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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 别

这样不知多久,红双子的手从他簇到了一块儿的躯体上抽出,开始细细抚摸他的头发,揩擦身上的鲜血。她一下一下吻他。路吟总是闭着眼睛……

就在这难以忍受的时刻,路吟伏在了她的身上。他张开嘴巴咬住了她的一个地方。鲜血从他嘴里迸溅而出。他们一声不吭倒在那儿……

3

他把她一次次折起,用尽全身的狠力挤压,让她啊啊大叫,泪与汗与血甩得满墙都是。他们的血混在了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她伸出尖尖的十指抓烂了他的胸部,闭着眼睛嚎叫。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这双眼睛全是红色。路吟感到恐惧了。他的肩膀真的被咬穿了一块儿,鲜血越流越多。那对尖指已把他的胸部抓得鲜血淋漓。钻心的疼痛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巨大勇气混合一起,让他今生无法忘却也无法忍受。后来她的两腿两手都蜷起来,就像被宰杀的动物在做最后一刻痉挛。

路吟昏躺着,但感到了她的抚摸……晚饭送来了,他没有动。他一直蜷在那儿,蜷到了半夜。在午夜死一样的寂静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做过的一切有多么可怕……他没能宰杀那个动物,她还活着,她走了;而自己已被这个雌兽的双爪撕烂了,并且被吮得浑身焦干。

“我把你杀掉!我把你杀掉!”

他试着坐起,全身剧痛。

最后的时刻降临了,她的嘴巴咬在了他的肩膀上,牙齿嵌进了他的肌肉,割开了他的脉管。血流下来。他眼瞅着自己通红的血从肩膀流到胸脯,又滴到对方赤裸的身上。他用力摧毁她,喊出了快乐的复仇的声音:

淳于云嘉!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吗?我在最后的时刻里呼唤你。我想告诉你:我们的老师还活着。他会活下去的。因为你使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已经不行了,虽然我比他年轻许多。我现在才明白,我没有多少活着的理由,没有,一点也没有,真的没有……好了,就这样吧!我们分别吧……

路吟扑上去了。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宰杀一头凶猛的雌兽。他奋力宰杀,刺穿她的内脏。他深深地刺进去,通红的血流像火焰一样喷涌,染遍了他的全身。那种宰杀的快意使他不能忍受。他嘶叫,对方也嘶叫。他想摧毁她的一切。

……

她的裸体颤抖着缩成一个球。

凌晨时分看守跌跌撞撞开了门,一定睛就大叫起来,然后掩着鼻子跑出……狼狗干嚎,有人大喊大叫在院里奔跑……

他先扼住她的颈部,她就吐出反抗的唾液。他按住了她的乳房,一种丝绸样的滑润使他的两手松软;他复又抓紧,可是触电似的感觉顺着手臂迅速传到周身……他把涌到嘴里的汗水一口口全吐出来,吐到她的脸上。他最后扳定了她的脖颈,奇怪的是对方没有反抗,身体垮下来,死去一样无声无息……他慌了,托住她的脖颈,她的腿,最后把她抱起来。他费力地抱起她,将其球到一块儿,球成一团。太沉了,他不得不摔到铺子上。

天大亮后场内开进了几辆车,车上下来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直去场部办公室,又去禁闭室……来人只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就走了。

他们滚动、挣打,红双子的衣服不知怎么脱落了。路吟在她面前像一个瘦干干的小动物,被冰冷的水给浇泼得水淋淋的。他浑身都是汗水。红双子紧贴在他身上。路吟放开了喉咙嘶叫,红双子就死命地掩住他的嘴巴。随着野狼般的嚎叫,泣哭和绝望的嚎叫,他的双手铁定地搂紧了红双子,觉得自己这会儿按住了一头母狼,而且正开始宰杀这个凶猛雌兽。

蓝玉发令紧急集合。他一个个盯过队列中的人,猛地一声吆喝:“你们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吗?你们知道吗?”

