很好,无风、晴和、温暖。他翻了一下日历,发现明天是17号。“就是这一天了!”他一直认为“7”这个数码让人喜欢,为什么?可能因为它的样子很像一支拐杖。“又是拐杖!”他想。

他试着这样做了。送饭的人不高兴。就让他不高兴吧。他终于做成了。

自从定下了那个时刻,他就冲动起来了。他记得那个可恶的混蛋,就是那个想把采草药书据为己有的家伙作过一首劣诗,题目就是《农场啊,我的母亲》——在即将告别“母亲”的这个前夕,他还真的感到了一点点留恋。留恋什么?留恋折磨、困苦和难以忍受的侮辱、一阵阵血腥气吗?当然不是。留恋什么讲不清,可能在这儿生活久了,包括在此目睹的那些血泪,付出的汗水和鲜血……是这些让他不能舍弃。

他开始留意盛饭的器具了。那个铝钵总也没有再端来。有一次它好不容易出现了,他赶紧洗净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可是那个送饭的人要取走上次的餐具,问那个铝钵哪去了,他拉开抽屉说:“在这里,我刚才用它喝水……”怎么获取这个家什成了难题。他想:如果故意留一点饭菜,把它们放在器具里,故意让餐具积多,那样再想法从中留下一两件也许能够成功。

人哪,舍不得幸福也舍不得苦难。他明白要告别路吟的坟头,要告别那些默默不吭一声的难友了。这些人啊,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平时很少说话,遇到天大的不幸也只是投过默默的一瞥。可是在这个时刻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竟然无所不知:每个人都裸露着一颗心。

他知道必须把一切可能出现的艰难全部想过。比如不能总吃生冷的食物,那就应该有煮饭的家什。后来他想到了一个搪瓷缸,一阵兴奋。可惜那个缸子太小了一点。最后他才想起:有人给他送饭时常用一个铝制小钵盛汤,它简直就像一个小锅嘛,那是绝对可用的!于是他决心把那个东西带出来。

坐在这个安静的小屋里,这个蓝玉设下的独特囚笼里,他一阵得意:对方怎么也想不到,猎获物正在把这个囚笼一点一点咬出一个通洞呢!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精神体验,这是很奇怪的。他逃离的是不可捉摸的貌似神圣和巨大的一团……是什么?不知道。他只是要逃离它……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那些逃亡者在面对这个时刻会下了怎样的决心。他这会儿深深地敬佩他们,这种敬仰之情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他开始像那些人一样叮嘱自己、坚定自己。

他不断寻找一些理想的角落。可以藏些东西的地方似乎很多:灌木丛、石块……问题是怎样避雨。有的东西是绝对不能淋水的。可惜哪里也找不到一个塑料袋。由藏东西的地点又想到了一件器具:烧饭的小锅子、一把铁铲。这些可是绝对用得着的——只可惜它们在农场里搞不到;去那些乡间代销点能够买到,但他出逃后不可能马上去乡村,况且自己身无分文。这一切从头一想就让人头疼。

他还想最后总结一下。他简单而又迅速地把自己来这儿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一个一个关节都作了重新审视……结果他对自己的结局、时下的结局仍感茫然和费解。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恶名”因为传得很远,所以人们才知道有一个“邪恶的天才”。他在漫长的干校和劳改农场里多次细细反省咀嚼,直到今天,直到这最后总结的时刻。他认定从今以后,过了这个时刻,他将无力作出这种总结……像过去大大小小的总结一样,他没有把自己的“罪行”推翻——因为他真是有罪的;可是他的那桩大罪至今只由自己审判;而其他的“罪过”尚不足以经受这么严酷的折磨,特别是与妻子的生生分离。这种折磨无论如何是一个人所不能接受的。

一本医药书,就是那个老教授的宝贝;一些纸张、针线、换洗的衣服。还要带一点食物。可是这些东西要全部携出恐怕是难以做到的:它们不可能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存放在哪里都会引起怀疑。他散步的时候总是注意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如果塞在一个遮风蔽雨的石块下,并且记住方位,那么到时候就可以顺利取走。他勘察得很细,觉得自己差不多像一个地质学家了。真的,他对那些凸出的岩石越来越感兴趣。

