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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尽头

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挪到了洞口旁边,他不记得了。快快生火……

他去寻找拐杖,爬过去,最后搂定了那个欺骗他的树木。终于摸到了拐杖。

那一个夜晚的结果是又一次着凉躺倒。不过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把一些食物和烧好的水都放在旁边,甚至就着食物咀嚼了一些草药。不得不好好考虑最后的问题了。“事情显然到了最后,”他咕哝,“难道我跑进深山,就为了来这里寻找一个‘最后’吗?可不是这样。是的,不是这样;既然不是这样,那么我就要重新站起来……”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石屋里的老人,想到他的话:“一个人,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直到去死……”

他躺在石沟旁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水。

可是他要问: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一个人”始终还是“一个人”,一直地向前走、走到他的尽头?我明白了,它不是别的,它是“爱力”:是它使我活下去,再活下去。

天完全黑下来。眼看着头顶是一片闪烁着星星的蓝天。这片遥远的闪光给人一种神秘的力量。他又一次俯下身子往上爬。他抓住那些凸出的石块了,一丝一丝,一丝一丝,最后是用力地一扳,成功了。

这次他终于又挺过来了。不过挺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眼睛真正变得模糊了,直到好几天过去,看什么还是朦朦胧胧。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但睡一夜就会好得多,可是这一次不能了。眼前总像遮着一片云雾。啄木鸟哒哒的敲击声在催促他。“也许我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到了走出大山的时候了。无论世事怎样,我都将亲眼去看一看,尽管双眼模糊……”他想起那只衰老的棕熊。是的,他该学会像它一样:最后地看一眼自己的老窝,然后再坦然离去。

究竟在沟底昏睡了多长时间?不知道。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开始变红。他想这是冥冥中的一个神灵在护佑,如果在天黑之前还不能转醒,那么他就真的要变成那些野物的腹中餐了。他感激得泪水濛濛。四下里张望,发现沟底那么狭窄,好像刚能容开他一个人。这真像为他掘出的一个墓坑。他试着动一下,没有成,腿、手、头部都受了伤。他一点一点试,琢磨。屈一下腿,伸一下胳膊。他怕发生骨折——只要不骨折就好。他试着翻过身,这样就可以往前挪动了。他发现两侧都走不通,石坡很陡;向南虽然平缓一些,但长满了荆棘;而狭沟北部却越来越窄,最后合拢到一块儿,像一只小舢板的顶端。不过也只有从那里爬出去了。他想:一定要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爬到上面。不知爬了多久,不知试了多少次,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在沟底仰躺着,觉得这一次真要结束一切了。可这是一个春天哪!他在暮色里又闻到了那些野花的香味、在阳光里苏醒的泥土香味。不错,这刚刚是个春天——我是不是太悲观了一点?

这个晚上,他突然想到了要做一件事,即以最为简练的语言为自己作一个鉴定,而且要留下笔踪。他想了又想,在纸上写道:“一、一个伪君子;二、一个大玩家;三、一个欺世盗名者;四、一个最终找到了真爱的福人。”

3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囊。一切都装到背囊里。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之后,他在这个居所里又睡了两夜,第三天真的要离去了。他把身体贴在石洞壁上,又把脸贴上去。就这样依偎了好久,又依偎垒起的那个石灶,抚摸他一点一点弄成的木栅门。门前那些被篝火烧黑的石头他也一块一块抚摸过。

他忘记了脚下是一道深沟,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接着就跌入了沟底……

“走吧,走吧,”他迈出了第一步。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我在这个石洞子里住了多久?一年吗?度过了几个冬天?一个还是两个?不知怎么,一切都混乱起来。他也记不准是一个冬天还是两个冬天;他好像记得自己只在这儿迎接了一个冬天。那么就是一年了……不,也许自己把一切都搞混了。

奇怪的是,经过了那么严厉的北风和大雪,那只果子竟然还悬在树上,还那么红。他望着它笑了起来。后来他想把那枚果子取到手,就伸出了手中的拐杖。

他扳着手指算来算去,仍然没有搞清在这儿住了多久。

春天来了,他觉得可以拄着一根拐杖走出洞子了。这时候真的需要一根拐杖。一直往前走,穿过化了雪水流成一条小溪的那个山沟往前。从冬天开始至今,他第一次走这么远。走啊走啊,他甚至登上了一个小山包。后来,倒霉的是后来,他不该看着山包左侧崖畔上那只发红的果子。