她伸手到他的衣服下边去抚摸肌肤。路吟觉得这只手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变得发烫。这不是手,这是烧红的烙铁。她抚摸着,周身抚摸。路吟恳求她离开,一声声恳求。他翻扭,碰撞,也许用力过猛,一下把红双子碰倒在地上。可是红双子像巨索一样的手臂再次捆住他的脖子。

没有声音。

“为什么?你回答我!你说为什么?难道你是一个石头人?你是一个连热气也没有的死人吗?”

“又一个自绝的家伙!”

路吟的脸歪向一边。

奇怪的是没有谁觉得惊讶,没有任何人脸上露出哀伤,更没有人泣哭。他们对路吟都熟悉,但不记得彼此说过什么话。

“你也知道逃不掉,为什么还要逃呢?”

只有到了夜晚,路吟那个板棚里才有些异样。他们一整夜都在不停地翻身。有人在黑影里坐起,一直坐到天亮。

“你这个混蛋!”她使劲打他的脸庞。他每一次甩动脸庞时,她就打。她不断地呵斥,设法抱住他的脖颈。后来她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了他的身上。路吟摇晃着倒下来。红双子的膝盖挤压他的肩部,两手在他周身不停地搓动,像搓动一团脏衣服。她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上。这样待了一瞬,她突然像哈气一样在他耳旁问:

曲旁边的那个铺位空着。只是三两天后,这个铺位上又躺了一个新来的人。没人对他讲这个铺位上原来睡过一个什么人,他也不问。

路吟在口令声里全身一抖,立刻站直了。红双子端量他,又抚摸他的额头、喉部。路吟一动不动,只有对方试图去吻他的时候,才把头一甩。

路吟的死不需要通知家属亲人,因为路吟老家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红双子一双手在腿侧抖动,然后又一次揪住了路吟的胳膊。路吟挣脱、挣扎……她不得不大声吆喝:“立正!站直!”

“他是一个孤儿。”曲说。他心里明白,从今以后,一切就全靠自己了。“好像早该如此。”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在设法挺住、挺过来。后来他就挺过来了。

路吟站起来,“我不怕做一个囚犯……”

他发觉这一切似乎比原来预料的要简单一些。“我们两个好像总该有一个活着吧。你走了,那么我就得留下来了。”一种没法忍受的沉重压住了他。多少次必死无疑的关头路吟都过来了,而今却不能够。这是为什么呢?曲长叹,泪水顺着喉咙流到了肚子里……“我将在心里把你看成亲生的儿子,或是最小的一个同胞兄弟。你的死显然与我有关。可你真的是自杀吗?也许。不过谁也没法判断自杀的行为是勇敢还是怯懦。”

红双子气得跺脚:“错了!你现在并不能决定自己做什么,你已经没有这样的权利了!”

埋葬路吟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消息,好像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直到一个新的坟头长出了青草,他才知道情同手足的人在哪儿安息。那天他不顾一切,设法躲开一些人,绕过一道石崖,然后就奔跑起来。石崖后面原来有那么大的风,他的衣衫都被扬了起来。他跑啊跑啊,看到那个新土上蒙了一层绿色,于是明白:这就是了!“我的孩子!”他在心里急促呼唤,张着两手扑过去。可是到了坟前他又呆住了——原来老眼昏花没有发现,坟头一侧已经先于他来了一个人……

路吟冷着脸。他记起上一次被吊打时,只有啪啪的皮带抽动声,他全没一声呻吟。“啪”一声,铁扣子打在肋骨上,鲜血流下来,一直流到臀部。脚趾上一滴滴都是血……他背过身去,像在哀求:“红双子,你离开我吧,我什么也不想谈,什么也不愿意想。你知道这是在折磨我,会把我折磨死。只有那样你才会心满意足吗?只有那样你才能过自己的日子吗?我劝你现在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我是一个囚犯,像你说的,我准备一辈子做这样的人。我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不是别人,正是红双子。她竟然穿了一件洁白的衣服,白得刺目,一尘不染。

路吟相信了。他蹲在铺子上。红双子也面对面蹲下。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得告诉你,你仍然是个——小家伙。你还很小,你知不知道?”

曲胆战心惊止住了脚步,蹲下来。他显然已落入红双子的视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去。

红双子睁开眼睛。后来她真的到外面去了。一刻多钟之后她才回来,一进门就反手把门关紧,“他这会儿正被送到医院,你不必担心了。相信我吧!”

