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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诉

“你这个恶女!”曲跺了一下脚。

“没怎么,像你一样……”

红双子的语气仍然淡淡的:“好吧,我是恶女。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她如今的处境还不如你呢,她从林场给直接送进了盐场。那里关了一些刑事犯,云嘉这会儿就和他们在一起……”

“什么?她怎么了?”

红双子说完“哼”了一声,猛一下带门出去。

红双子转过脸,一副淡淡的口气:“没什么,我是想告诉你,如今她也完了。”

2

“你刚才,我是说在这之前,你提到了云嘉的事情?请你告诉我!”

他自己也记不清是怎样回到了铺子上,一直昏睡,直到半夜才苏醒。口渴得要命,没吃一口东西。路吟在旁边守了一天一夜,这时见他极力想坐起,就扶住了他。“老师,您喝水吧?”

曲想到了淳于云嘉——他记起刚才曾打断了红双子一句话,这会儿问:

他点点头。

红双子捶完桌子,又走到窗前。她在看着外面一棵树木自语:“我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一定要做到。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你一定要做到,你一定能够做到。逃吧,跑吧,你跑到了荒山野地我也要把你抓回来。我要把你握在手心里……”

路吟端来一杯水,试了试,又兑了点热水。他喝去了大半杯。路吟又端来半碗稀粥,他推开了。

她伸出拳头捣着桌子。曲觉得这一刻是那么可怕。

“老师……”

“告诉你吧,我只想证明、只想征服。我想证明我的意志——超常的意志。我是通过他来证明这一点。我想做到的,就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够做到!”

曲握住了路吟的手,一直看着他。“你可比我年轻多了……”

曲愣住了。

路吟一声不吭。

红双子咬着牙。大约足足有十几分钟,她一声不吭。后来她才勉强笑出来:“老东西,跟你实讲了吧,你不要以为我会死缠那个路吟。不会的。他眼前这种局面只会把我拽进地狱。我还没有那么傻。”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路吟……”

他咳了一声,“爱嘛,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必须从心里生出。如果心里那颗种子已经发霉、死了,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法让它重新发芽。”

“老师!”

红双子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曲点点头:“孩子,你还年轻,要好好活着。你如果将来见到云嘉,不要告诉她我这个可怜样子……”

曲知道她仍然对路吟抱有幻想。这真使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望了她有四五分钟,说:“婚姻之类事情,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听我一句。”

“老师,”路吟呼唤着,直到流出了眼泪,“你怎么了老师?”

“还有,你应该从正面影响路吟,他对你不是百依百顺吗?当然,他也曾经对你构成过损害。”

“很可惜,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他望着外面浓浓的月色,“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一点也不知道。”

曲终于听明白:她正替蓝玉催逼。他们在这里联合起来榨取。

曲闭着眼睛,路吟的呼唤他闭口不答。后来他们紧紧相拥,再没说话。

“你必须做到绝对的服从。领导安排你做什么,你必须完成。这也是改造的一部分。你如果拒绝,那么接替这份工作的人还有很多,那时候后悔也就晚了。”

上工的号子又吹响了。有人一声连一声点曲的名。路吟出门哀求,监工的决不通融。曲硬撑着站起:“让我去吧!”

曲看着这个越来越瘦的女人。

他已经没法完成自己的定额了。他拿起锤子,两眼昏花,一下一下都砸偏了。有一次砸得很准,只一下就把自己的手砸出血来。旁边的人一见就夺下他的锤子。监工的走过来吆喝,曲一句也没听。他被监工的推搡着,推到一个地板车旁。地板车上有一个套绳,监工的给他套在身上。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和他一起拉车。车上装满了石块,他们要拉车上坡下坡,最后才到达卸车地点。他们卸车时已没有力气把车杆顶起来,要一块块把石头搬下。曲的手在流血,血一滴滴沾在石头上。

她盯着他:“这也完全做得到,就看你是否聪明了!”

旁边那个人比他要年轻一两岁,他们一块儿搬石头,对方好像一点也没有看到那些血迹似的。他们每个人都在专心做事,互相没有搭腔。早晨,曲在路吟的劝导下喝了一碗稀粥。他的食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差。食堂配给的东西越来越粗糙,也越来越少,饥饿成了大问题。他们这会儿不仅要与石块搏斗,而且还要与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搏斗。肚子一天到晚都在发出诅咒。

曲抬起头。

上坡时无论他俩怎样用力,那车子还是爬不上去。幸亏有一个人看到了去帮他们。下坡时要用力弓身顶住,使下滑的车子能够缓行,不然车子就要冲下来,那样就危险了。可是这回车子怎么也顶不住了,它一直往下冲去。他们死命地弓腰顶住……

“行啊,还有点自知之明。那么你不希望宽大处理吗?”

两个人满头大汗,使出了全身力气,那车子还在往前猛冲。正这时车杆往上一扬,跑到车尾用力拖车的曲被一下撞翻在那儿。车子正好磕到了他的下巴,稀疏的牙齿又碰掉了一颗。鲜血哗哗流下来,下巴也撕破了一块。他痛得蜷在了地上。

曲闭着眼睛:“我认为这完全不成问题。”

前面的人慌了,呼叫着把车子扔下,把他搂抱起来。监工的在一旁看见了,不停地吆喝:“车子怎么能放在那儿?弄开弄开,别挡路!”