天仍然有些冷,他把那个绒草编成的草毡卷起来,拴在背囊上方。他背着它们,拄着拐杖,走得何等缓慢、艰难。他不是在走,简直是在爬。每走一百米就得坐下歇息,歇息的时候总要寻找一块石头把背囊搁上,这样再一次站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那一天我们在开满了鲜花、长满了浆果的西郊走来走去。太阳升起又落下,黄昏时刻,在美丽的晚霞里,我们的心情才变得坦然。最后我们甚至议论了一些别的事情,都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你甚至说要给未来的小家伙做一个老虎头帽、棉质连裤小靴。当然了,郊区的老百姓都给心爱的娃娃搞这么一套装束:他们想用勇猛无敌的老虎来比喻稚弱的生命。是的,我们的孩子将像一只老虎一样,生气勃勃,所向披靡……

他顺着山脉走向,向东南方一直下去。只要不试图翻越那些大山,那么就不会迷路。从西往东地势依次降低,一个冬天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脚下可以踩到淙淙奔流的溪水。他看不见这些溪水,就蹲下去摸。他只有把脸凑得很近才能看见那些晶亮的卵石。他喝过冰冷甘甜的溪水,觉得舒服极了。

那一天我愤愤地抛掉了拐杖。我想一个健壮的父亲是不能老把倒霉的拐杖挽在胳膊上的。我第一次想搀扶你往前走。我搀扶着你,我们相依向前……一直走了很远,焦躁不安,两个人互相安慰。可还是有无法驱除的胆怯和慌张……这是我们俩从未经历的事情。这个事情将带来非常严重的、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这个结局是什么,我们似乎朦朦胧胧,谁都弄不清。

每个夜晚他都点一堆篝火。只有在它的烘烤和保护下他才能度过一个安然的夜晚。每天睡得很少,也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常常只打一会儿盹;吃的东西也很少,那些坚果果肉填在嘴里,要用上全身力气去咀嚼。嘴里已经没有一颗像样的牙齿了。有一些坚果肉里掺杂了硬壳,咀嚼起来弄得满嘴是血。他想第一站该是直奔那个水湾:他多么怀念它!住在石洞子时,有好几次想回去寻找那个老窝棚,可是后来都忍住了。而这一次他却一定要看到那片明亮的水。

“就那样吧!”

走啊走啊,记得第一次搬家,从那片水到大山深处的石洞,他大约走了五六天,而这一次他却整整走了半个月。

“怎样?”

那一天,当他真的看到那片椭圆形的水湾时,一下涌出了泪水。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注视了一眼水湾,接着就疯迷一样扬起手里的拐杖呼喊……他在喊自己那个小窝棚,他让它回答!

“怎么办?就那样吧!”

他走过去,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他一写到“生育”两个字,立刻想到了孩子……是的,那是一个夏天。热烘烘的夏天哪,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像整个人生都由此开始。直到了那一天……对了,到了秋天,到了鲜花谢后结出果实的季节,她才慌张地告诉他这个喜讯。是喜讯吗?是的。“亲爱的云嘉,你喘息着告诉了我那件事情,然后问我怎么办?”

在靠近小山坡的那一丛灌木下,他试图找到腐烂的一把蒲草;还有,要找到他亲手制作的那个柴门、他在地上钉的那一溜木桩……什么都没有了。雨水和风雪把这里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低下头认真辨认,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人在纸上写道:“难道和你在一起也会有温柔舒适的生活吗?我想很难。”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是上帝制造性别时的一个误会。这样的人岂能完成生育之重任?”

这使他又一次怀疑只在大山里过了一两年。他想是自己弄糊涂了。他想:正像“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一样,大山和人世间原来有着不同的日历啊!他长长叹息,想站起,可是刚刚挪动一下就一头栽倒了。他明白自己一时也离不开拐杖。拐杖呢?费力地寻找,看不见,只有把眼睛对上去……费了好长时间才发现:拐杖离他仅一尺远。

当群狼散去后,老人才想到给领头的那只母狼取个名字:“红双子”。

告别了这湾湖水,继续向前。他要寻找大山里的兄长,那个石屋老人。他想在走出大山之前向他告别。他不想引起他的误解,因为他记住了老人的话: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他只是来向他告别,来送去自己心中的感激。他再也不会祈求谁和自己一起,去抵挡孤寂和惶恐。“我的兄长,我的老哥,你别来无恙?”