那个女人根本没有看他。他搓搓眼睛仔细端量,大吃一惊:红双子跪在那儿。这一下他明白了,她身上雪白的衣服原来是给路吟戴孝的。“一个悍妇!一个没法捉摸的女人!”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径直向她走去。到了跟前才看清:红双子已经在那儿摆了一束斑斓的野花,脸上挂着泪痕。这时她丝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悲哀,只是站起来。她的裤子上沾满了尘土。她从旁边提起一个黄色挎包背到身上,那模样很像一个女大学生。

“那你去告诉他们吧,现在!”

“老师,我正好在这里看到了你,不然的话我还要找你告别呢!”

湿湿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就像一把冰凉的剑将他刺中了。他真的在忍受刺疼。他听到红双子小声吐出:“我会照办的……”

曲抬起迷茫的眼睛。

路吟一声连一声恳求,对方还是不动。路吟两手扳住了她的胳膊,晃了一下。她闭着眼睛。后来她的双臂缚住了路吟。路吟想挣脱,她就用力把他勒住。路吟不动了。

“我就要回去了,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刚接到通知,要立刻赶回去。请你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吧。我会嘱咐蓝玉,让他关照你……”

她这会儿真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曲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这双眼睛此刻闪动着并非虚假的目光。她伸出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抓住了耸动两下,然后转身走了。

红双子涌出了眼泪。路吟来农场后第一次见她流出眼泪。但这泪水很快就干涸了。她无动于衷。

曲一直望着那个身影,直到被夕阳下的树影挡住。

“我在求你!”

往回走时,曲登上了一个小丘。他想往远处望一望。首先看到的是那一道道铁丝网后面的苍山。在这儿待得太久了,真是望眼欲穿!重重叠叠的大山挡住了视线,不知该怎样才能把它盯穿……他深知此时此地有两个不同的结局任其选择:一是待下去,与路吟睡在一块儿——我们的卧铺曾紧紧相依,那么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卧铺也该紧紧相依吧;再一个就是奔到妻子身边,在最后的一刻看她一眼。

红双子没有吭声。

曲没有想到第三个结局,真的没想。

“我的老师快不行了,那么粗劣的食物他吃不下;而且你知道,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治疗。我只想求你帮他一下,立刻把他送到医院!”

就在此刻,在他眼望西部苍茫大山的时刻,已在心中作了一个选择。

红双子一愣。

这个选择需要他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思维缜密的人,他开始仔细盘算起来。这个选择也许太晚,早一点还有一个伙伴和弟子,他们可以一起去做……如今他已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人到了古稀之年,而且身心疲惫,这种选择有多么不明智——可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了。

路吟说:“如果我们曾经做过一段朋友,如果你还愿意承认的话,那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将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哪怕付出所有的一切……”

红双子被这盯视的目光弄得不自在。她往旁边看了看,然后目光又落在被踢破的踝骨上。

就在这天半夜,他刚刚沉入梦乡,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哗。接着是狗的吠叫。同室的人都被催促穿衣。外面被火把照亮了。走出屋子一看,有人正掮着枪在院子里吆喝:“集合,快快……”

2

有人手里紧揪着猎犬链子。大家明白:有人逃跑了。乱哄哄的叫骂声,像巨石投水一样,好长时间才散开……

路吟定定地看着她。

这个夜晚再也没有安静。远处传来了枪声。他们都知道,这可能将邻近矿山的看守也调动起来了。大家已经知道农场和矿山实际上是一家。

“你只有到那个环境里待上一段,才知道在农场里的幸福——你就再也不会抱怨我们了。”

天亮了,他们像往常一样被喊起来跑操,接着又是训话。蓝玉在队前一边走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只不开腔。大家心里噗噗跳。曲只暗暗为那个勇敢的人祷告,只愿他成功。蓝玉开始讲话了:

路吟不知怎么回答。那一个月不堪回首。

“你们大概也都清楚了,我们农场昨夜发生了什么!你们以为这事儿如何呢?”