“你可能想,这种办法莽撞了一点,可是简便啊!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很忙,为什么不采用简便的方法。事实上我们经常采用,这个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目前的情况已经完全发展到了这种地步,除了干校,你在农场期间又有言行。时间、场合、地点、人证,一切俱在。我们有处治你的全部根据。假使我们还可以对你继续宽大的话,那只是我们的事。你今天必须对事情的严重性有所认识。我们可以立即把你投入对面那个矿山。我们也可以把你转移到其他地方——你认为怎么样?”

那个人只把曲抱到了胸前。曲的身子简直像一个娃娃那么小。

曲打了个哆嗦。

监工的跑过来:“你他妈的混蛋,没听见我喊吗?”

红双子说:“是毒草就要锄掉,让它作为香花的肥料。而锄掉的方法,我看最简便的就是把你的一切——从精神到肉体干干净净地消灭。”

“他……他……”那人抖着怀里的曲。

曲摇头。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法交谈了。

“人死了吗?”

“你认为自己仅仅是可惜、是不应该吗?”

“没……没……不过也许就不行了。”

曲痛苦到了极点。他痛苦的是对方论述问题的方法。是的,首先是方法。他认为许多问题不仅是因为情感上的偏颇才导致误判,重要的是其他;怎样将这一切梳理清楚并回到科学的逻辑?这真是一个难题。就在这种可怕的混淆、纠缠、小题大做以及将一个简单问题复杂化——最终使事物的性质发生了变化——的过程中,一切都搞糟了。这在一般的人那儿还可以原谅,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担当了一定职务的人来讲就不可理解了。他摇摇头:“很可惜,很不应该的。”

“只要没死,你就给我把他放下,先把车子弄开!”

“你自不量力,色胆包天,竟然向自己的学生伸出了魔爪,不管对方死活……在你的影响下连路吟也起了邪念。他背叛家庭,背叛爱情,背叛战友,竟然堕入了一场可耻的、耸人听闻的肮脏游戏。当然了,你们如今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人民、也是历史对你们作出的判决。我今天想问的是:如果你对这一切还不能完全否认的话,如果你承认它是最基本的事实的话,那么你就给自己指一条出路吧!你的出路在哪里?你如果要接受惩罚,那么怎样的惩罚才是恰如其分的呢?”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曲放在了一个有草的地方,然后转过身。他看一眼监工,又看一眼车子:“我一个人?”

曲大声叹息:“呜呼!”

“快去,你这个王八蛋!”

“据群众反映,你年轻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打量着车子。那边又是吆喝。他挤进车杆中间,并不把车杆压下去,而是一点一点往前挪蹭。车尾发出了“吱吱”刮地的声音……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车子挪开,把石块卸掉。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

他拖着车子飞跑过来,一把抱起曲。

“形式和内容都是一致的。你的形貌还远不及你的灵魂丑。你的形貌当然令人厌恶——我一看到你这副瘦干干的模样就生气……”

曲仍然闭着眼睛。

“丑陋我承认,但我……”

3

红双子笑了:“待一会儿我再给你讲她的一些情况。我先接着刚才的话分析下去。略过她不谈,先谈谈你又丑陋又腐朽的灵魂……”

死亡对人如此不公:有人死起来多么容易,有人死起来却很难。我试了试,它对我就不太容易。我活得多么牵强。我得到了关于你的不幸消息,它极可能是真的。从那时起我就绝望了。我只盼着走到尽头,我在等待。总算听见了它的脚步声。可惜,只闻脚步响,不见它过来。长夜里睁开眼一片漆黑。我仍然看不到死神的影子。我期望着与你在冥府相会。我们要等到那一天,并等到一块儿重生。我不知道孩子在哪里,不知道你能不能挺住。我这时候只想最后握一下你的手,触摸你一下。你的这个老家伙如今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头发全白,腰也弓了。也许男人早晚都有这一天,要不女人怎么都叫男人“老头子”呢?她们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唤他,一直把他唤成一个真正的“老头子”。

曲大叫:“住口,你不能侮辱云嘉!”

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哪一年?一块儿想想吧。想不起来?是的,我也糊涂了。我已经麻木了,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变成了冬天的葛藤,焦干发脆,一碰就折。我是说,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的那个模样你会记得——对比一下今天的我,你不要害怕。一个多么丑陋的人。是的,有一个女人就这样说我,也许她说对了;不过她只说对了一半儿,我的另一半儿未必丑陋。我想告诉你,我还是那样爱你!我还有一颗孩子般的心,彤红鲜亮。我爱你爱得没有一丝虚假。我盼望你,只想为你而活;没有你,我宁可抛弃一切。是的,我爱得不可救药,爱得疯疯癫癫,是爱把我变成了一个反动的东西和丑陋的东西。但我还是爱。我只想伸手去抓住这爱。我躺在病床上呻吟,一次次昏厥又苏醒。就在这穷折腾的时刻,我心里还有不熄的爱的火苗。我不知那些蓬蓬勃勃、令人嫉妒的脸上放光的小家伙们,他们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是否在声声呼唤?我不知道。当然了,那种时刻对于他们总是很少的。他们总是笑啊跳啊,他们有用不完的青春。