它们玩得多愉快。曲长叹一声,把那支长矛拖回来。

4

他成功地熬了一碗热汤,喝着汤,对木栅门外那几条性急的、羞涩的生物投去了蔑视的一瞥。“你们比起那头老熊来,简直一钱不值!”他送去这样一句。领头的那条狼抿了抿嘴角,黑色的嘴巴油滋滋的。不知怎么,他觉得它是一只母狼。他发现四周所有的狼都有点讨好它,它也比其他几只沉着多了,一双蓝眼睛显得那么平静。它看着曲,曲朝它点点头。它似乎在微笑,于是曲笑出了声音。他扶着石壁站起,用脚把那支矛枪挑起来。他从没有挡严的草毡向外看着,后来干脆把草毡揪下。没有风,那些家伙无聊而惆怅,在洞子前面的空地上跑来跑去。曲把矛枪探出一截,不过想警告它们一下。谁知它们看到这支伸出来的长长木杆,竟然歪头打量起来,有的甚至把嘴巴凑上去闻。就是那只母狼,竟然像玩跳竿游戏似的,腾一下从上面翻跃过去。接着其他的狼也像它一样翻跃。

我实在疲倦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等待我的还有更漫长的一段跋涉,但我最终会抵达你的面前。我们将重新变成一个人。

第二天他爬着,爬到一个角落,终于想法把熄灭的炉火又点起来了。劈劈啪啪,火烧起来,他心中的希望也升腾起来了。

曲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一块巨石旁,身上紧紧围着他亲手编成的那个绒草毡。它柔软、脏黑,不过它是曲所能搞到的最后一张“鹅绒被子”。他把背囊当成了枕头,觉得背囊里有噗噗跳动的一颗心,那是自己的心。它提前跑到了背囊里,那是准备着有一天让过路人把它拎走。那个过路人会是谁呢?他睡着了,幽思偏离了肉体,升上了云端。它在那儿游动,俯视着自己的躯体。可怜巴巴的老头像个娃娃一样,这身体多么瘦小。他自己不知道,他大概还不足六十市斤。他躺在绒草毡里的姿势顽皮可爱:侧着身,一条腿稍微弓一点,紧贴地上。他睡得多么香甜。

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看到角落里的一堆野果核,竟然又有了咀嚼它的欲望。他忍着吃了一枚野榛子,又吃了一个核桃。缸子里有一点水,他喝下去。当他放杯子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后来他才发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好几条狼。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模样。他觉得它们都很腼腆,但腼腆中又透着一种焦躁,“它们只是脾气不好而已,”他说,“不过,我这一次还能活过来。”

草毡上软软的绒毛贴在他的腮部,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的柔发。她总有一股奇怪的香味,细腻的肌肤、衣服、指甲盖,还有她沾过的一些东西,包括那些纸页,都透着这些奇怪的芳香。他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记得他老远就可以嗅到一种气味。一沓纸、一本书,只要是她的,他就会感觉到这种气味在上边。而那本书只要被路吟触摸过,立刻就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排斥感——但那不全是厌恶。他也喜欢这个小伙子,只是不喜欢那种气味。和路吟一块儿讨论问题时,他的眼睛有时离开所要做的事情,长久地端量她;而她却低着头。她那么专注。“这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不懂得提防的美丽无比的姑娘。她还有点瘦小,不过她会胖起来的。她会是一个体态更加匀称、更加知冷知热的、挺好的一个妻子。”他有好几次提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是一种焦躁的举动。他咳嗽。后来他一次又一次问路吟问题:

他认为他采集的野果最有滋养。而且为了这个冬天,他备了好多木炭和烧柴,甚至晒了很多干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样节省食盐。他已经好久没有往菜汤里放盐了。他总习惯于空口抿一点盐粒,享受那种奇妙的滋味。这个冬天他有几次病倒,病好之后,身体衰弱得要扶着洞壁才能站起。这期间他的眼睛又犯了几次毛病,好几次眼前又被一片白雾蒙住。病得最重的那一次躺了十几天;有好几次已经完全绝望了,浑身发抖,呼吸急促。一天半夜,他甚至真的在等待呼吸慢慢平息下来、细弱下来、最后一点点消失……他的手按在脉搏上,后来这脉搏快要感觉不到了。一个念头涌出来:我终于挨不到那个春天了!