红双子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原来他耳朵上有一个虫子在爬。她把虫子用脚蹍死,说:“你终于没有跑掉。你可能也明白,你是这里最年轻的一个了,真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吗?农场和矿上合作施工,他们让你在那里轮换了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没人吭声。

路吟说:“是的。”

他走到队伍最前边的一个老头跟前,笑嘻嘻地问:“你以为如何呢?”

红双子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也不错。恨到了头就是爱,爱到了头也就变成了恨。不过我也对得住你了。我对你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是一片真心。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女人,我得自卫。他们当然要揍你。可是揍这么狠我也没有料到。我见你一跛一跛走路,也很难过。我想你这会儿不会怀疑我的话……”

老人抖抖悚悚,抬起头来:“我以为……我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路吟在屋里走了几步,有点跛。

蓝玉看了他两眼,转向另一个中年人:“你以为如何呢?”

他站起来,立正站着。红双子咬着下唇看着,目光尖利利的。她看一眼对方的踝骨:“你活动一下我看。”

中年人并拢脚跟答道:“报告首长,我认为如果有人不能服从铁的纪律,那就是错上加错的了……”

“站起来!能这样跟首长讲话吗?”

蓝玉拍拍他的肩膀,神色一收:“我们的农场实行铁一样的纪律。这就是军事化管制。我想大家都熟悉了,这不过是一个常识。如果给你自由,会告诉你的。企图与铁的纪律对抗,只能是自取灭亡,死路一条。你们知道昨天夜里逃跑的人是谁吗?”

“你终于忍不住了是吧?你这个馋猫!”她本来语气温和地说着话,却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喝了一声:

场子里一片肃静。

路吟不吭声。

“把他押上来!”蓝玉吆喝一声。

“听说这里关了一个馋猫,我来看看!”

话音刚落,茅屋后面响起了一阵紊乱的脚步声。有两个监狱看守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头推拥着跑过来。他们因为跑得太快,所以那个被绑的老人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拖过来了。

她把厚厚的窗帘又拉上了,到处都是浓浓的阴影。他们彼此都在适应这昏暗的光色。红双子说:

立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六十左右的人。连日的劳作和逃奔的焦虑疲惫,以及刚刚接受的残酷打击,已经使他彻底垮掉了。他耷拉着眼皮,好像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

禁闭室蒙了厚厚的窗帘,使屋子越发阴暗潮湿。他把窗帘都打开,让阳光照射到铺子上。极力想把曲忘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歇息一会儿。狗在外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奇怪的叹息。他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当门被哗啦啦打开的时候,他还在睡着。有一只手过来推拥,他仍然没有醒。这只手抚摸他的头发、脸,还在他的眼睫毛那儿碰了几下。这一下他醒来了。是个女人,红双子。他一下看到了她那双吊眼。

“你说,你想跑到哪里去?”蓝玉喝问。

午饭时分,小窗子里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稀粥、香椿炒蛋、几块十分蓬松的馒头。他不顾一切地把它们吞了下去。稀粥的味道比在食堂喝到的强上百倍。以前在禁闭室里也能喝到这样的稀粥,这是蹲禁闭的幸运。他太饿了,饿得狼吞虎咽把食物送到肚里,舒服而又疲惫。踝骨钻心疼痛,这使他想起检查一下伤口。低不下头,下巴肿得厉害,伸手摸了摸,还好,牙齿没掉。他最担心的就是像老师一样,留下一口残牙。费力看了踝骨,白白的骨头并没有从皮肤下边露出,那儿只是给踢破了,踢得稀烂。没流血的地方也肿得发紫。他在铺子上躺下来。

那人眼睛也不睁,哼哼着。一个军人用膝盖猛地一点他的腿弯,他的身子一软就仆倒地上。另一个人猛地一拽,让他重新站住。

时间还不到中午。

“回答我!”