整个的一天很像春天。他把窗子打开,看着蓝蓝的天空,看着那个照彻了整个大地的太阳,直看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他现在琢磨的是开始的时间以及所要带走的东西。

蓝玉进来了,对方看到了一张泪脸。锥子一样的目光盯过来,曲浑身发抖。他完全没法从刚才那种情绪里解脱,“哦哦”着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计划开始走入更实际的阶段:打量从哪儿出逃。他选择了一个山的陡坡,因为那儿的铁丝网架在了山半腰。当时可能因为架网困难吧,他发现那里的铁丝网已向一边歪去——常年的风雨已摇动了桩子。如果能推倒两个桩子,或在那儿搞开一个豁口,第一步也就成了。那个地方地势险峻,所以他料定看管也松。从脚下到坡地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块,他可以借其掩护匍匐向前。而通常那些逃跑的人都是向东,借着高高的柳棵灌木来做掩护。其实那里只是看上去安全,实际上越是那样的地方越是被盯得紧。

“嗯?”蓝玉欠身向前。

2

曲嗫嚅:“我想……老婆孩子!”

秋天开始走向最繁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他将做最后的尝试。也许他会和这个秋天一起,结下一个丰硕的、安慰一生的巨大果实。他期待着,祈祷着,眺望朦胧的山野,流出了泪水。

“那就好好干吧!我们准备给一些人安排一点假期。你在干校歇过假期没有?”

在整个“反省”期间,伙食果然得到了改善。他吃的食物可以和监管人员一样。而且蓝玉每次都让人用一个小饭盒把饭菜提到他的屋里。他就在一个角落的茶几上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除了工作之外就是锻炼身体。曲觉得自己的体质明显加强。他得到允许,开始出去散步,有时能够走得很远,一直走到铁丝网附近。刚开始有人盯梢,再后来他们大概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只由他走去。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活动着腿、胳膊,拧腰、小步奔跑……以前受过伤的地方这会儿有点隐隐作痛,可是已经无有大碍了。

“没有,没有……”

曲想: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很重要的就是要有一支笔和一沓纸,最好还要有一两本什么书籍。他将在寂寞愁苦的生活当中做点什么,挨下去。他要把所思所想所见的一切都记下来。日记早已中断了,这有些可惜。他心里一直难过的就是没能把日记接续下来。在未来的大山里,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将一笔一笔把漏记的部分加以补写。他将记下对她的思念以及农场的生活;还有,在邻近那座矿山的经历、他与路吟的生死之谊……他要记下这一切。这种欲望困扰了他,有时真想伏在桌上把这一切全都写出。

曲知道这是绝无希望的事情。这是骗人的,罪犯怎么会有“假期”。有人提出让家里人来探望一下都被拒绝,他们怎么会放人走呢?

“这不行!”

蓝玉走到写字台前翻动那几本文稿,皱着眉头。他认为工作进度太慢了!曲站在旁边看着,暗暗为自己祈祷。

与此同时,他却在更加仔细地盘算每一个细节。他与那个擅长作诗采药的老教授常在一块儿,这使蓝玉很高兴。两人一同采药,曲竟然在短时间内认识了几十味草药。那些容易辨认的,像蒲公英益母草徐长卿芦根等等,他很早以前就熟悉,但只有在这时候才知道它们的药性。有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们也对照那个小书的附图一一辨认出来。曲好几次想要来那本书用一下,老教授都板着脸说:

他好不容易走掉了。接着就是午饭。这是最后一餐了。曲双手颤抖捧着碗,吃不下去。但他知道这一顿饭必须吃好。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费力咀嚼、吞咽,脖子不断伸长,做着一种奇怪的吞咽动作。旁边没有人看,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就把所有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把自己以前揉破了的稿子接续下去,但进行得很慢。他要把时间拖延下来。

他连一粒米也没有留下。他等待着,只要那个取走餐具的人一离开,他就……

他真的住进了那个洁净的、各种工具书齐备的小工作室。

他会像平常一样做餐后散步,慢慢悠悠……当他转过那个山崖,就会发疯地奔跑。他将取出藏好的东西,然后再趴下来观望——只要没人,他就按计划向前移动,这样一直挪蹭到铁丝网下。