“噢,这个,你来看——”

“我一定要熬过这个冬天。”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春天终于要来了,冰雪开始消融。只有崖坡仍然是冰封雪寒。又到了百鸟齐鸣的时候了,野物满山奔腾。一朵朵白云像肥羊一样藏到大山背后,好季节快来了。满山野物经过长长的冬眠,一朝苏醒。曲入乡随俗,好像也经历了长长的冬眠。是的,风搅着雪粉,一连十多天围困他的居所,他那时差不多一整月里都靠门前的积雪熬粥烧水。

“老师,您的意思是?”他睁着一双迷茫的、受惊的眼睛。

……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把它们核对一遍,然后把它们分分清。”

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老熊离去了。但曲迟迟不敢打开木门。待了许久才走出,像上次一样,棕熊了无踪影。他不知这是否是它最后一次光顾,又想:这个老家伙在回访自己的故居,对它来说,已经是看一眼没一眼的事了!他明白,从它的眼神上看,那的确是一个老家伙了。不错,它很老,像我一样,虽然我们都没叼上一只烟斗。由此又想起那个“同道”,那个老教授:那个有趣的斜眼,打不败的老手,这家伙总是要里外叼着一只烟斗,故作深奥。不过他也的确深奥。这家伙从年轻到老迈都有各种各样的古怪传说,有些事情并非该当一个学者所为。有人传言他六十岁那年还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写过热烈的情话。据说那个女学生姓张,古临淄一带人,毛发黄黄,臀部较大,走路扭捏,可是打扮极其质朴,双眼特别迷人。这次当然不会成功。斜眼老家伙因此而焦虑成疾,夜不能寐,最后进了医院。曲一想起他就要写点什么:“你是一个何等古怪的家伙!不过我觉得你正因此而可爱着。”他还记起了一次学术会议,正是那一次,学会要选副会长——当然了,会长我们不敢问鼎,它要留给另一位大而无当的家伙;“副会长”三个名额,我们两位可得较量一番了。“最后,你比我多了三票,那是你吸着烟斗想出来的鬼点子。你做了手脚。我对你那个鼻中沟很深、常常挨你一顿拳脚的老伴说:‘你们那个老家伙暗中做了手脚,信否?’她点点头:‘错不了!’你看你这个老家伙,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你那些鬼把戏。不过我正因此而喜欢你。”他想了想,又写道:“随着暮年将至,我不由得想起其他一些事情。身居荒野,遥想当年,倍思同仁。我想只有你堪负重任。你的生命力何等强盛。我才不信你会那么容易就闭上两眼。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临死还会好好吸上两锅烟。所以我想跟你托付个事情(不过也有些担心):我想在百年之后将云嘉和孩子托付于你。我知道时间不久了,说不定我会早早撒手归西。不过说句心里话,你这个斜眼,我对你仍不放心……”

“这——”他迟疑着,大惑不解。

他看到棕熊的目光更为怜悯。他们隔着一道木栅门相对而坐。

那时候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可能是我的拐杖捣地的声音,还有我的脚步声,使他们没法工作下去吧!到后来他们竟然提出要到阅览室,到那儿去把余下的工作做完。

他小声说道:“很对不起了,你不知道遇到的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很坏的老家伙,周遭被他干掉的东西很多。我一看见你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就忍不住要笑。老伙计,你看你头上的毛发有多长?简直可以编一个小辫子了。走开吧,走开吧,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你如果活腻了就走开,一个人躲到大山后边去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大山里的老师告诉了这么一条原理:老了,死了,没有了,完了,就是这么简单!你是想最后看看生活了多半辈子的老窝吗?那就看看吧,看够了就走吧。你应该明白,这个年头,老家伙对老家伙也不会客气了。你是盼着这个木门打开,让你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从嘴巴里喷出消化不良的满口酸气吗?我可没有那么傻,我的洞子里还有这家伙——”曲说着把眼睛斜向摆在一边的尖尖矛枪,甚至用粗糙的食指点了一下那东西。

“不!”