他们扔下几张纸、一支笔,让他先交待问题……“哐”一声门锁了。

“哼哼……”

桌子旁的人说:“你还不服?那好,你会服的。这是我们这儿一年来第一次发生的恶性事件。你的胆子真不小。好吧,你在这儿听候处理,别想再滑过去了。”

蓝玉再不理他,转向大家:“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能够遵守纪律。但也有极少数人心怀鬼胎,可谓死心塌地。这样的人在队伍中就有几个,在此不点他们的名字。他们妄图东山再起,总是找空隙探虚实,耍两面派手法,企图最后与我们来一次较量。在此我警告你们,只有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不就是死路一条。把这个人押下去!”

他站好了。

两个士兵应声把那人拖走了。

两边的人呼啦一下拥上,伸出拳头击他的下巴、胸膛,踢他的屁股、腿。他仆倒在地上,他们又把他揪起来,胡乱打嘴巴,命令他站好。

看着他弓起的脊背、在地上拖出的两道印痕,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完了。曲盯着他,直到最后才突然记起:这不是三班那个老人吗?不是那个和自己一块儿拖车、把自己抱到草地上的老友吗?

那人拍着桌子:“什么态度?什么态度?赶紧制止赶紧……”

眼泪夺眶而出……曲赶紧用袖口掩住了脸。

旁边的人又踢了一下他的踝骨。他想踝骨大概已经给踢得露出来了。太疼了。他忍不住,脖子一扭朝旁边喊道:“疼死我了!我不是为自己……老师病得眼看要死了……”

4

“我是……”

那个老教授再也没有出现,谁也没有在农场里见到他。有人暗地传说他给转到了另一处更为严厉的地方去了;还有的干脆说他已经到那个地方开矿去了。大家都知道:所有企图逃跑的人都会被定一个叛逃罪,成为“叛国者”。尽管这里离国境线不知多么遥远,但只要逃,就是“叛国”!这多么可怕呀!那就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罪犯,永不饶恕了。叛逃者竟然把农场看得如此可怕——难道这不是广大劳动人民每天都在过的一种生活吗?可见这些吸血鬼压根儿就不知道丰衣足食的生活如何而来……类似的谴责就在他们的讨论会上不止一次提出,让他们不断寻找思想深处不可告人的一些念头。

“跳出来就好,这说明你急不可耐。”

曲很少开口,因为他真怕在那一刻把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吐露出来。他将护住它,小心地守护。他知道那是惟一的希望、一点点指望。他看到了那对无所不在的目光,它照耀着自己,“这是,这是对我温柔的叮嘱……”

旁边的人立刻又踢了一下他的踝骨。一阵钻心的疼痛。

就在一次小组会上,曲竟然突兀地站起。他望向一个角落喃喃着。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人厉声喝道:

路吟说:“我不是……”

“曲!你坐下!”

“停!你的胆子不小啊,看来到底还是跳出来了!”

……

他知道非唱到底不可了。可他刚刚唱到第三段,桌旁的人就喊:

一切都走入正常。所谓的劳动、学习,甚至还有一些娱乐。曲不由得记起宣传栏上贴过的那位老教授的“诗”,于是要来了毛笔和一沓黄纸,说也要模仿那位教授写一写。

“唱下去!唱下去!”

他一口气写了五六首,最后总是有一处与那个老教授完全相同。他问对方:

路吟怎么也唱不出。有人过来踢他的脚,一下一下都踢在踝骨上。他想反正踝骨早就被踢坏了,踢吧。后来他不知怎么就唱了起来,嗓音艰涩,到底唱了些什么自己都难以分辨。他只觉得难听。忍着唱完第一段,停住了。旁边的人又拍打他的腮部:

“怎么样?”

“来,唱一遍。”

对方指点说,有一个地方“平仄不对”。

他知道这是让他背一段宝书,他就背了一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狗娘养的,这种臭东西也讲平仄。”曲在心里骂了一句。

“来,你背一段儿。”

那个老教授抓过笔来,在看过的几首旁边注上“某年某月阅”等字样。曲厌恶至极。他知道工地上所有的轻便活儿都由这个人来做,比如把路边坑洼平一平,到农场花坛除草浇水,或者是办黑板报宣传栏等等。

这个他记得很清,立刻答:“三班。”

曲终于明白经常作屁诗的妙处。他听人讲:教授的每一首诗张贴前都要送给蓝玉看一下,“请首长多多赐教”;蓝玉眯缝着眼,偶尔给他动几个字,并在后边写上:某年某月某日阅。他曾拿出带有蓝玉签字的诗稿向同寝室的人炫耀:

“你在几班?”

