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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鼋山脚下

“你问那个?噢,正开大会哩!”

山的坡一直延伸到河阶地那儿,然后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路。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进村。一入街口,各种嘈杂立刻扑面而来,狗的吠叫,鸡的咯咯声,还有拖拉机的轰鸣……我刚遇到一个老乡就问:“那片车是怎么回事啊?”

“这么多车啊!

凭我的直觉判断,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和梅子揣着一个谜团,开始慢慢下山。

“全镇都在那里开现场大会。一个村来几辆,你想想那要有多少车?比得上旧社会的骡马大会哩!”

我也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点儿叹为观止。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能够把这么多小汽车一瞬间全部集中于此!这像做梦,更像一个不祥的童话——在干燥赤裸的岩石之间,真正的穷乡僻壤,竟如此突兀地出现了大面积的汽车湖泊……这些铁甲动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们在山的半坡上久久伫立,心绪茫然地看着,直到听见了乱哄哄的汽车喇叭声、各种小车开始蠕动时为止……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小汽车吗?”

“天哪,想不到这个山隙里会有这么多小汽车,真像变戏法似的!”

“那还用说?他有,你没有,这样一比怪丢脸的。如今别说村头儿了,哪个村里都有一两个人住进了小洋楼、养起了小汽车哩!你想想,当个村头儿没有小鳖盖子还行?顶孬的也买辆大头车坐坐。呜呜一按喇叭,威风不是?”

我们终于走到了山的半坡,从这儿看去一切都清清楚楚——原来那片开阔地变成了一处临时停车场,由于各种各样的小车排得密集而又规整,远远看去,金属车体在太阳下的灿烂反光就仿佛一片锃亮的湖水……梅子连连惊呼:

他不知道我们是谁,虽然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厌恶,但仍不敢流露过多的牢骚。他说完了那番话,与我们怔怔地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拍拍脑瓜,一扭头就要离去,再也不理我们。我们只好往村子深处走去。

那片小湖在傍晚的太阳下显得太亮了,而且色彩斑斓。我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这会儿觉得遇到了进山以来最奇怪的事情……我们一阵高兴,就迎着它快步往前赶去……随着走近,心中的惊喜和兴奋渐渐消退下来,因为它越来越不像个湖了。

这儿显然比我们前些天看到的那些村子富足多了。进了街巷,可以看到每户人家都有一道石垒的院墙,而且院门也比其他地方讲究得多:它们先砌成两个石柱,石柱再用彩色石英石装饰一新,上面才是石板做好的盖顶,这就形成了一个挺气派的大门——我们在其他村子看到的院墙则简单多了,那是一律土坯垒成,顶多加个石基;还有的直接就是庄稼秸秆扎成的篱笆,连大门上面的顶盖也是用茅草搭成的……最让人高兴的是,我们眼前的这个村子多么喜欢栽树啊,瞧这里的每个院落中都有一两棵茂盛的大树。

“我也琢磨呢,真是漂亮极了……”

3

“那个湖叫什么?”梅子问。

走在村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开始考虑怎样过夜。我们想找一户有空闲房间的人家住下,结果发现这很容易:他们不仅像其他山区的人一样好客,而且大多数人家住得都很宽敞。我们在他们眼里多少算是一些打扮奇异的城里人,他们凭经验知道招待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从客人嘴里听到一些新鲜的城里消息,遇到大方一点儿的来客,还可以得到一点儿礼品、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儿。他们说:不久前有些地质勘察队员就在这儿住过,人家跟村子里的人交往得正经不错哩——果然,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俩当成了地质勘察队的,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说是来搞勘察的。

这里哪有什么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结果简直有点儿难以置信:小村西北部真的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斑——那儿原来是一片开阔地啊,如今竟出现了奇迹,变成了一处蓝光闪闪的湖泊。那可真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奇观!我好长时间说不出话,只呆呆地看着。

“又要找金矿吗?”一个满脸胡碴的中年人问。

就在我指指点点说着的时候,梅子突然喊了一声说:“啊,看哪,看那里的湖水有多漂亮啊!”