它仍然像上一次那样,端坐一旁,沉默忧伤地望着黑乎乎的洞子。大概它在这儿坐了很久,因为它头顶的毛发都被露水打湿了。它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稳如泰山。

他当时暴烈地喊了一声。这喊叫使两个年轻人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捏着一沓稿纸和一个硬皮笔记本。焦躁、喜悦、反复无常;一些奇奇怪怪的日子,像梦境,像害了奇怪的热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像现在这样,依偎着一个温热芬芳的躯体?噢,我得怀念那个温暖的夏天了,怀念那个穿着花布连衣裙的人,她的侧影,她的绵绵细语,她在丁香花的校园、在我耳旁的声声诉说。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地娇惯自己、放纵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地迷途忘返。他攫取得太多了,神灵将用什么样的手、在什么样的时刻阻止这一切?

这一天夜里,他没有忘记用那根粗粗的木杠将门顶牢。他睡得很香。早晨醒来,太阳已经把石洞子照亮。他爬起来揉一下眼。一夜的歇息使他兴致勃勃,好奇心也陡然增长。他想看点什么,凑到门前,结果又发现了那只棕熊。

这只手终于伸出来了。不过它却没有办法从睡梦里将你驱赶。你才是我真正的神灵。我说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我在深山里遇到的第一个师长和他的劝诫。是的,“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你和我合成了“一个人”,正因为我只是半个自己,裸露着鲜血淋漓的一半躯体,所以我才要如此痛苦!如此痛苦!痛不欲生!我奔走、呼叫,踉踉跄跄追赶,就是在追赶我的那一半,那一半!天哪,我不会忘记深山里师长的劝诫,我要“一个人”,“一个人!”

2

在这最后的相依相偎中,我真切地感到了你的躯体——你噗噗跳动的心脏……云嘉,你的手,我在寻找你的手。这是你的手吗?噢,这是我们孩子的手,一只多么有力的男子汉的手。是的,小家伙长大了,他是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睛多么像你,这就说明他充满了希望。云嘉,你的手,你的手。噢,我的手……

“……我的生命由此得到延续。你洞悉我的一切秘密。在你面前,我何等贫寒。我觉得我在施展一种魔法,骗取你的敬仰。肮脏污浊,一个干瘪老头应该在十年前就开始研究如何守身如玉。然而他是无耻的老鳏夫,一条狗,一只狐狸,有时候也会变成一只疯狂的狼。在你面前,我总是感到里里外外的卑劣和龌龊、卑微渺小。你是曙光,我是暮色。你更是明朗的春天。你看见春天梨花开出的洁白花瓣和它长长的蒂梗吗?我想那该是你的形象。我在死前将一次次回忆你的亲吻。我心中有一篇苍老的诗,它接触了你的嘴唇,就变得娇嫩。我是搞这个的老家伙,我大概懂得美吧。我懂,我这一行没有选错。我气喘吁吁,可是我把一个身强力壮的毛头小伙子给干掉了。我将由此而悔恨而狂喜。我对不住这个孩子。你亲眼看见一个师长压迫后学的典型案例,你由此也该明白所谓的‘老学者’的阴谋更其可怕。不错,那些后生说得句句切中,我是‘一个阴险的权威’。‘有人用刀杀人,而你是用笔杀人。你杀的人成千上万,只不过不见一滴血’。是的,在这数不清的苍白尸体面前,夫复何言?我只有沉默,躲开人群,面向石壁,终生自省了……”

……

他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写字上。为了节省纸张,他的字写得很小,真的像蚂蚁一样。这些字大部分是写给她的。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朗的春天,春天的上午,那个正在山地上下野兔皮扣的石屋老人突然一抖:他感到了某种极其奇特的东西,好像心窝那儿猛地被揪了一下。他老得两眼深陷,眉毛也白了,不过那顶瓜皮小帽仍然油渍渍地扣在头上。他的衣服显得更加瘦小,用一根桑树根把衣服束起来。不过他举手投足仍然那么利落,偶尔张开嘴巴,满口的牙齿还是那么整齐、结实。

所有写出的字纸都规规矩矩折好,放在一块儿。

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只登上山坡向西方遥望。西边总是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群山起伏,一切都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之中,跳跃,虚幻莫测。老人眉毛动了动,闭上眼睛。后来他又圆睁双目,笔直地向西走下去,走下去……