他暗自做着扎扎实实的准备,而且一旦有了目标和方向,人就轻松了。他的心情好一些了,看上去仿佛快乐了许多。他有一次甚至主动找到蓝玉,说自己想长时间反省,希望对方能够创造条件让他写出深刻的检查。蓝玉喜出望外。

他等待着,觉得自己的心跳太响了,这会把一切都暴露。他想寻找那对支持的目光,啊,终于寻到了。多么清晰的笑容和目光!他又一次流出了眼泪。他的手平伸出去,伸到她的眼前。他似乎摸到了她的柔发、脸颊……“云嘉,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哪里呢?噢,这是在我们家,在……我的拐杖呢?你扯着我的手吧!”

一夜一夜,只要睡不着,他就在想整个细节,苦苦盘算动身的时机。如果日子选错了也只会失败。近一二年里农场设法逃跑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可大都是失败的结局。大家渐渐明白这是没有指望的事情——往东是那个城市,像他们这副打扮、神情,很容易就被辨认和拦截;往北往南也差不多;往西则是惟一的出路,那儿是苍茫大山。再说西邻有一个守备更加森严的监狱,没人想过怎样才能绕过它……曲暗暗总结过前边那些失败者的原因:一是他们没有在这之前作好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准备——要知道长时间的苦役和折磨已让人衰弱不堪,这种身体状况完全不适合长途跋涉,往往是奔跑多半天,让那些身体灵捷而且备有武器和猎犬的人一两个小时就追上了;再就是没有为自己设计一个合理的逃离路线,结果跑了多半天也只是在近山打转,这就被一些非常熟悉地形地貌的监管人员很容易地围捕;最后是逃离危险地带之后,发现重峦叠嶂、进退无路,自己先自妥协了(有两位逃走的人就是自己跑回来的)。曲认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要考虑进山之后的生活。如果赶在中秋季节逃出,那么果腹之物也许不难解决。他甚至想到衣服撕烂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最后一条他认为是至关重要的。这把年纪如果病倒也就完了。山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他相信要活着逃出去,最重要的就是解决疾病的威胁。于是他就想到了那本《赤脚医生必备》——在大山里总能找到治病的草药,问题是要学会辨认。

他真的感到被一个人扯着手走出了屋子。他的双腿那么轻,往前迈着,像浮在空气中。还好,没有遇到一个人,他正被她一双柔软的手牵着,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离场部很远的那个崖下。这时他才想起什么,马上蹲下……到处都像往常一样。他弓起腰寻找,辨别方位。所有的东西都取出了,他用一件旧衣服捆成一个疙瘩缠在了腰上。他向那些巨石一点一点爬过去、爬过去,真像一个大孩子在做游戏。

曲小心谨慎,然而却是全力地准备一个事情。在他看来自己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天,一切都取决于这一天。他开始注意节省力气,保持和增加体力,咀嚼东西时尽量把食物磨碎,吃得多一些。可是他仍然觉得快要爬不动了。夜里,那些比他年轻的人都不停地呻吟,脱衣服的时候就喊膀子痛。曲叮嘱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倒下去,挺住啊!只要坚持到中秋节——那是个最好的季节,那时候山里不冷不热,而且荒野里食物充足。他想,如果能赶在秋天结束之前逃出重重大山,那么也就成功了一半。他计划着:逃出大山之后,可以先在边远村庄或什么地方躲藏一段时间,然后再设法去找淳于云嘉。有可能的话,他们将结伴逃向更远——哪怕是荒无人迹之地。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再大的困苦也能挨过来。孩子呢?他仔细想过孩子。如果在逃奔中难以携带一个孩子,那就先把他寄养在老乡家里——战争年代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扯紧我的手啊!”“我扯紧你的手,我扯紧……”“走啊,咱们走,走啊!”“你为什么老要流泪?为什么?”“因为你的目光太亮了,太亮了!”“走啊,走啊,快些,快些,云嘉!我们走啊,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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