“你在指导研究生期间竟然与一个比你小许多的女学生勾搭成奸,遂造成恶劣影响,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当然了,对方也是一个污烂货……”

我不知昏过去几次,无知觉无痛苦也无思念。可惜,没有了思念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最后看一眼你顽皮的笑——你为什么那么顽皮?那么年轻又那么宽容?宽容难道不是专属于一些老年人的吗?我明白,你太美丽了,而且是一个女性,所以就会宽容。刁钻、凶狠、苛刻的女人、尖酸刻薄的女人,都不会有你那样温厚贤淑的容颜。让我再做一次关于你的梦吧,想一想我们的往事。你搀扶我,我手提那个故弄玄虚的拐杖,一块儿往果林里散步、看青青的果子。那也是我展开自己痴心妄想的时候。我知道,我那时候把事情做得太过了。一切做得太过的事情,神灵就会出来平衡一下。

曲想:是的,我做不到。

它这一平衡不要紧,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了。

“你既然有一个丑恶肮脏的灵魂,就一定会表演的。想让你这一类人不表现自己是做不到的!”

我的苦路风程开始了。我现在疼得要死。有人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会将人疼煞。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刻更适合总结自己一生的了。我的苦难不是因为回国,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我不愿像有些人那样在私下抱怨和懊悔。冷酷无情的面孔、粗糙的食物、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苦役,这一切都能去掉我的矫饰,把那些不值一提的斤斤两两抛掉。我面对的全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就像简单的数学题,像一加一等于二似的。平心而论,我那时在用全部的智慧编织起一种虚幻之物,它们像海市蜃楼一样招惹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她那时还不明白,不明白她只要从自己的美丽纯洁、从自己的年华上抖下一点点屑末,也抵得上整整一座虚幻的宫殿。那宫殿既是虚幻,倒塌起来也就容易。真的,我的爱人,知道吗?你给予的是一个活鲜的生命,而我交付的却是一座没有质感的虚幻的宫殿。它是我扎制起来的一棵巍峨大树,足够堂皇,只可惜没有血脉和汁水……那是不中用的,那多少都是用来骗人的。

曲在心里呼叫:老天,我真的害怕“人民战争”……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对方,只忍下去,听下去。

尽管我很真诚。真诚掩盖之下的是一个老年人的狡诈和奢望:我用它骗取了世俗的婚姻。这是一个事实,是我直到今天才发现的一个真实。我究竟做过了什么,你还一无所知。我不知自己在未来的一天有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是一个罪犯。

“为了消灭敌人,我们就是要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人,打一场人民战争!”

你那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表里一致的少女。有的人可能徒有一副少女的外表,却长了奸雄的心脏、泼妇的头脑,或者还有马车夫一样的筋脉和胆魄。也有的女人长出了狼眼、猪脑和狐狸心……少女和少女多么不同。我曾经接触过一个女人,她从少女时期就长出了一副吊眼,脸上有着光泽,头发乌黑闪亮。她也像其他少女一样,可以迷惑很多人;她能够爱上一个人,那也不全是她生活中的小窍门。她爱他。我说过,有人徒有少女的外表,却长了一副狐狸的心肠。她的双手像鹰爪,能够把人抓得鲜血淋漓;她的双脚像狼蹄,可以在荒山野坡里追踪猎物。不谈她了……因为我害怕。

曲终于想到了那位尖头鼠脑的、不太道德的女子。他闭上了眼睛,再没说话。脑门上一层冷汗。他在心里想的是:天哪!破锅偏要遇上漏屋,怎么突然间这一切都集中到了一起?