“大俊儿,如今仍放心不下你。相信我是因你而铸成了大罪的人,而今正在赎罪。你善良的母亲,还有你,我在这里再一次为你们祝福了。我那一点钱算不了什么,如果能有那么一天、有一点点机会,我还会作出新的补偿,聊作安慰。不知近况。牵挂。”

他平时什么也没有想。可是在这个奇怪的上午,他只想往西走,再往西走;他想看一看西边的什么,这成了他的一个心思。

当他的笔画下一个问号时,突然明白这些话是写给弟子路吟的。“噢,一个归天的孩子!”他闭上眼睛,一边把写到半截的一张纸折上。

他走啊,走啊,当太阳转到了正南方向,大地被烤得一片温暖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在山慢坡上开放的那一片雪白的荼花。啊,这荼花简直像白色海洋,浪涌在风中浮动。他就踏着这片花的海洋走过去。太阳照在荼花上,它放出了刺目的白光。一只秃鹫在这白色的花海上空翱翔,好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

他把写下的字像信一样折好,又仔细写上姓名地址。这一切做完后,他又想起该给一个年轻人写点什么……“我视你如子,可谓情同手足,希望你忘掉我们之间的争执和情感上的龌龊。我相信我妻子像我一样,一切心知肚明。我们从来没有议论起那些事情。我知道,我们两颗心隔开了千山万壑,却又近在咫尺。我相信淳于云嘉是个好姑娘,由于不慎,也由于其他未必能够自我解决的矛盾,才将你一手引出了陷阱,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把你推入了深渊。我怀念你,你是我最好的弟子。然而我们都同样自私、执拗、顽强,至死不会服输。那个春天我拄着拐杖,有惊无险。孩子,你决想不到我在人生的最后一截会抛弃拐杖,伸开满是老茧的十指去搬动大石,把自己堵进山洞。我面对着一头老熊,把笑声压进喉咙……你今年该是多大年纪?”

老人抬起头看看它,一直往前。

接着他又回忆起他们两人十几年前的一场争论。那可真是激烈啊!他想应该趁这会儿头脑还算清晰,对这场争论来一个总结,不然就来不及了。他从头想着,想着,写道:“我突然想到你是对的。然而为什么对了,你却未必知道!”他歪了歪头,又写下去:“你是一个爱炫耀的家伙,你曾说过老伴年轻时藏下了一对漂亮的银手镯。我当时大不以为然。现在我突然记起自己婚后对方曾给我展示过的一副翡翠耳环……当然她从来没有戴过。老伙计,我们应该研究这些东西的来路。”他又写到那个农场,写到了蓝玉:“……老伙计,我不知道你们那儿的工作人员姓甚名谁,我只想给你讲一个蓝玉。此人不足五十,至今单身;一个冷酷的、不近女色的、行为规范然而极为阴险的人。他的下巴那儿很像你,不过你的歪斜眼使你变得有些费解。要理解你是最难的事情了。总之,我希望你在有生之年戒掉那些不好的毛病。你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半月不洗澡吗?呜呼!”

在一片雪白的荼花之中有一个黑点,它显得那么刺目、凸出。

他自语不息,手也不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一个老友。那个人是另一所大学的著名教授,算是一个“同道”。他与那个人长期不睦,在纸上吵了多半辈子。前些年曲听说他像自己一样,也被打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终于,他们各自被拘束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机会争吵了。他们甚至都不能通信。他想起那个老家伙有点歪斜的眼睛和那极其古怪的思维,这会儿再次认定:他显然是一个领域内最刁钻、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可是他有打老婆的毛病。他的老婆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沉默、内向,据说二十多岁就学会了吸烟。那时候她可是一个极其俊俏的小人儿。“小东西。”他歪斜着眼睛对老朋友介绍她。小老太婆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那时候曲发现,她的鼻中沟很深。这位老教授来自东部半岛,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所以沾染上了半岛东部的一个恶习:打老婆。眼下这个老东西肯定也和老伴分离了——如果他有幸早一点回到城里,但愿他能改掉这个毛病……他想到这儿,认为非常重要,就赶紧铺开一沓纸写道:“……根除恶习就像戒烟,请你务必戒掉,切切。”