我摇摇头:“不,我们要从这儿翻过鼋山,去看北面的水利工程。”

2

“嚯咦!”中年人咧咧大嘴,“看那些大山洞子?”

我对梅子介绍周边环境:西北方的那片低山盛产金子,进入那些山岭就可以看到那个有名的金矿了。金矿从上个世纪就在开发,尔后两次易手给外国人,直到1948年才由国人经营。紧靠小村的一些小山就是那个金矿的余脉,现在很多人都在打它的主意,不过如今已明令禁止村里人开采……

我点点头。

太阳把整个河床照得一片明亮,河右侧的那个小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常在山里转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如果哪个村落被茂密的树木笼罩起来,那么这个村子一定是生活境况较好的。眼下这个小村的街巷上长满了榆树、梧桐和白杨,而且一律黝黑油亮,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儿的泥土有多么肥沃。

“嚯咦!那可是个大工程。”他伸伸舌头。

第二个坡看上去并不长,可是走起来却非常吃力。坡地上的树木稀稀落落,除了针叶松,就是青杨、荆条和非常矮小的槐树棵。到处都是酸枣棵,密挤的地方简直不能下脚。所以,当我们驮着一个背囊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时,那种愉悦简直无法言说。

他说得不错。据我所知,整个工程前后一共搞了几十年,大约从五十年代末一直搞到七十年代末。那是由大大小小的水库、长长的水渠和数不清的涵洞组成的一个复杂的水利网,仅仅是八十米以上的涵洞就有十几座,最长的一个地下隧道长达六百多米,而且每一条隧道在开凿时几乎都有人员伤亡……

梅子兴奋起来。我们俩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们走进的这户人家大概是新婚夫妇,一切都是簇新的,房子盖得既结实又宽敞。仔细看看就可以发现这户人家的不同寻常:四壁都由合成材料装饰过了,地面铺了水磨石地板;屋里有沙发、背投电视和音响设备。但屋角仍然有一个很大的火炕,上面摞起了高高的被子。有两辆大功率摩托放在大房间与厢房之间的通道上,男主人正蹲在它们旁边。女人手上、耳朵、脖颈,到处都挂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她见我们走进来,就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然后大声问了一句:“嗯咹嗡啊?”

从太阳的位置看,我们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那个小村了。前面一连两个坡高地,爬上第一个慢坡,立刻就看到了远处那片茂密的树木。我对梅子说:“快了,就快到那个小村了!”

由于口音太重,我们竟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当时究竟为什么犹豫?我想把一切都留给一个更为重要的时刻,比如今天吗?那一次我爬到了鼋山之巅,站在山顶上向北遥望——雾幔像平整的江面覆盖了群山,只有凸出的山峰刺破了雾海。那天我想,这雾幔像一道沉沉的幕布一样把千山万壑都遮掩了,把所有的谜、所有的顾盼和不安都一块儿埋葬了。面对一个后来者,鼋山多么沉默啊……

梅子尽可能放慢声音说了一遍,男的马上哼一声,示意女的把我们直接领到厢房去。

在我的记忆里,鼋山周围几十里,最富庶的就是大河边上的这个小村了。我和梅子将在这里歇息一两天,休整一下,以便积蓄力气最终翻过鼋山山脉。可是我的两腿越来越沉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连日跋涉的疲惫,而是愈加接近一片山地的缘故——那是鼋山北麓,是一片灰蒙蒙的山坳,随着地势增高,每一步付出的力气也在增大;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就是我们已经十分接近那个可怕的地方——它只差一点儿就把父亲埋葬……隐在群山里的那段历史与我、与我们全家的命运如此密不可分;它与我的全部坎坷和屈辱也连在了一起。记得在学生时期的暑假地质勘察中,我曾憋足了一股劲儿,想一口气翻越鼋山,到它的北部去寻觅那段历史的陈迹……可还是在最后的时刻退却了:我只远远地盯视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离开。

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不想住这户人家了。我借故说走错了门,道了歉就走出来。我请引路的老乡给我们介绍一户普通的人家。他想了想,就把我们领到了另一座宽敞的屋子跟前。