在这个时候我要尽力安慰自己。我是一个聪明的老人。我只聪明,不邪恶,邪恶的年纪已经过去了。那是我在千方百计得到你的那些年月。那时候我是一个邪恶的老家伙。我多少次说过,我手里提的是一支虚荣的拐杖:当我想表达一些不愿直接说出的事情,就用那根拐杖狠狠捣地;我表示愤怒、表示激动、表示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时候,就用它捣地。第一次我用拐杖捣着地板、在你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急切的样子,至今还记得。那年春天——请注意,春天总是不祥的;在那样的天气里,万物萌发,鲜花烂漫,即所谓春色满园矣。满园春色之中,只应该有跳跳跃跃的女学生,不要有手提拐杖的老狂翁。可是在我这儿却翻了个儿,事情给弄颠倒了。你在那个春天里娴淑安静,小嘴红红的,规规矩矩,如刚刚绽开的玫瑰花瓣。请原谅我这蹩脚庸俗的比喻。我想起了你的嘴唇上那些润湿的、小小的皱褶。我现在老眼昏花,可是在当年却能看得清楚,眼镜都不用戴。我只是不经意地瞥一下,就看到了那一切。你那时一点也不知道一个老男人是多么善于掩饰自己的渴望和欲念。我的手翻弄书页颤颤抖抖,有学问的人两手往往会如此颤抖。你曾经说那也是一种美,成熟的美,谨慎的美,不可思议的朦胧美。你错了,那是一种慌乱的、难以掩饰的、被欲望折磨得失去了准头的一双手。你记得吗?这双翻动书页的手几个月之后就撩动起你的乌发。它在你的头发上摸来摸去,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终于露出了那副可怜巴巴、急不可耐、痴心妄想的模样。春天,我们站在夜晚的田野上,风有些冷。所有的山风都是从西郊那个山坳里吹来的。你告诉我你很不喜欢那个山坳。是的,我也是。我的年纪毕竟大了,穿的衣服比你多。那个夜晚我除了拐杖之外,还带了一件毛呢短大衣。你却穿得那么单薄。噢,单薄的小姑娘,搂抱起来更为熨帖。你如果穿了棉衣,那就很不方便了。你记得吗?你给我亲手披上毛呢大衣。后来你把我的手抬起插进衣袖,像伺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穿上了毛呢大衣,又把衣襟扯开,于是拐杖倒地。你去拾拐杖,我说不用了,真够繁琐。我用衣襟将你包裹起来,把你紧紧裹在我的胸脯上。那时候我的体型就不太好,肉也不多,已经是一个全校公认的瘦削老人了。你的额头紧抵我的胸口,我的心跳你定然感到,你额头的温热我也感到了;连你细小的鼻息我也听到了。好姑娘,很好,全身的气息我都闻到了。很好的一个姑娘。那时候我故作镇静,表现得柔情而又斯文。就是那天晚上,我从你的身上真切地嗅到了丁香花的气味。就是这种气味,不是任何气味。丁香花,我要记住,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将记住:你有丁香花的气味。最美好的日子来临了,我们之间平静下来是多么艰难,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这些时光一闪而过,快得要命。从那以后,当我一人独处时,真是度日如年。

红双子摆手:“你自己心里知道。请不要故作激愤。为了那位同志的声誉问题,我们不得不暂时隐去她的名字。她现在也可以说是一位首长同志的贤内助了……”

爱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它一直被重复着,不尽相同又似曾相识。我爱过谁?我冲动过吗?我这个足球先锋,不打麻药就让人在小腿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就是那时候我有个冲动,这冲动啊,就像那刀子一下下划在腿上,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痕。可那毕竟是冲动,它没有得到呼应,单调而凄凉。只有后来,只有你——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投入了一个老头子的怀抱时,他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双处女的眼睛。它是多么美丽。在那个春天,我不禁估摸起将要来临的恐惧。我浑身打抖,幸福得痛不欲生。“好东西呀!”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世俗的感叹。那个夜晚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曾经问你:我的年龄可真够大了,很可能更像你的父亲。这真是很严重的问题。我觉得我的手在说完这句话时,在你的肩头猛烈一抖。你呢?抬起头,月光下让我看到了那对水汪汪的大眼。你看着我,细声细气:“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要伺候你一辈子,我要爱你一辈子!”“伺候”和“爱”,这两个字眼一旦贴到了一块儿,不由得就有些别扭,可是价抵千金!我一下抱起了你。不错,我进行过一些体育锻炼,但上了年纪仍感底气不足;而你这个小家伙正在泼吃泼喝的年纪,美丽,也多少有点肥胖,肌肉结实,脂肪不少。我抱着你,脚步踉跄。毕竟是一个曾经摔伤过的人哪,刚刚丢下拐杖,尽管那拐杖没有多少必要。我抱着你走了十几米,后来你听到了喘息就跳下来了。事后你告诉我:你无比幸福。是啊,你眼中有了泪水嘛。

曲浑身打颤:“她……是谁?教师?”

接下去的那个夏天我们都疯了。我对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提前有了一个小孩儿。我那时候照着镜子端量老而弥坚的、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得不三不四的脸。我琢磨起自己来。我在想:我还真行。

“击中了要害。不要紧,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只是说说而已。有些事情你心里完全清楚。前些年揪斗你的时候,许多方面只是涉及,还未能讲清。现在时间充裕了,我们可以从头来。比如有人揭发,你曾经对一位女教师有过非分之想,有过很多极其可怕和丑恶的举止,这个你是无法否认的。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对你的了解也更加深入。我们还了解到:你还曾经对一位更年轻的女同志实施过暴力手段,进行猥亵,险些造成严重后果……”

接下去你成了一位小母亲。有人嗤笑你和我,俗气难当。你就像所有年轻健康且又漂亮的小媳妇一样,洗衣做饭,熬喷香的小米粥了。小米粥的那种香味啊,那才是过日子的气味。到后来,小娃娃牙牙学语、哭和唱。你想一想,我们的人生多么完整。我们没有一次吵嘴。你延长了我的生命,也使我招来了万千嫉妒。我在这儿遥想、挣扎、苦斗,一闭上眼就想你,一睁开眼就看你。我想把你看个清楚,想亲手抹去他们往你身上泼去的污水。这是丈夫最后的责任了。