“首长水平就是高啊,你看,这儿也就是简单来一点调整吧,立增神采!有人瞧不起白话诗,总以为还是古气拗口的好,其实错矣——越是平白如话,越是不易写出。这里面有个认识过程!”

路吟给搞糊涂了。多大年纪?四十三?四十二?他讲不清。这会儿真的把自己的年纪给忘了。他吞吞吐吐,一个人就用食指狠戳了一下他的脑瓜,皮肤立刻被捅破了。

他连连感叹,没有人迎合。

“今年多大年纪了?”

这位老教授除了与大家一块儿上工下工,其余时间就是不停地写。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有用不完的纸张和笔墨,而且还拥有一个折叠小板凳,叠起来有一尺见方的平面,他坐在铺子上就可以写东西了。

几个人坐到小桌旁审他了,一个人用圆珠笔敲敲桌面:

有一次曲看了看,见他正在写《两论新探》、《两年来灵魂深处之巨变》。他写的这类东西与诗作不同,总是拒绝示人,也从不与他人讨论。他写得很快,可以在半天时间写足十页稿纸,最后又抄得规规矩矩,仔细订起,再做上牛皮纸封面,用毛笔规规矩矩写上篇名,然后再锁到枕头旁的那个小木箱里。小木箱偶尔打开,有人发现里面有一沓沓稿纸,还有三部宝书,一部《赤脚医生必备》。他平时爱采一点草药,扎成一束,附带了说明送到医疗室。而医疗室很少用他采来的草药为人治病。结果这些草药都被堆放在一个角落让老鼠糟蹋。那本《赤脚医生必备》画了图形,他就根据这些图形辨别草药,而且还在纸上记下剂量和性味等等。他的这个举动终于引起了曲的注意……曲那会儿想到:这本书对于自己也许是十分重要的。他很想把那本书据为己有。用什么办法?偷吗?借用显然不行,那家伙惜物如金……他琢磨着,不知如何是好。

大约停了一刻多钟,门重新被打开,几个穿黄衣服和运动衫的人进来了。可能是运动衫汗淋淋地裹在身上的缘故,他们的脾气格外暴躁,只一下就把路吟从地上踢起来,说:“站直!”然后就动手去掏他衣兜里的煎鱼。煎鱼掏出来,经过点数,旁边一个人在小本子上记了。让路吟不能容忍的是,所有的煎鱼都随手扔给了那条狼狗。它毫不客气地几口就吃掉了。

秋天深入了,雨水多起来。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最繁重的工作也来到了。除非是倾盆大雨,不然就绝不歇工——歇工也要集中一起开会。雨停了,山坡上却滑得很,车轮会陷入淤泥,做起活来满身都会沾满泥浆,却没有机会洗澡,也没有那么多衣服更换。上一次雨季发生了滑坡,有一大段滑下来的泥土和碎石把他们好不容易开出的石坑给淤住了——碰巧那一会儿大家正在工间歇息,如果当时正在工地上,那么肯定会有好多人遭难。

这间禁闭室路吟可算太熟悉了,就是在这儿,他上一次差点给折腾死。这回一走近这里,门口的狼狗就一声连一声狂吠着往前扑。看守禁闭室的那个人用枪托轻轻捣一下地,狼狗就不叫了。到了门口他不敢往前,因为狼狗的锁链是松开的。可是扭他的人用力往前推,戳他的后脑,他只得小心地往前。奇怪的是那只狗厌恶地哼一声,并没有挪窝……“哐当”一声,门锁上了。

山里的野花凋谢了,野果开始结出。蔬菜在阳光和雨水下长得很旺。西红柿、韭菜、芹菜、茄子都喜获丰收,可是他们的伙食却没有一丝改善。每餐的菜只是用一口大锅煮熟,再放一点盐。吃荤的次数越来越少。农场有饲养场,而且动不动就有宰猪的嚎叫,不过分到大家碗里的肉总是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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