随着离山脉越近,它越是显得浑然凝重。脚下这片舒缓的山坡被几代人开垦出来,已成为很好的梯田,梯田随着延伸渐次降低,最后沉入了河谷;由于多年的干旱,河床在逐步缩小,原来的河床已经被石堰围成了大片肥沃的土地。因为这里的冲积物很厚,所以庄稼和树木都长得异常茂盛。一般而言,比较大的河流下面都有一道地下渗流,所以即便河床干涸了,它的深部水层仍旧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丰足期,这就使得那些高大的树木把根脉扎到极深处。

这儿仍然住了一对新婚夫妇,但他们对人热情多了。进了院子可以看出,这房子虽然宽敞结实,但屋内的陈设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屋顶照例没有天花板,露出崭新的高粱秸,细细的屋梁支撑着轻飘飘的顶盖;屋内像我们看过的其他村子一样,没砌隔壁。只不过这里的人更喜欢宽敞,所以家家都把屋子盖得大一些,但这并不能说明有多么富足:整座小院中,屋里屋外都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一般的城里人眼里,这儿的杂七杂八大多可以作为垃圾扔掉,比如说一堆碎玻璃、几个瓷瓶、一堆烂草、几块碎木头。可我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都是宝贝——碎玻璃可以卖钱,瓶子要等待酒厂来回收;烂草和碎木头是烧火做饭的。院子当心有一个圆圆的大草垛子,只有它让梅子非常喜欢,她在垛子前端详了好久。

我们差不多一直沿着一条干涸的河谷往前,并在河湾处稍做停留。因为河谷转弯处大半总有一潭可爱的积水,有时宽阔的河谷干涸了,河床中间还能寻到一处绿色的水洼、一条涓涓细流。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要翻过鼋山山脉,按时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最好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二十华里外的那个小村。从天色看,这一段行程稍微有些紧迫了,我们不得不加快步子。

新婚夫妇住在正屋,他们让客人住厢房。院里到处都贴了“喜”字,不仅是屋面、大门,就连树干上也贴了。我们到厢房里待了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这一对新人好像有点儿特别,最后连梅子也看出了什么。她小声对我说:那个新娘老要向她使眼色,露出神秘的微笑,好像故意要和她亲近,要攀谈什么——新娘碍于男人跟在身边,总是左顾右盼的。

梅子默默地走在我的身边,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她心里正被从未有过的一些感触充塞着,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我把山路上一些崭新的发现指给她看,比如路边草丛中那一枝醒目的野花、一只山区里所独有的飞禽、从前面迅捷蹿过的野兔……那时她两眼雪亮地一闪,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

我发现这个女人比男人至少要大十几岁,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结婚的姑娘,看样子有四十多岁,嘴唇抹得血红,眼眉也描过,腮部还搽了厚厚的胭脂。那男的大约三十多一点,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大龄青年。男子的模样很憨厚,紧紧闭起的一对厚唇特别让人放心。女的颧骨很高,颊肉贴紧,这种人在山区并不多见。

这大概是整个山地之行中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段旅程了。许久以来,无论是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还是后来的地质勘察,我都小心地绕开了这里。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她”,那时候我实在没有走近它的勇气。

天就要黑下来了,主人给我们送来一壶热水和吃的东西。吃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大草篮里——多别致的草篮啊,上面是一种宽叶茅草做成的篮盖,而且利用不同颜色的草编成了花纹。这样一个做工精致的草篮如果在城里要卖一个好价钱呢,它会被当成一件艺术品摆在显眼的位置。梅子笑眯眯地抚摸篮子,好像吃的东西倒是其次。

我和梅子开始走向父亲的苦役之地。

一会儿院子外面有人喊什么,原来是街上的人在叫男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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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刚刚出门,新娘就凑过来了。她问我们在这里过夜还缺什么,可是问过了并不走,其实是想留下来说话。她最后把梅子引开一点儿,两个人一问一答,好像谈得很投机。我惊异梅子能够这么快地与一个山区女人拉起了家常,有点儿高兴……她们直拉到半夜,后来院门一响,男人回来了。她立刻离开了我们。