曲终于忍不住:“国外的事情是早有结论的呀!”他站起又坐下,脸变了颜色,身上开始颤抖。

也许就为了这责任,我还能够从地上爬起,还能够睁开眼睛。我跟死神握过了好几次手,可是我还得告诉它:我有个做丈夫的最后责任;我有一个娴淑的妻子,她曾是我的学生。她一辈子都是我的新娘,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幸福、新鲜、思念。好个淳于云嘉,你们淳于家族出了你这样一个宝物,天地为之变色。就为了你的恩泽,我将试着对付下去,我想耍耍一个老头子的高招儿。

红双子叉开腿站好:“我替你说了吧。你觉得自己这一套本钱都是过去、是外国给你的,我们还欠你呢。所以你才能养尊处优几十年,胆子越来越大,到后来差不多是肆意妄为。你这一辈子究竟作了多少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要辩解,你听我讲。我们从你那儿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证据,你是无法驳辩的。这都显而易见,也是冷酷无情的。因为这是事实。这既是你的思想,也是你的行为。而且你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比如在国外的情况,那也不会是一笔糊涂账。这个我不说你也明白。你起码不会否认自己腐臭糜烂的生活方式吧?”

你不知道,世上凡是老家伙们,到时候大半有点高招儿。嗯,我在琢磨我的高招儿,不为别的,只为了我的爱。我爱啊!

曲“哦哦”两声,但什么也没有说出。

4

“现在你终于讲明白了:你否认自己是一个‘罪人’,是不是这样?”

一连几天的昏睡和谁也听不明白的呓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曲病得严重了。刚开始医务人员为他打打针,再后来让他试着喝一点稀粥。他们把针撤掉了。路吟被指派做护理,可以不出工。

“哦,我觉得自己有很多罪行……唔,错误;有一些不健康的思想。旧社会过来的人嘛,国外回来的人嘛,思想深处也许还有一些……嗯,不好的方面。但我力求进步,努力向上……”

路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曲张大嘴巴呼吸。他觉得老人的口腔像一个很大的黑洞,肌肉皮肤紧贴骨骼,使他的脑部显得很大。

红双子喊叫:“干脆一点讲吧,你觉得自己还谈不上是个‘罪人’,不该到这里来是吧?”

导师躺在那儿,一个干瘦的、有气无力的智者,眼窝深陷,一动不动,像岩石雕出来的头像。他相信这个人即将把所有的能量全部耗尽,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个人不可能再到工地上去了,即便在将来可以伏案工作的那天,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这个人完全枯竭了。也许枯竭才是一种幸福。面对这个神奇的老人,他觉得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悲哀、迷茫、无所作为。他甚至不敢回忆往昔,回忆那种极为短暂的求学生涯。那时候他在这个人身上真正领略了一种智慧,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它笼罩和环绕了你,却使你无法捕捉。你极力要进入的就是这个矮小的人亲手设置和构架的一座宫殿,想登堂入室;可是你很快又发现,这个宫殿里的所有陈设、所有的辉煌几乎都由它的主人主宰。你费尽心力进入之后,只不过是化为了这座宫殿的一个无望的看客。你如果想成为这座宫殿的共同构筑者,想用稚嫩的手、年轻的手擎起一块砖瓦——那你就算错了,因为它早已完工了;如果说仍有可做的事情,比如说在细枝末节上雕琢一点什么,使之更加完美,那也只能由主人自己来做。这儿只需要大匠的气度和工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是一句空话。其他人只能在这座巨大宫殿的游廊里行走、欣赏、熟悉,背诵和记忆。这多少让人有点绝望和痛苦。不过代之而来的却是那种渴望被征服的、进入另一种境界的巨大喜悦。

如上场景是他虚拟的,一次次上演,算是一种自我审判。

这个老人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一颗冰冷而崇高的灵魂,他走入的是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所追逐和投向的就是那样一种至境。由于他的缘故,才出现了这样一座大厦:它建筑在一片辽远的荒漠之上而不显得寂寞,也不会倒塌。是的,你走向它时等于是进入了一片大漠,而不是进入了一片海洋,像通常所说的“海上泛舟”。经过了这个可怕的孤寂和干渴之后,才有一生难忘的仰望。不错,我们的主人衰老得可怜,但更多的时候还令人嫉妒。嫉妒这个东西无孔不入,即便对这样一位老人也是一样。路吟嫉妒他那狭窄的单身宿舍;嫉妒他手持拐杖走路的姿势……有很长一个阶段路吟完全绝望了,绝望于爱情,也绝望于事业。事业和爱情都抛弃了他,他还有什么指望!在那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也在飞快地苍老。他明白自己惟一的骄傲、惟一的资本就是自己的青春年华。他有点害怕了,极想求助于一个人。求助于导师吗?这不可能。能够帮助他的只有淳于云嘉。在无比绝望之时,路吟尝试着把那种铭心刻骨的爱恋化为真正的友谊,哪怕是淡淡的友谊也好。他努力去做,很难。他那被内火烘烤得变了颜色的双眼和没有光泽的头发,使淳于云嘉越来越难以与之坦然相处。他发现就是这可恨的目光总是把一切都破坏掉,使对方处于一种拘谨的、小心翼翼的情状之下。淳于云嘉对他曾经那么热情,关怀备至,噓寒问暖,周到得无可挑剔。可是这一切现在看来只缺少一种坦然。“我多么让人同情,我多么可怜!”他这样长叹。导师说:“路吟,你这个年纪里应该加强一下体育活动,喜欢踢足球吗?年轻时我就踢过,腿都踢伤了。”路吟怀疑地看看这个短小的身材。可是后来他发现这个小老头的臀部肌肉十分发达,两腿和别人也不一样。