他不禁快步赶过去。他终于看出:那是一个躺在草中的人。他把草毡拨开,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老人,胡须都白了;连鬓胡子显得很长——在最后的时刻,他的嘴巴还大张着。啊,这张脸多么老、多么瘦,他那薄薄的皮肤简直要蒙不住颊骨了;他的头枕在一个鼓鼓的背囊上……他觉得很奇怪。

他望望天色。剩下的一段时间他没有忘记去加固这个木门。他想起应该找一根很粗的木棒,在安歇时从里面顶上。还有,加固洞口那道石墙。“尽管你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但我还是得提防你。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况且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我一样,都是怪物。我可不愿向你诉说我的历史。我这人嘛,有一颗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的阴乎乎的心……”他咕哝,叹气,把一些石块堆起来。那个老熊想要推倒这个石墙就要爬上滚石,这些石头一滑动说不定就会让它跌个跟头。“如今这个年头啊,老家伙对老家伙也不客气了,对不起了。这可是在大山里边,伙计!”他想起了石屋老人,望着东南方说:“老哥,我跟这个老熊相会,只隔着一道门,我们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就分手了。我想这只老熊像你。这片大山真的太深太大了,它孕育出的这些精灵如此不可思议。它走了,用一片云雾遮去了我的视线,可是我却仍然不停地凝望着,想探究它的那颗幽邃的灵魂。在此,我感到了大自然的精灵在呼吸,在注视。这个精灵纵身一跃,瞬间就化入了大山。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到它的气息。精灵像天上的流云,像一棵草,一朵花一滴水,它是无所不在的一个神奇。它是刚烈与温柔,它是青春与老迈。我与这万千大山精灵一样,开始吃坚果、采野蜜、饮山水。我把可食的野菜采下来晒干,备下过冬。我把那些软软的茅草采下来揉制、扎实,再用树皮把它们系紧,编成帘子和毛毡,抵挡寒冷。我随处可以看到游蛇、乌鸦、山兔,看到叫声凄凉的草鸮和嗓子沙哑的老野鸡。啄木鸟在山隙里敲击出清脆的梆子声,那悦耳的节奏一阵比一阵急促。这儿的一切都令我感激,我忍不住常常问:这是我最后的田园、最后的归宿、最后的一块净土吗?”

他又退开一步,端量着。这是谁呢?如此熟悉!他猛地跺了一下脚,大叫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蹲下来。

打开木门,看了看它刚刚坐过的痕迹:一个凹陷,几个大大的掌印。不错,真是它。他四处观望,看不见它的踪影。他想:它是来寻找故园的吗?他突然记起刚来洞子时感到的那种怪异,他那会儿似乎还在洞子里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膻臭气。当时他就该明白啊!眼下他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了,咕哝说:“老家伙,你的窝被另一个老家伙占了!不过你怎么弃家出走那么久?你到哪里去了?你想回来歇息吗?你的窝里住上了另一个老家伙……”这样咕哝着,又坐在那只老熊的位置上往洞里望了望。“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你不愿进来与我做伴,也不愿争吵,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好,我钦佩你的智慧和气度。实际上别看你老了,你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就看你的两只粗胳膊吧。你奋起一掌就可以把这个木门拍碎,然后再把我这身老骨头揉散,那样我这一辈子的账也就结了……”

“是你呀,我的兄弟!你到底还是一个人,你一个人死了……是啊,我琢磨就该是这样……”

他闭上眼睛,想等待眼前这阵云雾飘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次睁开眼睛,那只老熊没有了。

他一手托起了老人又瘦又硬的头颅,一手把那个背囊轻轻抽开。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竟然是一片空白。他喃喃着:“我并非失明。失明将出现两眼漆黑,而我的面前只是一片云雾,是这片云雾遮去了一切。”不久前他还看见过一只老熊,他与它隔着一道木门。它坐在那儿,神态自若。他那时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慌,也没有想到去摸身边那杆长矛。他竟然好奇地走到门前,与它对坐。他费力地看着它,看出那是一个很老的家伙,大概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除非是一个老家伙,不然哪会有这样安详的神态。

他从背囊里发现了一柄磨得比巴掌还小的铁铲,一把坚果核,一沓子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还有用干树叶、纸和布反复包裹的一小撮火柴,一个摔瘪了的铝钵和一个破了半边的搪瓷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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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搪瓷缸仰起来扣在脸上,对着太阳照了照:“还好,它没有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