他在这一刻闪过的是脑海里演练了不知多少次的那个场景:他坐在被告席上,对面是严厉的法官。“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知道。”“什么罪?”“奸污妇女……”“是弱智女子!”“是的,是。”“该当何罪?”“判、判……”他不懂得该怎样量刑。“判你二十年!伪君子,披着羊皮的狼!”“是,是的……”

路吟不会踢足球,他试着去打篮球。有一段他是那么努力和投入。他想参加系篮球队,起码做一个主力队员。他按时参加训练,而且用甜言蜜语买通了领队。经过一周的试用,最后才勉强没有被淘汰。他成了正式队员。有时他上课也穿着系篮球队队服,上面印了两个红色的大字。他想用这种打扮遮去内心的凄苦。他和淳于云嘉一起去看外系的比赛、看电影、去阅览室。他真想找机会为她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她什么也不需要。有一段他真的相信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友谊。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维护这种友谊,惧怕这种友谊稍稍变质。这时候他的非分之想已经消失净尽了,因为他开始从绝望中走出来。他不再滋生那么多奇怪的念头:希望这个小老头在一天晚上突然不再起来,或者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死掉——当然那种疾患最好使人毫无痛苦——他将和淳于云嘉一块儿泣哭,而且流出的全是真诚的眼泪。他会感激老人的死亡,这巨大的感激才使人涕泪滂沱。

“我觉得——”

这当然只是想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他看得出,这位老人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躯体,稍有一点寒气就给自己加一点衣服。而且这人也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了。路吟经常看到他的小厨房里有一些新鲜的蔬菜和一些高蛋白食物。老人特别喜欢吃豆荚,每年初秋毛豆下来时他都买个不停。同时路吟也注意到:他越来越注重自己的打扮了,有一段甚至系上了领带。他怎么也不知道老人从哪里搞来一条紫红色领带,而且一眼就看出它是真丝的。这条领带大概在整个校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觉得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不,比预料的更为可怕地发展着。这之前他曾经幻想过,想这个老人会更加知趣些。理由是老人既然一生与书为伴,那么只有书籍才会使他获得无比美妙的享受;它们对他而言有生命、有体温,是何等精美的生命的食物——老人完全应该主动地放弃这次荒唐的、迟来的、世俗的爱情。有时路吟也真的从他的目光中领略到一点过来人的艾怨和平淡。那是一种成熟的寂寞和登上山巅之后举目四望的安然神态。他知道,自己的导师就此死去也不会再抱怨什么了。此人已经成了他们这一类中最出色的人物。他早已从一般的竞争、嫉妒和倾轧颠覆的海洋里驾着自己的小船驶出来了。更多的人对于他只是一种无可奈何、惆怅或自然而然的景仰。尽管这种景仰大多是不动声色的。“那个人哪,噢,那个人了不起呢。”提起曲来许多人只是这么简单的、淡淡的一句,是没有温度的赞誉而已。

“你回答,回答错了也不要紧,我只不过要求你说实话。不用担心,我们这次说过就完,你不必害怕。”

可是淳于云嘉走到了老人的身边就将改变一切。老人也许明白这一点,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这仅仅是自己的事情。错了!路吟认为那是一桩极不得当的婚姻,是一次过分的攫取。当老人得到那一份报偿之后,刚刚抓住还没有多久,说不定很快又会从那双颤颤抖抖的指缝里溜掉。老头子得到的太多了,他应该早日悔悟。现在悔悟还来得及——路吟想向他指出这一点,可惜没有勇气。因为再准确的判断和一己的私欲缠在了一块儿,那就讲不清了。而且这的确是私欲。这种判断很难说不是在一种不可告人的私欲的推动下做出来的。

“我——”

不过路吟相信自己不会错,自己的导师的确太过分了。他惟独不想埋怨那个可爱的女人。他觉得她无可指责,她并没有因为昏头昏脑而失去基本判断。她做得对,她崇拜的人也许值得付出。她正在为自己的事业而献身。她向往的事业太庄严了,她愿意让一只同样庄严的手摘取自己这朵生命之花。

“是的,我们可以谈点更切实的东西了。比如从我的角度,我想问你一句:你是否觉得自己有罪呢?”

路吟在闲谈中得知,淳于云嘉来自美丽的登州海角——那个古代有名的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那里,古代曾经聚拢过一批最为出色的人物。他们是一些真正的不朽者。当时路吟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从那里出生的一个女人也理所当然地要追逐不朽:不朽的人、不朽的思想、不朽的故事以及不朽的经历。思琳城的儿女不怕颠簸也能够承受颠簸,这是来自血脉里的一种能力和特征——路吟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才真正地走入了绝望。他像一个困乏的老年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是啊,你……”曲吐出一句又马上后悔了,赶紧抬起头。

从那一天开始,他告诉自己:我所能做的就是爱我的导师,还有,爱淳于云嘉。不过这是一种有别于他人的那种爱。但愿我能做得更好……就这样,他忍受着,并且觉得自己能够忍受。只是后来他才发觉:他盼望出现某种奇迹的念头时不时地就要冒出来。什么奇迹呢?那种奇迹对她、对自己、对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颗黑暗的心。他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真挚的、不存虚假的爱,这一切竟然是从同一颗心地里滋生出来……

“老师,我刚才是公事公办,是桌面上的话,也就是说我给你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任何人都会这样处理,像我一样。不过眼下在这个办公室里,与你谈话的是我,不是别人。这样我们俩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点实实在在的话。”

多么可怕,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觉得这简直可怕极了。他想:就因为这个,我也不会饶恕自己。他对自己的惩罚就是加倍的忍耐、谦恭。他走进自己的工作室就像一个佛教徒走进了自己的禅房。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也许就要陪伴青灯黄卷了。了不起的孤单!这世上谁在歌颂孤单?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不是一般的寂寞,而是走入了一种悲寂。

曲缓缓坐下。红双子走到窗前,又转过来:

面对着淳于云嘉,他几次想把这一切都讲个明白,想向她倾吐。“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懂我的倾诉。”

“看起来你当时不过是诬蔑别人的墙报,实际上态度顽劣,而且性质严重。你嘲笑的不是什么诗,不是什么老教授,你嘲笑的是干校对你们的全面改造。”

他不会向自己的导师说出这一切。他认为自己的倾诉只属于另一个人……

红双子笑着。这一次笑得很奇怪,牙齿渐渐咬紧了。笑过之后说:

5

曲接过一看,正是那首诗的抄件。他终于明白了,那个老教授又把干校时的陈芝麻烂谷子抖搂出来了。他把它放到桌前,伸出食指用力点住:“就是它。这严格讲不是诗。凭他古典文学的底子啊,完全可以作得更好——他不够认真,所以我才那样讲……”

曲闭着眼睛,坐一会儿又躺下。他坐起的时候,路吟要付出全部力量才能把他扶起。老人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这些话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真的病入膏肓了。难道那个久盼不得的“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来临了?路吟在心里问着。他摇摇头:不,这不是什么“奇迹”,这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无边无际的苦难——他人的,也是我自己的。

“就是这首诗吗?”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头。

各种各样的食物已经在窝棚旁的木板上排成了一溜:稀粥、窝窝和仅有的两块粗面馒头、一块干硬的油条。路吟现在极力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导师再喝一点稀粥。他不知作了多少次努力,老人总算喝掉了小半碗。他要费力地咀嚼稀粥里的东西,那是路吟动了心眼,把馒头掰成一些小块掺在了里面。他没有牙齿了。这些食物对于这样一个重病的老人意味着什么,那是很清楚的。路吟多次找监管的人,找门诊部医生,去食堂,结果都无济于事。蓝玉那一对眼睛令人惧怕。

曲的脸涨得彤红:“我再说一遍。不过,当然,我说过‘臭烘烘’这个词儿,不过我不是说农场的一切,我是说那个老教授……他写的那些东西。”

有一次他在食堂门口遇到了红双子,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跑掉。两块半干的馒头还是在食堂的筐子里偷偷搞来的。后来他还发现另一个筐子里有几块煮红薯。红薯软软的,皮儿彤红,看上去煞是可爱。他想偷两块红薯,就把馒头藏在了衣襟下往前移动。他想让摞成很高的笼屉挡住自己的身影。眼看就要成功了。离那个筐笼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靴踏地声。地上全是水,他赶紧伏下。那个人走过来,把盛煮红薯的筐子端起来,哗一下倒进旁边一个柳木斗里,然后就用这个筐子去装切碎的菠菜。

“你再说一遍!”

那一次他就这样失望地回来了。

“我敢否认!”

可是他对食堂里各种各样的食物馋极了,特别希望为老人偷来几块煮红薯。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偷一条煎鱼,因为那一次他似乎嗅到了煎鱼的香味。当然那是为监管人员准备的。国家越来越困难,所有下农场的“罪犯”都应该进一步勒紧裤带,尽可能不去浪费人民的粮食。结果活儿越来越重,粥却越来越稀,能吃两块硬窝窝就已经不错了。可与此同时,那些监管人员却在吃煎鱼!

“你敢否认吗?”

路吟对煎鱼的味道想得要命。多久没吃这样的食物了?那种味道简直弄得他睡不着觉。可是他想,如果真能搞来一条煎鱼,也将全部献给自己的老师。如果老师吃过了煎鱼,对红薯不那么喜欢的话,他就可以吃半块红薯。煮红薯的那种甜味也让他入迷。那个夜晚他差不多一直嗅着煎鱼和煮红薯的味道。

曲“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这从何说起?”

半夜里老师呻吟起来,他试着给他喝一点水,又扶他到屋角方便了一下。

“你以为当时干校的一切都是臭烘烘的,是吗?”

天亮了,出工的号声又响了,这号声尖利得让人打颤。他站在门口。班长看了看地铺上的曲,又看了看他,终于没有再次催促他们出工。

曲只好大声重复一遍。红双子笑了,很快变成了冷笑。她背着手在他面前踱着。

外面太阳越来越大,多么好的太阳,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啊。路吟在想,在这段挺好的时光里我也许能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他回头看看只剩下曲的大屋子,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农场大院。角落里的食堂烟囱在冒烟,那烟有气无力,说明灶里的火正在熄掉。那些做饭的工人忙过了,该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歇息了。

“什么?”

路吟悄悄顺着墙角拐过去,借着一溜矮墙的掩护,弓着腰一溜小跑。抬起头,前边就是几十米的一条过道,穿过这条过道就可以到达食堂的一个角门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然后以冲刺般的速度跑过了那个过道。角门紧紧关着,推了推没有推动。没有办法,只得转到大门那儿了。上一次取馒头就是从大门那儿进去又出来的。他想:有时你装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反而不被人怀疑。于是他就挺了挺身子,尽可能做出十分放松的样子。他警觉地用眼角左右睃了睃,往大门那儿走去。没有一个人,真是好极了。刚到门口,一阵浓浓的煎鱼的香味就让他闻到了。他搓了搓手,咽了口唾沫。

红双子用一个又细又长的玻璃瓶喝水。这种瓶子他从未见过。她一边喝水,一边用瓶口冒出的蒸汽熏一下鼻子。大概她的鼻子不舒服,“用手摩擦鼻子两侧可以减轻症状”,他想着,却不由自主咕哝出声音。红双子反问一句:

大门内侧码了很高的笼屉,还有堆起来的一些旧饭桌。他从饭桌的旁边绕过去,因为他记得笼屉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盛煮红薯的柳条筐。小心翼翼走过去。空荡荡的餐厅,还有餐厅一旁那一溜大锅灶,旁边都没有人。多么好啊,多么棒的机会!接下去他就仔细搜索食物了。那个柳条筐还在,可是里面盛满了烂菜叶子。他想,前一天看到的几个煮红薯大概就盖在菜叶下面了。他挪过去翻找菜叶,把手插到下边,什么也没有。真失望。他嗅着,极力想弄明白煎鱼的香味从哪儿飘来。像一只猫。

红双子那双吊眼仍然像做学生时一样,别有风味。可是几年过去,她显得有点老了,像以前在某处见过的一个冷面寡妇。他心里说:“她这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接触过男人,但她对男人并不友好——当然了,我这样说很武断。”

他顺着那一溜大锅一直往前摸,发现锅台旁边有一个通道,那儿还有一个小门。这一定是通向工作人员的小餐厅了。可是那个小餐厅的入口到底在哪里,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摸到。这只是通向厨房的一个边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短短的通道后面是一扇发黄的木板门,轻轻推一下,发出了可怕的吱扭声。心怦怦跳。好不容易静下来,从开了一道缝隙的小门挪进去。与此同时他在四下搜寻: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曲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看到小餐厅靠墙一个桌子上放了几个搪瓷盘,盘里有一摞碟子,它的后面就堆满了黄黄的煎鱼!这些煎鱼个头很大、很扁,像是一些比目鱼。一种不可遏制的奇怪感觉、满口的涎水……他忍着,径直走了过去。他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了,远远就伸出手去。他也不知这带着热气的煎鱼是怎么塞满了衣兜的。两个衣兜全满了,他回头就跑。

“老师,听人说你在干校时还是出色的歌唱家!”

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人早就待在了边门那儿,像是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只等他的脚刚刚踏到门槛上,就有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猛一下扭住了他。另有一个人立刻熟练地用一根绳子套过来。

首长抬起头。原来是红双子。她一见他就笑出声来,让他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倒水给他:

“我……我……”

“报告首长,曲到!”

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对方似乎没有丝毫辩论的热情,只将套上的绳子勒紧,勒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两只胳膊快要折了。可是他强力忍住,没有呼喊。就这样,他被牵到了灿烂的阳光下。

推门一看,宽敞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两手捧脸,低头坐在写字台前。他按规定上前一步说:

这时候太阳升得很高,老野鸡在不远的林子里一声连一声嘶叫;有一只燕子在他面前旋了一下,再也没有回来。空地上背着枪的监工、值班的人,还有远处工地上回来取工具的,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只是痴呆呆地看了一眼,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了。

一到那排茅屋跟前他的心就狂跳。伸手敲门,里面静静的。又敲一遍,才听到一声:“请进!”

他由两个大汉扭着胳膊,往小草屋那儿走去了。

这天出工号子响起后,曲刚要往外跑,有人喊住了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吧。”

他原以为要押到办公室,结果估计错了:走到小草房一溜灰色的小门跟前了,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愿停留,而是一直推着他往前。他明白这是要直接把他关到门窗上镶满钢筋的禁闭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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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他在心里急急呼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